[武器?]他不由看向自己悬挂在身侧的刀。在个性时代已经很少有人会去追忆在历史上盛极一时的武士了,太宰说,出于偶像效应,大部分人都更喜欢美漫式的,更加具有科技感的装备,连带着对不同种武、士刀的认知也大大下降。说到这里,歌利亚已经知道太宰的意思了,他的大拇指下意识在刀鞘上摸了一把。一般情况下,很少有人会注意到阿喀琉斯的刀具。他说,寻常胁差的长度在30厘米到60厘米之间,而打刀在70厘米到80厘米左右,阿喀琉斯用的刀很特别,65厘米,不像是胁差也不像是打刀,不伦不类地介于两者之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歌利亚不由顺着太宰的话说下期:这,仅仅是我的猜测。他说,我查过一些资料,胁差与其他武、士刀不同,后者是古代武士阶层才能用的武器,而前者,除了切腹的武士之外,使用的基本上都是百姓商贾,而作用仅仅是自卫,防范层出不穷的流寇山贼。让刀的长度介于两者之间,或许是为了提醒自己,左手百姓,右手正义。他一字一顿说,其中包含着阿喀琉斯对理想的期待,以及对自我,不伦不类的嘲讽。[我啊,勉强算是民众中的一员,但绝对不是什么英雄。][只是某天一定会死于他人之手的,自我满足的罪犯罢了。]解读得很不错嘛。太宰象征性地拍拍手,这回,即便他与歌利亚之间的距离再近,后者也实在无法从他幽深的眼中看出额外的情绪了。哎呀真是,阿喀琉斯本人在此估计也会说出差不多的答案吧,太宰说,不过,带着这把刀的你究竟在想什么,究竟准备做什么。他眼中暂存着深邃得过分的黑暗,说个恰当的比喻,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能给我答案吗,歌利亚君。你想做什么?我、我。歌利亚张大嘴巴,他嘴巴一开一合几次,却没说出什么话,嗓子里发出咔咔咔的声响,像是一台老旧的机器,生锈的齿轮磨合在一起,艰难地运转。他想做什么?为什么把阿喀琉斯的武器带在身上?他、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想成为英雄。他最后哑着嗓子说,我想成为阿喀琉斯那样的英雄,成为能够帮助枝俏子的英雄。太宰说:即使要成为杀人的罪犯?即使要成为杀人的罪犯。即使你要杀的人,很可能有英雄的名头?即便他们有英雄的名头。歌利亚、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了自己的理想,看清楚摆在他面前的路。他想守护弱者,守护比平民更弱小,更加不起眼的那些人。我一个人的力量很小。他说,但我想要尽我所能,做些能让我良心安定,认为是正确的事。他说。为此,没什么是我无法做到的。[啊,你问我什么原因?]记忆中剃着平头,拥有开朗笑容的男人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得了的原因吧,我这么做,仅仅是因为我觉得这是正确的,说不定能让社会变好的道路啊。][人的话,一辈子总是要做件能够让自己从内心深处认同的事情吧。]原来是这样。太宰治不得不承认,这一刻,歌利亚的脸与阿喀琉斯的脸在他眼中诡异地重合了,这种重合并非是相貌上的,也不是口头上拙劣的模仿,他们的眼中确实闪烁着出自同源的,过分相似的光芒。歌利亚君。他忽然说,这样的话,告诉你为什么我确定树叶是个性也无所谓了。他伸出手,猛地捉住歌利亚的手。电光火石间,那些在星光下依旧亮闪闪的羽毛、他鹰隼似的竖瞳、尖锐的脚爪一切非人的,属于鹰的成分,皆在瞬间化作萤火虫般熠熠闪烁着的银色光点,随风飘散。他变成了没有个性的,完全的人。这、这歌利亚手足无措,而太宰治,他后退了一步,放下歌利亚的手,那些从出生开始就属于他的个性,又尽数回到了身上。太宰故作神秘地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前: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笃定了吧?歌利亚知道了,但他又很迷糊,似乎什么都不知道,短短几分钟内,他实在受到了太大的冲击,满腹装满了疑问,以至于不知道从哪个问题开始问才好。你为什么装作无个性你的个性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三番五次提到阿喀琉斯你怎么会那么了解他你们究竟有什么关系问题实在是太多太杂了,千千万万个问题,千千万万句心声汇聚一堂,只化作了他都觉得愚蠢的三个字为什么?太宰露出了过分静谧的笑容:为什么?因为我跟虚伪的正义同行。[我与阿喀琉斯同行]东京,10:30pm,警局。局面僵持着,枪顶在大山潜幸的额头上,他身体麻木,那片树叶,树理英五郎个性形成的树叶与他皮肤紧紧贴合在一起。他的能力是子母树,简单说来,树理英五郎是树的主干,是发射塔,他可以凭借个性凝结出树叶,将树叶贴在其他人身上,树叶的功能有三,监听,监视,以及注射微量的毒素,毒素并不致死,但会让人身体麻木。凭借这项能力,树理英五郎省了许多功夫,树叶就是他的耳他的目他本身,他以自己为中心,构建起了缜密的情报网络。如果要说这项能力有什么弊端,那就是他一次性只能看一人,举例,如果树理副局长正在监听枝俏子,那他就没办法注意大山潜幸。而他休息睡眠时,也无法盯梢他人。总之,若将此项能力比作定位仪与监听器的混合体,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恰好树理副局长又是个十分多疑的人,乐意将情报掌握在自己手中。大山潜幸的脑门被枪顶着,神智却很清楚,他理智地为自己辩驳:我、我真的不知道是谁。他说,河岸玫瑰,与她有交集的男人实在是太多了,不仅仅是我,副局长。他说,副局长对我恩重如山,如果没有您,我现在还在贫民窟里呆着,作为敌人之子的我绝对没有机会受到教育,也没有机会成为警官。恩义我都记在心中,绝对不可能背叛副局长。树理英五郎的眉头舒展,但胳膊却没有挪动半分,他们还维持着微妙的,随时都能酿造死亡的姿势,坦白来说,他并不是很想怀疑大山潜幸,他手下的孩子很多,但大山,无疑是最忠心耿耿也最好用的一个,他就像是一架机器,执行他的命令时完全摒弃了自我的欲望,精准、高效、几乎不像是人类。而且,他还有弱点。最近有去见过枝俏子吗?树理副局长提到了另外一个名字,而那三个字,让大山的脸色一变,他的瞳孔一阵紧缩,而眼中也涌上了恐惧。树理洋洋得意,为自己精准地操控了另一人的心思,而他的嘴角也流露出一抹卑鄙的笑意,大山只觉得眼睛一阵刺痛,舌根深处泛起了苦涩的滋味,胃部在翻涌,不可名状的恶心感击中了他。他的心在叫嚣着:你不配提她,你不配提枝俏子的名字!手指微微弯曲,恨不得立刻以大力掐住树理的脖颈,他清楚地知道以怎样的姿势以怎样的角度能够不费吹灰之力折断人的脖子。腐朽的生命凋谢在他手里。没有。但他只是乖顺地低下头,将那些阴暗的想法按捺回自己的胸膛中。[还不是时候]大山对自己如是说道。最近枝俏子的工作相当繁忙。树理还在继续讲述,考虑到他们都知道枝俏子的真实工作到底是什么,这些话无疑是在大山的心上扎刀子,那个小孩儿作家,跟枝俏子走得很近。他话中带不屑之气,不屑是冲向太宰的。还有个英雄,是叫歌利亚还是欧利亚来着,反正是霍克斯事务所的,也天天盯着枝俏子。他的话中染上了yín、秽之意,你说她究竟有什么本事,才能把他们迷的三道五道,天天往歌舞伎町跑,对英雄来说这绝对算是丑闻了吧?是的。他从牙缝中吐出两字。树理舒展眉头,他的态度好了不少,甚至带点儿安抚的意思:我知道这件事应该不是你干的。他循循善诱,但你毕竟和河岸玫瑰交往了一阵子,也无法洗清嫌疑,这样好了,我也挺宽大的,你找到杀死他们的人,把人处决了,我就给你几天假期,再把枝俏子的日程空出来,让你们好好温存温存。大山艰难说:我与枝俏子什么?我与枝俏子不是那样的关系。他咬牙说,我们、我们只是朋友。是吗?树理拖长声音说,但我看枝俏子看你的眼神不一样,那绝对不是看朋友的眼神。他终于把枪收了起来,似乎已经相信大山了,背过身留下一道空门:快点把事情处理了。他摇摇手说,就让这件事情成为无头悬案,人我们可以自己找自己处决,但是河岸玫瑰他们身后的网络记得处理干净些。绝对不能让霍克斯查到事情的真相,明白吗?是。他的肩膀坍塌下来,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大山潜幸接收到了新的命令,开始一步一步往门口走。记得枝俏子。树理英五郎的声音如影随形,幽灵一般地黏在大山潜幸的身上。[枝俏子]大山潜幸,他的步履放慢了,也不知怎回事,那些与枝俏子相关的记忆无端挤入他的脑海中。第一次见到那孩子,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当时的大山也不过就是个小少年,他比枝俏子大八岁,已经被树理英五郎带在身边。他是敌人的孩子,与那些热衷于抢劫偷窃的敌人不同,他父亲是少有的连环杀人犯,而且是愉悦犯,他杀人似乎没什么原因,全凭借自己的兴趣,无论是普通人也好,英雄也好,敌人也好,都在他的狩猎范围内,而他父亲的个性,杀起人来也非常便利。当时警方与英雄联合,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把其逮捕归案,死刑是肯定的,而大山,不幸的是,他继承了父亲的全部能力。他的能力是潜行,当他屏住呼吸时任何人都无法感觉到他的存在,并非身体隐形,而是他的气息接近于零,像是路边的小石子小野花,无人会注意。凭此能力,他接连从寄养家庭、福利院中逃出来许多次,不断出逃又不断被捉回去,这就是他的童年。某一天,他洋洋得意地从新一家福利院中出逃,想这次要逃远一点,他摸清楚了列车到站的时刻,存了足够一张票的钱。这一次,他要走得远远的,他要到东京去,那里全是人,老人、孩子、青年、少年,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是敌人的孩子。他可以找一份工作,大山天真地想,比如说在拉面店打工,再不济再不济,他可以去拾荒,翻找易拉罐与旧电器,吃公园提供给流浪汉的免费午餐,在河岸旁用旧布扎一顶帐篷他一点儿都不排斥居无定所的生活,甚至有点期待。在那样的生活中,没有人会用有色眼镜看他,没有人将敌人的烙印打在他身上,他与其他人,在善恶的起跑线上,通通是平等的。平等,这个词对他来说,充满了诱惑力。他没有行李,只有一套衣服,还有一点点钱,但大山的心情很好,十岁的小少年边走边转圈,时不时还屏住呼吸,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跨过,无人发现他无人注意到他。新干线车站在城市的中央,车站旁边有一巴士站,他搭乘顺风车,当车到站的时候,司机站起身,正了正自己的帽子,横在门口,向每人收取乘车费用。名古屋站前站到了,名古屋站前站到了。大山屏住呼吸,又准备如法炮制,给自己省下200日元。他憋着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夹在人群间,不触碰到任何人,以极快的速度留了下去,钻进小巷子里。到了!他长舒一口气,给自己比个v字。什么到了?阴冷的,让他不舒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没有来得及回头,大山就感到脖子一酸,人完全失去了意识,只模模糊糊听见一些声音。他像是沉淀在海平面下的人,而那些大人,那些说话的人在海上,他们的声音透过水穿入他的鼓膜,扭曲、变形、失真,只能听见只言片语。是他吗?大山,就是这小子。个性很好用。没人会来找他。宣布失踪。没人会寻找他,没人在意他,没有人没有人认为他未来会成为一个好人,这就是大山潜幸在十岁意识到的,既定的未来。[明明我的梦想,是成为警察啊。][我想成为帮助人的,让小朋友们都觉得十分可靠的警察。][为什么其他人、就算是无个性都能成为警察,敌人的孩子却不可以?]再度睁开眼睛时,就算是大山潜幸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四处昏暗,头疼欲裂,晕倒之前被殴打的疼痛困扰着他,让他头痛欲裂,几欲呕吐。他坐了一会儿,平复心情,深吸一口气,潮湿的气味在鼻腔中湖荡,嗡鸣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两声轻微的抽泣声。视力缓慢却坚定地恢复,当他的身体熟悉了昏暗的光线后再往四下看,只能看见一排排铁柱拧成的床。床有三层,睡了三人,紧密地挨在一起,每张床上都有人,有的年纪与他差不多,但绝大多数的孩子年纪都比他小。集中营,这三个字蓦然浮现在大山的脑海中。为什么说我们在集中营。等混熟之后,下铺的小孩儿就会操着含糊不清地关西腔询问他,集中营是什么,门下先生说我们的住所叫c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