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贽依旧不语。
许观尘便起身,拿起他常用的长刀,抽刀出鞘,将刀柄递到他面前:要不你砍我一下试试?
萧贽终于开口:那多疼。
许观尘笑了笑,重新在他面前坐下,用指尖碰着刀刃:我都没几年好活的了,从前有什么
萧贽猛地抬眼,将他的话堵回去。
许观尘挑了挑眉,道:你若不想和离,那便不和离。
正巧飞扬捧着一小碗草灰浸水进来,萧贽点头,低声应了。
许观尘也点了点头,用指尖蘸着草灰,在飞扬额上描了一朵五瓣小花:不要碰掉了,晚上守完岁再洗掉。
再靠在炉子边吃两颗板栗,打坐似的,昏昏沉沉地眯了一会儿。
醒来时,他却枕在萧贽腿上睡着。萧贽把他的发冠拆了,手指绕着他的一缕头发,玩得正高兴。
许观尘不敢起来,醒了也假装没醒,想着悄悄翻个身,却被萧贽按住,继续玩头发。
倘若萧贽有尾巴,这尾巴也得在他腰上锢两个圈儿。
许观尘被他按着,还扯着头发,动弹不得,终是无法,抬手推了一下他。
这时暮色渐昏,许观尘揉着脑袋爬起来,走到盛着清水的铜盆边,拢了拢头发。
他回头,问道:晚上宫宴,还没到时辰吗?
萧贽道:没有。
许观尘怀疑地望了一眼窗外:看起来不像啊。
临去时,飞扬还扯着许观尘的衣袖,一定要他早些赶回来一起守岁。
不等许观尘回话,萧贽就握着他的手,把他送到辇车上去。
你方才说的话要算数。萧贽低声道,不要乱跑,跟着朕。
许观尘想了一路,也实在想不出,他说的是方才的哪一句话。
辇车在和安殿前停下,萧贽重又牵起他的手,牵着他往殿前走。
和安殿内灯火辉煌,陪宴的皇亲国戚垂首肃立,许观尘也低着头,不敢多看,只匆匆扫过一眼,好像没有看见他的位置。
他好像有些明白萧贽要做什么了,被握住的双手挣了挣,最后被抓得更紧。
是他方才说的不和离,倘若不和离,他就得坐到萧贽身边的位置上去。
他可算是知道,司织府做什么把他的衣裳弄得亮闪闪的了。
也不知道是羞是臊,许观尘下意识就想溜,无奈挣不开手,只好半推半就地随着萧贽往前走。
见他反应这样大,萧贽也不愿意松开他,怕一松开他,人就跑了。
原本设在主案右手边的桌案,萧贽忽然觉着,还是离得太远了。
他抓着许观尘的手,在案前站定,却不落座。
小成公公识眼色,亲手捧起软垫,放在主案一侧。
从宫宴伊始,萧贽与许观尘就坐在一张案前,举杯祈福时,也都只抬起一只手藏在桌案与衣袖底下,萧贽的一只手,紧紧地扣着许观尘的手。
许观尘挠他捏他还掐他,纵使后来,许观尘不想跑了,只想多出一只手来吃菜,萧贽也铁了心不松手。
萧贽把他捧到自己身边的位置,把他放在宗族面前,要他与他一同,受众人参拜。
他不单单要把许观尘关在宫里,还要把他放到宗族面前,放在朝臣面前,放到天下人面前。
要天下人都知道。
宫中旧例,酒过七巡可散席。
萧贽原本不喜欢宫宴,可是这回,生生过了十七巡,他才牵着许观尘,从后殿离开。
酒过十七巡,萧贽酒量虽好,头脑却也隐隐有些发昏,许观尘不喝酒,席上杯中都是茶水。
后殿里,小成公公捧着铜盆,却递到许观尘面前。许观尘把擦脸的巾子洗过两遍,递给萧贽。
热气熏透酒气,萧贽就松开他那么一小会儿,再转眼,许观尘就慢慢地往后退着步子,终于跑走了。
小成公公接过巾子,用手指揩了揩脸:羞了。
于是萧贽提着灯笼,跟着出去寻许观尘。
此时宫宴才散,前殿是席散将去的皇亲与伺候的宫人,宫灯成行,灯火辉煌。后殿有萧贽在,肃穆恭敬,亦是不闻半点人声。
许观尘戴上兜帽,拢着衣袖,头也不回地走进风雪之中。
荒唐,晚上闹这一出,实在是太荒唐了。
许观尘忽然站定,摇了摇头。
他又不是头一回认得萧贽,他这个人办事,就是不讲道理的。
许观尘继续往前走去。
不和离的话是他自个儿说的,萧贽要把他放在宗族面前,仿佛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尚且不知,萧贽此时,就提着灯笼跟在他身后。
雪地里脚印深浅,萧贽循着他的脚印走。
许观尘原以为人之将死,看事情也都看得轻了,什么皇权侯爵,什么恩情怨恨,也该抛到一边去了。
所以他在知道了三年前的事情的大概经过之后,也就不再费心神去想什么背上的刀疤,心想着要死了,还是多看看旁人的好,谁对他好,他也还回去。
结果今日宫宴上闹这一出许观尘咬咬牙,这事情可太重了,他看不轻。
拐过了宫墙拐角,墙那边探出来一枝梅花。
许观尘放缓脚步,抬手要折,忽然眼前一花,仿佛有人掐住他的脖子,握紧他的心脏,喉头涌上一股血腥。他掩着嘴,靠着墙滑坐在雪地上。
鲜血从指缝之间流出,滴落在雪地上,像他方才要摘的红梅。
看不清楚东西,许观尘往前摸索了两下,不知道扑在谁的脚边,抓住了谁的衣摆。
萧遇之他那时也不知道,怎么就喊了萧贽的名字,我难受。
萧贽打着灯笼,看他额上一点朱砂。随后丢开灯笼,把他打横抱起,一面走,一面拍他的背,喊他的名字。
灯笼落在地上,里边蜡烛倒了,烧起竹架与明纸。
距离上次他犯病,只过了五日。
两个月,二十日,与五日。
骤而缩短的时间间隔。
萧贽抱他回去,喂他吃药,再问他是冷是热,他已经听不见了。
萧贽摸着,他额上滚烫,便带他去了寒潭底下。
仿佛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许观尘知道,那是他忘记的三年,但是也隔着一层纱,许观尘看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
萧贽之前就问过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那时他不回答,萧贽也不再问他,只说从前也有过同样的病症,很快就会想起来了。
许观尘想,他大概快要想起来了。
隔着纱,他看不清,更记不住,糊糊涂涂地看了回走马灯,最后恍恍惚惚地醒来。
他睁开眼,入目是一支昏黄的短蜡烛,怕惊扰他,还用纱罩挡了一些光亮。
萧贽如上回一般,披着大氅,坐在石床边,时不时伸手,试一试他身上温度。
许观尘躺在石床上,枕着手侧卧,大大咧咧地睁着眼睛看他,直到萧贽发现他眼里有了光。
萧贽看向他,问道:醒了?
回答他的,是从石壁那边、红墙那边传来的,很小声很小声的打更声音,还有宫外祈福用的九层宝塔点起灯火,燃放烟火的声音。
一个新年。
许观尘与萧贽,在寒潭底下守岁。
四目相对,许观尘起身,在他面前坐下,捧起萧贽的右手,解下他缠上去的香草枝子,换上他藏在怀里、还带有体温的念珠。
大道赐福。许观尘拿着念珠,在萧贽手上绕过两圈,萧遇之
许观尘朝他笑笑,说了句再白不过的话:新年好哇。
萧贽一言不发,用念珠圈住两人的手,把他往前带了带,狼似的啃他的唇。
黑暗里,新年的打更声未停。
许观尘稍稍仰起头,迎合他。
第24章 如来本愿
寒潭下,萧贽给许观尘披上衣裳:你若是好了,就回去罢。
萧贽弯腰将他抱起,走出昏暗阴冷的寒潭,穿过灯火幽微的长廊,最后回到明如白昼、暖似三春的福宁殿。
福宁殿静得很,伺候的小太监行走无声,连呼吸也放缓了,进进出出,端来汤药与热水。
许观尘的鼻尖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忍着难受,勉强喝了药,又换了衣裳,擦过手脚,被萧贽抱到榻上睡觉。
小太监们都退出去,萧贽亲自放下榻前帷帐,吹灭蜡烛。
随他行走的动作,衣摆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萧贽出去了。
许观尘长长地舒了口气,翻身侧卧在榻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是衣摆簇簇地响。萧贽走至榻前,把被子掀开一角,放轻了动作靠过去。
许观尘蜷着身子,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锦被的一角。将睡未睡之间,有个人钻他被窝,他便往里边挪了挪。那人却不放他,手环在他的腰上,把他往自己这里扯了扯,贴得很近,许观尘几乎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萧贽先试了试他的呼吸,又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与脸颊,最后在他鬓角上落下细细碎碎的吻。
这一套动作,是萧贽常做的,认真到虔诚。
他抱得紧,一旦抱住了,就片刻不曾松手。
许观尘心想着,萧贽这个人,没别的长处,就是手劲儿还挺大的。
他拍拍萧贽的手,要他放松些:萧遇之?
萧贽不肯放手,许观尘等了一会儿,就往他那里再靠了靠。
萧遇之许观尘顿了顿,很认真地问他,我是不是活不长了?
萧贽只是把脑袋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角,要他别说了,快睡觉。
可是许观尘还不想睡:要换做三年前,我怎么会想到
他顿了顿,轻声道:到末了,竟然是你陪着我。
如若我只记得三年前的事情,我怎么办啊?
三年后,老师不要我,朋友也不要我,我忘恩背主,竟与仇敌搅和在一块儿。
我把那三年里的事情大概弄明白,然后我就活不长了。
许观尘歪了歪脑袋,缩在萧贽怀里,缩得像一只猫:我修道,修的是自然之道,理当认命,我认命啦。
我与朋友、老师决裂,那就决裂罢。和仇敌变一对儿,就当一对儿吧,仇敌对我好,我也就对他好吧。
活不长了,我就先把身后事安排好。大到从定国公府远房里找个孩子来教养,好让他袭爵,小到我的棺材上要用金线描莲花纹样。
这样说起来,还真简单。
可是我真的忘记了。许观尘似是话寻常一般同他提起,三年。
过几日就想起来了。萧贽像狼似的,舔舐撕咬他的唇角,要他住口,从前也有过几回,过几日就好了。
被蜜饯与白水化开,许观尘的口里,有极淡的药香。
许观尘一字一顿问道:那我从前、也隔五日就犯一次病么?
萧贽从来不会说话,不知该作何回答,看着他神色哀伤,只好把他再往怀里按了按。
两个人就这么抱着,发了会儿呆。
萧贽的呼吸打在他耳边,温温热热的。
许观尘费力地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双手捧着萧贽的脸,凑上去嘬了一口。
萧贽连呼吸都滞了一瞬,略哑着嗓子问他:怎么忽然这样?
我不知道,就是忽然想亲亲你。该做的事都做过了,尽管我不记得。亲你一口,那也不算什么。
许观尘顺势攀住他的脖子,把脑袋埋在他怀里,生怕他不信,还多添了一句:我是出家人,不说谎的。
他二人这一个晚上,亲来吻去,也数不清多少回,却不是**的味道,带了点相互舔舐伤口的意味。
萧贽揉乱他的头发:等工部造出冰棺,保你尸身不朽,乖乖听话,才准你说这些胡话。
不愧是萧贽,哄人的话,也说得这样别致。
萧贽低头,发现他趴在自己怀里,抓着他的衣襟,已经睡着了。他再试了试许观尘的呼吸,又静静地听见了他的心跳声,才相信他是真的睡着,亲了亲他的额头。
一夜无话。
天方破晓的时候,许观尘被熟悉的病痛折腾醒了。
许观尘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反手摸过去,掐了一下萧贽的大腿,低声抱怨道:我都这样了,你还这样。
萧贽原是一夜未睡,方才出了会儿神,怀里的人一动,他就睁眼了。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退,除了抱着他的手与靠过去的上身,不敢再贴着他。
怨不得他,毕竟现在是早晨,若不是许观尘犯病,许观尘也该这样。
许观尘很镇静地告诉他:我又犯病了,这回身上冷。
他多镇静,却冷得脸色煞白,浑身都哆嗦。
萧贽也冷静,从榻前暗格翻出药丸喂给他,飞快地披上衣裳,也给许观尘裹了几件,抱起他往后殿的温泉池子去。
小成公公亲自在外边守夜,见萧贽抱着人出来,很快也明白过来,立即着人煎药备水。
萧贽守在温泉宫,梳洗洗漱,都是在温泉宫里迅速做完的。
照着以往的状况来说,许观尘犯病之后,或冷或热,只要吃了药,吊着一口气,再去温泉或是寒潭底下,慢慢地缓过来,叫身上温度恢复正常,也就没事儿了。
在过往的三年里,他在温泉池子里泡着,在寒潭石床上睡着,有一盏茶时候就会醒来。
但是这回,许观尘在水里待了许久,靠在池壁上,睡得沉沉的,全无醒转的迹象。
他做了个梦。
或许正如萧贽所说,失忆这病症,他从前就犯过,不是什么大事儿,慢慢地就都会想起来。
昨晚在寒潭底下,他梦见走马灯似的三年。
这回他梦见竟明三年腊月二十五那一日,他与萧贽大婚那日,也就是他才失忆那一天。
竟明三年腊月二十五的凌晨,没什么不寻常,萧贽抱着他睡觉。睡着醒着,时不时试试他的呼吸,摸摸他的脸和手,他若察觉到,便往萧贽怀里拱一拱,表示自己还活着,不要闹。
晨起坐在一张案前用早膳,萧贽批折,他就打坐。
屏风隔着,没什么话说。
近晌午,雁北传来那封密折据说萧启没死的那封密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