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前世那个同傅时雨毫无二致的人,此刻也成了毫无相似之处的赝品。
首先最明显也是最容易露出破绽的地方,便是傅时雨的那双眼睛。
一个人伪装的再像,眼睛都是骗不了人的。
他虽不能保证认出每个人,但傅时雨的他肯定能认出来。
这个人的一双眼太过放.浪,是刻意伪装出来的yín.乱,而傅时雨这种人,理智两个字如同时刻镶在他脑门上,就算脸上再是情动,他眼睛深处都会藏着一丝清明,矜制着自己的行为。
铮铮傲骨,嶙嶙独立,这才该是傅时雨的模样。
楚晏神色复杂,看着缓缓那张揭下人皮面具,惨白得好无血色的脸。
一个人的底线,是好与坏的分界,傅时雨永远徘徊在好的边缘,他有自己的坚持,所以从未踏过界一步,而沈言亭的分界早已被自己抹除的干净,他的世界里没有好坏,只有利用、背叛、算计、阴谋等等所有肮脏丑陋的黑暗。
这或许便是两人最大的区别了。
就算不用看,楚晏其实也猜到这人是谁了,只是他在好奇前世沈言亭到底是如何同太子勾搭上的。
但现在却容不得他多想,因为他周遭的所有景象全部消失了,遥遥传来一道醒木敲在案上的震耳声响,随着声一落,眼前便像是被人拉开的幕布,刺眼的白光射的楚晏眼底酸痛,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瞧不清。
他闭上眼缓了片刻,重新睁眼才发现这里原来是行刑的菜市口,辚辚作响的囚车停在刑场,一百多名带着木枷镣铐的囚犯被押上刑台。
楚东歌身为他的妹妹,罪行自然是重中之重,她孑然跪在最前方,赤膊上阵的刽子手正在旁边磨着行刑的大刀。
饶是再坚强,一个小姑娘见到这场面,难免是会感到害怕的,她死死咬着皲裂的下唇,瞳仁里仿佛要被侵袭而来的恐惧淹没。
坐在案后的监斩官站起身,扔了斩首令牌,嗓门如洪钟地喝道:午时已到,行刑!
刑台上登时哀嚎一片,哭啼有,谩骂有,所有绝望愤怒的声音如同要响彻苍穹,一双双赤红的眸里尽是怨愤,恨不得把楚晏拎上来生吞活剐,替他们受了这斩首之刑、
唯有楚东歌视线虚晃,飘忽不定,嘴里不停地呢喃着什么。
时雨哥哥。
楚晏看清她嘴里的口型后,心里的那丝古怪越来越浓烈。
为何到临死这一刻,她都执意地想找傅时雨。
几息后,一阵吵闹的喧哗声替楚晏解了惑。
他放眼望去,拉长的视线穿过人头攒动的百姓,穿过午时灼灼刺目的阳光,恍如隔世地定格在手握红缨长木仓,身披银甲,策马而来的人影身上。
太耀眼了。
如同是站在漫漫长夜的深渊里,此时从上空投射下来的一束不容忽视的闪灼白光。
所有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他身上,楚晏认出这人身上还穿着那日雪地里的白衫,他站在原地,任由骑着马的傅时雨从跟前穿插而过,脸上似乎也触到了这人扬在风中的发梢。
长木仓在人群中挥舞过一道冒着寒光的弧度,挡在马前的百姓纷纷往两边避让,傅时雨那张艳丽的脸上此刻显得异常坚定,眼睛深处如附神光,亮得如同是散发着辉芒的明珠。
监斩官见有人闹事,忙不迭从案后走出来,厉声喝道:来者何人!
见旁边立着的狱卒呆愣着,他又气的叫骂:反了反了!你们还不快把这刁民拿下!
那些狱卒反应过来,瞬间四面八方地,以傅时雨为中心,包围了过来,看到那道在人海里舞着木仓的渺小身影如同是海浪里的扁舟,正在逐渐被卷起来的浪花淹没,楚晏却像个被隔绝在台下的看官,明明身临其境,却只能被固定在屁股底下的长凳上,只能无能为力的发泄着满腔绝望和愤怒。
痛苦的情绪铺天盖地袭来,楚晏嘶吼着冲上前,想挡在被划破了盔甲,快要被刀光剑影覆没的人身上。
他盯着傅时雨从马背上摔下的身影,狠狠拽起他的衣襟,对着这张平静的脸破口骂道:傅时雨!你他娘的疯了!
重兵把守,你还敢来劫法场!你这个蠢货!滚啊!
滚!不准动他!滚啊!我让你们滚啊啊啊!
楚晏悲恸欲绝地扑上前,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落下的刀剑砍过自己,最后全部落在傅时雨的身上。
他脑子一片混乱,弄不懂为何这人事事克制,考虑退路,为何会一反常态的冲动鲁莽,甚至做出这番不过脑子的决定,像是是义无反顾扑入火海的飞蛾,任由无情的火苗烧蚀翅膀,浓烟吞噬它的身体,带着一股抛弃所有的决绝。
傅时雨本就没了修为,哪能敌得过,或许他根本也从没想跟这些狱卒争斗,长木仓因为手腕无力,沉重地滑落在地,不知是谁踢到了膝盖窝,他笨拙狼狈地摔在了刑台上。
铁头盔滚落在地,如瀑的黑色长发如流水般滑出来,傅时雨的脸隐在发间,瘦得竟不过巴掌大。
楚晏双膝跪在地上,掌心一次一次地努力想捧起他的脸,嗓子被吼得生烟,傅时雨,说话啊!为什么要来送死!
你这个疯子,你一定是为了报复我,对吗?
傅时雨听不到他的声音,眼瞳清晰地映着头顶的烈日和寒光,他如同是被所有人踩在脚底的蝼蚁,即将面临着无数血腥的酷刑。
时雨哥哥!楚东歌也在喊,她想爬过来,但身后的刽子手死死把楚东歌柔弱的身子压制在地,容不得她丝毫动弹。
底下百姓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议论纷纷,他们不知这人是谁,原本以为是劫法场的,但瞧这人弱不禁风的模样,又不太像。
随着众人的疑惑越来越浓时,远处蓦地传来一阵乱踏的马蹄声,正怒吼着的楚晏似察觉到什么,抬眼看到远处一队身着黑衣,蒙面的人马身姿轻盈地跃上了刑台。
楚晏震愕地看着这群人马,又垂眸看向躺在刑台上的傅时雨。
他头发散乱,白衫上满是脏兮兮的血污,一双漂亮的桃花眸熠熠生辉,里面装的是运筹帷幄的笑意,这样的蓬头垢面的人,此刻却仿佛凌驾于万人之上,所有人都化作了他指尖上的黑白棋子。
楚晏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错的是自己。
这人肯定会给自己留退路的
肯定会。
为了让自己相信,楚晏又在心里重复了遍。
念头才刚在脑海里闪了一半,一道浑厚的怒吼平地响起。
放箭!
原来是监斩官见势头不对,立马扬手让藏在暗处的禁卫军放出羽箭。
箭雨如同是撒开了一张大网,毫无缝隙地盖在了刑场上,旁边围着的百姓吓得惊慌失措,开始抱头乱窜。
时雨哥哥!一道凄厉的哭声插断楚晏的思路,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到身下的傅时雨已经不见了。
一股难以名状的不安攥紧了他的心脏,楚晏脖子如同被冰雪冻得僵硬,他迟缓又恐惧地转过头。
握着刀的刽子手躲到了一旁,刑台中间正跪着一道白色的身影。
不已经不能说是白色了。
一尘不染的白衫被染成血红,那人跪趴在楚东歌身上,明明身影如此的羸弱,却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这漫天的箭矢。
楚晏看着他后背上密密麻麻的羽箭,心脏仿佛也被万箭穿了孔,痛得他只想用指甲挖开皮肉,把这颗还跳动的心脏捏在手心,一点一点的碾碎吞进腹中,或许这样才可以跟他现在的痛苦相比拟。
他冷笑,继而大笑,最后转换为放肆疯癫的狂笑。
没想到啊!楚晏笑的旁若无人,笑的撕心裂肺,笑的肝肠寸断,酸涩的眼泪从眼角滑了出来,他依旧痴痴的笑着。
原来最后你自己也是棋子。
这盘棋,没有棋手,因为下棋的人也变成了最关键的一步棋。
楚晏没想错,这人是真的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
傅时雨口中的鲜血喷洒在楚东歌的发丝上,他像是很累,每说一个字都带着艰难的喘气。
丫头。
楚东歌想回头,傅时雨制止道:别看。
怕你做噩梦。
时雨哥哥不是说只是来帮莺莺收尸的吗?楚东歌呜咽出声,她已经猜到了什么,哭喊道:不该救莺莺的,莺莺一介女子,生死本就微不足道。
傅时雨轻笑了声,佯怒道:谁说的。
莺莺该救。
他看到走过来的黑衣人,淡色的唇微勾,对着楚东歌的耳后,玩笑道:你这丫头,好久没见,都这么瘦了,以后穿嫁衣一定很好看。
楚东歌没说话,或者已经被哽咽堵的说不出口了,她埋着头泣不成声,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双玄色长靴,楚东歌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了面罩外露出的那双沉静的眼睛。
傅时雨像是完成了自己最后的使命,翻身倒在地上,含笑看向那黑衣人,道:带她走吧。
别再回京城了。
那黑衣人不言,砍下楚东歌身上的木枷。
一得到自由,楚东歌刚想回头,就被那黑衣人用手蒙住了眼,随后被打昏在地。
黑衣人看着地上微阖着眼的傅时雨,神色复杂地说了声,多谢。
是我该谢你。傅时雨嘴里溢出刺目的鲜血,但他已经没力气再擦了,甚至连往常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
看到那黑衣人抱着楚东歌,穿过厮杀成一团的战场,脚步敏捷地飞上屋檐,把埋伏着的禁卫军远远甩在身后,傅时雨这才像是放心了,毫无负罪地闭上了眼。
可心里却像是突然被针扎了下,虽然不痛,但还是驱使着傅时雨合眼的动作停顿了一息。
也正是这一息,虽短,但恰恰把城墙上悬挂着的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望进眼里。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直到他断了呼吸,这双眼都始终留了条缝儿,再也没能阖上。
双眸空洞的楚晏化作了一泡虚影,被刮过的寒风吹回到了前世离开的雪地里。
傅时雨!今晚在城门外等我!
快被风雪融为一体的傅时雨,看着伶仃凄凉,听到这话,他浅浅地笑了下,随即张开嘴,合着白雾呢喃了句。
可我要离开了,世子。
到此一遭,得来始终,所隔山河,各生安好。
你是我矜持半生,躲不掉的因果报应,所以
楚羡行,我们不要再见了。
傅时雨看着头顶帷幔,又把当时的话在嘴里徘徊了一遍。
果然报应啊。
作者有话要说:9点左右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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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背叛
当看到眼前白茫茫的雪山时,楚晏眼里有些恍惚,好像记不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了。
他像是孤独又坎坷的跋涉过了时间,又像是旁观了一个人复杂又短暂的一生,随后在地狱的深处里挣扎呐喊,但没人能听到他心里歇斯底里的绝望。
楚晏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胸膛,里面的心脏滚烫而又亢奋的跳动着。
还活着。
他以为自己跟着傅时雨一起死了,但还是回来了。
不还有傅时雨!
楚晏像是一个酩酊大醉的酒鬼,陡然清醒了一般,回过神便看到了摔在地上的木盒。
原来这块染血的破布,是当年那人死前的一小块衣角。
他指尖颤抖,格外珍视的捧起来,小心翼翼地抓在手心里,像是狠狠攥着那人的手一般,用力得仿佛要把这块破布捏成齑粉。
刚想离开,不经意看到木盒里还有一个小巧精美的玉瓶,楚晏想到什么,急忙把那玉瓶捡起来,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小瓶透明晶莹的液体。
他虽然没见过寒蟾血是何模样,但那人应该没必要骗自己,楚晏攥紧手里的玉瓶,开始大刀阔斧地找起极寒谷的出路。
*
大庆军营
凄冷的夜空上悬着一轮圆月,乌云文文莫莫地掩映清辉,像是蒙了层不真实又缥缈的轻纱。
滚一边去!深夜赶回的应逐,烦躁地一把推开挡路的士兵,踩着匆忙的步伐踏进了军帐。
还没看清里面情形,就开始禀告道:将军,接到线报称匈奴已经开始整军待发,准备连夜前往山海峡。
是吗?耳畔响起一道含笑的粗犷嗓音。
应逐听声音不是自家将军的,心里剧震,连忙抬头,只见上方的矮案后,正吊儿郎当地躺着个人。
曼达眼里透着锐利的精光,随意往嘴里扔了瓣儿剥好的核桃,为了能让应逐听懂,他特地换了蹩脚的中原话,你刚说什么?
应逐怔愣片刻后,反应机敏地抽出腰间配刀,刚想飞身上前,脖子上就先一步被人架上了大刀,寒锋似乎刺开皮肉,直接威胁到了里面流淌的血脉。
哈达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听着有点含糊,别乱动,不然砍你脑袋。
匈奴人说话都有点卷舌,口音听起来很怪,所以应逐一时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等反应过来后,他哪是能受气的性子,当即就火了,骂了句去你奶奶的,打算提刀跟哈达对打。
应将军,劝你别跟我们对着干,你家将军现在在我们手上。曼达手里把核桃捏的脆响,笑得有些得意,想让你家将军活命的话,还请应将军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本来一脸狂怒的应逐听到这话,举起的佩刀又放回了腿侧,冷冷道:将军在何处?
曼达笑而不答,良久,才悠悠道:只要你回答了,我便告诉你。
应逐沉默片刻,一脸不耐烦道:什么问题?
别想让我背叛大庆,背叛将军,把老子逼急了,大不了跟你们同归于尽。
身后的哈达刀锋直接在应逐的脖颈上划了条血口,眯着眼说:你他娘地老实点!
曼达丢了手里的核桃碎渣,从案后站起来,不疾不徐地迈步到应逐跟前。
应将军忠心义胆,曼达好生佩服。他拍了拍应逐的肩膀,放心,背叛谈不上,你只需告诉我广陵世子在何处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