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广陵王擦完脸,本打算去找庆国公谈事,忽地想起什么,皱着眉问:羡行还搁账里躺着?
是。应逐答完,略显忐忑地瞄了眼广陵王阴晴不定的脸色,小声禀告道:好像还醉着。
广陵王问:今个第几日了?
应逐说:快三日。
广陵王负手,看向眼前广阔无际的平原,只见远远滑翔过两三只黑褐羽毛的秃鹫,尖喙正啄食着捕回来的鸟雀。
他目光悠长地叹:看来是在小郎中那里受了气。
应逐诧异道:王爷是说傅大夫?
但同世子亲密的男子,不是太医带来的那位吗?
广陵王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无奈道:你啊。
生了双眼睛,却不懂得瞧事。
语罢,不知想起什么,他又蓦地笑起来,这小子,以为耍那种小把戏就能瞒过我。
他每次一见那小郎中,眼珠子都快挂人家身上去了,我哪能瞧不出来。
这些日子,不过是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应逐满头雾水,疑惑地问:可将军为何又让属下连夜赶去,让那两个兵收手?
听闻这话的广陵王眼里浮出几丝复杂,你也看到了,那小郎中生的跟女娇娥似的,起初我以为羡行只是受美色蛊惑,若真是这般,那小郎中便是个红颜祸水,我自是留他不得。
那晚,你来禀告所见之事,我心知他是故意做戏给我看,既然羡行要百般心机留那小郎中一命,我作为父王,又怎会同他唱反调。
而且若真杀了那小郎中,依那小子的犟驴脾气,恐怕会恨我一辈子,好不容易才缓和了关系,我自然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郎中,同他大动干戈,父子成仇。
应逐似懂非懂地点头,既然世子喜欢的是傅大夫,那晚与他亲近的男子又是谁?
广陵王眼里微沉,没听羡行提起过,但我需好好查查。
瞧眉眼,倒有点像以前认识的一个故人。
应逐惊诧地问:故人?
广陵王淡淡地嗯了声,似被勾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他眼里倏地冷凝。
*
边关的深夜,不是阴柔的寒,而是刺骨的凉,连头顶的月轮散发出的清辉都冷冷淡淡的,没什么温度。
沾了寒露的短草里扔着几个土陶坛,楚晏枕着臂,一个人静默无声地躺在平原上,眼里装着明月周围的细碎星辰。
他双颊潮红,但瞳里却异常清明,觑不见一丝酣醉的迷蒙之色。
一匹花斑马从夜色深处飞快驰行而来,一直奔到楚晏跟前,马背上的人才持紧缰绳,翻身跃下马背。
重阳看了眼地上睡着的人,沉默地在楚晏旁边坐下来,傅公子明日就要成亲了。
楚晏眼里微动,像是没听到,依旧无动于衷地看着上方夜空。
重阳心里莫名开始感到烦躁,一脚踢飞脚边的酒坛,闷闷道:你不是喜欢傅公子吗?
楚晏斜着睨他一眼,重阳连忙改口:你不是同傅公子关系很好吗?
就这么看他走上歧途?
歧途?楚晏嗤笑,眼里满是讥诮,他前方是光明正道,哪会是什么歧途。
说完,他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在为这人烦心,心里突地憋闷得厉害,但一时找不到宣泄的口,所以恶气只能喷薄欲出地堵在胸口。
楚晏猛地从草地上坐起身,想捞旁边的酒坛子,随手捞了几个都是空的,他阴着脸,心烦意乱地把最后一个空坛掷出去,重重砸在远处的木桩上。
陶坛破碎的声音在深夜显得格外清脆,重阳愣了下,回过神发现楚晏已经站起了身,往帐营的反应方向走去。
重阳盯着他背影,突然问:你去哪儿?
楚晏不答,继续踱步往前走。
重阳皱眉道:你真不打算管傅大夫了?
楚晏一言不发,刚打算掀开帘子进去,重阳突然站起身,幽幽地说:本来还有样东西打算交给你,既然你不想管,那便算了吧。
长夜阑珊,衾寒枕冷,子时过后下了点小雨,来得突然,又去得短暂。
有人辗转难眠,有人思绪万千,有人暗暗欣喜,有人惴惴难安,他们不约而同地透过窗棂、帐顶的缝隙、或者寂静的庭院,抬头静静看着上方那轮银白皓月。
*
翌日
模糊昏黄的铜镜里此刻坐着一位美人,凤冠霞帔,明眸皓齿,颊上抹着淡粉的胭脂,为这张惨白憔悴的脸添了几分颜色。
春情偷偷转过脸,快速揩去眼角的泪痕,开心笑道:小姐,你真美。
柳如盈拿起妆奁上的口脂,放在唇缝上轻轻抿了抿,淡色的唇瞬间变得鲜红起来,死气沉沉的脸色瞬间有了些精神气,春情瞧着高兴,赞叹道:奴婢现在都移不开眼了,今晚傅大夫指不定得被小姐迷成啥样啊!
柳如盈笑了笑,没开口。
她这些天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的,但又时常盯着一处笑得开心。
春情心里隐隐不安,她甩了甩头,暗道大喜日子不能想这些不吉利的兆头。
她拿过旁边的红盖头,笑着说:小姐,吉时快到了,奴婢帮你盖上吧。
柳如盈嗯了声,春情小心翼翼地遮在她头上。
刚一收拾完,底下就传来噼里啪啦地爆竹声,春情喜笑颜开道:小姐,傅大夫来了!
她扶着安静地柳如盈从圆凳上起来,两人快走出院子时,突地听着围墙外传来几声黑毛耗子似的窃窃私语。
她怎么有脸嫁给傅大夫
是啊是啊,要我说,肯定是用那几个臭钱吗?要挟人家娶的!
傅大夫也是可怜,被逼着娶了个破烂货。
别说了别说了,快走吧,免得被人家听见。
我就是怕她听不见呢!
春情艴然不悦,冷着脸,刚想撂起袖子出去同那群嚼舌妇理论,柳如盈却轻轻拉住她衣袖,平静道:算了吧。
虽然心里忿忿,但想起现在耽搁不得,春情只能就此作罢,快走出城主府的时候,柳如盈突然掀开盖头,转身往自己之前的所住院子望去。
因为怕勾起柳如盈那一晚的回忆,春情另外在城主府收拾出了一个小院子。
见自家小姐盯着那棵光秃秃的玉兰树失神,她心里担心,急忙催促道:小姐,我们走吧,傅大夫应该等急了。
柳如盈微微颔首,重新拉下了红盖头,不知是不是春情的错觉,隐隐听到自家小姐不经意地呢喃了句。
等不到了。
春情警觉地问:什么等不到了,小姐?
没什么。柳如盈淡淡笑着,我们走吧,相公还等着呢。
听到这话的春情收起心里的怀疑,打趣道:小姐,你也不怕害臊,还没过门呢,就开始叫傅大夫相公了。
柳如盈银铃似的跟着笑了两声,没有反驳,任由春情扶着往外走。
哎哟!春情肚子突然一阵绞痛,她神色难受地叫了声。
柳如盈在盖头里问:怎么了?
奴婢肚子有点疼。春情忍下痛意,勉强笑着说:没事小姐,奴婢先送你去娇子上吧。
你先去如厕吧。柳如盈轻声说:我在这等你。
春情刚想说可以忍,但察觉到肚子里翻腾的越来越汹涌,只能说:那小姐先等等奴婢,奴婢马上就来。
她还不待柳如盈应话,急忙匆匆忙忙地跑远,柳如盈在她身后掀开了盖头,看着春情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奈笑道:你这急性子,叫我如何放得下心。
今个天色不太好,昏蒙蒙地如同罩了口大黑锅,凉丝丝的风吹拂着柳如盈曳地的裙摆,她走得很慢,纤瘦的身影娉娉婷婷,看着似是一朵极其美艳又很是脆弱的秋海棠,一不留神就被身畔这顽皮的风给无情地刮走了。
*
傅时雨一袭正红喜袍加身,牵着缰绳坐在白马上,垂坠的喜服衬的他身形修长,玉冠束发,腰间系着用金丝绣着祥云纹的玄色大带,他鲜少穿如此亮眼的颜色,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更是容光焕发,哪怕用瑶林玉树,风尘外物这话来形容,也丝毫也不为过。
街道两旁的百姓偷偷躲在家里,听到鞭炮声,不由纷纷朝门缝里鬼鬼祟祟的观望,当看到这么一个出尘艳绝,陌上如玉的公子时,心尖齐齐一颤。
谁也没料到这个人整日蒙着面,风尘仆仆在病人里忙活的小郎中,竟生得如此好看。
待出阁的姑娘攥紧手里绢帕,嫉恨地咬紧了牙根,暗暗在心里咒骂起傅大夫的那位未来夫人。
傅公子。过来帮忙的重阳突然在马边喊了声。
傅时雨微微俯下身,问道:怎么了?
柳小姐一直没出来,要不我去催催。
傅时雨刚想应好。
重阳不经意看向他身后,蓦地双眸一亮,忙道:柳小姐上花轿了,可以出发了。
傅时雨心里升起几丝古怪,回头看了眼放下去的红色帷裳,听重阳催着说吉时快过了,他也没多想,默默地点了点头。
重阳招了下手,唢呐混着敲锣打鼓的声音齐齐响彻寂静的大街,因为没什么宾客,所以省略了很多环节,这场亲事难免显得寒酸,但傅时雨想着女子出嫁就这一次,是人生大事,还是请来了响器班,好歹要有点热闹的意思。
快行至医馆,傅时雨心里突地升起一丝不对劲,转身觑了眼红轿旁边的四个轿夫。
果然全是陌生面孔。
他扯紧缰绳让白马停下来,随后抓紧马鞍,沉着脸从马背上翻身下来。
旁边的重阳急忙上前拦住,干笑道:傅大夫,你这是作甚?
傅时雨表情冰冷,绕过挡在跟前的重阳,径直掀开了后面娇子的门帘。
果然
里面哪是坐的什么柳如盈,甚至连女人都不是。
楚晏面无表情地坐在榻上,身板端正,正幽幽冷冷地盯着他。
傅时雨眯起眼,本来想发火,但瞧着楚晏被喜娇映得微红的脸庞,又有些哭笑不得,乐道:对不住,世子,在下娶错人了。
这就把您给送回去。
第72章 新娘
楚晏一身玄黑打扮,刺着云雷纹长靴裹着一双长腿,随意又端正敞着。
见对面的人虽然瞧着笑吟吟的,但眼里裹了点冷意,明显是动了真怒。
楚晏暗忖该气的是自己才对,现在这人倒是蹬鼻子上脸,甩起了臭脸。
在某种意义上,两人都不是好性子的人,一个用冷漠拒人千里,一个善于用温和暗自疏远。
但他们都很乐于将自己最不好的地方展现给对方,前世冰冷禁欲的楚晏情到浓时,也会压着傅时雨说一句干死你,而平时笑面春风的傅时雨被艹疼了,也会毫不客气地甩一巴掌过去。
总之,他们算是彼此最了解对方的人,但又从未了解的清楚透彻,若把他们比作长途跋涉的旅者,中途对方渴了,他们会在自己坛子里倒一碗水给你解渴,但不会把整个坛子交给你,就算把这个坛子给了你,也不会告诉你其实不远处还藏着一汪清泉。
不过现在傅时雨已经找到了楚晏的这汪清泉在何处,但楚晏却对他的那汪清泉毫无头绪。
两人隔空对望,火.药味很是浓郁。
世子。傅时雨眼里笑意更甚,耐人寻味地说:咱们玩够了,也该好好回去了。
他刻意把回去两个字咬的极重,像是生怕对面的人不明白话里藏着的意思。
楚晏知道这人已经拼命在忍了,搁前世,这时候的他,一般会直接不分尊卑的呼出姓名,哪还能这般客气。
给你道声喜。
楚晏应话,修长锐利的剑眉狠狠一挑,整张脸更是显得冷冽逼人。
你想阻拦?
不敢不敢。傅时雨气乐了,这声喜在下听到了。
若恭贺,世子可去医馆等候片刻,再者说这娇子又窄又挤,坐着也是委屈了世子。
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就差没直接说让楚晏滚蛋了。
偏偏里面的人坐的闲适,毫无负担地说:谁说是你的娇子。
语罢,他瞥了眼外面的重阳。
重阳急忙上前道:傅公子,这是我们世子代步的轿子。
被他们厚脸皮震惊到的傅时雨,嘴角正拼命抽搐,无语道:这可是喜娇。
所以?楚晏淡淡睨着他,轻飘飘地问:不能坐?
傅时雨想着柳如盈恐怕还候着他,心里越发烦闷,嘴上也开始口不择言,世子这么想坐喜轿,莫不是也想过在下的门?
若真想过,今个一道娶了您便是,不过在下已有发妻,只能委屈世子当通房丫头了。
连妾室都不让当,直接说通房丫头,傅公子也真敢说。重阳没忍住在旁边偷乐。
察觉到一道无形的冰刀从头顶飞过,重阳吓得心里一凛,急忙收敛起脸上的好笑。
旁边几个将士伪装成的轿夫,听到有人侮辱世子,纷纷抽出腰间藏着的刀剑。
他们没见过傅时雨真面目,自然不知这漂亮的小玉郎君,其实是之前救过他们的那个小郎中。
大胆!
世子岂能容你此番侮辱!
大胆刁民,还不给世子跪下!
眼见快架上傅时雨脖子,楚晏一改往日的暴怒乖戾,平静着说:住手。
那几个轿夫虽心有不平,但也只能忿忿不平地重新站回去。
瞧着楚晏冷漠的神色,重阳默默腹诽。
果然,只有傅公子才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狂语,搁别人身上早死千百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