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奕吐出一口烟,揿灭烟蒂,起身向门廊深处走去,跟我来。
寻聿明缓步跟上,这间书房他不经常进来,上次做心理评估的经验不太愉快,他心里有阴影,看见那张宽大的写字台,和那两把面对着的沙发椅,便忍不住紧张害怕。
庄奕指指沙发,示意他坐,又去隔壁抱来橘子,放到他怀里搂着,放松点。
他无比温柔地笑了笑,寻聿明咽咽喉咙,看着他:现在就做吗?
很快。庄奕从书柜里取出一本笔记,里面是这些年寻聿明的经历汇总,以及陈霖霖自给他做咨询以来发现的问题。
庄奕初学心理学时,曾有分析真人的课后实践活动,他以寻聿明为对象,写了无数篇分析诊断。
当时他们分道扬镳,彼此都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也根本不可能再见面,庄奕只能通过寻聿明的学术动态,道听途说获取他的消息,研究起来困难重重。
后来寻聿明回国,他们重逢,庄奕以公谋私让陈霖霖给他做咨询。作为咨询室的负责人,他也有了接触寻聿明案例的机会,再分析起来便容易许多。
他将写满字的笔记本摊在桌上,坐到沙发对面,微笑说:也不是第一次做咨询,怎么紧张成这样?
寻聿明目光躲躲闪闪,浑身忍不住打颤,腿上趴着的橘子都被他颠得呼噜起来。他伸手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却筛糠似的洒了自己满身水。橘子抖抖毛发,喵一声跳下地躲雨。
那怎么能一样。跟陈霖霖聊天,困难在于尴尬,在于回忆过去时犹如揭开伤疤的痛苦。
但面对庄奕,敞开心扉,他实在忍不住紧张,你口下留情。
我又不是要骂你。庄奕一笑,摇头说:你把心理咨询妖魔化了,我们只是聊聊天。
我才不信。如果只是聊聊天,怎么海湾湾当初会在这间屋里被他说得嚎啕大哭,他都听说了,海湾叫他魔鬼是有原因的。
耳听为虚,体验为实。庄奕双腿交叠,开始切入正题,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和安格斯怎么认识的?
寻聿明正襟危坐,老老实实说:在那次数学建模大赛上,他是评委之一,看了我的论文他很喜欢,就留意我了。
我博二那年,也就是你回斯坦福的那年,有一个去哈佛大学交换的机会,他当时是神经研究团队的负责人之一。
当初庄奕煞费苦心,拼命补课,只想重回斯坦福,再与他在同一所学校里生活。而寻聿明失去专利,受尽排挤,也不过是想让庄奕回来,时时能偷看他一眼。
可惜造化弄人,偏偏他回来的那年,正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一个在波士顿,一个在加州,又是两地分隔。
早知如此,庄奕倒后悔不该回来,达特茅斯距离哈佛极近,好过东西海岸各自天涯。
再后来寻聿明实习结束,去了明尼苏达州,而庄奕留在纽约两年,由于外婆年事已高想念小女儿,他便随父母一起回了国。
他并未动过寻找寻聿明的念头,但当时坐在回国的飞机上,还是忍不住想给他发一封邮件。
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后从两页字删减到只有一行:「嗨,还好吗?也没什么事,想跟你说,我回国了。再见。」
收到邮件那天是个周末,外面碧空如洗,挂着雨后彩虹。
寻聿明刚下夜班,拖着快散架的身体回到自己的二手小蓝鸟里,打开手机邮箱,怔忡三秒,眼泪刷一下淌了下来。
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再收到他的消息,没想到再收到他的消息,却是彻彻底底的告别。
他将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手指摩挲过屏幕,带着小心翼翼的呵护,却没有回复。
往事不堪回首,寻聿明鼻子一酸,忙岔开话题:老师是个很好的人,他常年捐助贫困学生,还帮社区大学免费做讲座,希望鼓励更多的人加入医疗事业。对我这种新人,还是亚裔,他也从不排挤,给我很多机会。
他对家庭非常好,那时我自己住没有亲人,他就带我回家过圣诞。他们家里人都很热情好客,安格斯太太还特地上网学习怎么做中国菜,包芝士馅的饺子给我吃,就是特别难吃
想起从前,他脸上不觉挂着笑,他是好先生,好邻居,每天准时下班,周末陪孩子野餐,什么家庭活动都不会因为工作落下。他有两儿一女,大儿子自己做生意,小儿子在乔治城上大学,女儿成绩也好。
这样完美的一个人,就如同他的名字是爱神,是天使,是上帝赐予人间的礼物。
庄奕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低声道:太完美的东西,往往是幻像。人性何其复杂,一念之差,好人也能十恶不赦。
你是不是对他有偏见?
一味认为别人好,其实也是偏见。
寻聿明眉心微蹙,他以前对安格斯的话深信不疑,对他本人也尊敬至极,但这次回国后再见他,却生出些异样的情绪。
他不愿意向庄奕承认,否定安格斯等于否定从前的那个自己。他也怕庄奕会更讨厌老师,让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但从那天夜里安格斯对庄奕和他们感情的评价,到今天实验室里他对自己以及自己研究的不认可,寻聿明总觉得怪怪的。
熟悉的那个老师忽然变得如此陌生,这种感觉就像吃到一颗坏掉的花生,味道冲得他压不下去。
你可以说说,安格斯具体给了你哪些照顾吗?除了生活,只谈工作。庄奕做咨询时,习惯性地稍稍歪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不温不火清清淡淡,完全置身事外的客观态度,只有那对目光锐利得吓人,仿佛能一眼看到人心里去。
他寻聿明回忆过去,发现自己竟找不出什么有力的论点,他把我介绍到霍普金斯实习。
当时他申请了霍普金斯的实习项目,但名额有限佼佼者众多,竞争太过激烈,他心里没有把握。安格斯得知后,联系了在医院的朋友,帮他争取到一个机会。
庄奕点点头,接着问:你觉得没有他,你进得去吗?
我不知道。寻聿明不敢确定,你的意思是,我本来就入选了,老师的电话只是顺水推舟,没有作用的?
他总站在恶意的立场上揣测老师。
我没这么说。庄奕嘴角微弯,但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我寻聿明被他问住,你那么问,我猜的啊。
为什么会这样猜呢?庄奕不依不饶,这个揣测的确存在恶意,但也是寻聿明自己的恶意,他只是问了一个没有感**彩的问题。
寻聿明神色渐渐苦恼,他有些生气,这股无名火无处可发,只能扁嘴道:我不知道!
好。庄奕又笑笑,带着点纵容的意味,除了介绍你去实习,还有别的吗?
当然有。寻聿明语气不善,冷冷道:老师带我去梅奥上班,带我加入他的实验室,帮我拉资金太多了。
你实习期结束,除了去梅奥,还有别的选择吗?庄奕逐一发问,你的研究成果,实验室能分成吗?投资人投的是实验室,还是你本人?
寻聿明不是傻子,岂能听不出这些问题背后的意思,老师不会利用我的,你想错了。他固执地选择相信,难道这六年毫无保留的信任,都只是个错误?
不能。
他不能接受,也接受不了。
我什么都没想。庄奕语气轻松如常,你觉得我在想什么?
你能不能不要总问我这些?寻聿明怒从心头起,再也控制不住,起身道:你你就是想说,不去梅奥我也能去别的地方,老师让我让我加入实验室图的是、是利益,所谓的投资也是笑话,是吗?我是个傻子,我被骗了,是不是?
是不是?!庄奕的表情他看不清,眼里雾气氤氲,凉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波涛汹涌过后,他心里一片荒凉。
心理咨询中,咨询者爱上或者恨上治疗师都是很常见也很容易的事。庄奕的风格一向如此,不破不立,对于没有自毁倾向的病人,他习惯用话术让对方直面内心,然后才能顺利开展治疗。
可今天面对寻聿明,看着他逐渐崩溃的样子,他动摇了。行业准则的设立的确有道理,庄奕甚至微微后悔,他不该给亲近人做咨询。
此刻他安慰寻聿明会打断咨询进度,不安慰又不忍心,踌躇为难,终于还是将他抱进了怀里:别哭了明明,是我不好,我乱说的。
你才不是!寻聿明从小到大,经历再大的打击都不曾掉泪,偏偏庄奕是自己的克星,一遇见他就忍不住哭哭啼啼,老师不会那么对我的。
庄奕舍不得他难受,更舍不得再骗他,本想诱导他自己领悟的事,现下也顾不得了:明明,从安格斯的行为看,他有一点人格障碍。
据他判断,安格斯应当很喜欢沉浸在自己是圣人的想象中。他对寻聿明好,提携照顾,关爱有加,很多时候其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想象。
当他发现寻聿明足够优秀,不需要他的帮助时,他就会编造一些事来哄骗他,让他对自己感激涕零,同时又贬损他、否定他,让寻聿明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没有他活不成。
他聪明,有很强的嫉妒心。他习惯了培养接班人,然而一旦接班人的水平超过他,甚至让他望尘莫及时,他便会精神压制对方,使自己保持在至高无上的位置。
庄奕前几天不满安格斯给寻聿明介绍一米八五,托人调查过他,发现他曾两度获得菲尔德奖提名,却从未得奖。
而寻聿明作为他的学生,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他终其一生做不到的事,心理如何平衡。
安格斯有很强的洞察力,他能轻易发现一个人的弱点,或者一个问题的短板,然后用他的发现说一些看似无法辩驳的理由,用以打压寻聿明,让他产生强烈的自我怀疑。
明明。衬衫被眼泪打湿一块,庄奕轻轻拍着怀里人,柔声问:你是信我,还是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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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揭秘(二)
我信你。
寻聿明的眼泪顺着睫毛怔怔而落,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倚着庄奕肩膀, 眼神直勾勾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精神看上去有些恍惚。
信我就好。庄奕给他擦擦脸, 眼睛却像两汪清泉涌之不尽, 立刻又落下水痕,一切都有我,别难过了。
怎能不难过。
安格斯是他视若亲人的存在,他一向孤僻不易与,从小父母不疼爹妈不爱,生命中的过客来来往往最终留下者寥寥,在没有庄奕、远离外公的那些年,导师就是他全部的温暖来源。
明尼苏达州的冰天雪地没有冻透他, 神经学艰深复杂的问题没有难倒他,安格斯的冷言冷语却让他备受折磨。
他用尽全力, 越挫越勇, 不分白天黑夜地泡在实验室,只想做出一点成果,换取一点肯定。他要的不多,只消一句夸奖, 便能让他兴奋得彻夜失眠。
可是没有。
安格斯几乎不曾肯定过他, 唯有在他去菲尔德领奖前,送过他一套手工西装。寻聿明欣喜若狂,甚至比获奖还觉高兴。
他穿着那身蓝西装, 像只开屏的孔雀,无比自豪地走上颁奖台,对着全球观众感谢送给他衣服、给予他支持的导师安格斯教授。
在我最消沉的时候,在我人生最失意的时刻,是你一直给予我帮助,使我走到现在。言犹在耳,背后的真相却是一地鸡毛,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寻聿明每晚借酒浇愁,靠着半醉半醒之间生出的那一点幻象维持生命力,梦里的庄奕就像现在这样,搂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低安慰,一切都会好的,小耳朵,哥哥陪着你。
庄奕抚摸着他微微卷曲的头发,动作爱怜轻柔,疼惜溢满指尖,你很坚强,明明。
这样日复一日地被打击、被否定,感情亲情纷纷受挫,一面沉浸在失恋中难以自拔,一面抱着对庄奕莫大的愧疚,一面又要承受外公的发病,自己的生命也随时可能戛然而止。凡此种种,换作普通人,遇到一样都会痛不欲生。
但是他没有,他坚强得像个战士,永远不知道认输两个字怎么写。越是高压的环境,反而越激发出他的潜力,使他一举斩获大奖。
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勇敢的人。即使明知自己携带遗传病基因,注定没有未来,他依旧没有放弃,认认真真做好每一天的事。也只有如此,才换来今天的柳暗花明。
庄奕捧起他精致的脸,望进他漆黑忧郁的眼里:安格斯是折磨你的人,不是外公,明白吗?
寻聿明心中一动,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慌,仿佛被他彻彻底底打开看个精光。那些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幽微情绪,却被他一语道破。
我我没有。他急着反驳,就像不挂一丝暴露于人前的人急于穿衣服。
没关系的。庄奕唇角带笑,耐心地告诉他:你独在异乡,距离外公那么远,压力那么大,难免会寻找情感寄托。
以前有我陪着你还好,后来你身边只有一个和外公年纪相仿的安格斯,你把他当作外公的投影,是很正常的。可你要明白,他不是真的外公,他只是
庄奕想了想,道:你的一个劫难。
安格斯并非对他全然的坏,实际上在生活中他处处照顾寻聿明,帮他在明尼苏达落脚,给他家庭的温暖,这才使他对安格斯深信不疑,产生强烈的精神依赖。
但凡寻聿明是个家庭幸福、身心健康的孩子,哪怕他曾享受过一天父母的关爱,也不会被这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温暖所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