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清欢这么识趣,倒叫柳氏收获了意外之喜,虽然薛清欢的认可与否定,并不能起到关键作用,但若她认可了的话,柳氏在薛冒那边确实能少一番口舌。
“请问娘子贵姓?”薛清欢主动转身问王氏。
这么热情倒叫王氏有些无所适从,反应过来道:“鄙姓王,见过六小娘子。”
薛清欢高兴的握住王氏的手:“原来是王娘子,你这般年轻,竟愿意做我爹爹的填房,想来还替你有些委屈呢。不过,我爹爹是个大好人,一定会对你很好的。”
王氏受宠若惊:“多谢六小娘子。”
满桌夫人被两人这突如其来的‘母慈子孝’弄得有些懵。
王氏悄悄往柳氏看去一眼,想知道面对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之前柳氏只是教了她一些怎么哄骗四房fù_nǚ的方法,却没告诉她面对过分热情的准继女该说些什么。
薛清欢耳中听见院外的三声狗叫,两长一短,是她和阿吉的暗号。
薛清欢主动拿起桌上茶壶斟了杯茶水,站起身恭恭敬敬的递送到王氏面前:“王娘子,虽然你现在还没过门,但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不若我现在就敬你一杯茶,今后我和我爹爹都要拜托你照顾了。”
王氏坐在位置上,抬头看着面前的茶水和薛六娘脸上诚恳的笑容,缓缓伸手接过:
“六小娘子说的哪里话,是我身若浮萍,要托……呀!”
一杯茶直接从王氏的指尖滑落,整杯从她胸前泼下,滚烫的茶水浸入衣裳,王氏惊声叫起,慌忙站起身来,薛清欢也吓了一跳,跟着站起来,嘴里说着:“哎呀,我真是笨手笨脚的。王娘子没烫着吧?”
这么说着,薛清欢的手便在王娘子胸前腹上擦来擦去,动作之大几乎要把王娘子的衣裳扯开,王娘子察觉出薛清欢不怀好意,伸手推了薛清欢一把,没想到没推动薛清欢倒叫自己往后退了一步,脚后跟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的同时,腹部好像还给什么东西击中了一下,沉痛难挡,王娘子整个人直直摔到旁边花圃里去了,屁股正好坐在花坛围边的奇石堆上。
“哎哟。哎哟。”
王娘子觉得自己的尾椎骨都要坐裂了,不过这还不是大问题,这么大的冲击之下,她觉得腹部有一股绞痛之感隐隐传来,这么感觉着,腹部绞痛越来越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往下坠动。
“呀,流血了!快去找大夫啊!”
人群中,不知哪位夫人喊了这么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王氏身上,就见王氏倒在花圃里,两手捧腹,身体蜷缩,殷红的血自她下身裙摆处散溢出来,灼人眼球。
就在这时,院门处传来一阵吵闹声,只听那处传来个丫头的声音:“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主院这边乱作一团,守着院门的婆子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四房的阿吉丫头突然带这个大夫过来,她们刚拦下,就听见里面喊要找大夫,婆子们慌了神,以为这大夫是夫人们要喊的,只好把阿吉和老大夫放了进去。
阿吉领着老大夫直奔薛清欢,柳氏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不知所措,下意识要拦着阿吉,薛清欢对阿吉使了个眼色,阿吉立刻指着躺在花圃里哀嚎的王氏,对身边的老大夫大声说:
“大夫,人在那儿,怕是要不行了,您快去瞧瞧。”
大夫拎着药箱直接踩进了花圃,一看见王氏下身的血就大惊失色,慌忙抓起王氏的手腕把脉,片刻后,只听大夫大喊:
“速速把人抬进房去,这位娘子小产了。”
第4章
……这位娘子要小产!
小产!
老大夫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宴会中的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这王娘子是柳氏准备安排给自家小叔子做填房的女子,说是大家闺秀,识文断字,品行上佳,性情最是温和不过,可这还没过门,怎么就怀孕了呢!
若非偶然摔倒在地,有小产之兆,这薛家四郎要把人娶回去了,岂非要当那现成爹了?
柳氏身为薛家大房长媳,竟然这么坑自己的小叔子!
都说豪门富贾之家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没想到这远近闻名的书香门第也是这个调调,真不知道这薛家平时还清高个什么劲儿,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龌龊不堪。
真叫人叹为观止。
阿吉是个机灵的,按照自家小娘子的吩咐去府外找了大夫来,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收到薛清欢的眼神,阿吉果断大声招呼主院的仆婢前来帮忙,很快几个婆子就把捂着肚子不住哀嚎的王氏给太进了房。
王氏被抬走之后,花园里一下就安静下来。
柳氏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自己,为首的怒目瞪视当然是来自薛清欢的,她身后那些夫人们看她的眼神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柳氏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就站到了这些人的对立面,只见她嘴唇发颤,竟难得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大娘子这是何意?怎的找一个怀了孕的女子与我爹爹做填房?”薛清欢满脸受伤,咄咄逼人的质问柳氏:
“我爹爹纵然子嗣单薄,却也不想替别人养孩子啊。大娘子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四房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平日你给多少用度,我们便花多少用度,少便少了,从来不曾说过,大娘子若对我们还有什么不满的地方,直接说了便是,何须用这般下作手段!”
薛清欢的当面质问字字珠玑拍在柳氏脸上,柳氏心惊胆战,连连摇手:“不是不是,我的儿,你听我解释,她……”
谁知柳氏的辩解还未说完,就听人群中有个好事的夫人说道:
“薛大娘子这么做,莫不是想吞了薛家四房的产业吧。为了钱才这般不择手段,往小叔子屋里塞个怀了孕的女人。啧啧啧。”
话音落下后,立刻得到一片认同。
就说好端端的她两个女儿怎会哄骗撺掇薛家六小娘子下河,让六小娘子坏了女子规矩,这就是在做前戏,让大家都觉得薛家六娘子没了亲妈之后野性难驯,需要有个人来管教,她便在此时推出王氏,还将王氏引荐给她们这些人认识,叫她们见识王氏的才学,认可了她,这样一来,柳氏那个鳏夫小叔子要是拒绝了来自大嫂的这番好意,倒显得不识抬举了。
谁想到王氏怀着孕。
她们倒也不怕月份对不上,毕竟谁都知道,薛家四郎六月里就要北上赶考,这一来一去,最快也要明年夏天才能回来,那时候王氏的孩子已经生了,薛家四郎如何知晓这孩子是不是他的。
而柳氏这么做的最终目的,绝对不仅仅是给他小叔子一家添个堵。
听薛六娘子的话里话外,薛家四房的银钱如今可都是她在掌管,连四房的吃穿用度都要从柳氏手上过,四房那么多的钱,柳氏守着守着说不定就动了歪心思,做这么多,其实就是想打四房巨额遗产和嫁妆的主意!找个怀了孕的女人给小叔子,她就可以借此要挟,然后借由王氏的手彻底控制住四房。
在场的都是在后宅风浪里滚过的,这一连串的事情稍微想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只能说,柳氏这个女人好毒的心思。
以李氏为首,差点被人当枪使,又实实在在被人戏耍了半日的夫人们,一个个沉着脸,压着怒火向柳氏辞别,柳氏一个一个追过去也没能追回来一个人,急的在原地跺脚。
薛清欢静悄悄的来到柳氏身旁,幽幽一叹:“哎呀,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啊。”
柳氏瞪向薛清欢,见这丫头脸上哪里还有先前的半分畏缩,双手笼在袖中,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嘴角和眼神都透着得意。
“来人!”
柳氏当然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薛清欢捣的鬼,感觉受到了极大的挑衅和侮/辱,大喊一声,想叫人来拿下薛清欢,却见薛清欢好整以暇的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并不乱的衣袖,凉凉说道:
“大娘子教唆三姐姐和四姐姐引我下河摸玉,还不辞劳苦给我爹找了个怀了孕的女人做填房夫人,若你再打了我,你觉得我爹回来会善罢甘休吗?还有外面的人会怎么说你?”
柳氏被吓住了,两个婆子应声前来,却怎么也等不到柳氏下达命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薛清欢从她们眼前走过。
她走的极慢,有恃无恐,无所畏惧,周身散发的压人气势哪里像个只有十四岁的人。
薛清欢来到廊下大喊一声:
“阿吉,别看热闹了,差点沾上个丧门星,回去给我爹爹烧点柚叶水,去去晦气!”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皆昂首挺胸的走出乱作一团的主院。
不过看样子,柳氏应该还不知道王氏有孕之事吧,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薛清欢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上一世他爹上京之后没多久王氏就传出有孕,可她却是年底生产的,月份上对不上,当年薛清欢被一句‘妇人早产’给糊弄过去了,哪里懂的这些。所以按照月份来推断,这个时候的王氏肚子里定然已经有货,她这才将计就计。
回四房的路上,阿吉方才心有戚戚,对薛清欢道:
“小娘子,咱们今日这么做,是不是算彻底得罪大娘子了,大娘子会不会找我们麻烦呀?”
“不得罪她,她难道就不找我们麻烦了吗?”
薛清欢看着眼前这些暌违已久的景色,总觉得薛家的院子比她记忆中的要小了很多,也没有记忆中那么华丽。
她是十四岁那年被安乐侯府从薛家认回去的,一辆青篷马车,两个传话婆子,一封书信和一只玉牌就把一个所谓的侯府千金给认回去了,侯府要认的是她爹,可那时候她爹已经死了,只能将就认回她。
那时候薛清欢在薛家过的是寄人篱下的日子,突然来了个侯府认亲,她巴不得远离这个吸血的地方,可天真的她哪里知道,她从薛家去了侯府,不过是从火坑跳进了刀坑。
薛家和侯府欠她和她爹的血帐太多!当年侯府之人她已报复殆尽,只是薛家之事过去多年,有些都时过境迁了,虽然薛家最后牵连了科举舞弊案,举家被抄,可在那案子破露之前,凭的叫他们风光了一时。
如今她既回来了,该讨的帐总要一笔笔,及时的讨回来才是。
“小娘子,这不是回四房的路,我们去哪儿?”阿吉看看四周问。
“账房。”薛清欢说。
不一会儿的功夫,薛清欢和阿吉来到了与回事处相邻的账房,找到支取先生,一开口就把对方给吓到了。
“六小娘子说要支取多少?”支取先生不敢相信的问。
“两万两。”
薛清欢重复了一遍,这下就连身边的阿吉都吓得冷汗直流了,暗自拉扯了几下薛清欢的衣袖,心道:小娘子也真敢开口。
两万两啊。
支取先生被惊吓过后,终于回过神来,说道:“这府中的银钱支取都要大娘子的对牌,六小娘子可有吗?”
薛清欢摇头:
“没有。不过你可以现在就派人去找大娘子问一问,就说四房的六小娘子现在要支取已故四房夫人的嫁妆两万两,看大娘子许是不许。若是不许,我便去知府衙门击鼓鸣冤了。”
整个账房都被薛清欢这股自信爆棚的野路子弄得晕头转向,账房管事还真跑一趟去问。
薛清欢就稳如泰山的坐在账房的客椅上喝茶,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账房管事回来了,并带来了大娘子的对牌。
“大娘子说,支!”
账房支取先生很是讶然,但有对牌,账房管事亲自去问的,他们都没意见,他一个小账房能说什么,便要进柜台里,却听薛清欢唤住他:
“等等。我改主意了。取五万两。”
账房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觉得六娘子疯了。
两万两已然是天文数字,平日里府中各房支取最多的开销也就是几百两的来去,账房先生的薪酬每月二两,五万两,她也真敢开口。
“大娘子如今对我是言听计从的,你便是再问十回八回,结果都是一样,先生若不信,大可再去问一遍。”
先前是账房管事亲自去问的,大娘子确实说了句:随她随她,要多少都随她,别来烦我了!
一番商量之后,支取先生捧着银托盘走出,来到薛清欢面前,赔笑说道:
“六小娘子,五万两的金额实在太大,账房一时拿不出,现银全部加起来就这么多,三万八千两。”
薛清欢放下茶杯,看都没看那银托盘,便对阿吉使了个手势,阿吉心下忐忑的上前接过银托盘,虽然都是银票,一点都不重,但她依旧觉得两条手臂在打颤。
这可是三万八千两啊,她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薛清欢站起身,对支取先生说道:“银票我先拿走,还有一万两千两,你把银锭子什么的再凑一凑,让人直接抬到四房去……半个时辰之内。”
吩咐完之后,薛清欢便双手拢入袖中,老神在在的走出账房。
在回去的路上,阿吉咽了好几下口水才勉强把激荡的心情给稍微压下去一点,对薛清欢问:
“小娘子,咱们这么做,恐怕大娘子不会善罢甘休的。她会不会告到族里去,到时候族里那些长老们可不会偏着咱们四房的。”
薛清欢随手摘了一朵回廊两边的迎春花,对着阳光转动它稚嫩的鹅黄嫩叶,仿佛能看见花瓣中的经络,闻言,回身将迎春花直接别在了阿吉的耳朵上面,笃定一声:
“放心吧,她不敢。”
比起让族老们知晓四房六娘子胡乱支取银钱的事,她更怕族老们知晓她的两个女儿撺掇姐妹下河摸玉,还有她自己找了个怀孕的女人要塞进小叔子房里的事情。
再加上现在还多了个觊觎四房钱财的名声……
第5章
薛清欢和走路都打颤的阿吉回到他们四房的小院,说是薛家四房,其实就是个偏院,薛清欢的娘亲在世时,做主将这偏院在临近春潮街的方向重新开了个院门,把这偏院硬是改成了个两进的小院子,前后院加起来总共也就七八间房,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们家人少,住在里面还挺宽敞。
阿吉把银票托盘小心翼翼的放在薛清欢的梳妆台上,薛清欢揭开压在上面的红绸不布,看着两沓厚厚的银票,问:
“东叔和长喜现在哪里?”
东叔当年是薛清欢外祖的左膀右臂,外祖去世以后,就是他忠心耿耿把巨额遗产送到了她母亲手中,那之后,就被母亲留了下来,连同东叔的侄子长喜一起,帮着跑跑码头和管管四房杂七杂八的事情,母亲去世以后,他们就护着薛清欢和薛冒fù_nǚ。
当年薛冒赶考,东叔随他一同前去,却也一同没再回来,东叔还因此背上了污名,因为她爹死的时候,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人搜刮干净,东叔这个人,连同她爹的钱财、名谍等全都不翼而飞,以至于她爹的尸体在开封义庄停了将近两个月才有人查出他的身份。
当时是在大京的二伯薛董派人回来传话,说她爹就是被身边的贪财的奴仆杀害的,而之所以这么久才发现,是因为那阵子二伯得中探花郎,正是人生得意之际,身边事情太多,以至于弟弟失踪那么久之后才发觉他被害了。
呵,这个理由曾经骗了薛清欢很多年,她当年甚至真的以为她爹是东叔杀的,也真的以为二伯那个探花郎是他自己考的。
薛家人之所以该死,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苛待了四房,谋夺四房的财产,还因为他们联手害死了她爹!就连二伯那个探花郎的成绩都是抢夺了她爹薛冒的。
这件事原本滴水不漏,薛清欢没往那方面想,因为她爹的学业一直都只能算是中游,每年赶考的举子多如过江之卿,便是解元之身都有可能发挥失常,更遑论一个素日成绩平平的人,科考失利太正常不过。
要不是有后来震惊朝野的王相科考舞弊案被人揭发,拔出萝卜带出泥,将当时已经入了文渊阁为学士的薛董牵连出来,薛清欢根本不会去请大大王帮她调查她爹的科考卷底。
查过之后才知道,薛董与薛冒同年科考,薛董暗箱操作,买通了内外帘官和誊抄举子案卷的小吏,把薛冒的试卷换成了他的名字。
成绩出来之后,果然薛冒名落孙山,他薛董春风得意。
若他只是冒名便罢,薛冒哪怕再过三年还能继续考,可薛董怕事情败露,便在大京将薛冒杀害,嫁祸薛冒的随从东叔,而那个背上弑主之名的东叔,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绝无生还的可能。
薛董冒名中了探花之后,在大京的一切活动全都是靠着家族支持,可薛家耕读传家,能有多少钱供他走动打点?然后事情就又转到了四房的产业这上头。
薛清欢的母亲去世之后,她的嫁妆和遗产全都放在薛家公中保管,说是等薛清欢出嫁时,一并给她带出,可柳氏在薛冒赶考之前给他找了个填房夫人,在填房夫人的配合之下,他们更加顺手的挪用四房的财产,说起来,二房薛董在京里买通那么多人作弊时用的银两,都很有可能全是四房的财产。
那些豺狼虎豹,花着四房的财产,换了薛冒的考卷,再用他的钱买凶杀他。
可以想见,后来继母王氏卷款私逃不过是个名目,为的就是让外人知道,四房的钱全被王氏卷走了,那以后薛家所花用的钱,自然就全都是薛家公中的了。
这些连环毒计,一环扣一环,把当时不过十四五岁的薛清欢打的筋断骨裂。
大大王为她查清个中关节之后,素来铁石心肠的他都忍不住对薛清欢的遭遇抱以同情的目光,而身边的同僚们更是义愤填膺,狂骂薛家不是人。
“东叔不是在镖局就是在码头吧,长喜没事的时候一般都在马房。小娘子要唤他们来吗?”阿吉问。
薛清欢点头:“嗯,让长喜去把东叔叫回来,我有事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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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刻钟后,长喜和东叔就被唤到了薛清欢跟前儿。
再见前世护她左右的忠仆良友,薛清欢感慨良多,东叔是个年近四十的汉子,长喜是他侄子,比薛清欢大八岁,今年刚满二十。薛清欢的外祖对他们一家有救命之恩,所以他们一家子都在宋家码头上做事,外祖去世以后,东叔和长喜就在薛清欢的母亲跟前儿。
东叔当年为护她爹死了,长喜虽然没死,但在她刺死安乐侯夫人之后,跟着她一起流放,流放途中为保护她而被押送兵丁们生生打断了一条腿,天寒地冻久不得治,落下了终身残疾,可即便那样,长喜也从未想过背叛,一路忠心。
这样好的两位仁义之士不该是那般凄凉的下场。
“不知小娘子有何吩咐?”东叔见薛清欢只看着他们不说话,于是主动开口。
之前他们被大房那边的老嬷嬷们训斥过,说让他们没事别进后院,对小娘子的名声不好。
薛清欢这才回神,整理一番思绪后,将早就捏在手中的银票递到东叔面前,说道:
“这是两万两。东叔您这两天就启程,辛苦跑一趟大京,帮我到朱雀门龙津桥附近买一处宅院,要朝南向阳的,周边安静适合读书的两进宅院。”
朱雀门离大京最繁华的御街很近,龙津桥又在国子监太学附近,那里真是往来无白丁,出入皆举子,大京有点名望的先生和读书人都聚集在那儿,当年她随大大王重返大京,路过那里时就觉得如果她爹还在的话,住在那附近读书定然会很方便。
东叔接过一沓银票,懵懵的看向薛清欢:“小娘子,这……是何意?”
两万两银票就直接交到他一个下人手中,小娘子竟也放心!
“东叔,爹爹马上就要去大京赶考了,大京那么大,他人生地不熟的,总不能一直住客栈住到明年吧。买个宅子方便些。”薛清欢说。
东叔了解的点点头,又指着银票道:“那也用不了这么些。一座两进宅院,最多也就万把两,这太多了。”
“您拿着吧,我听人说大京那地方的宅院就是卖的贵。总之您帮着挑一座好的,只要地方好,贵就贵些了,安置妥当最重要。”
现在是成景元年,大京的房价虽比地方贵一些,但还不算太贵,两万两足够买四五进的大宅院了。
等到成景三年,禹王叔起兵谋反,两万大军,一路从湘潭势如破竹打到大京,据说那一年低价变卖宅院逃难的大京百姓不计其数,有那江南商会出资收购,等到兵乱平复之后,大京百姓再想回来,就发现大京的房价已经被那些江南商人炒上了天,原本小一万两就能在大京称买上一座称心如意的小宅院安家落户,可战乱之后,一座两进小宅院至少得卖到七八万两,从禹王叔谋反到被平乱,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大京房价就如冲天炮般突飞猛涨。
“可这么多钱,小娘子当真信得过我?要不要问过阿郎?”东叔问。
“当年外祖那么大的家业都放心让您护送,如今我这又算的了什么。您是外祖信得过的人,便是我和爹爹都信得过的人。这去大京买宅院本就是为了爹爹明年的科考做准备,爹爹不会不同意的。”薛清欢说。
东叔想起老主人,双目微红,将银票一卷放入衣襟贴身藏着,爽快的对薛清欢抱拳承诺:
“小娘子请放心,秦东定不负重托。”
薛清欢点头,又道:“东叔启程之前,务必将镖局和码头的事情安排好,我这些天可能要用人。”
外祖是做码头跑船生意发家的,镖局和码头是很重要的地方,可惜当年的薛清欢太小,不懂得利用这些资源,被困在后院,坐井观天,凭白把外祖打下的大好江山拱手送给了他人。
“是。”
东叔领命下去之后,长喜抬头看了一眼薛清欢,又看了看薛清欢身边的阿吉,阿吉暗自对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小娘子还想做什么。
薛清欢见他俩眉来眼去的,不禁暗笑在心中,其实当年长喜拼了命护住她,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原因,就是阿吉。
阿吉是随她去了安乐侯府之后,为护着薛清欢被侯夫人打死了,长喜钟情阿吉,觉得薛清欢是阿吉拼死都要护住的人,既然阿吉死了,那他就代替阿吉将她保护下去。说起来,薛清欢觉得自己真的欠他们很多。
“长喜,从今天开始你搬到外门来住,我这边有什么事要吩咐你去做的话,你也好走的快些。”薛清欢说。
长喜一愣:“小娘子,可是大房那边的嬷嬷说……”
不用他说完,薛清欢也知道那些嬷嬷说的什么,当即打断:“你是我们四房的人,合该待在四房,那些老妪婆的话,全当放屁即可,不必理会。”
长喜为之一振:“是,奴听小娘子的。”
说完之后,长喜又往阿吉看去一眼,因为阿吉也住在外门,他那红果果的目光盯着阿吉,阿吉轻咬唇瓣,暗自瞪他。
薛清欢双手拢在袖中,看着他俩眉来眼去,也不揭破,只是似笑非笑的用一副‘哦哦哦,原来如此’的眼神看着阿吉,使得原本就有些羞怯的阿吉瞬间红了脸。
第6章
账房那边果真按照薛清欢说的,把账房里能凑的银锭子都凑了给她送了过来,大约两千多两,长喜惊愕之余,赶忙配合着把银钱搬入了薛清欢的闺房之中。
安排好了一通后,薛清欢又打发长喜出去买了些柚叶回来,亲自爬在梯子上挂柚叶去晦气,正挂着,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曾经只会出现在她梦中的声音。
“清欢,你爬那么高做什么,快下来!”
爹娘愿你一生都能清平欢喜,‘清欢’这两个字是疼爱女儿的父母对女儿未来的美好期盼。可惜上一世给她娶这个名字的人全都早早的离她而去,而她曾经的一生也和‘清欢’这两个字搭不上边。
母亲缠绵病榻两年多,她尚在床前侍过疾,父亲赶考客死异乡,她竟是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便是连父亲出发之日,她还在因为父亲续了王氏做填房而跟他怄气没去相送,fù_nǚ间最后一次说话全都是她的任性之言。
薛清欢僵硬着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处,就看见站在拱门前,刚刚亲自扫墓回来的薛冒穿着一身褐色短打,高高瘦瘦,肩背竹篓,头戴斗笠,手拿小铲都不影响其儒雅形象。
还是薛清欢记忆中的模样。
薛冒放下竹篓,将斗笠和铲子放置一旁,来到梯子下方,故作严厉对站在梯子上发呆的薛清欢道:
“愣着干什么!我让你下来!”
薛清欢这才回过神,从梯子上爬下,然后便呆呆的盯着薛冒看个不停,像是怕他突然消失一般,鼻头止不住的酸楚,眼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薛冒原本还想再训斥几句,却不想还没开口,这丫头就似要哭一般,吓得薛冒训斥的话也不敢说了。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薛冒问。
他这个丫头性子随了她娘,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手心给打开花了,她都能咬着牙坚决不哭的。
薛清欢原本只是眼泪打转,架不住薛冒这么一问,前世今生积攒下的所有委屈仿佛一瞬间来袭,止都止不住的喷涌而出,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掉落。
这下倒是薛冒慌了,连忙弯下腰关切的问询:“别哭别哭,告诉爹,谁欺负你了。”
薛清欢哭成个泪人,根本说不出话,薛冒抱着她没办法,只能转问阿吉。
阿吉看着自家小娘子哭的这么可怜,心中不禁感到一股由衷的敬佩,果然还是小娘子聪明,她们跟大房交恶的事情阿郎还不知道,小娘子这么一哭,等同恶人……呸,好人先告状。
小娘子这么卖力,她这个做丫鬟的也不能落后,于是把她们今天在大房发现的那些事情,稍微添油加醋的对薛冒说了一番。
薛冒听得震惊不已:“竟有这等事?你说的可是认真?”
阿吉举天发誓:“阿郎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去询问今日来赴宴的夫人们。小娘子素日何等英雄,如今哭的这般伤心,阿郎何曾见过?”
薛清欢表示阿吉对‘英雄’这个词语的理解有待商榷。
薛冒沉默片刻,忽然站起欲向外走:“我去找她问个清楚。”
“阿爹且慢。”薛清欢拉住薛冒,对阿吉使了个眼色,让她去院外守着,然后薛清欢便拉着薛冒进屋说话。
“阿爹,今日之事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出去,那些夫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大娘子所作所为自有旁人去公断,咱们现在找上门理论非明智之举。”
之所以不能上门理论,是因为柳氏想做的事情在还没有做之前就被薛清欢给打断了,说白了就是并未对四房造成实际的伤害,柳氏现在完全可以推说王氏并非要给薛冒做填房的,那时反倒叫她推脱了。
薛冒紧咬牙关,气的眼冒金星,他不好跟女儿说的是,其实柳氏已经跟他说过多回,要他找个填房回来,都被他拒绝了,没想到他拒绝之后,柳氏背地里竟又使了这么多手段。
“阿爹,今日是我鲁莽了。但女儿只是想告诉你,我并非大娘子她们说的那般不守规矩,爹爹今后收房纳妾娶妻,女儿都没意见,只是定要寻那知根知底,品行端正的才行。”
薛冒没想到向来冲动鲁莽的女儿会说出这番话,想到昨日她湿淋淋的被人送回来,全身高热,还倔强的什么都不肯说,若非经历生死攸关的大挫折,她一个孩子又怎会一夜之间变得懂事了呢。
伸手抚在薛清欢的头上,薛冒说:“可是爹爹下个月就要启程去大京了,实在不放心将你一个人留在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