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明媚,姜槐视线慢慢聚敛,眸光深处凝出一点暗火。
院落里的风终是停了。
姜槐冷着眉眼搬来凳子,四条腿的梨木椅子稳稳落在小姑娘七步开外。姜槐坐着,小姑娘跪着,两人看谁腰杆挺得直,一个比一个倔。
不愧是她亲手养出来的。
姜槐唇色微白,心底蔓延的郁气整整持续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云瓷额头汗如雨下。
被娇养长大的姑娘哪遭过这种罪?平时磕着碰着姜槐都心疼的和谁挖了她心头肉似的,这回能忍着不妥协,可见真恼了。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任由疼惜和汹涌的怒火纠缠,话到嗓子眼又是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姜槐眸光低垂,叹息也跟着从喉咙溢出,她的左手抚在右手,双手渐渐交叠,仿佛在找一个依靠,举止透着股怔然:我这辈子,最无法承受的就是委屈你,云瓷,我都不敢委屈你,你怎么能呢?
听清她语气里的复杂冷漠,云瓷身子颤了颤。
你爱喝茶,我连夜快马加鞭往东域寻到茶圣,茶圣陆桩是个坏脾气的老头,我花重金买他一小撮极品茶苗,他不干,愣和我打了架,打输了才肯送我茶苗。
我生怕你过的不好,旁人笑话我心比天高,可心比天高又如何?难道我没做到吗?姜槐眸光晦暗幽深,眼角眉梢透着股子傲然的倔强:我乐意养个神仙妹妹碍别人什么事?
她怅然道:云瓷,我养你不是为了让你对我好,我想看你成为天底下活得最好的女孩子。
我样样待你精细,事事顺你心意,我在边关拼死杀敌给你最优渥的条件,给你最坚实的仰仗,我要让妹妹享受最好的,让她无论在哪儿都能过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可你呢?
你把嫁妆卖了,把我这些年送你的东西都舍了,我三年多没回咱家,你是不是把家里的物什也都换了?
姜槐眼圈微红,眉眼渗出淡淡的锋利,一字一句似乎敲打在云瓷心上:我缺你这点银子吗?我用得着你对我好吗?云瓷,我告诉你,我根本不需要!
她周身情绪越来越浓,干脆起身,眼睁睁看着小姑娘落泪。
泪珠挂在睫毛,不堪重负。云瓷娇躯颤抖,似在隐忍,她咬着浑无血色的唇,轻声问道:阿兄,不需要我对你好吗?
姜槐顾自沉默,陌生地犹如高高在上冷眼俯瞰世间的无情仙尊。
为什么?为什么阿兄不需要我对你好,是我不配吗?从云端跌落的小姑娘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成为这样?早知如此她怎么,怎会
姜槐握拳,神色冷硬如石,语出如刀:你太让我失望了。
云瓷痛心断肠,哭腔再也压不住,我改好不好?我回禹州城想办法把那些东西赎回来,姜槐你不要生我气,不要对我失望好不好?
你起来。姜槐气息不稳,到底没忍住朝她伸出手,指腹尚未触及她那温润的下颌,便被滚烫热泪重重地砸在手背。
心好似被热泪灼伤,姜槐身子微颤,眼底幽深猛地被晃动,失声道:阿瓷
阿兄,原谅我了吗?云瓷仰头看她,阿兄不原谅,我宁愿跪死在这儿。
姜槐容色稍缓,重新归来的理智压住心底暴虐的余火,心有余悸的闭上眼,再次睁开,难掩两分恍惚。你改,我就原谅你。
我改,我一定改!我不会再自作主张惹阿兄生气了!
快起来。
云瓷颤颤巍巍搭上她的手,膝盖刺痛脚下一软跌倒在她怀里。阿兄,疼。
她一喊疼,姜槐再绷不住冷脸,拦腰抱她起来,声调软下来,疼你就能长记性了。
云瓷不敢反驳,她其实还想问一问,为什么阿兄不要她的好,为什么阿兄会气成这样?生气时的阿兄看起来好陌生,陌生得随时可以丢下她
阿兄,疼,真得好疼。我心好疼。
她连番喊疼,姜槐不由得生出紧张,小脸骤白:疼?哪里疼?膝盖疼吗?我带你去上药。
如阵风卷进后院,簌簌!簌簌快来帮阿瓷看看!
簌簌正忙着调药,被她吓了一跳,见她怀里抱着云瓷,而云瓷气息孱弱。她指尖颤抖,心里便是一咯噔这又是怎么了?
快,把人放我榻上。
怎么样?姜槐掌心生汗,喉咙干哑。
簌簌皱眉:脉相怎么这么乱?
收回探在云瓷脉搏的手,簌簌瞥她一眼,这会知道急了?你心也太狠了。身上的伤好治,心里的伤让我怎么治?阿槐,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
哎呀,不用你了,我自己治!姜小将军捞起昏睡在榻的云瓷,头也不回跑了。
丢下簌大美人云里雾里,暗叹道:这叫怎么一回事嘛!
云平巷外。
老大,咱们嚎了这么久,嗓子都哑了,人家不理怎么办?那将军好凶,再吵他会不会一刀砍了咱们?
凤城小霸王来了句:不会把咱们饿死吧?
女山贼心里也忐忑,可面上绝不能怂,她一声冷笑:她要不管咱们死活,那肯定是个铁石心肠的狗官,再等等,等到明天再没结果,然后就一把火烧了这鬼地方,趁乱打劫,抢了就跑!
房门内,苏簌簌看得叹为观止:阿槐你还会制药?
既然懂医,且有这么一身出神入化的制药本事,为何以前没见她露一手?还是说这次只因伤的是云瓷,所以才忍不住出手?一身绝妙的制药本事,为何要藏着掖着?
姜槐面无表情点点头,以前学过。
这不像是学过吧?这在她看来已经是宗师级别的了。
簌簌不敢多问,只因此时的姜槐,神色冷厉,拧着眉,寒着双幽深的眸子,身上仿佛没多少热乎气。
她有预感,这是阿槐的秘密。
想要接近阿槐,走到她心里,就不能逼她竖起身上的刺。
望着昏睡中眼角残存泪痕的小姑娘,苏簌簌若有所思。
龙有逆鳞,触之即死。
她想:若今日这般的事再来几次,姜槐还能容得下这一手养大的妹妹吗?
她不知云瓷犯了阿槐怎样的忌讳,余光瞥见姜槐担忧紧锁的眉,不自觉松开不知何时便攥紧的掌心,掌心印着清晰的月牙印,她嘲讽地弯了唇角,扪心自问:苏簌簌,你要为了心爱的女子,伤害另一个无辜之人吗?
那这样卑劣的你,如何配得上光明磊落的阿槐?那这样卑劣的你,即便脱离四景楼的泥潭,岂不又将自己灵魂玷污?
苏簌簌,你爱姜槐吗?
那你为何不将自己最干净的一面献上?
爱本就是纯粹美好的,不是么?
她释然地睁开眼,劝道:阿槐,别担心。
第016章
喂云瓷喝过药,姜槐心情看起来很差。那句宽慰的话她听到了,就不知有没有听到心里去,叹口气:我没事。簌簌,你先出去吧,我给阿瓷上药。
要不我来?簌簌提议道。
不了。姜槐头也没抬:阿瓷不喜旁人近身。
听罢,苏簌簌心里不是滋味,我守在门外,你有需要记得喊我。
好。
门吱呀一声被关闭,四周静谧,姜槐坐在榻沿,怜惜的望着那张熟悉苍白的脸,簌簌说得没错,她的确心狠,才对阿瓷的痛无动于衷。
片刻,她小心掀开小姑娘的裙摆,将纯白色的裤腿轻轻挽上去,膝盖处,雪色肌肤有刺目的红肿。
清凉的药膏抹在伤处,刺痛惊醒了躺在榻上的人:疼
姜槐动作一滞,缓缓抬头:阿瓷。
云瓷一怔,眼里痛色一闪而过,摇摇头,甜美笑开:不、不疼了。
她眼神温柔,小心翼翼问道:阿兄在为我抹药吗?
嗯。姜槐忽然不敢面对她,久跪成伤,我动作轻点。
没关系,不疼。云瓷望着自己暴露在空气的小腿,眉眼含着极为乖巧的笑:阿兄,我的腿好看吗?
没等来姜槐那句意料之内的好看,抬头,被卷进一双充满疼惜自责的眼。
从那双眼里,云瓷看到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她所熟悉的姜槐。在她看来,此刻的姜槐带着那么点点脆弱,恰是那点脆弱,击溃云瓷所有的坚持和恐慌。
她想,阿兄又在骗人阿兄怎么可能不需要她呢?
她是云瓷,是阿兄一手养大的小姑娘啊。
展颜一笑,忘记了所有的害怕和疼痛,云瓷直起身子,笑意从眼底蔓延,甜甜道:阿兄,我抱抱你好不好?
当然好,姜槐心道。
阿兄不准动。云瓷笑着制止她抬起的手臂,转而不顾腿伤执拗地起身拥抱姜槐。
她的怀抱很温暖,而她以为:阿兄需要这份温暖。
抱着她的时候,这股直觉更加强烈。
果然,分开时云瓷看她眼里的笑柔软不少,她聪明过人,心思敏锐,暗忖今日阿兄生怒,大抵是自己真犯了大错阿兄期望她成为天底下活得最好的女孩子,而她偏偏想当个劳心劳力的管家小财迷。
姜槐分出一道注意力看向小姑娘细白没有一丝赘肉的小腿,腿型极漂亮,是内藏力量又不失柔软的美感,犹不忘回答道:好看。
云瓷笑得很开心,她知道阿兄在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而知道是一回事,害羞又是另一回事,她想把腿缩回去,奈何伤口还疼,她笑了笑:其实不需要上药,上药会疼,如果阿兄能多陪陪我,我心里踏实,就不觉得疼了。
衣裙遮盖住光滑白皙的小腿,姜槐为她抚平压皱的裙角:你是要我做个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坏阿兄吗?阳光俊俏的脸上笑容越发爽朗,她道:给你个甜枣。
又脆又甜的青枣变戏法似的被喂到嘴里,云瓷眼睛里的喜色如烟花缱绻盛开,惊喜道:阿兄哪来的枣子?
唔姜槐如实道:特意买来哄你的。
也就是说阿兄承认自己是个坏阿兄了?云瓷小姑娘歪头调侃,一双澄净的眼睛,灵气逼人。
姜槐想着自己狠心罚跪小姑娘的事,愧疚地移开视线,嘴上却不肯承认,调笑道:我坏吗?
许是她目光太清澈,云瓷看晃了眼,心跳加速荡开异样波澜,她想说阿兄不坏,话到嘴边又觉得阿兄的确很坏。
至于怎么坏,坏到怎样的程度她却不知。
茫茫然懵懂的纯真少女,心事被一人牵引,后知后觉,待回首,早就药石无医。
冰凉的药膏抹在伤口,舒适开始在肌肤绵延。云瓷心下讶异,阿兄给哪儿找来神奇的药膏?苏姐姐给的么?她问:阿兄,这药用完还有么?
姜槐愣在那没吱声,又在走神。
见她如此,云瓷大概晓得有些话不能问,因为阿兄没想好怎么回答。
阿兄,我伤没大碍了,药还是阿兄留着吧。
不必。
伤口已经不疼了。
那你也收着。姜槐从那些不大好的情绪里挣扎出来,恢复了阳光明朗的笑,宠溺地摸摸她的头:好了,都多大了,还撒娇?
门外,等得心里直发毛,姜槐还没从妹妹房里出来。簌簌沉沉叹了口气。
烦啊!
别人谈感情能和情敌光明正大的争风吃醋,她喜欢一个人,却要和未来小姑子抢人?
簌簌盼着兄妹两能早点把伤养好,等伤好了,立马回禹州城。先定亲!省得她心里夙夜没个安稳。
阿槐对于爱情一窍不通,比木头还木头。是她魅力不够吗?该怎么做,阿槐才会动心?
簌簌,你在做什么?姜槐从房间出来,看到一脸惆怅生无可恋的簌大美人,眼里浮现茫然,有心事吗?
簌簌温温柔柔地叹息,是。
姜小将军笑得促狭,坐在台阶上一甩衣摆,拍了拍自己的腿,来,和我讲讲!
簌簌见她心绪恢复如初,料想云瓷已经无事,心里放松的同时就想再试试。她挪过去轻声道:阿槐,你知道接吻什么感觉吗?
征战沙场战无不胜的姜小将军懵了:啊?
你想试试吗?簌簌攥紧掌心,感觉下一刻,精心修饰地指甲就要折断。
不想。簌簌想吗?
我想,你会介意吗?
姜槐脸上一派云淡风轻,抬头望向院子里那棵百年老树,树上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响。
她认真考虑一番,随即看了看簌簌那看起来就温软的红唇,登时软绵绵化身温顺小羊羔,摇头:不介意。
为什么不介意?
簌簌生得那么美,我想不到有谁会拒绝你。
这算什么回答?苏簌簌狠狠心,那阿槐,能和我试试吗?
唔簌簌为何想和我试试?
一瞬间,苏簌簌脑海涌过许多凌乱画面,她抓着姜槐衣领,想问,却说不出口。
阿槐不明白做这些事意味什么,她要点醒她吗?
万一阿瓷没那个意思呢?万一阿瓷只是出于对兄长的崇拜呢?她在急什么呢?当真要为自己选择一个强大不可撼动的情敌吗?
云瓷在姜槐心里有着怎样的地位,苏簌簌,扪心自问,这是你能比的?你比得过吗?
心绪溃败,一泻千里。
她颓唐地枕在姜槐肩膀,阿槐,我心里好烦。
女孩子到了一定年龄,就是会有这样那样的烦心事。纯情如白纸的姜槐耐心安抚她:不必烦,有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