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奕无话可说,此刻说什么,在现实面前总是苍白无力。也许这就是宿命,一个触及人类医学文明之未来的人,却偏偏解决不了至亲的苦难,注定他寻聿明要负重前行。
室内寂静如水,方不渝也窝在沙发里走神,三人谁都没有出声。电视里开始放一部大热的肥皂剧,男女主角为爱或生或死似乎每一段爱情在收获之前,都要历经千辛万苦。
也是,天上从不会掉馅饼,得到和付出之间是有汇率的。那些轻易得来的东西往往不够金贵,既不金贵,又怎么会珍惜。一念及此,寻聿明不由得扯了扯嘴角。
方不渝看看他,耳朵一动,忽然跳了起来,走了!他妈走了!
庄奕与寻聿明对视一眼,起身去门口一看,果然薛珈言的母亲拎着一只小黑包,渐渐消失在了走廊深处,确实走了。
等下。寻聿明拿出手机,给岑寂发了条消息,我让人给你拿套白大褂来,你穿上,装成医生进去。
寻聿明虽没见过薛珈言,但之前他换主治大夫时,和他母亲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庄奕也在旁边,二人是熟脸倒不怕。方不渝却身份尴尬,须得乔装一番才能进去。
你鬼主意倒多。庄奕没想到他还能如此,这种取巧的事在旁人身上或许不足为奇,但寻聿明一向是个规行矩步,不肯有一点出格的人,尤其他又最敬畏权威,上学时被老师传唤一次能吓哭。
寻聿明一笑,给他一个今非昔比的眼神。很快,岑寂便带着一套洗干净的白大褂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那人长得与任雪原莫名相似,庄奕一见,如临大敌,立时昂首挺胸起来。如果他是孔雀,现下肯定已翘起尾巴开了屏。岑寂也没介绍那人,放下衣服,慰问寻聿明几句,又匆匆走了。
方不渝忙换上白大褂,催道:走吧?我们走吧!
寻聿明被庄奕扶起来,坐上轮椅,整整方不渝的衣服,啧了一声:怎么那么像装的。
护工看不出来的。方不渝此时眼里心里只有薛珈言一人,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一个劲儿要过去。
庄奕从寻聿明兜里掏出两只笔,别在白大褂的口袋上,又把寻聿明的病案塞进他怀里:这样就像了,走吧。
三人过去敲敲门,护工笑道:寻大夫又来了,小薛睡了。
我来看看他,最近正在尝试新疗法,得勤观察。据方不渝说,这里的三个护工都是薛珈言家人的小眼线,寻聿明不敢怠慢,指着方不渝介绍:这是新来的实习大夫。
护工将三人请进里屋,打开一盏昏黄壁灯,轻声去叫薛珈言。方不渝一进屋,两只手便不听使唤,筛糠似的抖起来,他眼神直勾勾望着病床,里面的渴求看得人心惊。
庄奕怕他不管不顾地冲过去,碰碰他胳膊,悄声道:别紧张。
嗯。方不渝胡乱应一声,只见薛珈言在护工的摇晃下,悠悠醒了过来,胃里顿时一阵痉挛。
寻聿明刚才过来还没仔细看,现在借着灯光,才瞧清薛珈言的长相。他应该和庄奕差不多年纪,生得五官挺拔,眉目分明,很有几分旧时代文臣儒生的内敛温润气。
什么事?一开口,也是可堪匹配他相貌的声音。
护工指指寻聿明,道:寻大夫又来做检查了。说毕,却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薛珈言望向门口,目光几番徘徊,最终落在方不渝脸上,瞳孔突然收缩。方不渝却渐渐低下了头,近乡情更怯,未见时日夜盼着想见,真见着却不敢动了。
寻聿明见他们眉来眼去,嫌护工这只灯泡太亮,拽拽庄奕袖子,示意他想个办法。庄奕拍拍他肩膀,同护工道:大姐,我想跟您打听个事儿,您方便吗?
方便啊。大约是看他长得好,护工格外热情,忙不迭跟他去了走廊。
二人就在门外,隔着扇透明玻璃,随时能进来。寻聿明也不敢躲开,只退到门边守着,冲方不渝笑说:快过去啊,好不容易见了面,还不抓紧时间。
方不渝抬头看看薛珈言,慢吞吞走过去,道:哥。
嗯。薛珈言点点头,态度客气而疏远,来了。
你心狠狠一跳,方不渝疑惑地看着他:你还记得我吗?
寻聿明在一旁尴尬万分,只好拿出手机,低着头假装看消息,耳朵却高高竖起,只听薛珈言道:记得。你不是走了,怎么有时间来看我?
走了?方不渝一愣,茫然不解:我没有走我去哪儿?
薛珈言顿了顿,似乎在冥思苦想什么事,半晌说:没有,我记错了。握住方不渝的手,极近温柔地笑了笑,想你了,宝宝。
我也想你!方不渝瞬间带了哭腔,扑进他怀里颤抖起来。
薛珈言搂着他肩膀,一下下拍着他的背,细细安慰:好了好了,不哭了,等我好了,咱们就回家。
方不渝抬起头,脸上挂着两行清泪,薛珈言伸出筋脉分明的手替他揩去,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声:你瘦了。
我以后好好吃饭。旁人劝一万遍,抵不过他一句话,方不渝抓着他消瘦的手,脸颊在上面来回擦蹭,仿佛要把这一刻咬碎咀嚼,反复体味。
二人缠绵片刻,寻聿明见时间不早,推着轮椅过去提醒:咱们该走了。
方不渝恋恋不舍,时间竟像偷来的,一不留神又溜走了。寻聿明无奈,安慰道:只要没人,我明天再陪你过来就是。
薛珈言听方不渝说过寻聿明和庄奕帮忙的事,再三道谢,又嘱咐方不渝回去好好吃饭,终于撒开他的手,背过脸去:快走吧,走吧。
寻聿明扯着方不渝的衣服,转动轮子离开病房,见庄奕还和护工在一起说话,便先回了1612。庄奕也看见他,抬手瞥一眼表,和护工敷衍两句,忙跟了过来。
怎么样?方不渝眼圈红红,庄奕已猜到大概,看来他没忘了你。
寻聿明挪到床上,盖好被子,问他:要不然,你先送小方回去?
回去也不安全。庄奕打开柜子,拿出里面备用的床上用品,道:先在这儿睡吧。
那你回去吗?病房里只有里外两张床,方不渝住外面,庄奕便无处可睡。
我回去谁照顾你?庄奕一转身,自觉地坐到了寻聿明身边,床这么大,睡两个人绰绰有余。
方不渝破泣为笑,道声晚安,抱着东西去了外面。
庄奕脱掉衣服,掀开被子躺进去,搂着人道:睡吧,一点多了。
你这样我怎么睡?寻聿明整个人都被他抱住,一动没法动,别箍着我啊。
床太小了。刚才还说床大,现在又借口床小,庄奕信口胡诌:不贴着就掉下去了。
寻聿明扁扁嘴,嗤道:胡说,我不能呼吸了。
是么?庄奕仰起脸,盯着他看了两秒,微笑说,我检查检查。一低头,吻上了他嘴唇。
寻聿明万万没想到,他中午刚保证过和自己做亲人、做朋友,绝不打扰自己,夜里接着又反悔,一时不慎竟被他捏开了嘴巴。
庄奕牢牢钳着他下颌,迫使他与自己深入这个气息紊乱的吻,唇齿相依,辗转流连,愈发动情。
片刻后。
明明
不许嘶!
庄奕埋头在他颈侧,难耐道:你怎么没反应?
我寻聿明脸一红,想起浴室里的事故,支吾道:因为我心如止水,不想和你干这些事。
胡说。庄奕伸手下去,轻轻弹了弹,寻聿明立刻哈的一声,猛然吸口气,整个人抽了一下。就这么怕我?嗯?
你寻聿明恼羞成怒,使劲儿推搡他,坏蛋!
骂人都骂得这么幼稚,庄奕搂着他细细的一把腰,低低笑起来。寻聿明左耳贴着他胸膛,只听里面隆隆震动,忍不住浑身发酥,挣扎道:你快放开我吧求你了。
听着竟有些可怜。
庄奕薄唇擦过他右耳,沉沉的声音从喉咙里溢出来:可以,但要讲条件。
什么?寻聿明仰头问。
庄奕晚上没用剃须刀,点点胡茬钻出下巴,沙沙刮着自己额头,带起一串奇异的痒。
告诉我,他道,晚上在浴室里,到底踩着什么了?
寻聿明: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还有两三(?)章吧,庄奕就要知道真相了。
第51章 大雨
一连几天,庄奕和寻聿明每晚都带方不渝去见薛珈言, 渐渐的, 便将他们之间的事情了解清楚了。
方不渝和薛珈言相识于西湾大学校园, 当时正值百年校庆, 薛珈言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回来演讲, 一眼看见了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方不渝。
人与人的初步印象,往往流于外表。大约是长得好,又朝气蓬勃,方不渝在黑漆漆的礼堂里格外扎眼。薛珈言回去后和朋友旁敲侧击地打听,要到他的联系方式,开始和他在网上接触。
先时不过是互相点个赞的关系,方不渝基本保持着每天更新一条动态的频率,有时是吃到的新奇东西, 有时是宿舍发生的趣事,有时可能只是天上飘着的一朵云。
薛珈言离校多年, 仗着脑子活泛, 家里人脉资源深厚,毕业即创业,开了一家园林艺术设计公司。他的交游圈子里,不是今朝在迪拜买笑的富豪, 就是明日去柏林开会的精英, 方不渝的动态堪称纸醉金迷、蝇营狗苟中的一缕清风。
对方不渝产生兴趣后,薛珈言便展开了天罗地网的温柔攻势,在社会这只大染缸里浮沉若许年, 他深谙人际关系那一套,所有追求都克制周到而不失撩拨,既照顾到方不渝的面子,又不让他为难,同时对他身边的舍友同学也慷慨大方,很快俘获了芳心。
二人你来我往一段时间,从互相点赞走到互相接吻,过渡得天衣无缝、润物无声,仅用了不到两月的时间。
一开始薛珈言没当真,方不渝也没多想,都说毕业季是分手季,谁能料到大学谈的恋爱,还是与世俗格格不入的男性爱人,后来竟会融入各自的生命。
爱情往往不期而至,两人历经分分合合,终于还是走到了非彼此不可的地步。毕业那年,薛珈言向方不渝求婚,在这个不被接纳的环境里,尽管没有一纸证书,他们照旧做起夫妻来。
婚后,薛珈言满心欢喜地带方不渝回家,却被父母弟弟冷脸相向。薛珈言是个不服管的脾气,向来说一不二,一言不合带着方不渝愤然离去,从此再没登过门。
直到最近一年,薛家逐渐式微,生意如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薛珈言的父母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在外面,而且混得很不错,于是又恢复了走动。
方不渝对薛珈言和他父母之间的决裂一向内疚,能有机会弥补裂痕,自然高兴,虽然薛珈言一再反对,他还是悄悄和薛母走动,在其间牵线搭桥,希望他们早日重修和睦。
仿佛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行进,却不知天有不测风云,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此薛珈言去谈项目,在即将竣工的中心大楼前,因为没戴安全帽,被一颗楼顶掉落的钉子砸中了脑袋。
小小一颗钢钉,险些要了他的命。
薛珈言被紧急送往西湾医院抢救,方不渝得知消息立刻赶去,却被一张病危通知书拦在了大门外他没有签字资格。
没有血缘,没有婚约,法律上便是陌生人。
感情算什么。
事发后,薛珈言的父母突然变脸,将他的东西收拾收拾,连带他一起清理出门,比扔垃圾也客气不到哪去。短短一天之间,方不渝丢了爱人,没了家庭,失去了一切赖以为生的东西。
他每天在医院的葡萄架下坐着,与病房里的薛珈言相隔不过百米,中间却像拦着一道永世不可逾越的鸿沟天堑。
薛珈言的情况不乐观,方不渝怕刺激他,也不敢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如实相告,只能以帮他处理公司的事走不开为由,每天与他发发消息,听他说自己很好。
世上的事难说得很。寻聿明叹口气,一时感慨万千:就算是亲父母,也不一定靠得住。薛珈言爸妈分明是贪图大儿子财产,只偏心小儿子,方不渝还傻乎乎地想让他们和好。
也不能这么说。庄奕左手扶着方向盘,腾出右手揉了揉他脑袋,毕竟是自己养大的亲儿子,多少还是疼的,只是他们把钱看得太重了。
当初薛珈言创业是经过家里支持的,否则也不可能那么顺风顺水。而且他妈每天去陪床,还要求换大夫,这些不是假的。
是方不渝打听到我,也是方不渝先找的我。寻聿明不服气,关薛珈言爸妈什么事,他们那么坏!
你啊,庄奕也不和他争,笑着睨了他一眼,还是那个脾气,白担了孤高自许的虚名。
寻聿明不善言辞,不好交际,对不熟悉的人沉默寡言,不知道的人总觉得他孤僻高傲,不好相处。但接触久了才发现,他其实有一腔冒着傻气的正义感,看见不平事便暗自窝火,往往帮不上忙还把自己气个半死。
惨的人多了。寻聿明转过脸,手肘拄上车门,托着腮道:不关我事,我才不管。
还嘴硬。庄奕又伸手捏了捏他嘴角。
外面天色阴沉,雨声淅沥,他们正行驶在去往邻市的高速上。
寻聿明休息几天,脚伤好得差不多,便被老陈派去邻市出差。经过上次去三院抢救一事,三院院长对寻聿明赞不绝口,三天两头和老陈协调,要聘请他过去交流。
在那边待两天,开几个会,做几台手术,就有平时两个月的工资拿,寻聿明也乐得去赚外快,何况是有利于当地医疗水平发展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