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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命大臣自顾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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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杨寻见他模样,心下一惊,面上却不显,只抬手抹了抹他嘴角血迹。

许观尘呕血,竟是止不住的。

他被吊在梁上,毫无生气,只有吐血的时候,才无力地晃荡两下。

你这是杨寻推了他两下,怎么回事?

鲜血与胭脂混在一处,许观尘森森然地笑了:师兄就算你不杀我,我原本就、活不长久了。

你什么意思?

杨寻猛然想起,许观尘被他打昏的时候,帮他换上朝臣礼服时,他背上盘着一道长蛇似的刀疤。

杨寻忙问道:背上那道疤是谁弄的?你是不是被萧贽威胁,被扣在宫里了?

不是萧贽。许观尘笑了笑,啐了一口鲜血,染在他的衣襟上,你不会看不出来,伤我的人不精通武艺,又怎么会是萧贽?

许观尘微抬起头,目光渐渐澄澈清明,落在面前萧启的灵位上。

他轻声道:师兄,你说我背主忘恩,负了七殿下。我且问你,我是怎么负的七殿下?

最后那三个字,许观尘是咬着牙,从喉咙里、从满口的鲜血里挤出来的。

血水溅了杨寻一脸,他自乱了阵脚,目光微闪,喃喃道:除夕宫变,七殿下说你贪生畏死,从前又与萧贽有了苟且,定国公府的轿子,抬着你进宫去了。

许观尘继续问道:我进宫时,师兄又在哪里?

我在城外。

许观尘了然地笑了笑:那也就是说,原来那时,你不在

我从城外回来,正好看见你定国公府的轿子进宫。萧贽连盔甲刀剑都没来得及卸下,就亲自在宫门前迎你,好深的感情,好厚的恩遇。杨寻道,你一入宫,未有多时,七殿下在城门外遇险,你敢说这事,与你无关?

杨寻不想再听他说下去,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头,要他别再说话,也别再吐血了。

而许观尘微张着唇,鲜血自嘴角溢出。他险些被自己口中的鲜血给呛死。

过了一会儿,杨寻终于放开他,转头看着萧启的灵位,发了会儿呆。

许观尘昏昏沉沉的,实在是没力气说话,只能勉强睁着眼睛,看着他。

杨寻一撩衣袍,在萧启的灵位前跪下,磕过三个响头,再抬头时,面色阴沉。

放置萧启灵位的小案上,只有两支白蜡烛,却没有贡品。

杨寻对许观尘道:总归是你害死了七殿下,是你负了他。倘若不是那时你同萧贽说了什么,七殿下怎么会就死在城门前。

案上没有贡品,却有一把檀木长弓,一支蓝羽箭。

杨寻拿起弓箭,转过身,对着许观尘架起弓箭。

许观尘恍恍惚惚的,眼前犯花,只看见箭尾那一抹蓝颜色。

如今想来,初三那日,他来何府奔丧,在何府附近寻到的那只蓝羽箭,应该也是杨寻的。

杨寻不知道萧贽在马车里,他一开始要杀的,其实是许观尘。

在老师的书房外,是这样;在何府门前,也是这样。

杨寻略眯起眼睛,将箭头对准了他:你还欠七殿下一箭。那年在围猎场里,七殿下是替你挡了一箭,你先还给他,我再让你给他陪葬。

这支箭

杨寻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七殿下替你挡箭,你的命是七殿下给的。可是你呢?前几日在何府门口,你又想要替谁挡箭?

这支

杨寻执着弓箭,向他走近:我问你,那一日在何府门口,你喊了一声什么?你又把谁扑在马车里了?你要用七殿下救下来的命,给谁挡箭?!

你喊的是萧什么,你给萧贽起的别号爱称?你把萧贽按倒在马车里。你是七殿下救回来的,你却要为萧贽送命!

杨寻在他面前站定,用抹了毒的箭头抵在他胸前,一字一顿道:乱臣贼子,背主忘恩。

那时我不过试你一试,你却认得比谁都快。

这么说你,说错了吗?

你还要说你问心无愧,还用老师说的话让自己安心。那是老师心善,不愿意教训你,你若真是问心无愧,你同萧贽是怎么回事?

你十五岁从青州回来,在萧贽府上住了三年;去雁北一年,从雁北回来,又与萧贽混在一处;现在更是住在宫中,住了三年。要我说,你该不会早就与萧贽勾搭好了,假意赚取七殿下信任。

七殿下那么看重你,你怎么敢?

许观尘紧紧地闭着双眼,喘不过气来,挣扎着,好几次想要说话,都被杨寻堵回来了。

他垂着头,蓄了一会儿气力,才缓缓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我问你,你手里这支箭是你的吗?

杨寻嚅了嚅唇,终是说不出话来。

若是你的,这样看来,当年行刺七殿下,恐怕你也有嫌疑。

不是我。杨寻握着蓝羽箭,箭头没入许观尘胸口几分。

许观尘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那是谁的?

想来许观尘恍悟,这支箭是七殿下的遗物,你保留下来的、七殿下的遗物。又想来七殿下,应该不止有这一支箭,他应该还有、一个箭囊的箭。

他死咬着下唇,忽然之间,有个荒诞无比的念头,冒了出来。

当年围猎场行刺萧启,之后在驿馆里对他暗放冷箭,如今看来,如果不是萧贽,那便是萧启做的。

到底没有证据,许观尘也不敢再想。

只是想见自己从前的掏心掏肺,再看看现在杨寻对他的忠心不改。

许观尘扯着嘴角,轻笑一声,眼角却滑落两行热泪:你看,他自己也有这种东西,却从不告诉我,直到现在,我才知道。

许观尘能想到的东西,杨寻自然也想到了,或许他一早就想到了。

只不过他不信。

徒费口舌,搬弄是非。杨寻将蓝羽箭拔出,猛地往后退了几步,搭弓射箭,你闭嘴!

蓝羽箭穿过吊着许观尘的粗麻绳,钉在后边的墙上。

手上麻绳一断,许观尘就掉下来了。咚的一声,准准地落在脚下的棺材里。

尚有些许清醒的意识,许观尘偏过头,将口中鲜血吐出来,喘着粗气。

杨寻放下长弓上前,摆弄他的手脚,叫他在棺材里,躺得好看一些。

你别动了。杨寻按住他的手,你想再挨一下吗?

你是不是以为你方才强撑着,与我东拉西扯的,拖延了不少时候,好让萧贽寻你?

老师了解你,我也那么了解你,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杨寻温柔地抚了抚他的鬓角,低声唤道:小师弟。

我不过是在等时辰,现在时辰到了。

杨寻扶着他的脑袋,用玉枕垫着他的脑袋,一个一个掰开他握成拳头的手指,要他温温顺顺的放在身前。

杨寻理好他的衣袖,扯好他的衣摆,又重新给他梳了梳头发,匀开他唇上鲜血,做胭脂用。

许观尘面色苍白,唯有唇角血色还是红的,眼中一点光还是亮的。

最后杨寻站起身。

盖棺。

眼前变得全黑的时候,杨寻伸进一只手来,抚了抚许观尘的眼睛。

到了地府,你我都会变成从前的模样,那时你再喊我一声师兄,我便应你。

每回上早课,你都藏在我身后睡觉。我坐得直,帮你挡着老师,摸摸你的眼睛,叫你好好睡。

许观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手挡了一下,却被杨寻按住了。又张了张口,还想咬他一下,也被杨寻捂住了嘴。

这回也一样,你好睡啊,小师弟。

棺材终于盖上。许观尘静静地躺在里边,微微侧过头,放缓呼吸,听着外边杨寻敲钉子的声音。

一声,两声

一颗,两颗

六颗钉子全部敲入棺材之中,杨寻好像是起了身,来来回回的,不知道搬了什么来,砸在棺材上,砰砰地响。

后来许观尘明白了,那是老师的藏书。

他要把自己,连同棺材里的何祭酒与许观尘一起烧死,这里又是老师从前藏书的地方,别的东西没有,就是书多。

许观尘叹了口气,又不知过了多久,外边隐隐传来热气,还有燃烧时的劈啪声响。

地下阴冷,一开始还觉得暖和,很快就觉得热了。

浓烟从棺材的缝隙之间透进来,原来杨寻不怎么会钉棺材,这棺材盖上了,还留有缝儿。

许观尘笑了笑,却被呛得直咳嗽。亏他方才还害怕棺材里没气儿了,放缓了呼吸,还憋着气。

再没有别的动静,大概杨寻也趟进棺材去了。

他与杨寻,好好的师兄弟,怎么就变成互相残杀的呢?许观尘不明白。

与萧启,好好的君臣,怎么到头来变成了一场骗局?与何祭酒,好好的师生,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许观尘都想不明白。

但是这样多人,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还是萧贽。

他从前就觉得萧贽阴鸷,很是嫌弃,不大喜欢和他一块玩儿。就算在他府上住着,也常常往萧启府上跑,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情。

之后萧启遇刺,他也不信萧贽,好武断地就给他定了罪,不容他辩解,一卷铺盖就走了人。

再后来他忘了三年的事情,怀疑与顾忌横在其中,他对萧贽也不怎么好。

才与萧贽签了婚书的人,过了个年就没了。

许观尘觉着自己对不起萧贽,不仅因为他待萧贽不好,还因为他害得萧贽年节还没过完,就成了个鳏夫。

民间有点不待见鳏夫,鳏夫要再娶,那也太不容易了。许观尘心想,萧贽啊萧贽,你也太惨了罢,偏生遇上我这混账。

热气将他面上泪痕与血迹都凝住,许观尘哭不出来,吐血的症状竟也止住了。

将睡未睡的时候,外边响起一阵杂乱的声音。

热气散去,许观尘身上渐渐发起冷来。

他试着抬手,在棺材板上敲了一下。

棺材盖儿竟然应声而开,轰然一声,被人推倒在地上。

差点就成了鳏夫的萧贽站在他面前,或许因为自己险些成了鳏夫,面色狠戾,眼神阴鸷。

虽狠戾阴鸷,萧贽的双手却是颤抖的,颤抖着把他从棺材里抱出来。

许观尘吸了吸鼻子,脑袋靠在萧贽怀里,却闻见很浓重的血腥味。

他含含糊糊地抱怨:疼死我了。

抱怨完,就睡着了。

许观尘受的伤不多,给毒箭扎了一个口子,手腕上几道被麻绳磨出来的红痕,还有就是杨寻掐了他两下,脖子上有两道痕迹。

处理好伤口,又灌了两口汤药,不见他醒转,只是昏昏地睡着。

大约是他身体情况特殊,当夜就发起高烧,烧得糊涂了,就开始说胡话。

一开始说胡话,喊的是兄长。

他兄长许问,十三年前就战死在雁北,要到哪里去寻?

萧贽守在榻边,帮他掖了掖被子,转头吩咐小成公公:把钟遥喊过来。

表兄也算是兄长。

钟遥一收到消息,说许观尘人在何府不见了,一挥佩剑,就兵进何府了。后来萧贽一言不发,把人给抱走了,他试图跟进去,但是失败了。

小成公公一出宫门,便看见钟遥正蹲在宫门口,抓着头发,想法子要进宫。

钟遥被请到福宁殿,衣裳也未换,佩剑也没摘,就被抓到许观尘的榻边。

道士。萧贽捧起许观尘的手,放在钟遥的手上,你兄长来了。

许观尘皱了皱眉,又换了梦话:娘亲。

他娘亲十三年前也死在雁北,这又要到哪里去寻?

萧贽扣住他的手,拧着眉头想了一阵,转头去看钟遥:修书,叫你娘过来。

钟遥很是为难,拱手回话:回陛下,臣的娘亲还在雁北,快马加鞭,至少也得一个月,恐怕是赶不及。

你自去修书,让她尽快过来。

是。

萧贽揉了揉眉心,仍旧吩咐小成公公:派几个人去几个世家公爵府上,让那几位一品、二品夫人进宫一趟。

小成公公也为难:陛下,现下才三更天。

哪里有大半夜的把人喊起来的道理?

萧贽不语,只盯着榻上的许观尘出神。

小成公公斟酌一番,很快就叩首领命:即食君禄,当解君忧。几位大人应当会体谅的。

深夜急召,几位命妇只得匆匆理了发髻,换上衣裳,随着入了宫。

小成公公特意嘱咐过她们,一个一个进去,进去了不要多看也不要多问,握住榻上躺着的那位小公爷的手,应一句娘亲在呢就成了,不允许摸鬓角、摸脸、摸脖子的多余动作,因为陛下的情绪还不大稳定。

说了一句娘亲在呢,小公爷若是没反应,就快些退出来;小公爷要是应了,就看陛下的意思。

内室里站着一列侍奉的小太监,萧贽坐在榻边,正给许观尘擦脸。

第一位夫人进去,诚惶诚恐地坐在榻边的小凳上,半拢了许观尘的手,轻声道:娘在呢。

许观尘没反应,睡里梦里,还是喃喃地唤娘亲。

第二个、第三个

竟是没有一个像许观尘的娘亲。

几位夫人都试过一遍,最后被请在偏殿歇息。小成公公亲自暗示过了,这件事情,除了向家中解释宫中为何传召,对其他闲杂人等,就不要提起了。

夫人们也都明白,垂眸应了。

而这时,福宁殿正殿里,许观尘又换了梦话。

他这回说得小声,萧贽凑到他唇边,才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许观尘轻声道: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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