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毕业旅行戛然而止,庄奕在一周后,被转移到了旧金山的神经专科医院。家里人都瞒着,只有庄曼知道。她去探望时,病房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
你的小耳朵呢?
她这样问。
窗外落叶萎黄,加州也像加拿大,染了秋天的萧瑟。庄奕收回视线,淡淡道:学校有事,他回去了,明早再来。
明早会来吗?
也许吧。
庄曼也没有多问,陪他坐一会儿便走了。庄奕百无聊赖,用刚拆石膏的右手给寻聿明发信息:「今天太晚了,别过来了。」
等了许久,寻聿明没回,庄奕打开电脑,搜索臂丛神经受损的治疗方法。网页上的信息纷至沓来,没有一条是有用的。他心里那簇火苗摇摇曳曳,愈发微弱,终于还是掐灭了。
电视上在放超级碗的比赛重播,庄奕对着屏幕发了半天呆,叹了口气,再次打开电脑,开始搜索医学生转专业的流程。
第二天凌晨,寻聿明总算来了,他背着大书包,里面装着一只保温饭盒。刚刚五点半,庄奕还睡着,他拿出早饭,拎着空壶去打热水。
寻聿明前脚出门,庄奕后脚便醒了,他根本没睡。事实上从出事开始,他已经很长时间没睡过一个整觉,成宿成宿的失眠,想睡却睡不着,合上眼睛全是寻聿明染血的脸。
你醒了?寻聿明提着水壶回来,他刚好下床去卫生间。
庄奕嗯了一声,道:你怎么来这么早?这个时间有车吗?
寻聿明放下水壶,给他把粥倒出来,我搭neil 的车来的,他说来附近有事儿。
他来这里能有什么事儿。庄奕笑笑,挤了一截牙膏塞进口中,心里清清楚楚,有事不过是借口,neil 喜欢寻聿明不是一天两天了,借故献殷勤而已。
谁知道他。寻聿明叠起被子,放到床头。
庄奕洗漱完出来,躺回床上,道:我昨天查了查转专业的事,感觉心理学院还可以,有生物学做基础念起来应该不太费劲儿,就是转过去的难度有点大。
是么。寻聿明递给他粥。
庄奕也不接,拉着他的手,给他看自己查的资料:你看看,学心理学还可以进修精神科,也还在医学范畴里。
寻聿明看着屏幕,不动声色地抽开了手。庄奕怔了怔,右手不尴不尬地僵在半空中,默默收了回去。
挺好的,寻聿明笑笑。心理医生,听说赚钱挺多。
庄奕却再也笑不出来,合上电脑,喝了一口粥,什么时候你也在乎赚不赚钱了?
总要在乎的。寻聿明勾着嘴角,目光里没有一丝笑意。我先回去了,你休息吧,学校还有事。
已经毕业了,放假期间,还能有什么事。
庄奕笑笑,道:去吧,晚上别喝太多水,你脚腕扭伤我看还不太好,免得起夜。
寻聿明答应一声,背上书包走了。
庄奕目送他离开医院,拿出手机拨通学校教授的号码,详细咨询了转专业的问题。本想等第二天寻聿明过来时,和他商量商量,没想到他这一走便再没回来,电话打不通,短信也不回。
半个月后,庄奕快出院了,他左手的纱布都拆了,除无名指外其他地方都好好的,不影响正常生活。在医院一躺一个多月,他浑身骨头都疼,吃完早饭便在院子里溜达。
寻聿明进去没看见他,找到院子里才发现他的身影,你怎么在这儿?我到处找你。
庄奕冲他笑笑,酒窝看起来带着点憔悴,最近不忙吗?
怎么忽然有空来看他。
寻聿明不答,坐到长椅上沉默片刻,说:我想和你谈谈。
庄奕侧身看着他,神色还是那么温柔:想谈什么?
我寻聿明深吸一口气,与他四目相接,认认真真道:我们分开吧。
早猜到了。
从出事后他的态度,到他逐渐减少的探视频率,再到这半个月的失联,庄奕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原来真到这一刻,五脏六腑连呼吸都觉得疼。
为什么?话说出口才发现,声音沙哑得像吞了口沙子。他竭力控制着情绪,道:我已经咨询了转专业的事,教授说可以办,其实心理学也不错。
寻聿明一愣,有点措手不及,他没想到庄奕这样骄傲的人,也有放低姿态近乎于恳求的时候。他喉结滚了滚,垂头看着草地,黑绿色草汁蹭脏了他的白球鞋。
我想要的,是一个和我志同道合,有共同追求的人。可你的手不会再好了,以后也不能和我一起做研究,一起追求医学事业。你知道转专业有多难?心理学最需要系统的培养,很少接受跨专业的学生。何况就算你真的转成功了,以后怎样也很难说。对不起,我知道这个时机不太好,但我真的我不能把有限的人生,浪费在你身上。如果易地而处,我也会放你走的。希望你理解。
庄奕闻言,张了张口,半个字也没说出来。寻聿明讲得有理有据,他能怎么反驳?他还有必要反驳吗?
如果今天是寻聿明伤了手,事业学业毁于一旦,他提出分手,自己肯定不能答应。可现在他被学校录取,成为斯坦福医学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博士,大好前程近在眼前,而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他还能说什么?
庄奕眼眶一热,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是对的,我们确实不合适,分开也好。
起码不再合适了。
寻聿明得到答复,放下心来,起身便走。庄奕却突然叫住他:小耳朵!
寻聿明回过头,见他站在一株枫树下,下巴冒出点点胡茬,消瘦而沧桑,模样还是英俊的,只是周身光芒都黯淡了。寻聿明有一刹那的恍神,脑中闪过两句诗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庄奕望着他,微微一笑,道:祝你前途似锦,一帆风顺。
寻聿明颔首说:我会的。
他会的。
他也的确做到了。
庄奕半瓶酒下腹,扯开领带,贴着他脸道:对我而言,这些事,每一帧都像是昨天的刚刚发生。
寻聿明嘴唇紧抿,整个人细密地颤抖着,庄奕眼睛带着恶狠狠的红。他蹭一下站起身,抓起剩下的半瓶酒,一饮而尽。
酒瓶重重往桌上一摔,他苦笑道:当初分开,你是同意了的。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他还能怎么样?
当初不那样说,庄奕岂肯离开自己?
难道还能实话实说,告诉庄奕我不想成为你的拖累,你还有灿烂的一生,而我只能成为你的负累?
庄奕爱自己如天上的月亮,怎么会同意呢?
他不能说,不敢说。
他只能冷下脸来撒一个自己都不信的弥天大谎:你配不上我的梦想。
就让庄奕恨着他,怨着他,时间总会冲淡一切,至于自己又有什么所谓呢。
庄奕当真醉了,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笑道:我没忘,也没怪你。
寻聿明挣扎两下,奈何他力气太大挣不开,索性抄起另一瓶酒,又咕嘟咕嘟灌了两口,那我给你赔个罪,你说想把我怎么办?一边说,一边剧烈咳嗽起来,胃里钻心地疼,嗓子眼腥甜,一张嘴血便不受控制地喷了出来。
庄奕笑了笑,眼中的寻聿明重着影儿,白白的脸,红红的唇,横着一双黑眸,晃晃悠悠倒了下去。他摸摸自己的脸,只闻一股铁腥味儿,满手是血。
明明!
作者有话要说:【高亮】明明有苦衷,你配不上我的梦想只是骗庄奕的借口,真正的分手原因在第29章 !!!
第24章 三章合一
[一]
明明!
寻聿明摇摇欲坠地摔倒在地,桌子椅子砰砰撞响。他张着嘴想说什么, 却只有大口的鲜血往外喷。
庄奕瞬间酒醒了一半, 扑过去拉起他, 只见他面色惨白, 浑身冰凉, 脉搏快得吓人,胸前已被血渍沾湿。
海湾听见动静过来敲门,庄奕将寻聿明打横抱起,厉声喊道:快叫120!快去!
好,我我马上去!海湾撒腿便往大堂跑。
迟归闻声从后厨奔出来,见状,抓起桌上钥匙,当机立断道:看样子像胃出血, 来不及等120了。我车在外面,开车去!
海湾匆忙之间竟还不忘关天然气, 顺手帮庄奕拿上衣服和公文包。三人飞跑出门, 迟归去开车,海湾锁门,迟归抱着寻聿明不住安慰:别说话了明明,不说话了!我们马上去医院, 不许再说话了!
寻聿明有气无力地躺在他怀里, 先前一阵出血渐渐止住,嘴角不住往外溢血沫。他一只手攥着庄奕衬衫,坚持要说什么, 全然不肯听话。
庄奕忧心如焚,这当口又不敢责备他,只能迭声哄劝,声音禁不住地发抖:明明乖,不说了不说了。什么话都止住血再说,听话!
说话间,迟归已将车开过来。庄奕抱着人钻进后车厢,海湾从手套箱里掏出一卷纸递给他:快给他摁着点儿,能止一点儿是一点儿。
庄奕知道他经历过类似的事,对他的话敬若神明,忙将一大卷卫生纸捂到寻聿明嘴角,没有把握的情形下却不敢轻易去按压他的胃。
迟归开车极快,连闯几个红灯,飞也似的赶到医院。庄奕在路上已给老陈打了电话,进病房楼的时候正撞见庄曼在一楼和人聊天,她一看这架势,赶紧去叫普外的展大夫。
等把寻聿明送到抢救室门口,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抓住庄奕,含混不清地道:文件文件给我签!
老展一手压住他胃上部,催道:快点儿说,大出血可撑不了多久!
庄奕急得满头大汗,脑中灵光一闪,想起自己带来的那份投资实验室研究的合同,立刻翻出来给他。寻聿明颤颤巍巍伸出手,在最后一页签上名,又将转让百分之二十的专利收益划掉,在旁边写了一个百分之百,签名按了手印。
姐姐。他按完手印,抓着庄曼的胳膊,道:我有事
庄曼会意,忙摆摆手示意众人闪开。走廊里只剩下她、寻聿明,以及其他有医患保密关系的护士和大夫。寻聿明拽着她衣摆,道:如果我你一定要让庄奕继继续研究。那个研究可以治好他的手!
你放心!庄曼一口答应,抓着他的手用力攥了攥,我一定让他研究下去。你别怕,胃出血不是什么大病。
寻聿明笑笑,他是大夫,最知道生病是怎么回事,任何手术都是有风险的,小概率事件再小,降临到个体身上就是百分之百。每年死于感冒的人都成千上万,何况急性胃出血。
手术室门缓缓拉开,老展一声令下,两个护士将寻聿明推了进去。庄奕从楼梯间里出来,一下跌在长椅上,浑身散了架一般。
海湾从楼下买来两瓶水,给他一瓶,道:洗洗手吧,你身上全是血。既然进了医院,应该没事儿了。
庄奕道声谢,却没有动。庄曼叹了口气,坐到他身边,说:不想问他说了什么?
想。庄奕弯着腰,脑袋埋在双臂之间,声音干涩难听,但他不想让我知道,你不用告诉我了。
我本来也没打算跟你说。庄曼拧开水瓶喝了一口,我知道你俩分手不愉快,当初是他对不起你。但我觉得他应该不是那样的人,他其实还是很爱你的。
庄奕抬头瞥了她一眼,哭笑不得:到底他是你弟,还是我是你弟?
庄曼也笑:他是咱妈的救命恩人,我肯定向着他,但我更向我弟。你要是能放下,我当然劝你再别回头。可谁叫你这么没出息,死活忘不了他,那能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么纠缠下去,不如一笑泯恩仇吧。
一笑泯恩仇,说得容易。即便他愿意,人家肯不肯都不一定。
你快去洗洗吧。庄曼起身道,一身的血腥气,太脏了。
庄奕从小对他言听计从惯了,虽然身心俱疲根本不想动,还是下意识地站起来,向楼上秦雪岩的病房走去。那个套间里带一个浴室,庄奕去冲了个澡,换上他爸的衣服,又去手术室外等着。
三个多小时后,寻聿明被推了出来。
老展摘下口罩,叹道: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太不注意了!胃穿孔,十二指肠糜烂性溃疡,胃壁沤都黑了!
庄奕蹙眉问: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多长时间能好?
手术倒是挺成功的,两到六个小时就能醒了。老展将病案递给他,问道:谁是他家属啊?叫来补签个字吧,刚才着急忙慌都没签同意书。
庄奕摇头道:他没家属,我签吧。提笔签了自己名字。
老展又叮嘱他这几日的饮食禁忌,以及将来再不能酗酒云云,才下班回家。庄奕谢过他,去病房看了看,寻聿明人事不省,躺在床上毫无意识。
他找出那件染满血渍的灰西装,从兜里掏出房门钥匙,叫秦雪岩那边的一个看护过来守着寻聿明,径自去了他家。
医院宿舍不远,步行十分钟便到,庄奕熟门熟路地找到寻聿明住处,只见周围砖块渣土到处是,一辆大货车停在楼后,显是要拆迁的样子。
他从两堆沙子中间跃过去,拍拍手点亮老式单元楼里的声控灯,顺着楼梯向上去。庄奕个子太高,在这狭小的楼道里行走,益发显得逼仄。
寻聿明住在三楼,他打开门,按开客厅灯,目之所及只能看见一张床垫,屋里四壁徒然。庄奕进门转了一圈,只在小卧室里发现两个大行李箱,里面放着些衣服。充电器、数据线、手电筒之类的杂物都堆在床垫旁边,另外还有一摞书。
庄奕走到厨房,拉开冰箱门,里面唯有半颗皱皱巴巴的柠檬,各种杜松子、威士忌、龙舌兰的空酒瓶子却不少,塞得垃圾桶满满当当。再打开橱柜门,一大箱桶装方便面,一只白瓷碗,一只玻璃杯,一双筷子,七八瓶未开封的酒,别无他物。卫生间也毫无二致,洗漱用品都堆在防水包里,一提卫生纸横在架子上,另外还有把小吹风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