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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命大臣自顾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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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另一个是何府的小公子,何祭酒的小孙儿。

此二人生前都是极其倜傥的人物。

萧启与何镇的灵位,不与其他牌位放在一处,单设了一张小案来放。

许观尘站在他二人的牌位面前,用火折子点起灵位前两支白蜡烛近来何府事情颇多,竟没人顾得上祠堂,祠堂的蜡烛熄灭了很久,也没人来重新点起来。

烛光朦胧,照在黑漆牌面上,金粉描的字样。许观尘看着,恍恍惚惚的,不大真实。

他想了想,给二人上了香,才又重新站在他二人面前。

明日老师发丧,我带他回家乡安葬。听何府的旁支说,那儿很清静,还有道观,神仙会请老师去帮他们讲经的,老师应该会很喜欢那里的。

我不记得很多事情了,也不知道日后能不能想起来。

但是老师说,我没做错,所以我也一直问心无愧。

何府的门房说,这三年里,我没怎么来过何府。

等老师的丧礼办完,欠老师的,我还不清。但是从前我就没怎么来过何府,往后恐怕也不会常来。

到底是君臣一场、朋友一场,你们是要留在何府,还是随我回定国公府吃吃香火,都随你们吧。

许观尘将别在腰上的三枚铜钱握在手心,预备算一卦,还没来得及抛出铜钱,案上的白蜡烛闪了一闪,就熄灭了。

想来是蜡烛质量不好,此刻天色昏昏,四周都陷入黑暗。

许观尘笑了笑,把还未丢出的铜钱重新收好,了然道:我知道了。

他最后作了一揖,转身离去。

他出去时,小成公公正到处找他:小公爷,宫里派来接人的马车,已经在门前等着了。

许观尘不做多想,看了看天:离宫禁还有些时候,我去老师的书房走一走,很快就出去,你先去吧。

小成公公欲言又止,可许观尘拢着手,已经走远了。

何祭酒的书房也还是老样子,好几日没人打扫,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许观尘点起蜡烛,巡行似的,将四壁藏书都看过一遍。

案上还是那本《南华经》,上回许观尘走时,把这本书合上了。

如今他平复了心境,再翻来看,看见何祭酒做在上边的小字批注,鼻头一酸,又险些落下泪来。

许观尘捧着书册,借着烛光细细地看了一阵,忽又想起一件事来

方才小成公公说,宫里派来接人的马车在门前等着。他忽然想起,那个马车里,是不是还坐着一个人,不知是马车在等他,而那个人,其实也在等他?

许观尘恍然反应过来,心道不妙,竟是把萧贽晾在外边晾了许久,合上书册,就要赶出去,却不料还未走出一步,就被人照着后颈,狠狠地打了一棍。

他没了知觉,软软地倒在地上。

而萧贽在外边等他,等到想摔茶盏:再去看看,让他别玩儿了。

小成公公应了,再回来时,脚步匆忙,面色紧张:陛下,小公爷不见了。

这回真摔了茶盏,再顾不得有什么冷箭或暗器,萧贽掀开帘子,跳下马车,一双眸子阴得不见底:把何府围起来,找,掘地三尺找。

手指粗的麻绳在许观尘的手腕上绕过两圈,麻绳的那一头挂在梁上,把许观尘吊了起来。

后颈还疼得厉害,疼得他头脑发昏。

许观尘挣扎着睁开双眼,眼前却一片漆黑。

他晃了晃双脚,找不到可落脚的地方,只是在空中乱晃,徒然引得手臂酸疼。

身上的衣裳被换了,不是他来时穿的粗布道袍,是很繁复的锦绣绸缎,像是定国公的礼服。

他喊了两声,也不见有人,只有回声回应他。

再认真听了听四周的声音,也没有别的声响。

此处该是什么偏僻地方,又或许是在地下,冬日寒冷,这地儿更加阴冷一些。

许观尘就这么被吊了一会儿。

黑暗中,忽明忽灭的烛光渐渐靠近。

许观尘装作还没醒的模样,垂着头眯着眼睛,只看见那人的衣摆。

也看见了自己被换过的衣裳。

他二人所穿衣裳一样,确是锦绣绸缎。玄色庄重肃穆,云水纹流动别致,正红颜色编的穗子,勾玉配饰。

许观尘认得这样的款式,这是本朝顾命大臣所穿的衣裳。

本朝一贯的规矩,先帝给新皇钦点几位顾命大臣,不看年岁,不看辈分,只看忠心与才能。

顾命大臣职位特殊,朝拜祭天,织造府给他们制的衣裳也不同。

那人点起案上两支蜡烛。

两支白蜡烛照着的,是七殿下萧启的灵位。

第28章 顾命大臣

地下阴冷潮湿,许观尘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执着蜡烛那人,与他穿着同样的衣裳,背对着他,弯着腰,恭恭敬敬地点起灵位前的两支白蜡烛。

那是萧启的灵位。

而那个人,许观尘也认得,那是杨寻。

他点起蜡烛,在萧启的灵位前上了三炷香,回头看向许观尘。

许观尘闭上眼睛,垂着头,佯做尚未醒来的模样,也想看看他要做些什么。

杨寻行走无声,缓缓地踱着步子,就走到了许观尘面前。

他抬手,卸下许观尘戴着的莲花冠。

方才一通折腾,许观尘发丝散乱,杨寻索性解了他的头发,用木梳帮他重新理过一遍。

杨寻帮他理顺头发,叹着气唤了一声:小师弟。

他的动作很轻,戴在许观尘发上的礼冠却很重。

许观尘想,这大概也是所谓顾命大臣的冠子,杨寻这人,或许是要他给萧启陪葬。

不能再装睡了,再装下去,恐怕杨寻就要直接动手了。

他微微睁开双眼,恰逢杨寻觉着他面色苍白,气色不好,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盒胭脂,要往他脸上抹。

胭脂扫过面颊,杨寻又用拇指沾了一些,往他的唇上按。

许观尘一张嘴,就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杨寻吃痛,收回手指,那上边牙印很深,咬得出了血。

小师弟,你醒了?杨寻垂眸,不舍得从身上衣裳扯下一条包裹伤口,只能甩了甩手,任由他去。

萧启的灵位放在对面,方才杨寻也只端着蜡烛站在对面。如今,杨寻挪了一只蜡烛到他身边,许观尘才看清自己周围的情况。

他被麻绳吊在梁上,脚下是一口黑漆描金的厚重棺材。

在他的左右两边,又各有一口棺材。他左手边的那口棺材还是空的,右手边的棺材,已然躺了一个人何祭酒。

何祭酒已然死去多日,纵使近来天寒,尸体不曾腐化太多,却也已经变得僵硬。所以杨寻没有给他换上衣裳,只是把顾命大臣的衣裳叠好,枕在何祭酒的脑袋下边。

许观尘如坠冰窖,恍然反应过来,四肢都泛起冷,咬牙恨恨道:是你害了老师。

提到何祭酒,杨寻的眼底也微微湿润:不是。

许观尘被吊着手,晃动着用脚去踹他:就是你,就是你!

杨寻推了他一把,冷声道:我都说了不是我。

许观尘强压下喉间涌起的鲜血,哑着嗓子问他:那老师是怎么死的?

杨寻并不答他,转过身,留许观尘在他身后大喊:我问你啊,老师是怎么死的!

还是不理会他,杨寻从地上搬起右手边的棺材盖,将何祭酒的尸首封起来,又拿出六只长钉,把棺材钉上。

杨寻不紧不慢地敲着钉子,许观尘默不作声地啐了一口鲜血,别过眼不再看他。

他大概明白了,老皇帝病重之时,给萧启钦点了三位顾命大臣,他自己、何祭酒和杨镇。

他是定国公,虽不会武,任的却是个武爵,又与雁北戍边军钟家有联系,这是兵权。

何祭酒是天下八分士子的老师,这是声望与人才。

杨寻是恩宁侯府的世子,又是金殿上皇帝钦点的探花郎,这是才学。

他们三人,何祭酒是萧启的外祖,又是萧启的老师,许观尘和杨寻与他,既是君臣,又是自小一起念书的师兄弟,老皇帝会选他们三人,也是自然。

萧启身死之后,杨寻暗中筹谋了三年,要拉着何祭酒与他,他们三个顾命大臣,给萧启陪葬谢罪。

按照棺材的排列来看,杨寻虽然恨极了他,却仍旧把他放在中间一位,说明当时老皇帝嘱咐过他们,三人之间,要以许观尘为尊。

许观尘环顾四周,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不知道萧贽是不是还在何府外边等他,没等到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这里来。

此地阴冷,寒意透骨,许观尘瞥见角落里堆着书册,心想这应该是何祭酒藏书的地下,他们还在何府里。

只是何祭酒的藏书太多,这样的地下暗室,也不知道会有多少,要找起来,恐怕很难。

那头儿,杨寻已经敲好了两颗钉子,正在敲第三颗。

许观尘抿了抿唇,轻声道:师兄。

杨寻一时失神,竟像从前一般,随口应道:怎么了?随即回过神来,他冷冷道:你有事?

老师许观尘顿了顿,到底是怎么死的?

杨寻手上动作不停:我不是你这种欺师灭祖的人,你少用你那种肮脏心思揣度我。

你既问心无愧,那你说出来,也无妨。许观尘咬了咬舌尖,老师是怎么死的?

除夕夜里,守过一岁,老师饮酒服药,自尽而死。杨寻道,是你害死老师的。

怎么会是我?

杨寻抬手拂过何祭酒的棺材,道:倘若不是你,七殿下与何镇又怎么会死?是你弄得老师家破人亡,晚年凄苦。若非如此,老师又怎么会绝望服毒?

许观尘低低地笑了两声。

我早就该知道,你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杨寻叹了口气,自顾自地道,总归你也要去见七殿下了,要怎么处置你,那是七殿下的事儿,我与你说这么多做什么?

许观尘笑了笑,道:我笑你傻。

杨寻不语,许观尘又问道:为这事儿,你筹划了三年?从七殿下死的时候,就开始筹划?

是。

你还以为,这件事儿,没人知道?

难不成还有人知道?

许观尘深吸一口气,定定道:老师知道。

杨寻嗤笑一声:老师怎么会知道?就是怕老师为难,我才等了三年。否则早在殿下发丧的时候,我就该把你掐死在殿下坟前。

老师只是不说。许观尘轻声道,其实老师早就知道了。

杨寻开始敲第四颗钉子。

我最后一次来见老师时,因为你在外边,老师不敢与我明说,怕你那时候就动了手。许观尘道,你想不想知道,那时老师,对我说了什么?

杨寻不答。

老师说的头一句话,他说我没做错。这是为了安我的心。许观尘想了想,第二句话,让我专心事君,不要三心二意,不要再来找他了。

许观尘轻叹一声:我那时不懂老师对我的暗示,还以为老师是怨恨我。老师让我不要再来,其实老师是叫我不再来见你。

杨寻拿着锤子,狠狠地往棺材上一砸,换了个位置,开始敲第五个长钉。

许观尘道:老师太了解我们了,他一早就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老师这三年来,之所以装出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是为了应付陛下对七殿下旧人的查探,恐怕也是为了应付你。

你说你顾忌着老师,这三年来才没有对我下手。你说你不能欺师灭祖,所以你不能杀了老师给七殿下陪葬,你只能等到老师死了,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

可是,师兄

许观尘一双漆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午夜梦回的时候,为了你的七殿下,你有没有盼过,要老师快点去死?

杨寻连最后一颗钉子也不管了,暴怒跳起,喝道:我没有!

好吧,就算你真的坦坦荡荡,从未盼望过老师去死。但是许观尘说话的声音很轻,却慢慢地透到杨寻的心里去,老师是因为你死的。

杨寻扼住他的脖子,手渐渐收紧:不是我,是你。

是你许观尘喘不过气来,断断续续地道,如果你一定要有人给七殿下陪葬,老师为了你,已经、先去了。

许观尘被掐着,嘴角流出鲜血:我猜书房案上那本《南华经》里,应当有老师给我的信。某一本书里夹着应当也有老师给你的信。

你猜的对,《南华经》里确实有老头给你的信。初三那日,你来书房之前,我就把信拿走了。血迹沾染到杨寻的手上,他嫌脏,便松开了手,不过你又猜错了,老头却没有给我留什么信。

现在想来,初三那日,杨寻取了信,就退到了院子外的竹树下。许观尘进去时,他就已经在里边等着了。

后来在廊下,杨寻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后。在那时候他就想动手,只是被忽然进来的小成公公打断了。

迫不得已,为了掩饰,杨寻才与他演了一出师兄弟就此决裂、各不相干的戏。

许观尘道:有的,一定有的。

杨寻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到底,老头子还是最喜欢你。为了你,连殿下和孙子都不管了。

不是。许观尘满口的鲜血,说起话来,含含糊糊的,老师从来都一视同仁。老师为他二人立了牌位,以死殉了七殿下与何公子,也全了你的意思,还想在你铸成大错之前把你给救回来。

师兄老师一直都待你很好。许观尘吐出鲜血,几乎染红半幅衣裳,到最后,只能用气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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