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晏探前身,把傅时手里抓着的红色帷裳扯下来,漠然开口:抬吧。
重阳问:去哪儿?
楚晏:过门。
四个轿夫:
傅时雨:
这人今天看来是诚心跟自己过不去。
他只能软和语气,在旁边告饶道:世子,咱别闹了成吗?
吉时已经过了。
坐在里面的人语气凉凉道:不是你说要娶我过门?
傅时雨喉咙一哽,心里焦灼成一团乱麻,心思不停地在脑子里转,终于他想到一套能糊弄的说辞,娶可以,但在下没聘礼,要不今日算了,改日给世子下聘完后,在下再娶您过门,如何?
话音刚落,突然从窗门里伸出来一双肤色微深、骨骼分明的手,傅时雨凝神一看,发现那粗厚的掌心里一条浅青色的长缎带。
聘礼。
饶是再能言善辩,傅时雨此刻都有点哽塞难言。
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懒得再跟这人多说,转身抓着马鞍上了马背,打算让柳如盈同自己共乘一匹。
天啊!谁站得这么高?
那是谁!
快去找人来看看!
傅时雨隐隐听到城墙的方向传来议论声,心里突地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驾!
他拽紧缰绳,打马往城门的方向奔去。
楚晏也跟着掀开帷裳,表情冷凝着问:城主府没人看守?
有。
重阳脸上升起慌乱,连忙答道:昨夜我回来后,派了几个兵偷偷藏在城主府外面。
楚晏不言,从轿子里钻出来,迅速往傅时雨驰走的方向飞去。
重阳也紧随而上,心里默念柳小姐你可千万别出事。
几人赶到城门口的时候,底下已经围满了蜀州城的所有百姓。
当看到高耸入云的城墙上坐着的红色身影时,傅时雨脑子一空,握着的缰绳缓缓从手里滑了出去。
狂奔的白马要见就要撞上人群,后面的楚晏脸色微变,平地跃起,直接坐在傅时雨身后,牵制住那躁动的马匹停在原地。
仿佛察觉到什么,楚晏心里微惊,蓦地垂眼,竟看到坐在跟前的人,正脸色刷白、恐慌不已地轻轻颤抖。
楚晏刚准备按住他肩膀,傅时雨已经踩着马镫快速地跳了下去。
他推开堵在前面的百姓,径直跑到城墙底下。
这个位置傅时雨已经可以清晰看到身着大红喜袍、面容娇俏的柳如盈,她毫无惧怕地晃荡着双腿,脚上鸳鸯的绣花鞋被甩掉了一只,露出里面裹着白色足衣的小脚。
小姐!
远远传来一声凄厉嘶哑的哭喊,跑得头发凌乱的春情,拼命挤开百姓,跌跌撞撞地跑到傅时雨旁边,当见着坐在城墙上的柳如盈时,她双膝一软,四肢无力地瘫跪在地。
你骗奴婢骗的好苦啊!小姐!春情绝望地嚎啕大哭,求求你不要留奴婢一个人在这世上。
似是瞧到他们的身影,眼里恍惚的柳如盈突然笑了,像是一个痴痴颠颠的疯子终于恢复了清醒。
我在等你们。她心满意足地说。
她最想见的人,一个是从小陪着长大的春情,另一个则是今日本来要与她成亲的夫婿。
春情顿时悲从心起,泪如泉涌。
她早该发现的,这些天小姐总会清点老爷留给她的嫁妆,偶尔会偷偷跑到玉兰树下坐一天,或者把自己拉到跟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些仿佛在交代后事的反常,她其实早应发现的,但自己却该死的,全把这些当作是小姐出嫁前的女儿家心思。
春情心里悔恨,但想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转身见傅时雨望登城踏步的方向跑去,她也急忙从地上站起身,趔趔趄趄地跟了上去。
傅时雨拾级而上,两阶跨一步地跑,缺氧的窒息感冲上胸口,喉咙被风灌得生疼,他甚至开始感到反胃晕眩,胸闷脑胀。
但他哪怕再难受,也不敢有一步停歇,手臂撑着石壁艰难地往上爬。
世子。重阳神色焦急地问:怎么办?
楚晏神色阴沉,没有作答。
傅时雨连爬带走,一口气踩上城墙顶,柳如盈见着他身影,眼里缓缓亮了起来。
她岌岌可危地换了个面,改为背靠高空而坐。
不是星辰的那种神光,倒像是黑夜里窜起火苗的昏芒。
里面也不再是乍见倾心的痴迷,而是一种得偿所愿的餍足。
如盈。傅时雨一张嘴,刺骨寒风便疯狂灌入喉咙,他仿佛被刮的喉里渗出血丝,嘴边满是血腥味。
只说了两个字,他便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别这样,好吗?
他第一次用这种近乎恳求的语气,这是傅时雨从未有过的示弱,可能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了。
我带你走,去看大庆的浩浩河山,赫赫京都,走累了我们就不走了,找个安静的地方居住,然后在院子里种一棵你最喜欢的玉兰树。
他勾勒着柳如盈梦寐以求的所有场景,这本该是她最想要的,但现在柳如盈却只是扬着嘴角,轻轻浅浅笑着。
大红喜袍衬的她颊上红润艳丽,竟一点也瞧不出前几天的病态和憔悴,如同大片大片、花团锦簇盛开的重瓣山茶。
很美,但又透着股让人垂泪的绝望。
傅时雨心里有股不愿承认的直觉,这次她恐怕是真的要离开了,或许
她其实很早就想离开了。
只是所有人都没察觉到而已。
傅大夫,你真好看。柳如盈终于说话了,像是刚及笄的小姑娘,眼里满是不谙世事的娇憨。
天上的乌云如同是袅袅轻烟,被风缓慢地吹开,露出了明光烁亮的日轮。
快入秋的天气,本该是最热的,此刻却透着点幽幽凉意。
傅时雨往前走几步,尽量温和道:好看,那咱们先回去看,好吗?
不了。柳如盈笑容渐渐收敛,突地眸色深深地看他一眼,像是要把这张精致的如玉脸庞刻画进脑海里。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傅大夫。
傅时雨眼底一热,微微打颤地回:我知道。
但我决定不再喜欢你了。柳如盈轻轻说:所以你不用再可怜我,也可以不用记得我。
傅大夫真正喜欢的人,我都明白的。
她笑了笑,看着底下坐在白马上的人,呢喃着,傅大夫这么好的小郎君,不能被我糟蹋了。
理应由人中龙凤配上才对,所以我要把你还给他了,傅大夫。
傅时雨张了张嘴,还没开口。柳如盈眼里含泪,灿烂地笑道:不过你放心,如果他敢欺负你,我定化作冤魂厉鬼,回到阳间索他的命。
本是玩笑话,傅时雨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来自几千年以后的现代,心里明白这世上哪来什么鬼神。
无论好坏,人死了便是死了,黄土一埋,便什么都没了。
良久,他才哑着嗓子说:如盈,这里风大,你病才刚好,我们回去吧。
柳如盈黝黑的眼瞳里突然浮出一丝笑意,傅时雨回过头,见春情终于从楼梯里爬到了城墙顶。
难道她一直在等
傅时雨慌乱失措地回过头,果然看到柳如盈笑容满面地仰身倒了下去。
春情,你别哭,我只是去找我爹爹了。
这话夹着城楼上的狂风吹灌在两人耳边,刹那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傅时雨甚至没来得及呼喊,两步奔跃上前,但只来得及碰到她一点点衣角,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如同一只火红鲜艳的蝴蝶,从空中惨烈又惊心动魄地坠了下去。
春情刚喘完一口气,看到城墙上的那道身影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心里怔愣一瞬,明白过来后,她顿时痛不欲生地嘶喊道:小姐!
听着春情歇斯底里地哭喊,傅时雨脑子一下空了,入目皆是晃眼的白,什么也没有,他如同也跟着柳如盈落入一个封闭的空间,陡然听到底下传来一阵响亮的惊呼。
傅时雨眼珠子也跟着僵硬的缓慢移动。
只见一道玄色身影从马背上飞身跃起!直接跃上半空,双手接住了柳如盈极速下坠的身子。
傅时雨眼底一亮,还未来得及惊喜。
便看楚晏脸色骤白,手臂终究承不住这如同是高山压下来的重量,耳边甚至能清楚听到骨骼从中断裂的脆音,连接手肘的臂间,开始呈现出一个怪异扭曲的弧度,但他还是竭力用脚底或膝盖擦过城墙,减缓下坠的速度和冲击,随即便跟着柳如盈一同从半空中摔了下来。
世子!重阳惊惧地瞪大眼,目眦欲裂地怒吼道。
谁也没料到一向冷静自持的人会有此举,毕竟这事明眼人都清楚太过危险,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带着一股豁出性命的莽撞和果断。
重阳粗暴地推开那些百姓,看到地上被摔得血肉模糊的两人,心里不由倒抽口气。
他先去探了探楚晏的鼻息。
重阳悬在嗓子眼的心脏倏地落了回去。
还活着。
他又转眸看向旁边的柳如盈,心里不禁隐隐沉痛。
看来你爹是真想带你走了。
重阳眼眶通红,粗哑地叹道:世子拼了条命,都没能把你救下来。
第73章 文名
本来掀开帘子进去的楚晏顿住脚步,转身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重阳,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正笑得不怀好意。
楚晏皱眉,什么意思?
重阳把信从半空中飞了过去,楚晏抬臂接在手中。
牛皮纸封上画了只丑陋滑稽的乌龟,下面则用清秀的簪花小楷写了个收字。
楚晏隐隐猜到是谁写的,神色骤然阴霾,刚想扔旁边的火盆里烧了。
重阳忙不迭阻止,等等。
你先打开看看。
楚晏心中烦躁,掌心把那封信攥的皱皱巴巴,沉默良久后,还是重新展开了,从里面掏出一张写了几行字的笺纸。
我明天就要跟傅大夫成亲了!
写信的人特地在成亲两个字上画了个圈,像是生怕楚晏看不到一般。
楚晏按捺住想把这封信撕碎的冲动,隐忍着继续看下去。
你现在肯定气死了吧,我知道你喜欢傅大夫,不过他明天马上就要成为我的相公了!
料你也不敢来抢亲,所以现在傅大夫是我的啦,你就等着后悔一辈子吧。
缩头乌龟,你配不上傅大夫!
楚晏一字不漏把这封信看完后,随手扔进旁边的火盆。
重阳在对面乐呵呵地问:去吗?
楚晏不答,仿若雕刻般的轮廓被火光照的忽明忽暗,镶嵌在深邃的眼窝里的一双黑眸闪过微妙光泽。
光线太暗,站在远处重阳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许久后,只见昏沉沉的夜里亮起一束笔直的光线,原来站在那地方的人已经掀开帘子进去了。
天刚破晓,一夜没睡的重阳突地听到马棚边响起一阵急促马蹄,随即便见一匹通体漆黑的马匹如闪电疾风,矫健迅猛地飞驰而去。
重阳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无奈失笑,许久,也跟着翻身上了旁边的棕马,叹道:柳小姐的一片用心良苦,好在是没有白费。
*
春情抱着已经断气的柳如盈跪在地上,衣袖慌乱地擦着她脸上的血迹,一边擦一边哭道:小姐,求求你,求求你!
别丢下奴婢一个人,你醒醒啊,小姐!
周围百姓的议论夹着春情的哭声,嘈杂混乱,辨不太清是谁哭谁笑,像是一锅沸腾的粥,被柴火烧得炸开了锅。
傅时雨脑子里的思绪都空了,身体本能驱使着他慢慢从城墙上下来,垂在旁边的右手一直不停地颤抖着。
他在心里重复的呢喃着。
是这只手。
就是这只手没抓住。
差一点,就只差一点了。
他阖着眼,像个懦夫般逃避着,甚至不敢去瞧一眼躺在春情怀里的柳如盈。
傅公子!一道中气十足的怒吼穿透所有人声,猝不及防地打断傅时雨的空茫。
他迟钝地抬起头,见不远处趴在重阳背后的楚晏时,眼里终于恢复了神采。
对了,我还不能慌。
傅时雨心里所有的情绪化为救人时的镇静,他快步走过去,沉声道:先送去医馆。
是。重阳背着昏迷不醒的楚晏一路狂奔,傅时雨也赶紧跟上。
那些围观百姓见状,纷纷朝两侧让开道。
两人一前一后的穿过人群,火速往医馆的方向行去。
朝落见傅时雨他们迟迟未回,心中奇怪,刚出医馆,就见穿着大红喜袍的傅时雨远远奔来。
而重阳背后则背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男子,朝落凝神一看,发现那人竟是这些天不见身影的楚世子。
傅时雨撑着门框,气喘吁吁道:去楼上。
重阳没说话,直接几步跨上了楼梯,傅时雨看了眼站在门口,一脸茫然的朝落,淡淡道:你去南城门,把如盈背回来。
朝落隐隐猜到出了什么事,还没问,就见傅时雨匆匆忙忙上了二楼。
重阳刚把楚晏平放在榻上,傅时雨踹着粗气走上前,吩咐道:重阳大哥,你先去烧点热水。
好。重阳不敢耽搁,忙不迭跨出房门。
傅时雨坐在榻边,掀开楚晏的眼皮看了看,然后再检查了一番他伤势最重的手臂和膝盖。
重阳端着盆冒热气的沸水走进来,见傅时雨小心翼翼地摸着楚晏手肘里的骨头,便一脸担心地问道:怎么样?
傅时雨神色凝重道:恐怕是骨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