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贽看完折子,面色一沉,起身走到许观尘身边,等着他结束打坐。
道士。萧贽道,今日就办礼。
许观尘转头看他,最终点了点头:好啊,等我算算日子。
他从案上翻出卦书,拿起铜钱与龟甲,算腊月二十五。这也就是失忆后的许观尘,在案上看见、没来得及收拾的那一个卦象。
腊月二十五,大吉,宜婚嫁。
办礼办了一个下午,派人去告知唯一一位在金陵城的长辈,裴将军。
执笔写婚书,共饮合衾酒。
暮色昏昏的时候,萧贽与他面对着面吃点心,主要是萧贽在看,许观尘在吃。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萧贽便捉住他的手,用他的手指在唇上按了按:该我了。
一开始顾忌着许观尘的身子,直到许观尘伸手抱抱他:你随意。
许观尘客套一句随意,谁知道萧贽就真的随他心意了。
情动之时,萧贽在他耳边微喘道:小道士,你的仙缘断了。
那时候,原本眼角就沁了泪,一听这话,小道士竟哭了。
这句混账话,也是失忆的许观尘最早想起来的一句话,他那时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己胡乱想的。
做的梦太真实,许观尘险些要把这当做是当下发生的事情。
于梦中醒转,他还泡在温泉池子里,白汽腾腾。
许观尘低头,掬起一捧热水,洗了把脸。
萧贽就守在他身边,拿起搭在架子上的巾子,递给他。
许观尘擦了把脸:我好了。
好了就起来罢,你泡了很久了。
正巧此时有人在外边敲门,想是找萧贽的,萧贽便起身出去了。
他一走,许观尘便从池子里爬出来,躲到屏风后边换衣裳。
许观尘穿好衣裳出去时,萧贽就站在门前,一个探子模样的人单膝跪在他面前回话。
见许观尘出来,萧贽便冷声让那人下去,牵起许观尘的手,牵起他往殿里走。
因为病得厉害,许观尘又在房里待了好几日。
正月初三那日,他偷溜出去,在外边散步,无意间听见宫人说话,才知道三日前的消息正月初一时,何祭酒没了。
他现在想来,初一那日,从温泉池子出来,那探子向萧贽禀报的,应该也是这件事。
许观尘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拢着手,慢慢地踱着步子往福宁殿走。
殿里萧贽正提笔写字,见他从外边进来,再望了一眼内室掩着的门,道:怎么跑出去了?
许观尘近前,在他面前坐下,轻轻道:老师去了。
萧贽搁下笔:你知道了。
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哭了,许观尘流下两行泪,气得捶了他一下: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还病着,告诉你,也是徒然惹你不安宁。
许观尘还要打他:那是我的老师
萧贽握住他的手腕,道:我不在乎旁人的生死。
忘记了,他原本就不会爱人。
许观尘叹了口气,放下手:至少我得去上柱香。
他垂眸,不经意间瞥见萧贽面前的案上,放着的是没抄完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他原本就不会爱人,可他又何尝信过这些?
许观尘却忽然恼了,抬手又给了他一下:我信道啊,你抄佛经干什么!
萧贽挨了他这一下,摸摸他的鬓角,也不说话。
第25章 可怜兮兮
正月初一时,何祭酒去了。
而许观尘病着,一直到三日后才知道这消息。
他想了想,道:我五岁拜在老师门下,老师教我开蒙念书,后来我在青州、在雁北,与老师之间,书信往来也不曾断绝。老师于我恩重如山,前几日虽然他让我不要再去,但我也不能
萧贽看了他一眼,见他急得眼眶都红了,却问:你身子大好了没有?
许观尘重重地点了点头:前几日才犯过病,这阵子应该不会再犯了。
可是萧贽不明白,他的拇指轻轻抹过许观尘的眼角:让你去就是了,你别哭啊。
许观尘再点点头,爬起来就去换衣裳:那我现在就走。
萧贽确实不明白,那个何老头子,有什么值得许观尘这样对他的。
萧贽就看着他,风一阵儿似的飞进内室去,换了一身衣裳,重新束过头发,拿起手炉。此时将将正午,连午膳也不用,急匆匆地就要赶去何府。
他做这些事儿的时候,微低着头,还是红着眼睛,忍不住就要哭。
萧贽更不明白,只觉得他眼角的红颜色,像鲜桃儿上才熟的一抹红颜色。
许观尘全然不觉,向他作揖,便出去了。
这次出去奔丧,没有带上飞扬。
一来,飞扬是小孩子心性,尚且不懂得生死之事。再者,还没出年节,飞扬正玩得高兴,许观尘也没想打搅他。
萧贽不大放心他,就让小成公公换上便装,随他走这一趟。
从宫中出来,得先回一趟定国公府。
府里的老管事柴伯却拱手道:公爷,祭文找府中文士撰好,初一连着悼礼一同送过去了。
这就是不让他再去了。
许观尘定定道:柴伯,老师丧礼,学生不去,叫天下人耻笑。
见他坚决,柴伯也没法子,点了点头,与他一同去。
马车赶得匆忙,许观尘问道:老师是怎么去的?
祭酒大人是寿终正寝。柴伯答道,除夕守岁过后,祭酒大人才躺下眯了一会儿,街上打更的声音响过三响,他们家下人就发现了。
怎么不派人告诉我?
柴伯答不出,许观尘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小成公公,他也微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安分模样。
许观尘叹了一声,又问:老师的丧礼,是谁家在办?
柴伯道:自然是何府旁支远房。
这样。许观尘点头。
上回去何府,碰见了从前同在老师坐下念书的杨寻,还起了争执。他以为杨寻回把事情揽过来办,方才还想着,若是杨寻办了丧礼,只怕他一去,就会被打出来。
许观尘没有再问,只是叹了口气。
老管事柴伯与许观尘的阿爷老定国公是一辈人,从前给老定国公当过马夫,后来在战场上受了伤,不得不退下来,就留在定国公府管事。
柴伯管家几十年,不曾出过差错。
许观尘之前在青州修道、在雁北戍边,如今在宫中养病,时常不在府里,人情往来、上下打点,都是他在办。
但有一点,柴伯不像旁人一般,喊许观尘小公爷,柴伯直接喊他公爷。
许观尘明白,柴伯一直都对定国公府从前的荣耀执念颇深,总把他看作是老定国公,要他快些把定国公府完完全全地扛在肩上。
此时见他不语,柴伯便斟酌着开了口:公爷,这次年节,宫中的年赏,比去年又多了许多。
嗯。许观尘点头,好好收着就是。
公爷的病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许观尘没告诉他实话,两个月犯一回,我也习惯了。
近来城中柴伯压低声音,试探道,编排公爷与陛下的风言风语好像有点多,还有人说,除夕宫宴,公爷坐在皇后的位子上了。
柴伯总督促着他要重振定国公府的辉煌,要重振辉煌,自然不能断袖,还是同陛下断袖。那样,许观尘恐怕要被人说成佞幸。
许观尘把他当长辈看,也不想伤他的心,只道:过了年节,柴伯若是有空,在各家远房之中,挑一个伶俐些的孩子来罢,我来教养,让他袭爵。
难不成老柴忙道,老奴近些年来,一直都替公爷留意金陵城的贵女,也为公爷攒了一些银钱。公爷原本就是寄名修道,若此时要娶妻
许观尘飞快地答了一句:我不娶妻。
自觉不妥,他低头,又闷闷地咳了两声:我这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过去了,何苦拖累别人家?还是从旁支远房里寻个孩子来方便些。
柴伯还想再说什么,马车已驶到何府门前,不等马车停稳,许观尘就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只道他是不耐烦,柴伯琢磨着他的反应,想着许观尘方才那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何府很是冷清。
三年前,何祭酒的外孙,七皇子萧启在宫变之中落败身死,何府也跟着陪进不少人。五殿下萧贽登基之后,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就此没落下去,凄凄惨惨地捱过三年,最后只剩下何祭酒一人。
许观尘失忆之后,只来得及来何府看过两回。那时候何祭酒已是很迟钝的模样。
如今去了,丧礼办得,也很是简单。
从前的何祭酒,是天下大半士子的老师,如今大半士子为了避嫌,前来祭奠者,不过寥寥数人。
罢了,罢了。
许观尘暗自叹气,跨过门槛。
堂前一口简薄的楠木小棺材,白布灵幡,与飞雪一起,随风而动。
没人拦他,也没人引他,更不要说陪哭回礼。整个何府上下,不见几人,凭吊祭拜,全靠自理。
小成公公拿起案上三支香火,凑近烛火。
那三支香,一只还没点上就断了,另两只受了潮,滋滋地冒了半天的白烟,也不见有半点火星。
许观尘一时无言凝噎,拿过小成公公手中三支香,放回桌案。
他恍恍惚惚地走到棺材边。何祭酒原本又高又瘦,颇有文人风骨,此时躺在棺材里,却显得矮小。身上寿衣是最寻常的模样,他原本可以穿祭酒的礼服。
忽然,覆着白布的桌案底下响了一阵,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从桌案下边探出来,反手去摸供案上的点心。
柴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供案下的小孩子拽出来了。
许观尘摆摆手,让柴伯把人给放走了。
由小成公公扶着,许观尘才站稳了,一时悲怆,气结难抒,眼前隐隐地又发起花来,带着血,沙哑地唤了一声:老师啊
小成公公拍拍他的手背,轻声唤道:小公爷。
不知又是谁,扑通一声在他身后跪下了,磕了个头,额头重重地撞在地上,砰的一声响。
小公爷,我们家老爷走得太寒酸了。那人扯着嗓子哭,又给他磕了两个响头,求小公爷主持事宜。
许观尘认得他,许观尘来何府两次,每回见到的门房就是他。
小成公公却按住许观尘的手,摇摇头:小公爷,不妥。
无妨。许观尘也拍了拍他的手,学生给老师办丧礼,不算是坏了规矩。
柴伯也道:公爷,咱们府上
许观尘抽了抽鼻子:柴伯方才不是说,为我成亲攒了些银子么?总归我不成亲,给老师用吧,算是我最后一点孝心。
阿爷从前困苦时,能买了宅子给手下副将发丧。许观尘定定道,此时若是阿爷在,他也会这样办。
柴伯无法,只能应了。
这件事,柴伯你去办吧,用定国公府的名头。许观尘道,最要紧的,半个时辰里,要金陵城中权贵世家,老师从前的学生都知道,定国公府给老师办丧。
柴伯自去办事儿,许观尘在厢房里撰祭文。
何府里的下人,许观尘来过两次,都只见到过一个门房。
小成公公亲自出去一趟,捧来热茶:小公爷。
嗯。许观尘想了想,搁下笔,你方才说不妥,我明白你的意思。何家旁支还在,我给老师办丧,确实不妥;用定国公府的名头,一意孤行,也不妥;若是让陛下知道了,更是不妥。
小成公公了然地笑了笑:小公爷,是由何府,想见了定国公府。
是啊。许观尘垂了垂眸,阿爷去时,还有我一个人把丧礼办下来。如今老师去了,我不能
小成公公叹了口气:奴才出去看看。
定国公府给何祭酒办丧的消息传得很快,灵堂还没布置好,各家的马车就排列成行,堵在何府门口。
小成公公引许观尘出来,把他带到一驾马车前。
其他马车都挂着白帘,只有这一驾,华贵异常,檐下四角还挂着铜铃。
原本也不是来奔丧的。
萧贽掀开帘子:可以回去了吗?
许观尘稍抬起头看他:恐怕还得再等一会儿。
萧贽叹了口气,伸手摸摸他的脸,最后吻了吻他的眼角:别难过了。
萧贽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难受,死了个人便死了,更何况还是萧启的旧人,他只是见不得许观尘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第26章 蓝羽冷箭
许观尘怔怔地站在马车边,竟也就任由萧贽扶着他的脑袋,吻了吻他的眼角。
萧贽带来的侍卫把其他的马车赶得远远的,又有宽袍大袖挡着,此间见过萧贽的人不多,远远看过去,也就像是萧贽凑在他面前,同他说什么话。
许观尘反应过来,推了他一下,把他推回马车里,轻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萧贽道:过来接你。
我
萧贽用拇指抚他的脸,又按了按他没什么血色的下唇,玩味地笑了笑:可怜,你这副模样太可怜了。
许观尘听不出他的话里有别的什么意思,只道:此间事未了,恐怕还要再一会儿,我
萧贽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你去罢。
许观尘点点头:那我先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