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观尘笑着回礼,目光转到西陵人身上。
元策的人在城外解甲卸兵,随从似的跟在他身后。
那位西陵国的三皇子元策,许观尘从前在雁北与他交过两次手,倒不怎么像是个将军,更像是个贵公子,眉眼清俊,骑着枣红颜色的骏马,就在萧绝左侧半步外。
他身后二人,似乎是他的亲卫。
一个以面具覆脸,面具的形状,是西陵特有的梅花豺狼。因为戴着面具,所以看不清楚面容。目不斜视,骑在马上,仿佛是木头人。
另一人像是个文人,模样普通,许观尘从前没见过,想来是新投他的谋士。一身黑衣,阴沉沉的模样。
忽然有个人抓起许观尘的手,把他从人群中带了出来。
元策那一行人之中,有个人亦察觉到他,转头看去,看见道袍留下的一抹素白颜色,勾唇笑了笑,又舔了舔后槽牙。
第51章 道隘不容
长街上,许观尘忽然被一个人拉出人群,慌乱之中,定睛一看。
师父?
玉清子拉着他,往定国公府的方向走。小成公公转头,再深深地看了元策一行人一眼,也与他们一起走了。
过了这条长街,人也就渐渐地少了。
玉清子放慢脚步,怒道:跟你说过的话,又忘记了?
没有。许观尘抽出手,揉揉手腕,我记得的,师父让我今日过来用药。但是元策一群人堵住道儿了,马车走不动,我就准备走路回府的。
玉清子哼了一声,破天荒地问他:皇帝没跟你一起回来?
萧遇之事情太多,我就没让他跟来。
那飞扬呢?
飞扬许观尘一惊,环顾四周,飞扬呢?
小成公公朝远处的飞扬招招手,飞扬便跑过来了。
真是。玉清子叹气,你一个人都这么迷糊了,还带一个小孩子。
许观尘问飞扬:去做什么了?怎么不跟着哥哥?
飞扬看见飞扬抓了抓头发,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向他描述,就是一个
他想了许久,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出来,许观尘便道:以后想起来再说吧,不急。
玉清子神色认真,仿佛还有些微怒,道:下回让皇帝陪你一起过来。
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宫里离国公府也很近
玉清子稍加重了语气:你连师父的话也敢不听了?
许观尘执着拂尘,弯腰作揖:徒弟不敢。
国公府门前,许月就在府门前候着,见他过来,连忙迎上来,唤了一声哥哥。
许观尘笑着问道:今日怎么有心思在门前等着?
我看老道长最近总是待在房里,闭门不出,想来是哥哥的病有些棘手,不大放心,所以在这里等。
玉清子拂了拂袖,快步往前走去:有什么棘手的?你哥哥还有一个月就全好了。
想是他今日心情不好,许观尘朝许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屏退众人,一个人跟了上去。
许观尘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师父?
干什么?
师父怎么了?
你不听话,险些把师父给气死了。
那我听话就是。许观尘乖巧应道,师父不好生气嘛,下回我让萧遇之陪我过来,也不去凑热闹了。
玉清子一边说着话,一边抓起他的手,给他把脉,吹了吹胡子:近来如何?
许观尘下意识道:好一些
我现在是大夫,说实话。
还是老样子,犯迷糊,有时候犯困。
玉清子叹了一声,抬手揉揉他的脑袋:你放心,这回的药吃完,若有必要,再吃一回,你就好了。
许观尘点点头:嗯。
玉清子抚在他发上的手向下,拍拍他的脸:你是师父的乖徒,师父一辈子修道行医,不会连自己的徒弟也治不好。
许观尘隐隐觉着不对,但还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谢谢师父。
玉清子把着他的手,背对着他,无声苦笑,把他带回自己的院子。
他那院子里,摆满了医书与药材。许观尘上回来时就是这样,这回再去,仍旧是这样。
玉清子不知道又从哪里弄来了一个小丹炉,就放在房间正中,丹炉尚有余温,房里也有些热气,好像是才熄炉不久。
隔着一张小案,两人相对坐下,玉清子取来手枕,再一次仔细地给他诊脉。
这一回诊脉,他比寻常都要认真,闭眼拧眉,一言不发,沉吟了许久。
良久,玉清子收回手,从自己的小包袱里取出装着乌黑药丸的小瓷瓶。
这个小瓷瓶许观尘见过两次,他前两回吃的药,都是从那里边拿出来的。
玉清子将瓶口抵住手心,再倒出一粒乌黑的丸药,递给他之后,亲自起身倒茶。
他凝眸,瞧着许观尘把丸药咽下去:怎么样?
许观尘将茶碗中茶水饮尽,细细地体会了一下,认真道:好像还没有什么感觉。
你先别回去,在国公府等一会儿,看有没有什么反应。
好。许观尘想了想,只是这回吃的药,好像与之前两回吃的不一样。这回的药回味苦,前两回的回味是甜的。
玉清子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还真当自己久病成医了?
许观尘笑了笑:当然还是师父厉害。
玉清子摸着胡子:嗯。
许观尘道:师父近来都在药材堆里打交道,今日就歇一歇,我陪师父下盘棋吧?
好。
许观尘起身,到外边去吩咐人拿棋盘棋子来,在玉清子面前的案上摆开。
他二人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棋盘上摆棋子,说些闲话。
玉清子似是无意问道:那个西陵的元策,住在哪里?
大约是住在西边的驿馆里,那儿前些日子就收拾出来了。
是吗?方才师父看见,他的身边,浩浩荡荡的,跟着好多人。
是呀师父,我得了首子啦。许观尘拣起盘上一颗黑子,握在手心里,将棋子捂得温温热热的,他上回不是遇刺了嘛,所以身边跟着的人多一些吧。
玉清子不再提起元策,时不时问许观尘感觉如何。许观尘暂时没感觉有什么不对,便打趣他今日怎么紧张兮兮的。
许观尘在国公府用了午饭,陪着玉清子下了两盘棋,又陪他在国公府的花园里转了一圈儿。小成公公提醒说,快要宫禁了,他才吩咐套车,准备要回去。
玉清子见他确实无碍,也稍微放下心来,把他送到府门前:去吧。
傍晚时分,长街很是空旷,并没有什么人。
许观尘端坐在马车里,才走出去没多远,便听见前边有马铃铛的响声。
飞扬最先听见这声音,脊背都挺直了,很是戒备的模样。
许观尘安抚好飞扬,掀开帘子看了看,是元策那一行人。
想来他们是方才见过萧贽,才出宫来,而他们又要进宫,所以便在路上撞见了。
小成公公问道:小公爷,是给他们让让,还是?
那个元策,是个难缠的人。许观尘轻叹一声,颇无奈道:给他们让。
元策一行人骑马,马蹄哒哒,缓缓而行。
马车夫驱赶着马匹,挪到了道边,让他们先行。
而元策却在马车前停下,派了个随从上前。
那随从一抱拳,朗声道:马车内可是定国公府的小公爷?我家主人邀小公爷下车一见。
小成公公为求稳妥,看了许观尘一眼,代他答道:宫禁时辰将至,陛下传召,我家公爷赶着回宫,实是不便,请见谅。
元策悠悠地驱马上前,在马车前站定,反手抽出腰间佩刀。
西陵人的佩刀,不似梁国的长刀,他们的刀弯如弦月,是很漂亮的弧形。
此时他二话不说,竟抽刀出鞘,许观尘身边的人也都警觉起来,纷纷抽出了武器。
那元策不慌不忙,用刀尖勾起车帘一角,将帘子掀起来,斜着眼往马车里一睨,一字一顿地喊他:小公爷?
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许观尘朝小成公公使了个眼色,只身一人下了马车。
他站定,手执拂尘,朝元策作揖:见过殿下。
元策收刀入鞘,只骑在马上向他回礼,半真半假地笑道:好久不见。
许观尘亦道:好久不见。
他在雁北待过一年,期间与元策交过两次手。
头一回是为了从西陵流窜来雁北的游匪,在城楼上远远地见过;还有一回,是为了飞扬,应当说是为了千百来个武傀儡。西北边界未定,城镇易主,是常有的事情,就是那一回,许观尘与钟遥把飞扬从他手里带回来了,所以飞扬很怕他的马铃铛响。
元策瞧着他,毒蛇似的,淬了毒的目光在他周身扫过两圈,竟道:三年前见你,那么小小的一只,现在还是小小的。只是眉眼长开了些,不像从前,小孩子似的青涩。
许观尘不知他是何意,只回道:殿下倒是没怎么变。
元策笑了笑,仍是真假掺半地说:有点像你兄长了。
许观尘不语。
说来惭愧,兄长许问去的时候,他才十岁。过了十来年,兄长的模样,于他来说,已经很模糊了。
况且,兄长就是死在元策手里的,许观尘不知道元策与他提起兄长,是什么意思,也不想与他提起兄长。
元策继续道:你修文,你兄长习武,但是眉眼之间,一点若有若无的傲气很像,是你们定国公府的人独有的么?
许观尘垂眸:我不知道。
就是这样。元策有意无意,往回瞥了一眼,你兄长,临死前也是你现在这副模样。他是个,很值得敬佩的对手。
许观尘勉强镇定心神,道:死者为大,殿下还是不要再提我兄长了。
怎么?元策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把那话再说了一遍,你兄长死之前也是这样,咬紧了牙不说话,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么?
许观尘身形一晃,似乎也是咬紧了牙,并不言语。
他满口鲜血,说不出话。元策冷笑两声,随手摘下腰间玉佩,暗中塞给他,定国公府不是没有找到他的尸首,只给他立了衣冠冢么?我这儿有两件许问的遗物,长刀盔甲都有,明日来风月楼,你求求我,我就给你。
许观尘背过手并不接,身形再晃了晃,往后退了半步。
元策抿着唇角,将玉佩挂在他的腰上。末了,还顺了顺玉佩上挂着的穗子:嗯?
他一转眼,便看见萧贽骑着快马,带着人来了。是许观尘让小成公公派人去报的信。
元策的眼里有促狭的笑意:来得挺快,还是亲自来的,看来你挺受宠的。
待萧贽近前,众人皆跪下给萧贽行礼,元策亦撩了撩衣摆,跪下了:同小公爷聊了两句,既然陛下来了,人就还给陛下了。
萧贽无暇理会他,快步上前,摸了摸许观尘的脸。
许观尘面色发白,唇也毫无血色,仿佛是勉强支撑,才能够站在原地。萧贽一来,他便抓着萧贽的手,暗中靠着他,才能站好。
萧贽与元策说了两句,话里刀光剑影,许观尘都没听清,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响。
待元策领着他那一群人走远了,许观尘用手捂着唇,呕了一口鲜血出来。
萧贽抱住他,握着他的手:怎么回事?
老毛病。许观尘不自觉往他怀里缩,萧遇之,我冷。
他几个月未曾犯病,几乎所有人,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寒症热症这毛病。
萧贽看他眉间,那一点朱砂,果真淡得快没有颜色了。
第52章 大乱方寸
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许观尘还有这毛病。
萧贽把他抱在怀里,用拇指摸了摸他的脸。
奴才去定国公府请玉清子道长。小成公公一撩衣摆,翻身上马。
许观尘的脸冷得泛白,方才呕出来一口鲜血,染在唇上,红得浓艳。
萧贽解下身上外衫,给他披上,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上马,自己也上了马,把许观尘困在双臂之间。
许观尘靠在他怀里,仿佛没有什么知觉,连呼吸都极轻极轻。
元策在离宫门还远的地方就把许观尘堵下了,萧贽一路策马到了宫门前。夜色颇浓,守宫门的侍卫认不清楚,纷纷将右手放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
萧贽面色阴沉,并不曾勒马停下,也不曾多说一句话,只是策马向前。
原本跟在身后的亲卫,也赶上前,按住侍卫拔刀的手,低声解释:是陛下。
所谓宫城易守难攻,是因为其宫墙高、宫道长、台阶多。三年前萧贽领兵,硬生生地攻入宫城,也不觉得有什么难的。
时值今日,他才忽然觉得这宫道有多长,生平头一回怨恨这宫道长。
三重宫门,重叠宫墙。
萧贽低头看了一眼,许观尘紧闭双眼,原先极轻极轻的呼吸,如今好像也没有了,消散在从耳边刮过的风声之中。
宫门与宫墙,好像都困不住许观尘的魂。
萧贽换一只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圈着他的腰,又用脸颊碰了碰他的鬓角,应当还是热的。
宫墙那边,还亮着星辰。
在福宁殿前停下,萧贽迅速翻身下马,动作轻缓地把他抱住。
萧贽竟也有些乱了章法,先带他回了内室,从榻前暗格里取出许久未用的药瓶子,手一抖,倒了满手的丸药出来,只捏起一颗喂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