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寻聿明急了,单膝跪在草地上,正色道: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么。
当初他父母只图片刻之欢愉,有了他却不要他,是外公把早产多病的他带回家,从一尺两寸长的小不点,一直养成现在一米八的寻大夫,他为外公做什么都心甘情愿,何谈拖累。
你不把外公当拖累,人家也未必把你当拖累。外公板着脸,语气却温和似笑,你只知道说外公,自己怎么就不敢告诉人家?
我寻聿明没想到,他居然会被外公堵得哑口无言,那不一样的,外公。
那不一样,庄奕的人生里可以有无数段感情,未来那么长,他还有无限可能,不缺他寻聿明一个。但外公不同,寻聿明只有外公,外公也只有小明,他怎么能把这么重的一个包袱交给庄奕,那又是何其自私。
怎么不一样。外公道,小庄他不嫌弃你。
谁没有父母家人呢,谁活在世界上没有几个负担呢,难道彼此深爱的两个人,连为对方分担一点困难都不愿意?何况,这点小事对漫长人生而言,又算什么了不得的困难。
外公。寻聿明吞咽了一下,抬手擦掉眼角的一点湿润,忍不住说:我可能我以后也会像你一样。
一样的性格,一样的病症,一样的遭遇,命运往往是个轮回。
寻聿明当然知道庄奕不会嫌弃他,相反的,假如庄奕明白真相,只是出于责任都不会放弃他。但这正是寻聿明最怕,也最不敢面对的。
他不能把庄奕拖进来。
如果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仅仅是外公,他绝不会胆怯,可偏偏是他无能为力的疾病。他是最优秀的大夫,手下救人无数,却唯独治愈不了自己最爱的人。既然知道这种钝刀割肉的滋味有多难受,他又怎舍得让庄奕也经受一次。
这世界上有许多难事,人长大后烦恼似山洪倾泻而来,寻聿明经历得多了,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面对,只有庄奕不行。庄奕是他心底最软的一块角落,是他干涸生命里仅有的一眼泉,是他翻来覆去无数个难眠之夜的慰藉。寻聿明爱护他,就如当初他爱护自己。
外公一愣,颤抖的手捧起他的脸,激动之下话便说不完整:你怎么你真的?
寻聿明看着外公沟壑纵横的脸,那双浑浊的眼里布满红血丝,他忽然觉得自己好残忍,何必告诉外公呢,何必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还不能安心。即便自己真有那一天,外公也不会看到了。
仰头风干眼泪,他扯谎道:我猜的外公,我乱说的。
去检查!外公一只手伸在半空中,摇摇晃晃,指着草坪后的医院大楼,做检查!
寻聿明怕他情绪波动太大,强行抓住他右手,迭声道:我做过检查了外公。你记得我大学毕业,你生病住院那次吗?那时候我就做过检查了,医生说我没事的。
外公狐疑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吃力地说:骗骗我!
没骗你。寻聿明笑笑,掖掖他的毯子,推着轮椅往回走,我怎么会骗外公呢,我最乖了。
最会骗人的人,往往最乖。
寻聿明想起庄奕的话,不由得苦笑,他说得一点没错,自己还真是个骗子。
他将外公送回病房,和护工交代了几句,又去问大夫外公这一周的用药情况。知道他的身份,医生对他毕恭毕敬,把用药单子拿给他看。寻聿明划掉氯丙嗪等两样副作用大的药物,重新开了两种还给他。
疗养院的医生难得见他,只盼着和他多取一会儿经,一路挽留地把他送出病房楼,寻聿明三推四推,称自己还有事,便告辞去了。
从医院出来,他打开手机,消息一股脑涌了进来。寻聿明一一查看,海湾找他吃饭,岑寂问他手术方案准备得怎么样,老陈问候他病情顺便暗戳戳打探复工日期,还有庄奕,他只发了三个字。
「抬头看。」
寻聿明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他两手插着西裤兜,斜倚车门,正冲着自己微笑。寻聿明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瞬息之间编造了四五个理由,心虚地问他: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庄奕轻挑嘴角,道:我永远找得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外公的病不是老年痴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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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要你
我永远找得到你。
庄奕可不是吹嘘。
大二那年春天,三月十七号, 圣帕屈克节, 寻聿明和他一起去芝加哥玩。当天是爱尔兰的传统节日, 爱尔兰人爱酒远近闻名, 平时喝咖啡都要加一点烈酒, 这场绿色狂欢更是被酒精推向了高潮中的高潮,几乎全城沾点爱尔兰血统的人都涌到了街上庆祝,密歇根大道上挤满穿绿衣服的男男女女,整条芝加哥河都泛着绿光,一辆接一辆的花车缓缓驶过,气氛之热闹、场面之震撼是寻聿明前所未见。
庄奕让他站在路边的一个酒吧前等候,他去人群里买寻聿明想吃的粉红棉花糖,结果再回来时两个人被人流冲散, 谁也找不到谁了。
寻聿明被几个酒劲上头的爱尔兰人勾着脖子认亲,一行人又唱又跳, 疯闹起来。他拼命喊着庄奕的名字, 声音却如滴水入海,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嘈杂人声完全盖过,急得他张牙舞爪,毫无办法。
电话在书包里不断震动, 他的胳膊却被醉汉拉着接不了。庄奕也急得满头大汗, 拨开一个人,一个人不是他,无奈之下灵机一动, 跳上移动的花车,用小明星唱歌的话筒朝人群喊道:小耳朵!我在花车上,看到我了吗?
居高临下,视野瞬间开阔,他一眼发现了人群中朝他奋力挥手的寻聿明。
好险。
寻聿明第一次来芝加哥,人生地不熟,大街上又人山人海,鱼龙混杂,真若有个万一,庄奕当真后怕。
那天回去之后,庄奕找信息工程学院的一个学长,要了一只他研发的微型gps定位器。这东西的研发初衷,其实是让患有阿尔兹海默等病症的病患不再走失,一旦失去联络,他们的家人可以时时刻刻定位他们。但后来由于东西做得过于精巧便捷,该项目便被联邦买走,用于打击恐怖犯罪。
庄奕和研发gps的学长同在红衣队,交情深厚,便跟他要了一个私用,米粒大小的一颗金属,嵌在寻聿明的眼镜框架里。
以后我永远找得到你了。当时他便是如此对寻聿明说。
刚才庄奕到处找不到人,忽然想起这回事,打开手机关联系统一查,没想到居然定位到了本市的一家私人疗养院。
如果我没记错,庄奕开着车说,你前段时间不是刚换过眼镜框架吗?
换过框架,怎么gps还在?
寻聿明轻咳一声,目视前方,面不改色,挺高级的东西,我怕弄丢了,给外公用了。
庄奕瞥他一眼,也不深究,问道:这么多年,只有你照顾外公,一定很辛苦吧?
他没有问为什么对我撒谎,也没有问外公到底得的什么病,更没有问当初分手是不是与这件事有关,他关心的只是这么多年,你很辛苦吧?
寻聿明眼眶一酸,忙侧过头道:也没有,护工都照顾得挺好的,这个疗养院环境很好,其实比住家里还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如此着意强调,恰恰说明他心里认为不好。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疗养院里环境再好,始终不是家。外公有多想回去,寻聿明是知道的,可外公的自理能力与日递减,个人医疗知识储备有限,自己在家对控制病情无益。
寻聿明也曾几次提出要回来照顾他,外公却每每都用强硬的态度将他顶了回去,骂他不懂得珍惜宝贵的事业,又说单靠退休金两人肯定过得捉襟见肘,总之如何劝都不许。
个中良苦用心,寻聿明焉能不知,只是无可奈何。
比起一天天在心底沉淀的愧疚,其他诸如长期负担巨额医疗费导致的债台高筑,找不到愿意照顾这种病人的护工的焦虑,半夜突然接到外公犯病的电话却鞭长莫及的无奈都不过是习以为常的小事罢了。
庄奕长臂一伸,从座椅后面抽出两张纸巾,交到他手里,默默不语。
寻聿明擦擦眼角,吸吸鼻子,道:其实工作以后就好多了,外公退休金也不少,我的钱给他请护工吃药,他自己的钱交住院费,也没什么。
他不想哭的,这么多年独自支撑他都没有哭,然而面对庄奕,不知怎么就觉得好委屈,好想哭。
庄奕知道他不好意思,并未停车,也没刻意看他,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老陈听说你明天复工,马上就把术前探讨会安排在上午了,看那意思也是怕拖时间长了别人来跟你抢主刀,让他为难。
陈院长倒是挺聪明的。寻聿明破泣为笑,至少他现在有一份热爱的事业,有照顾自己的领导,还有别人嫉妒不来的名望,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那当然,能走到这个位子,都是人精。庄奕笑笑,想问他什么时候方便,自己也去看看外公,又怕他忌讳,不想让人看到外公生病的样子,斟酌半天,还是没能问出口。明早想吃什么?我顺路给你带来吧。
大约也唯有吃是最安全的。
不用了。寻聿明攥着一团卫生纸,有些疲惫地靠在车门上,挺麻烦的。
庄奕也不反驳,一路闲聊着开进小区,把寻聿明送回了家。
他心里有一肚子的话想问、想说,却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尤其是今天下午,窥见过去一角之后。寻聿明就像开在悬崖边让人不敢触碰的花,你知道他无比脆弱,却也知道他埋在石壁里的根有多坚韧,你欣赏他,爱慕他,迫不及待地想拥有他,却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采摘他,否则两个人都会粉身碎骨。
但庄奕要这个人,他要寻聿明。
或许当初分手是迫不得已,或许不是,他再也不想跟自己斗争了,再也不想折磨自己。他知道重蹈覆辙多半没有好结果,可那点不甘心支持得好苦,在看见他那一瞬便已丢盔卸甲。不管寻聿明人品如何,有没有苦衷,他就是要他,改不了,不想改。
寻聿明一夜惴惴,庄奕知道了外公的事,会问他吗?会猜到以前的种种吗?会打探过去吗?他不确定自己撒的谎有没有被发现,他怕庄奕揭穿他,更怕庄奕知道却假装不知道,故意不揭穿他,只是用一种看好戏的姿态旁观他一个人表演,或者更糟糕想和他死灰复燃。
他已经用尽全力推开他了,在这个过程里他也弄得遍体鳞伤,然而生理冲动是他无法抑制的,看见庄奕他就是会心跳加速,就是迈不开步,就是做不到完全无动于衷。
他是在给庄奕甜头吗?
他是否成了吊着别人的那种人?
寻聿明爬起身,翻出一小瓶思诺思,踌躇半日又怕有副作用影响明天上班,最后只切开半片吞了,果然渐渐昏睡过去。
翌日清早,庄奕带着早饭来敲门,他还没起。又敲几下,庄奕掏拨通他电话,寻聿明才浑浑噩噩地醒过来,下床给他开了门。
怎么这么早?他裹着格子睡衣,随口道。
七点半了,还早吗?庄奕把东西放在写字台上,汤包,素粥,什锦小菜,跑了几个地方才买到。
桌上搁着半杯水,和一只小白瓶,寻聿明去卫生间洗漱,没留意收。庄奕低头看见,瞧那说明上的字样,皱了皱眉头。他拉开抽屉,翻出一瓶药用vc,将两瓶药倒换,又把药瓶放回原处。
寻聿明进来时见抽屉敞着,问道:找什么呢?
头疼,找点布洛芬。庄奕拿着vc说:你这药过期了。
过期了吗?寻聿明看到思诺思的瓶子,悄悄收起来,笑道:那扔了吧。
庄奕顺手将vc瓶子丢进垃圾桶,打开粥盒,又要去厨房拿碗。寻聿明拉住他说:都几点了,别讲究那些了,就这么吃吧,饭盒又不脏。
你吃吧。庄奕没心思吃,我吃过了。
今天确实起太晚,寻聿明匆匆吃完早饭,和庄奕赶去了医院。早晨有术前讨论会,神经外科、麻醉科、肿瘤科、检验科、放射科等等都有参与。会议室里容不开这么多人,老陈干脆让大家都到行政楼的环形礼堂去。他们赶到时,人已来得七七八八,差不多坐满了。
老陈和几个副院长看见寻聿明,忙上去殷切慰问,提醒他以后小心注意。寻聿明一一答应着,坐到第一排的专属位置。庄奕和老陈说了几句话,却没离开的意思,沿着一圈椅子向前走,和他隔着七八个人,竟也坐到了对面。
他一落座,寻聿明压力陡增,才想起他是这次手术的心理疏导医生,也是要参加会议的。但私下和他来往是一回事,让他目睹自己的工作状态,被他像标本一样细致地观察,那又是另一回事。
上次他在观摩室看自己手术时的感觉重新袭来,寻聿明尴尬得头皮发麻,仿佛自己不挂一丝被千万只眼睛注视着,手和脚都不知怎样摆才合适。他佯装着听老陈讲话,余光却不听话,直往对面扫。
庄奕勾勾唇角,低头动了一下手机,身体略微向前倾斜,视线倏然看了过去。
哐啷!
杯盖顺手而落,寻聿明脸一红,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老陈被他打断,话音一顿,大家纷纷望向他,庄奕却移开了目光。寻聿明心怦怦跳,心想都是昨晚那半片安眠药惹的祸,再不敢开小差。
片刻后,手机嗡嗡响了两下,又有一条短信进来。寻聿明集中注意力失败,摸出手机悄悄打开。
庄奕:「搬来和我住吧。」
作者有话要说:思诺思:一种安眠药。
第31章 安全距离
下面请寻大夫上来讲一下手术方案,大家鼓掌!
掌声突然响起, 寻聿明骇了一惊, 手机在掌心里一跳, 噼里啪啦滚下台阶, 孙大夫去卫生间经过, 不偏不倚踩上了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