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观尘没有知觉,死死地咬着牙,不愿意吃药。
萧贽便攥着药瓶子,又把他抱了起来。
后殿的温泉池子每日都换水,每日都有宫人打扫。
萧贽先把他放进泉里,恍惚之间,仿佛听见他舒了口气,才有些回神,定了定心神,帮他解开腰带,脱下浸湿的衣裳。
萧贽跪俯在池边,虔诚地捧起他的脸,用拇指指腹抹去他面上鲜血与温水,想要将他看得真切一些。
又拿起装着丸药的瓷瓶子,慌乱之中,倒了半瓶子的丸药出来。此时再要,只有五六颗了。
手心里捧着一粒殷红,颜色与许观尘安好时,眉间一点丹砂的颜色相同。
这颜色从前叫他安心,现在叫他方寸大乱。
萧贽用拇指抹了抹他的唇,染了一手的鲜红。
许观尘的牙还是咬得很紧,萧贽用手指碰了碰,他不肯松口,丸药喂不进去。
萧贽捧着他的脸,用唇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唇,收敛了阴鸷狠戾的气息,温柔得有些过分,哄道:是我,你放松点。
许观尘眼睫微颤,似乎是有了些反应。
萧贽再亲亲他:小道士。
小道士在水里站不稳,往后一靠,就靠在池壁上。萧贽下意识随他入水,溅起水花,打在他二人面上。
萧贽再哄了他两句,拿起殷红颜色的丸药,用双唇衔着,渡给他。
怕他靠在池壁上,后背咯得难受,萧贽便抱着他,自己靠在池壁边,叫他靠在自己身上。许观尘仍旧紧闭着眼,没有什么反应,靠在萧贽身上也靠不住,时不时就往边上倒。
萧贽用双臂把他圈好,低头就看见他的发顶,不自觉凑过去吻了吻。
此时小成公公在外边叩门:陛下,玉清子道长到了。
萧贽垂眸,将许观尘身上衣裳理好,忽然又发现他穿白颜色的道袍。于是一抬手,便用双手揽住他的肩,用自己身上湿漉漉的宽袍大袖,把他全部遮好,才道:请进来。
玉清子提着药箱进来,目不斜视,在池边跪坐下,取出手枕与银针。
萧贽把许观尘左手的袖子捋上一些,把他的手放在手枕上。
诊了一会儿脉,玉清子吩咐道:把他头上玉冠卸了。
萧贽轻手轻脚地解下他的玉冠,又把他束好的头发给散开。许观尘的长发发尾浸在水里,谪仙模样。
玉清子捻起一根银针,用边上的蜡烛炙烤过,还是吩咐萧贽:扶好。
他认真地给许观尘施针,又道:以后他去哪儿,你陪着去。
萧贽却不恼,正经应道:好。
我不能时时都在福宁殿,还缺一点东西,我得到外边去找。这些日子,还是与从前一般,寒症热症都那样处理。
道长。
他是我徒弟,我不会害他。玉清子苦笑道,你别派人查我,你若查了,他就真没几天好活的了。
萧贽尚在斟酌,玉清子便加重了语气,喝道:你不答应,这病就真没办法治了。
萧贽长叹一声,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玉清子见许观尘眉心一点,渐渐地有了颜色,道:他若好了,眉间这点朱砂,就不再会褪色了。
他收起银针与手枕,提起药箱:再泡一会儿就行了,若是不醒,睡一觉就醒了。发热也是寻常,不用紧张。我把药方给成德,等他醒了再吃,我还得出宫去。
门扇轻响,玉清子出去了,殿中又只剩下他二人。
萧贽靠近,用脸颊贴了贴他的鬓角,逐渐向下,最后捧起他的发尾,在指尖绕了两圈,贴在唇上吻了吻,极尽情深缱绻。
又等了一会儿,许观尘未醒,眉心一点朱砂,已经红得似血了。
于是萧贽把他抱起来,帮他换上干净衣裳,抱着他回去。
换衣裳时,萧贽不经意间划过他的背,温温热热的。后来再试了试他的额头,果然如玉清子所说,发起热来了。
萧贽抱起他回殿中,小成公公就在外边候着,见他出来,也不敢说话。
穿过走廊,才走到半道儿上,就听见许观尘开始说胡话。
萧贽心想,他又要喊娘亲和哥哥了。只能把他抱得更紧,对小成公公道:去钟府,把钟遥和钟夫人请过来。
小成公公回道:陛下,钟府尚在圈禁。
萧贽再不言语,小成公公再看了一眼,便在原地站定,弯腰行礼:那奴才去请。
入了内殿,萧贽把他安安稳稳地放在榻上,轻手轻脚地抖落开锦被,把他裹好。
许观尘皱着眉,泫然欲泣,含含糊糊地咕哝着,果然开始喊兄长了。
小成公公的动作很快,钟夫人与钟遥很快就到了,萧贽就坐在榻边的地上,扭头朝钟遥招了招手:他喊你了。
萧贽转回脑袋,抚了抚许观尘的鬓角,握住他的手,让他用指尖碰了碰表兄钟遥的手,哄小孩子似的哄他:你哥哥来了。
从前萧贽拿钟遥当许问糊弄他,他还认得出来,反驳说不是这个。现在不行了,现在许观尘根本分辨不出许问与钟遥,只是紧紧地攥着钟遥的手不放。
萧贽看着有些吃味,抬手想把他的手给捉过来,又怕惊扰他,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似是睡着了,小成公公趁机上前:陛下,还是换身衣裳吧。
方才萧贽随许观尘一起入了水中,衣裳都湿透了。抱他回来的时候,怕把他的衣裳弄湿,就匆匆披了一件干净外衫,内里的衣裳与束好的头发,都还湿哒哒地淌着水。
萧贽起身,再看了他一眼,脚步匆匆,走到外边去换衣裳。
才换过衣裳,解下头发,还没来得及拿巾子擦一擦,钟遥就在屏风外边道:陛下,阿尘喊你。
萧贽的动作一顿,丢下手中巾子,拢了拢衣裳,就出去了。
那时钟夫人正坐在榻边给许观尘擦脸,许观尘口里喃喃的,萧贽分明离得远,可是不成话语的音节落在他耳里,就变成许观尘喊着他的名字。
萧贽拂袖,在他身边坐下,守了他一阵。
夜深,钟遥与钟夫人不便再待下去,便去偏殿候着,许观尘若是再喊,再让他们过来。
小成公公用木托盘盛着茶水点心,放在萧贽手边,萧贽看也不看一眼。
捧来的木托盘上,还放着一块带着穗子的玉佩。
小成公公解释道:是底下人打扫温泉宫的时候,在水里捡到的,想是那时从小公爷身上掉出来的,弄干净还回来了。
萧贽拿起那玉佩,仔细看了看,一整块青玉,不含杂质,雕的是西陵独有的梅花豺狼。那狼盘着大尾巴,坐在地上,仰头欲啸。
小成公公慢慢地退出去,吹熄了两支蜡烛,还带上了门。
萧贽一扬手,就把那玉佩摔出去。那玉佩磕掉了一个角,藏匿于烛光照不见的墙角。
榻上的许观尘依旧紧闭着双眼,面色微红,颤抖着声音唤萧遇之。
萧贽握着他的手,斟酌到半夜,最终还是吹响竹哨,召了一只白鸽过来。
他把事情吩咐给底下的暗卫。玉清子从前就不让他查那药是怎么来的,他不查。到现在,玉清子还不让他查,他却再顾不得这许多。
事情很简单,两句话就带过去了。信上萧贽再三书写的几个字,是暗中行事。
将鸽子放飞出去,天色已经微明,他守着许观尘,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晚上。
许观尘已然睡熟,萧贽解了衣裳,也上了榻,与他同盖一床被,把他紧紧地扣在怀里。
第53章 有怀投笔
混沌之中,似梦非梦。
竟明一年的三月,许观尘背上刀伤与体内毒物反复发作,他断断续续的,几乎在榻上趴了一个多月。
这个月师父启程去寻药,来不及与他道别。萧贽与钟夫人守在他榻边,一如此时。
梦境与现实渐渐重合,三年前的疼痛与此时的痛楚也渐渐重合。
痛觉深入骨髓,叫他从梦中惊醒。
他恍惚睁开双眼,惊觉额上背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撑着手坐起来,他看见萧贽背对着他,正洗帕子,应当是才给他擦过脸。
萧贽背对着他的时候,时不时就回头看看。他只是正巧在萧贽背过身时醒来,下一刻萧贽回头看他,便看见他醒了。
许观尘沙哑着声音唤了一声:萧遇之。
醒了?萧贽这话说得轻巧,却在暗中松了一口气。拧干帕子,在他面前坐下,扶着他的脸,帮他擦去额上冷汗。
许观尘似是有些头疼,抬手揉了揉脑袋:我
萧贽紧张得很,丢开帕子,忙问道:怎么样?
许观尘拽着他的衣袖,把他拉得更近一些,低着头往前一靠,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他在病中,就是娇里娇气的,道:难受。
萧贽摸摸他的脑袋,顺着头发抚了抚: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许观尘恍惚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天快黑了。萧贽往外看了一眼,你睡了一天。
这样许观尘晃了一会儿神,轻声道,那个元策,昨天晚上给我一块玉,让我拿着玉去风月楼找他。
萧贽想起被自己甩到墙角的那块玉佩,便道:玉在我这里。
他说哥哥的东西在他那里。
我想法子。萧贽拍拍他单薄的背,才发现他的后背被冷汗浸湿一片,我帮你拿回来。
其实哥哥也不在乎这些东西,忠魂长守八方,才是他最好的归宿。许观尘轻叹一声,转了话头,师父呢?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他。
他不在宫里,他出去了。萧贽想了想,又道,你有什么事情,先问我也是一样的。
我总觉着,师父给我吃的三回药,前两回与这一回,是不一样的。许观尘咬了咬下唇,想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他一回来,我就告诉你。萧贽伸手,轻轻地抱了他一下,换身衣裳吧,吃了药再睡一会儿。
萧贽亲自伺候他洗漱换衣,又耐着性子,捧着粥碗,哄他多吃两口。
许观尘抿了抿唇角,摇摇头。
萧贽道:那让他们先温着,过一会儿再吃。
许观尘不语,只是抬了抬手,萧贽便知道他是要抱。
于是萧贽放下粥碗,推开他身后靠着的枕头,坐到他身后,抱着他的腰,把他抱进怀里。
许观尘病了这么些年,一直都很瘦。小小的一只,靠在他怀里,兔子似的。
萧贽把被子拉过来,帮他盖好,却听许观尘道:我要是死了,那你怎么办?
恐怕你不能死。萧贽佯正色道,亏你给我念了这么多年的经,我的性子才好一些,你若是死了,没人给我念经,我就又是金陵城里的瘟神了。你为旁的人想想,别叫他们都遇上我这种阴恻恻的瘟神,你再多留一会儿。
好啊。许观尘稍微抬眼,看着他,我也想,多留一会儿。
萧贽偏过头,忽然觉着这个话题太过悲怆,便道:你要不要拂尘?念两句经就好了。
你上回抄的是《如来本愿经》,你又不信这个。许观尘扯着嘴角笑了笑,又道,我若死了,你这人不就成了鳏夫了?你这人原本脾气就差,动不动就和人吵架,再加上鳏夫再娶又不容易,我若不留下来,你怎么办?
自己都这样了,还有闲心说玩笑话。
萧贽把他抱得更紧,见他偏过头来,就是索吻。于是捧着他的脸,很克制地只亲了他一下。
许观尘微垂着眸,也笑了笑。
小成公公端着药碗,站在门前,垂首叩了叩门:陛下,药好了。
萧贽把枕头垫在他背后,让他舒舒服服地靠着,起身去外边,从小成公公手中接过药碗。
汤药乌漆墨黑的,味道也不怎么好闻。
甫一靠近,许观尘脸色煞白,趴在榻边咳嗽,几乎将心肺脏腑都呕出来。
他吃了三年的药,许观尘以为自己早也已经习惯了,喝药如饮水。萧贽知道他怕苦,却也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喝一碗药,就要了他的命。
许观尘忽然这样,他二人忽然都想起一个词来回光返照。
萧贽面色一沉,把蜜饯盒子拿近来,推远药碗,捻起一个蜜饯,送到他唇边。
许观尘强忍着咳嗽,嗷呜一口吃了蜜饯,嚼了嚼就咽下去,然后端起药碗,也是很勉强地,喝了一口。
还察觉不到苦味的时候,赶紧把汤药喝下去。
许观尘长舒一口气,抿着唇,抬眼看萧贽。
他这模样,分明又是索吻,还要他抱,要他夸。
萧贽拿过药碗,把他抱到腿上,亲亲他还苦涩的唇角。
一小碗汤药,许观尘分了好几次喝完。萧贽抱着他,他喝一口,就低头碰碰他的唇角,以资鼓励。
就这么黏黏腻腻的,把一碗药喝完了。
萧贽再陪他坐了一会儿,两个人随口说着话,不说元策,也不说雁北西陵,只说一些闲话。
说起从前在青州初见,又说起在金陵城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三年,也说起福宁殿里的三年。
许观尘道:之前你问我,想起你抱着我走过宫道的那件事没有,我还没有想起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萧贽答道:元月初一。竟明一年,元月初一的事情。
许观尘掰着指头算了算,原本想说他就快要梦见了,却迷迷糊糊地,竟就这么靠在萧贽怀里睡了过去。
他忽然没了声儿,把萧贽吓了一跳,萧贽试了试他的鼻息,还握着他的手腕,探他的脉搏。确认他只是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在榻上,帮他盖好被子。
萧贽放下榻前帷帐,捡起墙角摔碎一角的玉佩,转身出去了。
小成公公在外边守着,萧贽再往外走了两步,确认不会吵醒许观尘,吩咐道:去找几个侍卫,有件差事要他们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