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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府邸的恶娇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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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知道你不喜欢去外头见那些权贵,可是你终究是要长在京城,以后进了书院,难道连一个女伴都没有吗?”

杜恒言有些莫名地抬头看着阿婆,她总觉得阿婆似乎话中有话,女伴去书院也可以交啊。

元氏见她一双眼睛清澈的能照进心窝里一般,揽着她道:“言儿,你初来京中,要在京中找到自己的女伴,让人家夫人、小娘子看见你、认识你,知道你是谁,什般模样性情,你可明白?”

元氏的眼睛里既有疼惜,又有坚决,近日便连她都听说,京中到处盛传砚儿薄情寡义,将外室女带到郡主跟前,郡主大度,不计前嫌反而将此女记在名下充当嫡女教养,奈何那小娘子的娘亲出身乡野,最是愚顽,与杜家真正德嫡女相比,简直是萤火与月光。

望着元氏的眼睛,那么一瞬,杜恒言忽然想起来她在杜家的身份,阿婆是怕她躲在深闺中,会让外面的那些流言越传越真。

她才五岁,阿婆竟然已经在为她的名声经营。杜恒言忽然发觉古代小娘子的不易,她们一辈子都只能在一个圈子、一个地域里打转,不可能一处待着不喜欢,就换一处生活。

在封闭的小圈子里,名声对一个小娘子的重要性,似乎是关乎身家性命的。

杜恒言低了头,道:“阿婆,言儿不喜欢,言儿就喜欢待在家中读书识字。”她想起古装剧中那些在后宅中苦心谋得一份体面的姻缘,然后费尽半生悍守正妻之位的女子,后脊背便一阵发寒。

历史的河流那般宽广深厚,而留给她们的就只有一块娟帕,一首苦心孤诣的劝夫诗,一口胭脂井。

她也不准备嫁给贵族勋爵去做大家妇,这么些时日,她已想好,她作为赵国杜恒言的这辈子,一是为小小娘讨一个公道,二是自得自在地过自己的日子。

她想的开,可是元氏听她一说完,就抱着她哭了起来,“言儿,阿婆年纪大了,护不得你一辈子啊!”

杜恒言见元氏又为她愁的哭,脑袋发木,牙一咬,点头道:“阿婆,言儿都听你的!言儿去!言儿一定交几个小女伴!”

元氏瞬息收了泪,十分敏捷地吩咐凌妈妈道:“阿凌,你去库房挑两匹平罗,两匹蜀锦,前些日子亳州那边送来的纱,也拿出两匹给阿言做身十二幅的裙子。”

一点也没有了先前欲哭断肠的凄凉模样儿,杜恒言望着自己刚才临摹的字,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家阿婆竟然掌握了哭功这一必杀技。

凌妈妈笑道:“夫人真是心疼言小娘子,老奴这就去!”这一季的新衣裳,少夫人一早就备下了,言小娘子初来乍到,穿的还是先前在庐州的衣裳。

只是老夫人是疼言小娘子,这回单独给言小娘子做,不知道少夫人那边会不会不快,凌妈妈看了一眼其乐融融的祖孙两,还是出了院子去找绣娘。

荣延院里头,赵萱儿听着珍珠禀报元氏从自己的私房里出银子给杜恒言作了四五身新衣裳,晃了晃手中的茶盏,笑道:“既然娘希望阿言出风头,我们不妨全了娘的心意。”

这七月的天,一旁立着的翠湄竟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笑道:“那等贱皮子,主子也能容得下,真是菩萨心肠。”

赵萱儿抿了一口茶,淡道:“什么容得下容不下的,我说了不算,要看她自己的能耐!”说着,放下了茶盏,又道:“茶凉了,重新换杯吧!”

珍珠躬身下去沏茶。

***

小人的衣裳做的快些,元氏又吩咐几位绣娘熬夜赶工,不过三日功夫,便赶制出来五身衣裙,其中还有一身旋裙,这是以防骑马时穿的。

到了出门的那一日,元氏将着了云霏妆花缎织的直领半臂海棠单襦锦衣,另搭一条青烟紫绣八幅长裙的言儿送到门口,便见着一身锦衣华服珠盖宝翠的赵萱儿正牵着着了十幅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的婉婉站在马车边上,笑吟吟地等着她们。

杜恒言刚低头行礼,便瞧见风吹过时,杜婉词那一条小裙子上翻过的多种颜色的蝴蝶在翻飞,原来这每一褶竟有一种不同的颜色,不展开时,是粉色,一展开墨绿、月白、鹅蛋、深兰、妃色、芙蓉、烟罗紫、石榴红竟看得人眼花缭乱。

赵萱儿道:“娘,言儿跟着我们,外头日头大,你快回屋歇着吧!”

元氏点头,给言儿整了整衣裳,柔声道:“言儿,你头一回出门,跟着婉婉和伯娘便是!”

赵氏笑道:“娘放心,息妇定会看好言儿的!”说着,上来牵杜恒言的手。

元氏看着马车走远,才对身边的凌妈妈道:“也不知道阿言一个人在外,会不会怕,夜里能不能睡着。”

凌妈妈笑道:“言小娘子自来聪慧,不似一般小娘子,夫人放心才是!”

元氏看着渐渐不见影子的马车,心里一阵轻叹:阿婆护不了你一辈子啊,阿婆只能在还能说话的时候,让我们言儿走的更高更远。

马车上的杜恒言趴在车窗上,直到看不见杜家的大门,才规规矩矩地坐好,这才发现她是一人坐在一边的,杜婉词挨着她娘亲,正絮絮叨叨地和她娘说想念王府的阿婆。

“娘,这一回阿婆见到婉婉,会发现婉婉又长高了,识得字也越多了!”

赵萱儿抚着女儿头上的珠冠,笑道:“是,是,我们婉婉又聪明又伶俐,还能帮娘亲磨墨了!”

母女二人一言一语,杜恒言完全插不上话,好像她只是马车上的一个绣杌子,不是个活物。

杜恒言明白,赵萱儿这是面上一套,背后一套,要不冷不热地晾着她,若是自己真是五岁,这么一两回,估摸她也不愿意再跟着出门了。杜恒言对赵氏母女,因着娘亲的事心有芥蒂,干脆就自己靠着车壁睡觉。

赵萱儿淡淡看了杜恒言一眼,道:“言儿,大家小娘子该嘉言懿行,岂可这般懒散?”

杜恒言起身,“娘说,阿言累了就要睡觉,饿了就要吃饭,阿言不知道何处惹得伯娘不悦,还恳请伯娘回府细细指教。”

赵萱儿眸中忽地升了一股冷意,朦朦胧胧的,像冰雾一般,望着眼前皱着眉头的小娘子,淡道:“言儿惫赖了!”

杜婉词拉着赵氏的手,撅嘴道:“娘亲莫气,婉婉给娘摸摸心口!”说着不悦地瞥了一言杜恒言。

杜恒言默默地琢磨着,赵氏母女这般等不及地视她为眼中钉,怪道阿婆那般急迫地让她赶紧交小女伴,这是希望自己早日融入京中的贵女圈子,好拉帮结派啊!

马车行了一个时辰到了皇家的避暑山庄,仆妇抱了杜恒言下来,杜呈砚已经候在门口,见到杜家人,一手抱起了婉婉,一手抱起了阿言。

才刚刚抱起,便听到后面有一个小郎君道:“杜将军,你家何时多了一个小娘子?”

杜恒言回眸,一个七八岁的小娃儿,着了一身朱袍,罗袜黑靴,一本正经的小模样,身后还跟着一个脸团团的小娃儿,约莫也才七八岁,目不斜视,一张小脸冷崩崩的。

杜呈砚还未出声,一边的杜婉词道:“啊,皇哥哥,宪哥哥!”

杜呈砚皱眉道:“小女无状,大皇子赎罪!”

赵元益道:“无事无事,将军或不知,我和婉婉妹妹常一处玩闹,只是不知,将军家中,怎地多了一个小娘子?”

说着赵元益好奇地打量着杜恒言。

杜呈砚道:“阿言一直养在庐州,是以大皇子不曾见过,阿言,这是大皇子,这是张相府上的小衙内。”

杜恒言看了一眼两小娃,发现张相府上的小衙内,似乎有点孤僻,冷冷的,心里暗暗比较,嗯,没有林家小衙内讨喜。

大皇子道:“杜将军,前头刚宫人发现了一群上等的锦鳞,两位妹妹要不要一起去前头湖里看看!”

杜婉词看了一眼冷冰冰的张宪,拍着手道:“要,要,爹爹,婉婉要去看鱼。”

后头的赵萱儿道:“既是婉婉想去,那就劳烦益儿和阿宪带着婉婉一起吧!”

杜呈砚问阿言道:“言儿要不要一起?”

杜恒言对看鱼也没兴趣,不过看到赵萱儿笑着看她的那张脸,忽地出声笑道:“阿言想跟着婉婉!”终日在家多么无趣,跟着一群小娃儿寻寻乐子也好啊!

杜呈砚只当她往日守在府里,寂寞的的很,将言儿放了下来,笑道:“也好,去吧!”

杜婉词看了一眼娘,见娘笑着对她点头,轻轻咬了一下唇,又对着阿言仰着笑脸道:“阿言,我们走吧!”

杜呈砚没有接到女儿回屋,自在屋里喝着凉茶,看着兵书,然而没过两刻钟,忽地一仆妇过来喊道:“官人,官人,不好了,言小娘子将大皇子推到池里去了,贵妃娘娘吓得晕倒了!”

第14第

当今的沈贵妃是太宗时期枢密副使沈顺宜的孙女,沈顺宜是赵国的开国功臣,在太`祖尚在潜邸时期,便任其为从事,掌管财政,后一度掌管赵国财政事务三十余年。

沈贵妃十四岁时被选侍在君王侧,一度是皇后的热门人选,然而皇上宠幸平民出身的刘修仪,沈贵妃一直颇受冷落,直到七年前生下了大皇子,才得到皇上的怜爱。

大皇子无疑是沉浮于后宫多年的沈贵妃的命根子。

是以,当杜恒言被杜婉词指责“你竟敢推大皇子入池里”的时候,边上正在呼救的张宪心口一跳。

是怎么样的仇恨,竟然让向来温婉知礼的杜家小娘子要置这个姊妹于死地?

杜恒言看着水里扑腾的大皇子,急的额上出汗,刚才大皇子嫌弃四周的宫人守着碍事,把他们远远地打发走了,眼看着大皇子扑腾的水花越来越小,再灌几口水,怕是就要沉下去了。

他若出事了,今个她们几个,都逃不过一个“死”字,杜恒言咬一咬牙,准备跳下去,却不防一个墨绿色的身影一个纵身跃入了水中。

“宪哥哥,宪哥哥!”杜婉词扶着栏杆,急的直掉眼泪。

竟是一直冷着一张小脸的张宪。

“快,快!”

那边的宫人终于跑了过来,一个接着一个下饺子般往水池里跳,一时水花四溅,也看不出来到底是在救谁。

“大皇子,大皇子!”

“还有宪哥哥,还有宪哥哥!”杜婉词眼尖见大皇子被宫人抱住,张宪还在水里头游着,急的哭喊道。

等两个小娃浑身湿透地被抱上岸,杜婉词忙跑过去,眼泪如掉了线的珠子般,“益哥哥,宪哥哥,你们有没有事?”又指着杜恒言道:“阿言,你太过分了,你怎么能推益哥哥入水?”

张宪吐了一口水,眉目不动地道:“婉婉,谋害皇子,要株连九族!”

不过也才八岁的小娃儿,眼里的清明让杜恒言一时怔住。

叫嚷着的杜婉词忽地失了声,眼里泛了泪,委屈地嘟囔道:“我情急看错了!”刚才看见大皇子喂鱼喂的太兴奋,竟然一不小心栽了下去,她第一反应就是,阿言离大皇子最近!

“益儿,益儿!”沈贵妃踉踉跄跄跑过来的时候,大皇子已经坐了起来,见到母妃过来,唤了一声:“母妃,孩儿无事!”

沈贵妃连忙摸了摸儿子的小脸,小胸脯,确认无事后,嘴里念叨着“好,好!”眼睛一翻,竟然晕厥过去了。

“贵妃晕厥了,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

杜恒言没想到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皇帝陛下竟然是这等时候,听着前头的张宪十分镇定地叙说着事情的过程,暗暗点头,毫无偏颇,看来林老相公后头的这位张相,家风清正。

皇上垂眼觑了一眼四个小娃儿,道:“既是益儿自己不小心栽入了水中,此事便与杜家两位小娘子无涉,倒是张相养了个好儿子,进退有度,遇事沉着,实有乃父之风!”

张相立即出列叩谢道:“此乃臣子份内之事,当不得陛下嘉奖!”

皇上轻轻摆了摆手,“张相莫谦,传旨,赏张宪金二十两!”

“谢主隆恩!”张宪以头抵地,行叩拜之礼。

此时杜呈砚出位道:“陛下,臣女伴大皇子身侧,未能护主,臣请陛下赐罪!”

杜婉词急道:“爹爹!”

杜呈砚身形不动,恭谨地坚持请罪。

皇上摸了摸面前的一串玉珠,不辨喜怒地道:“杜卿乃一代将才,护我赵国山河,可惜膝下竟无男儿可承袭将业!”

殿中众大臣一时不知道圣上这话是何意,明明是请罪,怎地说到杜呈砚的子嗣上头了。

杜呈砚回道:“臣……”竟不知如何回应,陛下这是对婉婉诬赖言儿不满,要敲打她娘了。

杜恒言在一旁看着喜怒不形于色的张宪,默默地想起来有神通之誉的慕俞,暗暗揣测,难道宰相府上的小衙内们都是神童不成?

等杜呈砚领着俩个女儿出来,一路上无话,直往自个的住处走,赵萱儿已经守在小院子内,见到他回来,急行两步唤道:“婉婉,婉婉!”

杜呈砚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杜恒言拉了拉他的袖子,“伯父,阿言想吃桃子,伯父带阿言找桃子吃吧!”

杜呈砚轻轻吁了口气,点头道:“好!”

赵萱儿喊道:“砚郎,外头日头大,我备了凉茶和冰过的荔枝。”

杜呈砚身形微顿,还是牵着言儿,没有回头,走了。

赵萱儿牵着女儿的手,站在门外,看向那渐走渐远的一大一小的背影,蓦地心上泛起了一层悲凉,她能阻住这个男人的脚步,也挡不住她的心。

可是,那人已死了,她还活着,她才将将二十来岁,她还有许多年捂热砚郎的心。

***

山庄的西边有一片果林,种了梨子、桃子、枇杷、枣子等,这时候桃子当季,杜呈砚将阿言扛在肩上,二人专挑又大又红的摘,不一会儿便摘了满满一筐,杜呈砚带她到溪边去洗,一边问阿言:“言儿,今个婉婉污蔑你,你不记恨吗?”

杜恒言咬了一口桃子道:“你是她的爹爹,我平白分了她的宠爱,她记恨我是正常的!”

杜呈砚望着小人儿的面,其实,原本,如果没有赵萱儿,他会是她一人的爹爹,只会是她一人的爹爹。

倏尔,杜恒言望着杜呈砚道:“伯父,言儿也觉得,杜家还该有个孩子。”一个正常的孩子,不是她,也不是杜婉词,一个正常的,被爱着,也能爱人的人格健全的孩子。

这话,杜恒言是真的替杜呈砚着想的,他不爱或许是现在不爱赵萱儿,沉湎在她娘的去世中,其实,他还这般年轻,又这般行侠任义,人生短暂,合该轻松自在地过一生,不该被权势、阴谋、愧疚搅和一生。

正说着,杜家仆人匆匆找来,禀道:“官人,肃王爷请官人去一趟!”

杜呈砚闻言皱了眉,从溪边草地起身,对仆人道:“你带小娘子回去!”

杜恒言道:“伯父,言儿还想再待一会,这儿凉快!”

杜呈砚点头。

杜呈砚一走,杜恒言见那仆人有些眼熟,问道:“你在哪处当差?”

那仆人也就十四来岁,道:“回禀小娘子,小底叫墨林,是少夫人院子里头伺候的!是和小娘子身边的紫云、紫依一同入的府!”

杜恒言才想起来,她身边派过来的两个恰十岁的小女使,一个叫紫云,一个叫紫依。

既是荣延院的人,杜恒言也不准备多聊,兀自点头,问他:“你可会做鱼竿?帮我做一个如何?”

墨林忙点头:“会的,会的,小娘子稍等,小底这就去做!”说着去了果林西边的竹林里头。

杜恒言见他真这般傻愣地走了,心下暗想,这估摸还不是赵萱儿跟前伺候的,她竟然能使唤的动。

草地异常柔软,她坐的地方正是树荫下头,面前的小溪汩汩地流着清澈微凉的溪水,这溪水似乎是从山上流过来的,杜恒言忍不住捧了一口喝,十分甘甜。

自来京城以后,她还不曾看过这般广阔的天空,躺在草地上,看着上头一个劲儿叫着的蝉,莫婶子家的花花说,一个蝉衣一文钱,住进京城杜家,她竟然不用为生计发愁了,可是这日子,却比明月镇上难过许多。

“你为何一人在此?”

一张冷淡的小脸映入杜恒言的眼帘,是张宪。

“我家小厮去给我做鱼竿了!你吃不吃桃子?”杜恒言从筐里挑出一个大的给他。

张宪望着桃子,眼眸微动,伸手接了过来。桃子上头还有水渍,显然是刚洗过,一口咬下去,张宪顿时皱紧了眉。

杜恒言见他表情痛苦,问道:“怎么了?”

张宪缓缓拿开桃子,张了嘴,门牙上一颗小牙掉了一半,还粘连着。

杜恒言忍不住吸了口冷气,这小子一口下去竟然崩了牙,这牙还连着一点,挂在牙床上,看他一脸无助的表情,先前冷冰冰的傲娇小模样遁的无影无踪,杜恒言捏着自个的腮帮子鼓励道:“我娘以前说,换牙的时候,要是要掉不掉,要么咬一口硬的,要么自己拽!”

说完,杜恒言想到自己当年换牙的惨烈,忍不住一阵冷颤。

张宪望望她,又望望沾了血水的桃子,一闭眼,一口咬了下去,“崩”一声,那颗牙跟着一大口果肉殷红的桃子被吐了出来,掉在草地上。

张宪忽地捂住了嘴。

杜恒言跑过去把它捡了起来,捧了溪水冲了冲,放到张宪的手心,“我娘说,掉下的牙齿要扔到屋顶去才会长出好牙!”

张宪看着安安静静地躺在手心里的一颗小门牙,在阳光下莹然生光,微微抿了嘴。

第15第

大中祥和五年,元宵节前夕,汴京城里头,早已经开始搭山棚,孙家茶楼里头说书人正在神采并茂地说及三朝元老林询老相公当年在代州选厢军三千,以一抵百赶走丹国猛将耶律哈哥的事迹。

楼上雅座上的女使紫依、紫云看得直抚掌叫好,杜恒言抿了一口益州的云雾茶,看了看白瓷茶盏中清新怡人的茶叶,便想起慕俞的爹,是丧在益州的。

林老相公希望慕俞蛰伏几年,免得神童的名声越传越远,平白增了负累,是以去年才让他考了县试和府试,现在中了秀才,可以入泮读书,不知道会不会来汴京?

正想着,杜恒言发觉隔壁的雅座上新坐下来几位小娘子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

“婉姐姐,今个说的是林询老相公的事迹!”说这个的是龙图阁学士府上的小娘子陈语冰。

“林询老相公生的恰逢其时,若是单论才能,张相也不遑多让”,唔,这个是御史中丞李大人府上的李菁,爹爹虽是御史中丞,却一点没继承她爹的谨言慎行,说话向来不过脑子。

另一个不用说,自是和她同出一府的杜婉词了。自咸宁六年大皇子落水一事以后,杜婉词和杜恒言连最后一层遮羞布也扯了下去。

也在那一年年底,杜呈砚新纳了一位如夫人进府,是沈贵妃娘家的一个表妹,姓姬,杜府后宅自此拨拉出一小块空地给这位二娘。

六年前,姬姨娘生下了杜家的第一个男嗣,沈贵妃让皇上为其取名为熙文。

杜恒言在府中与这位二娘却是自来交好,与赵氏母女的界限划得越发分明。

在书院中,众家小娘子都知道杜府的两位小娘子不和,三天两头闹将起来,也是杜婉词使了暗绊子,杜恒言每回必将它挑破放到明面上来。

虽然没让杜婉词得逞,但是杜恒言好事端的名声却传出去了,反而平白给杜婉词攒了温婉淑惠的好名声。

此时紫依忙拿出面巾给自家小娘子遮了面,就自家小娘子的性子,一会没准要又闹起来,两位婢女合力要护着阿言离开。

然而阿言刚起身便听隔壁的陈语冰道:“也是婉姐姐好性子,那么个惫赖人物,平白无故地和婉姐姐一样吃穿不说,还三天两头地给婉姐姐闹笑话。”

紫云和紫依相互对望了一眼,正一咬牙准备这次无论如何要拦住自家小娘子,却发现,她家小娘子已经不见了。

二人心头立时一凉,颤颤巍巍地倚在雅座间的隔板上,竖着耳朵听,只听那陈家小娘子,还在絮叨道:“婉姐姐,你是郡主所出的嫡女,又聪颖敏慧,连夫子都说可比魏晋的谢家小娘子,却教那等狐媚子拖累。”

杜婉词笑看着陈语冰,陈语冰看中了她肃王府的表哥赵延平,近来在她面前越发能放下身段,“陈妹妹过誉了,阿言只是顽劣了些,家中长辈视若珠宝,也是家中长辈怜惜,才让阿言行事……”

杜婉词话儿未说完,忽地看见陈语冰的发髻上一个什么东西在爬,仔细一看,好像是茶婆虫,蓦地扔了手中的杯子,连忙大叫着后退。

陈语冰看她眼神惊恐,要上前问,杜婉词连忙摆手,尖叫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一边说着,一边又发现陈语冰的腿上也有,哭着喊道:“你不要不过,你不要过来。”

陈语冰下意识地顺着杜婉词的视线看向了自个的腿,“啊啊啊!!!救命,婉姐姐救命!”

一旁的李菁发现地面上到处是茶婆虫在爬,捂着心口,尖叫着冲下了楼。

外头侯着的一众小女使,都不明所以地看了进来。

尖叫声此起彼伏。

紫依小声地道:“完了,小娘子又祸害了!老夫人又得罚她跪佛堂了!”

紫云咬唇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谁看见我们家小娘子了!”

紫依木然地点头。

等两丫头在茶楼隔壁的书肆见到自家小娘子,才拖着哭腔道:“小娘子,我们快快回府吧!”她们实在是不敢再帮着小娘子偷跑出来了,下回小娘子别说哭,便是撞墙,她们也不会再做帮凶。

杜恒言挑了几本公子凤竹新出的话本子,这才心满意足地道:“行,今个也玩够了,咱们回去吧!”

取了一百八十文铜钱给书肆的小伙计,笑道:“你家掌柜的真是心大,也不来书肆看看,竟将书肆全托了你照看!”

小伙计挠挠脑袋道:“小娘子不知,我家掌柜的每年这时候,必得陪贵客,是以没法抽身来书肆!”

杜恒言也就随口一问,点点头,带着两个女使走了。

这时,杜恒言若是转身,必会发现书肆里常年放下的,通向里间的帘子被一双修长的手挑了起来。

书肆的掌柜在那人跟前陪笑道:“衙内,杜家小娘子每年元宵前夕必会来书肆挑几本话本子,这么些年,风雨无阻,想必是对衙内的这些话本子爱之甚切。”

被称呼为衙内的少年男子,轻轻“唔”了一声,看着那人影远去,才朝西去了隔壁的茶楼。

掌柜的轻轻叹了一声,这么个祖宗每年都要躲在帘子后面,一声不吭,吓不吓人,非要等到杜家小娘子买了几本话本子走了,才肯走,幸好每年只有这么一次,不然他这老命都得被那张冷铁似的脸给吓掉。

***

嘴上说着回去,杜恒言左晃晃看看吞铁剑的戏法,右晃晃瞄瞄猴呈百戏,十岁以后,每一年这一日她都会带着紫依和紫云溜出来,细算起来,已经有四年了,转眼她已到了十四岁的生辰。

刚到杜府门口,凌妈妈便在翘首以盼,等见到她,焦急道:“言小娘子,婉小娘子一回来就在嘉熙堂哭呢,老夫人唤你去呢!”

“哦,婉婉今个竟然告倒阿婆跟前了?”杜婉词向来最讲究风仪,往日里吃了暗亏,也会默默忍着,伺机报复,明刀明枪的跟她杠上,这还是头一回。

这么些年,无论她和阿婆怎样努力,她的名声都给杜婉词和赵萱儿败的七七八八,现在汴京城中但凡提及她杜恒言,都会皱着眉说一句:“哦,那个惫赖小娘子啊!”

杜恒言进入嘉熙堂,里头杜婉词的婢女翠微帮着打起了帘子,唤了一声:“老夫人,言小娘子回来了!”

元氏这么些年,已经双鬓斑白,见到阿言回来,微叹了一声,问道:“言儿,你今个拿茶婆虫吓婉婉了?”

杜恒言摇头,“言儿今个都不曾见过婉婉,怎么吓她?”

杜婉词举着绢帕尚心有余悸地道:“阿言,往日你做些荒唐的事儿也就算了,你今个怎的能在茶楼里拿出那等物什来吓我与陈家小娘子、李家小娘子,莫说我们是一家人,合该姊妹和睦,便是玩闹,也该有个度阿!”

阿言轻笑道:“我说今个不曾见过婉婉,婉婉为何一口咬定,那,那什么茶婆虫是我弄的,再说,即便是今个婉婉在哪看见我了,也不能一口咬定,是我弄来了茶婆虫啊,我一个杜家的小娘子,难道还能随身携带这些恶心的虫子不成?”

杜婉词收了泪,坐直了身子,一双微红的眸子看着杜恒言那张这些年来越发明艳的脸,冷声道:“阿言,玩闹也要有分寸,今个这事,是与不是,你我二人心中明了。”

“胡闹!”上首的元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惊得杜恒言立即去看她的手,急道:“阿婆,你用那般大的力气作甚,这回手都得木了!”

元氏看着言儿担心的眼神,心中一软,还是硬着声道:“你两是姊妹,怎可互相猜忌!”

杜婉词察觉到元氏话语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袒护,微微垂了眸,敛琚道:“是婉婉的不是,惹得阿婆动气,阿婆仔细身子,不然爹爹回来,定要骂婉婉不孝,既阿言说不是她,今个人多,婉婉看错也是有的。”

元氏看着孙女示弱,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这个孙女这么些年来,越发体贴懂事。

杜婉词又道:“婉婉还得帮娘亲准备给王府的节礼,婉婉先回去了!”

元氏点头:“你娘这些日子着实辛苦,你若有时间,就多帮衬着些!”

“是,婉婉明白!”

看着婉词出了厢房,元氏拉着阿言的手,问道:“今个为何又要吓她?”婉婉既是认定是阿言,怕约莫阿言确实脱不了干系。

杜恒言道:“嗯,又在茶楼里散播我的坏话,阿言不痛快,一时鲁莽了,恳请阿婆责罚。”

元氏叹道:“阿言,你已十四了,婉婉已收到好几份草帖子了,你连一份都没有收到,这可如何是好?”

杜恒言笑道:“阿婆,你莫急,阿言才十四呢!”

元氏又苦口婆心地道:“阿婆是老了,不早些给你做准备,日后,你若是落在前院手里,哪有你好果子吃?你可是记在人家名下的。”

杜恒言低了头,这倒是一桩事儿,现在赵氏不敢插手她姻缘上头的事儿,待日后,她毕竟是她名义上的嫡母。

可是嫁人这回事,她还真的不曾多想,她才不过十四岁,在现代,也就是读初二的年纪,赵家母女这□□年不遗余力地抹黑她的名声,也就是为了毁她的姻缘,让她以后脱离了杜家,低到尘埃里去。

可是若没有杜家,她本来就是明月镇上的小娘子,还能低到哪里去?

元氏见言丫头也发愁,咬牙道:“唉,这些日子你在书院里头暂且忍让些,阿婆定当在你及笄前给你寻一户好姻缘!”

阿言惊道:“阿婆,我才十四岁啊!”

元氏摆手:“谁家小娘子不是及笄前就开始相看,你这都快及笄了一张草帖子都没有!”

元氏看着孙女莹润如玉的一张小脸,那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简直粲然生光,实在想不通,那些小郎君便是为了这张脸,也能忽略阿言惫赖的名声啊,为何一张草帖子都没有呢?

第16第

杜婉词从嘉熙堂出来憋了一肚子火,阿婆这些年越发偏袒杜恒言,直接去荣延院找她娘。

恰好碰到着了一身淡蓝衫子杏黄裙的姬氏带着女使从荣延院那边出来,眉头微微打皱,双手紧紧捏着帕子,神色不宁的样子。

杜婉词唤了一声:“二娘!”

姬氏仿佛这才看到人,微微含笑,柔声道:“婉小娘子回来了,外头热闹吗?”

杜婉词仿若无意一般,笑道:“尚不及元宵节那一日,二娘不若带着阿言和熙文也出去看看。”

姬氏倏然转眼望着杜婉词,片刻,勉强笑道:“妾身还有许多绣活,不打扰婉小娘子了。”

杜婉词点头,看着受了伤害的姬氏带着女使匆匆地从她身边经过。

她自是知道赵国妾室无主母恩准,不得离家,即便是贵妾,也受此约束。

她不过一时有了兴致,给素来清高的二娘心口上撒一把盐。

自二娘入府,娘亲一直郁郁寡欢,可是人是圣上赏的,又是沈贵妃名义上的表妹,娘亲再不满,也不能无缘无故地动二娘。起先也安然无事,孰料一直喝着避子汤的二娘,竟然在六年前有了身孕,还一举添了男丁。

娘是觉得姬二娘有孕是意外,可是,她却不信这个看着柔婉的女子真的那般天真无邪。姬二娘若是真的喝下了那些汤药,又怎可能有孕并且生下一个正常的胎儿?

刚迈进荣延院,便听守门的仆妇道:“那没脸皮的竟然还敢过来,真当自个在宫中有人了,也不看看自个和贵妃隔了几层肚皮!”

杜婉词不由皱了眉,于妈妈近来越发糊涂了,竟容得这些子婆子咋咋呼呼的在主院里头乱嚷嚷。

身边的翠微见主子皱了眉,上前厉声喝道:“妈妈们不好好当差,嚼什么舌根子!”

两个仆妇这才注意到杜婉词,忙行礼道:“小底胡诌,小底打嘴!”

杜婉词淡道:“夫人在里头吗?”

“在,在,刚才云裳坊送来了几匹料子,郡主正在给婉小娘子挑着呢!”

杜婉词见两个仆妇一脸巴巴地看着她,一副讨饶的模样,不耐地挥一挥手,道:“漱漱口,去于妈妈那领罚!”

“是,小底这就去,这就去!”

翠微见两个婆子狼狈而去,轻声问道:“主子,姬姨娘等闲从不迈进荣延院,这一回?”

杜婉词神情轻蔑地道:“她还有个儿子不是?”二娘总标榜一副风轻云淡、万事不过心的模样,她还真能不为自个的儿子操心?

及到了厅里头,正在挑着料子做衣裳的赵萱儿见女儿过来,欢喜地道:“婉婉快过来,娘正在给你选料子呢,你看这匹金丝软烟罗给你做一身散花裙可好?”

杜婉词犹豫了一下,问道:“娘,今个二娘过来了?”

赵萱儿拧眉道:“谁在你跟前嚼舌了?”说着眼睛看向了她身后的翠微和碧萝,“珍珠,带下去教教规矩!”

杜婉词张口欲言,见娘对她摇头,不由抿了唇。

翠微和碧萝顿时脸色煞白,也不敢求饶,这几年郡主脾气越发阴晴不定,两人乖乖地跟着珍珠下去。

屋子中一时只剩下母女二人,赵萱儿才道:“姬氏察觉到熙文身边的小厮有问题,过来求我换两个。”

“娘答应了?”

赵萱儿嘲讽地低哼一声:“她不是一向自诩清高吗?自去求于妈妈好了,家中仆人那么多,好与不好,难道要我一个个盯着不成?”

杜婉词默然,于妈妈是娘亲的陪嫁,二娘自诩清高,怎会舍下身段求于妈妈。

杜婉词犹疑道:“娘,若是她告到贵妃娘娘那里?”

沈贵妃这些年来越发得势,早些年还有刘修仪压制,前些年不知道从哪搜罗出一个尤物,进奉给官家,初被封为美人,现下已是从三品的淑仪,眼看这位杨淑仪几年间风头俨然盖过了当初的刘修仪。连带着沈贵妃也愈发得帝心。

赵萱儿摇着绢扇淡道:“我是赵家的女儿,难道还要看一个姨娘的脸色?对了,王府里传话来说,大皇子要选妃了。”说着,一双瑞凤眼静静地看向了女儿。

赵萱儿末一句像是随口提的,杜婉词还是忍不住心跳了下,皱着月眉道:“娘,女儿不愿意进宫!”

赵萱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莞尔一笑:“娘明白婉婉不愿意去,娘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杜婉词不想再说这事,将今个在孙家茶楼的事略略说了一遍,未及说完,“哐”地一声,赵萱儿砸了手中的茶盏,微微缓气道:“真当有老夫人护着,就敢欺负在你头上了,她算个什么东西!来人!”

门外的翠湄忙进来,低头问道:“夫人有何吩咐?”

“让于妈妈带两个仆妇将言小娘子带到祠堂去,让她在列祖列宗跟前跪到明个辰时初!” 赵萱儿冷声道。

翠湄恭声应下,暗道,郡主这又是将火气撒在言小娘子身上了!

***

明月阁里头,紫云翻着自家小娘子已经啃过的话本子,问道:“主子,你有没有发现公子凤竹的话本子近来越像一个人在呢喃着情话,这一句‘君之我所系,卿之我所意’,而且这里头的小娘子的眉眼,怎么越读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好像主子你!”

紫云揣摩一会,忽地抬头看着杜恒言道。

正在喝着花茶的杜恒言险些一口水喷在紫云的脸上,好歹咽了下去,捂着心口道:“许是那公子凤竹的这些话本子就是写给他娘子看的,有什好稀奇的。”

她前世就有看小说的习惯,在这里淘了好些年的话本子,眼看就要闹文荒了,幸亏这些年冒出了这么一个公子凤竹,文还对眼,不然真是要熬死。

杜恒言从紫云手里将那话本子抢了过来,只见那一页写着:“她笑吟吟地站在书院门口,双目犹似一泓清泉,朝各人脸上转了几转,眉目间露出一些鄙夷之色……”

杜恒言愕然地抬头道:“难道我每日在书院里横行霸道,还有这么美?”

紫云掩着嘴笑道,“主子,这就是戏文里说的,天生丽质难自弃!”

杜恒言将书扔给紫云,自嘲道:“你家主子要是真有这么美,也不会至今连一张草帖子都没收到!”

紫云嘟囔道:“也许有那强盗盗走了也不一定!”

杜恒言看着自家这个护主成魔的,暗暗摇头。

紫依抱着一摞子账本进来道:“主子,这是去年的,老太爷刚派人送了过来,是现在看,还是明个看?”

杜恒言看又是厚厚的一摞子,哀叹老爷子越来越成了甩手掌柜,他自己经营的店铺,竟然让她来操心。随意翻了翻,问道:“东角楼那边的成衣铺子,这些日子可有起色?”

杜恒言说的成衣铺子,却不是杜老爷的产业,而是姬氏娘家的。

紫依从一堆账本里抽出来一本,递给杜恒言,道:“姬掌柜的说,这月的进项多了好些,主子给的花样子,还挺受各家夫人和小娘子们的喜欢,拉着我说,要多怂恿主子多画几个!”

杜恒言翻了翻,笑道:“姬掌柜也是刚接手,有这等起色,想来他也颇费了些心思,他那话是哄我开心呢,什么样的花样子,不也得有人看得见才行!”

她可没准备天天描样子,以前喜欢绘图,留意了一些花样子,可也就会那么几个,二娘前些日子愁着娘家的生计,她恰好想起来,顺手推舟做了个人情,可没准备成了姬家成衣铺子的画师。

“哦,对了,主子,小陈太医送了几瓶配好的药丸过来!”紫依从怀里掏出几瓶细细的小瓷瓶,一律用绢帕仔细地包好了。几年前小陈大夫考进了太医院,杜恒言常托他帮忙做些杂七杂八的药丸。

杜恒言拿过来一一看,上头分别写着“茶婆虫”、“蜜蜂”、“化淤”、“解暑”、“解毒”。

紫依道:“主子,你总是用小陈太医配的丸子来招惹各种虫子,书院里的小娘子看到虫子就猜到是你了,下回不是你,小娘子们也会污蔑到你身上。”

杜恒言笑道:“怕什么,还有一年,我不就完业了,那时候哪还有这许多小娘子一处玩乐。”

她前世就是读得文学,除了练字一道有些欠缺,对于诗、书、礼、乐这些,学的比一般小娘子快很多,书院里的几位夫子尤爱护她,是以书院里的女孩子常被有心人挑拨的和她闹腾。

她斗着斗着,总结出了一套法子,每日里听小娘子们的尖叫声、哭闹声,也甚是有乐趣。

正说着,外头小女使慌张地传:“小娘子,于妈妈带着人过来了!”

话音未落,于妈妈便带着两个仆妇直接进了杜恒言的厢房,瘦削的面上地淡道:“言小娘子,夫人近来心口不畅,让你去祠堂为列祖列宗念一夜经文!”

说完也不待杜恒言反应,直接让仆妇上来带走。

杜恒言退后一步,笑道:“我腿劲儿好着呢,不劳两位妈妈动手,我自己走!”

紫云和紫依想跟着,于妈妈眼一寒,两人一时不敢动,杜恒言道:“你两好好睡一夜,明个早上好伺候我去书院呢!”

这是让她们不要去惊动老夫人,紫云咬着唇,点头应下。

第17第

这一回祠堂里头,还有一个常客,杜府唯一的小郎君,六岁就已圆滚滚的杜熙文。

他原本估摸是斜躺着,听见门开的声音,立即跪了起来,小胖身板挺的笔直,像一棵圆滚滚的小松树。

待门被关,祠堂内瞬间暗了许多,只有两个高高的小叶窗透着外头的一点月光,两人并排跪在黄色的蒲团上,红木的列祖列宗的排位一层层地摆在上头。

曾祖,曾曾祖,杜恒言默默望了过去,约有十八个,唯独没有她娘的,小小娘待在了阿婆的小佛堂里。她生前不是杜家息妇,身后也无处安身。

九年过去了。

小胖墩转了脑袋,小声唤了一声:“阿姐”。

杜恒言转了头,“你这回又犯了什么事?”

小胖墩低了头,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不自觉地相互划着,手指几乎快看不出关节在哪,“文儿没有好生念书,还弄死了阿翁的一只百灵鸟。”

杜熙文一直养在前院,杜恒言许久没见到他,估摸有时路上见到,这小胖墩也立即遁走了,可是也知道这娃常年惹事,最多的就是打碎家里的瓷器,或是不好生念书。

年饭的时候,她也没仔细注意看他,只是觉得好像胖了些,这么乍一细看,才发现这小子,岂止是胖,简直已经有满脸横肉的趋势。

杜恒言莫名脑子里闪过一个小胖子被群嘲的景象,他可是正二品的殿前都指挥使杜呈砚的儿子!

杜恒言一双杏眼扫过杜熙文的小剑眉、桃花眼,这要是正常体型,即使继承不了姬二娘的样貌,至少也不比他爹差啊!

随意问道:“熙文,你每日三餐吃的是什么?”

杜熙文低头,扳着小手指道:“昨个早上吃的是鸡汤面,粉蟹包子,中午有红烧蹄子、糖醋排骨、油焖大虾、爆炒田鸡,晚上绣球乾贝、炒珍珠鸡、奶汁鱼片、花菇鸭掌,还有一个罐煨的山鸡丝汤,小胖墩说到这里咽了口口水。”

杜恒言听得额上出了一层密汗,阿翁阿婆竟一点也没管!这哪是养娃,简直是养猪阿!

杜府上有规定,小娘子中晚餐可有一样荤菜,两样素菜,一个汤;小郎君可多一个荤菜。当然如果自己拿银子让厨房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姬二娘哪来的钱这般任小胖墩吃?

杜恒言捏了捏小胖墩肉嘟嘟的脸颊,问道:“你喜欢吃肉?”

小胖墩看了杜恒言一眼,扑闪的大眼睛忽地暗淡了一些,“吃多了好腻,可是要多吃肉才能长的和爹一样高,和爹一样厉害!”

杜恒言心里一凛,“是谁告诉你要多吃肉才能长的和爹一样高?”

“阿竹和阿书,我每次吃肉,他们都在一旁说,不想吃的时候,就会拿这话来劝我,阿文想和爹一样厉害!所以,每次都坚持着吃了!”小胖墩说到这里还骄傲地挺了挺完全看不出来的小胸脯。

杜恒言:呵呵……

阿竹和阿书是小胖墩的小厮。

两人说了许久,杜恒言才发现今个门外的两个婆子一直没有进来检查,贴到门后听了一会,发现两人在窃窃私语地聊着什么。

“过了正月十五,可就要给大皇子选妃了!”

“你这婆子,哪儿听来的消息,我是听翠湄的老子娘说的,肃王爷有意让婉小娘子去呢!”

“那一准儿成,有肃王爷在,婉小娘子就是做皇后,也是成的!”

“哎,是这么个理儿,就是言小娘子不知道以后落到谁家?”

……

杜恒言对选妃没兴趣,她也不准备入宫,肃王爷猖狂了这许多年,官家又不是昏庸之辈,左右这两年必是忍不住了,肃王爷想将婉词嫁给大皇子,怕是在投石问路。杜恒言想到这里,轻轻吐了一口气,等给小小娘报了仇,她就走,在这大赵国天南海北的去转一转。

杜恒言看着蹙着眉头望着自己小肚子的小胖墩,心想,这个才是长长久久要陪着阿翁阿婆的。

拉了小胖墩过来坐,认真地道:“熙文,你知道人太胖了会走不动路,要躺床上吗?”

杜熙文懵懵地看着阿姐,过了一会,才道:“阿姐,我也不想吃了,可是我不吃会饿!”说着,小胖墩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鼓囊囊的荷包。

杜恒言眼尖,发现那荷包竟是苏绣,上头一只小老虎,威风凛凛,荷包下角绣着一个“熙”字,打开来一看,两块绿豆糕,两块如意酥。

杜恒言扶额,就这样,早晚胖的连走路都迈不动步子,赵氏真是好机警的心。养废了熙文,坏了她的名声,她两个都是杜婉词的陪衬。

杜恒言拿出一块绿豆糕,叹道:“今个只有四块,要跪到明天早上呢,两个时辰吃一块!”

小胖墩眼睛一亮,拿出一块,掰了一半给杜恒言,“阿姐,你吃!”

杜恒言接过,上一世,她也有个弟弟,也是剑眉、桃花眼,不过,宽肩窄腰,身形高瘦,是个桃花一朵接一朵飘过来的美少年。

再看一眼小胖墩,杜恒言心情有些复杂,忽见小胖墩脸上冒了一层虚汗,神情有些痛苦。

杜恒言一急,“你怎么了?肚子疼吗?吃坏了肚子吗?”

小胖墩红了脸,摇摇头,低声道:“阿姐,我腿麻了!”这一声“阿姐”唤的杜恒言心上一软,想起以前弟弟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追着她喊“阿姐,阿姐,你等等我!”

“腿伸过来!”杜恒言命令道。

杜恒言拽住小胖墩的一条腿开始轻轻锤了起来,开启絮叨模式道:“熙文,你不能再胖了,再胖以后不仅不会和爹一样,而且还会是京中小郎君们嘲笑的小胖子,以后长大了也娶不到好看聪明的小娘子……”

两人夜间不知怎的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杜恒言只记得小胖墩还有一块如意酥没吃。

第二天两人都是饿醒的,小胖墩胖乎乎的小手一只揉着眼睛,一只扒拉着小肚子道:“阿姐,我好饿!”

杜恒言也揉了揉肚子,哄道:“一会中午来明月阁,和阿姐一起吃饭!”

小胖子嘟囔着应了。

门在辰时被打开,守门的婆子道:“小娘子,小郎君,可以出来了!”

一阵浓郁的鸡汤香味飘了过来,阿竹提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外,见到杜熙文忙打开,“小郎君,快吃!”

杜恒言看了一眼上头满满的油花,一阵头晕,忙打下了小胖子要接的手,道:“熙文,你不是说去我那里用饭吗,阿竹,这一碗就赏你了!”

杜熙文咬了咬唇,还是道:“阿竹,我还不饿,这碗你吃了吧!”

阿竹皱了眉,脸色沉了几分道:“小郎君,若是不吃,怎有力气呢!不能太任性了,将军会不高兴的!”

小胖墩倏然低了头,喃喃道:“阿竹,我……”

杜恒言看着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厮,眸子不由泛了冷,“混账东西,你平时就是这般欺压小主子的?一个奴才也敢对主子摆脸色!真是当的好差!”

“阿姐,阿姐!”小胖墩惶恐不安地拉着杜恒言的衣袖。

阿竹被训得面红耳赤,两个守祠堂的婆子面面相觑,言小娘子好大的脾气!

杜恒言拽着他的手,直接往明月阁拖,气呼呼地道:“你才六岁,这般养着,以后小小年纪胆固醇、糖尿病,还做什么将军,刀剑都提不起来!”

到了明月阁,紫云和紫依看着自家小娘子怒气冲冲地回来,身后拖着气喘吁吁的小郎君,急道:“主子,这是怎么了?”

杜恒言摇头,“先带熙文去梳洗,然后带过来用早膳。”

早膳只有两碗白粥,一碟青菜,一碟酱瓜。

小胖子许是饿久了,呼啦啦用了三碗,再要添的时候,杜恒言一把揪过小胖墩,道:“还备了糕点,一会没肚子吃了!和我去嘉熙堂给阿翁阿婆请安。”

紫云端了茶水来漱口。给小胖墩荷包里放了一块桂花糕,小胖墩望着桌上的那一碟子,默默的伸手想要再拿一块,“啪”地一下被某人打了胖爪子。

小胖墩抓不到糕点,赌气地道:“我不去嘉熙堂,阿婆每次看到我,都皱着眉头,不高兴!”听着像赌气,睫毛上却是亮晶晶的。

杜恒言轻轻吁了口气,这是一个敏感地自认为被全家人抛弃了的小胖子啊!

***

今个元宵,嘉熙堂里头,杜家人都在,等杜恒言牵着杜熙文过去,赵氏笑着唤道:“言儿,文儿,快过来给阿婆阿翁请安!”

眼睛在杜熙文紧紧抓着杜恒言的手上微微停顿。

元氏不悦道:“两个祸害,昨个听说你两倒成了难姐难弟,一起去跪祠堂了?”

杜熙文忍不住往杜恒言身后一缩,牵着杜恒言的手微微颤抖。

杜恒言笑道:“阿婆,你耳朵真灵,昨个阿文虎口留食,分了我两块糕点,我答应阿文今个带他出去看花灯呢!”

元氏见孙女丝毫没委屈的样子,心里宽敞了点,笑道:“哦,你这个贼丫头,定是你抢了阿文的,阿文胆子小,吃了闷亏也不知道说!萱儿你说是不是?”一双四周布了皱纹的眼看向了儿媳赵氏,还没出正月呢,就将她的孙儿孙女扔在了祠堂罚跪。

赵氏面不改色地笑道:“瞧娘说的,阿文怎么也是杜家的小郎君,谁能给他委屈受!”

站在杜呈砚身后的姬氏藏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捏紧了帕子。

杜恒言才不管这些人闹什么,只道:“阿婆,阿文说我那的饭食好吃,以后要和我一处用饭,我没同意,阿文吃的多,去我那和我天天对着,没准我也得吃成个胖子。”

小胖墩听着这话,瘪了嘴,大眼睛瞬间泪汪汪的。

杜恒言捏了他手背一下,小胖墩立即放开了嗓子哭:“阿姐嫌弃我!”

姬氏急道:“熙文,莫胡说!”

杜婉词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姬氏身上一怔,低声道:“婢妾越矩了。”低下了头。

赵氏慢悠悠地端了一盏茶起来。

上首的元氏道:“言儿,熙文既是要和你一处吃,你留他便是,以后,熙文的膳食都送到你明月阁去,他人小,你多让着点。”元氏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今个晚上迟些出去才是,有贵客过来!”

元氏口中的贵客,却是张相公的夫人,她托了张夫人给阿言和中书舍人卫大人府上的小郎君牵线。

第18第

张夫人是酉时末过来的,身后还跟着张相府上的小郎君,元氏带着赵氏、婉词和阿言接到府门外,拉了张夫人的手道:“阿敏,可把你盼着了!”

张夫人着了一身红色的牡丹花半袖褙子,袖边镶了粉绿色的荷边,褙子下头是寸来宽的蓝色边,肩上蓝色的霞披也勾了一点粉绿色的荷叶边,露出里头藕色的袄子,粉绿的裙摆,一根白绶带拖在身后,更显得纤腰一束,一支乌溜溜的大眼晶光粲烂,闪烁如星,流波转盼,灵活之极,似乎单是一只眼睛便能说话一般,约莫三十七八的年纪。

杜恒言心内默默赞了声:“绝色!”

张夫人卫敏见到元氏,眼眸一弯,亲切地唤了一声:“婶子,劳您到这来接我。”又指了指身后的小郎君,道:“这是我家宪儿,还是您多年救得急,不然哪里有他!”

张宪上前,恭谨地对着元氏行了礼,唤道:“见过杜家阿婆!”

元氏一时看呆了去,这小郎君眉目真俊俏,一身墨色锦缎衣袍衬得越发眉如墨画,面如桃瓣,一举一动当是贵公子的风范,尽显大家气度。心里暗暗嘀咕:“配她家言儿绰绰有余!”

被念叨的杜恒言这才发现眼前的小郎君是当年啃桃子崩了牙的小娃,那一年以后,貌似再没见过。

张宪淡淡地扫了一眼前方的小娘子,手理了理腰上的玉佩,凉滑滑的。

赵氏上前笑道:“娘,快进去吧,您要和张相夫人在这处唠嗑不成?”

听到赵氏的声音,元氏心内一沉,赵氏岂会允许言丫头嫁入宰相门第,这卫府虽说是四品,可却是宰相夫人卫敏的娘家,当年卫敏去相国寺祈福,恰逢早产,还是她帮忙接的生,算起来,她对卫敏有恩,言丫头若能嫁过去,卫敏日后好歹能看顾一点。

元氏想到这里,笑道:“你家小郎君长得真俊,日后也不知道哪家小娘子有福气!”又忍不住看了两眼,暗暗可惜,她家言丫头是攀不上了。

卫敏连生了两个女儿,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笑道:“还是托婶娘的福气,当年可真是多亏了婶娘,不然我娘两的命都搭进去了!”

几人一同去了嘉熙堂入座,沏过了一盏茶,元氏见言儿和熙文交头接耳的,笑道:“阿敏见笑了,今个答应这几个猴子让她们去看花灯,这会儿已经坐不住了!”

卫敏笑道:“一年就这么一日,我家这个也整日不着家。”

张宪忽地起身道:“子瞻愿带阿弟、阿妹一起去!”

元氏笑道:“既然几个小猴子都坐不住,你们且去外头玩吧。”

元氏话音未落,杜恒言和杜熙文忙起身行礼告退,一直默不作声的杜婉词竟也离了座。

赵萱儿看着女儿袅娜的身影,心中了然。

四人出了杜府,往东走,一刻钟便是御街,花灯已经全部挂起,许多茶楼、酒楼门前都挂了几盏,围了好些人在猜谜,街两边的表柱里头摆了好些小吃摊子,有卖汤羹的,有卖炒蟹、炒蛤蜊的,还有腰子、莲花鸭签、鹅签、鸡签,还有一溜儿的蜜煎香药、果子罐子。

杜恒言牵着小胖子的手道:“一会别东窜西窜的,别看你胖的像个小墩儿,人贩子提溜起来,也是一阵风就跑了。你这等小胖墩,一看就是富家小郎君,做活肯定不行,定会将你卖给大户人家当小书童,你当大户人家的小书童都如阿竹、阿书一般敢欺上瞒下,人家的书童不说打骂是常有的事,饿个三天两夜,也是司空见惯的。”

小胖墩吓得连连点头:“我哪儿都不去,我就跟着阿姐!”

前面的张宪微微勾了唇角。

小胖墩看着一溜烟的吃食摊子,又看看阿姐,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小肚子道:“阿姐,我好饿,我们尝一点炒蛤蜊好不好?”

杜恒言望着色泽诱人的一碟碟蛤蜊,默默地点了头。

一旁帮忙的十来岁的小子忙支起了一张小木桌,招呼杜恒言几个坐,杜婉词望了望桌子和凳子,见张宪也坐下,叠了绢帕,挨着一半坐了。

杜恒言转首问张宪和杜婉词:“你们要不要?”

张宪淡道:“我也来一份!”说着一边端起茶杯喝水,待见到茶水里漂着的炭灰,眉头不由皱了皱,还是喝了一口。

杜婉词鄙夷地摇头,白了杜恒言一眼,柔声问张宪道:“宪哥哥,婉婉许久没见过你了,前一段时间听延平哥哥说,宪哥哥最近在准备明年的乡试?”

张宪眼里闪过不耐,微微抿唇,淡道:“乡试三年一次,子瞻自是该好好准备!”这些年,杜婉词和阿言的纠纷,他多有耳闻,当年嚷着阿言谋害大皇子的小娘子,这么些年,依旧没消停。

不过,若不是阿言名声太差,他从媒人手里买走的草帖子就不只十八张了。

杜恒言不过是客气一问,料到杜婉词不吃,只管着自个起身去找小贩道:“婶子,三份,微辣!多少钱?”

“小娘子,共计90文!”小商贩是一对中年夫妻,男的在火炉上热烘烘地炒着,女的负责分盘收钱。

杜恒言拿出荷包,正在数着,忽地,一个小娃儿猛地撞了过来。

“阿言小心!”张宪立即起身奔了过来。

杜恒言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着他,他们有这么熟?一下子手上一空,荷包竟然被抢了。

“贼啊,抓贼啊!”杜恒言追着那个女娃儿拔腿就跑。

那女娃儿回头看了她一眼,黝黑的脸颊上闪过嘚瑟,一弯腰钻进了猜灯谜的人群里。

杜恒言努力扒拉着人群,众人不满地嘟囔道:“做什么,做什么!”

“阿言,阿言,快出来,逮到了!”人群外张宪喊道。

杜恒言回头一看,那女娃竟然已经钻到了一个巷子口。

杜恒言匆匆地赶过来,从女娃手里拽出了荷包,轻轻擦了擦小金鱼上头染了的黑灰,这荷包可是她娘给她做的,双面绣,外头是小鱼,里面是一朵牡丹花。她也就生辰才舍得拿出来用一用。

女娃被抢走了荷包,“哇”地一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杜恒言揪了人起来,问道:“你哭什么?被偷的是我啊!”

小女娃仰着一张哭的涕泪横流的小黑脸,振振有词地道:“你们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娘子,又不会少这么一点,我偷钱,是为我娘看病,我娘病了好些天了,她会死的!”

说着,小黑娃又从杜恒言手里溜到了地上,哭了起来。

这女娃约莫八岁的年纪,哭的声势却十分浩大,杜恒言忽地想到了小小娘生病的时候,拉着她起来道:“荷包我留着,钱都给你!我带你去找个大夫!”

张宪见她粉白色的氅衣和胭脂色的袄裙上不一会儿被这小黑娃的小黑手染了好些黑印,微微抿了唇,道:“阿言,你在这处候着,我去马北街上找一个大夫过来,一刻钟就过来!”

杜恒言默默嘀咕,说的好像很快一样,你们的一刻钟可等于三十分钟呢!

小黑娃见他们真的去给她找大夫,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拉了拉杜恒言的袖子:“姐姐,我会报答你的!”

杜恒言这才发现她只着了一身单袄,袖子上头打了好多补丁不说,还短了一截,一张小脸冻得青紫青紫的,叹了一声,将自己的氅衣拿了下来,将小黑娃围住。

笑道:“还好这东西,围你还可以。”小黑娃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粉白的氅衣,轻声问道:“姐姐,这上头是什么毛啊,好软啊!我以后也要给我娘买这个,她穿着肯定好看。”

杜恒言摸了摸她的头:“你看着和我长得真像,就是黑了点,经常出来偷东西吗?”

小黑娃点头:“以前不,自从娘病了以后,我就开始偷了,我腿跑的快,他们追不上我!这还是头一回失手呢!”

杜恒言默念,不是第一回,还有你小命吗?“你爹爹呢?”

小黑娃道:“我爹爹一早没了,我就跟着我娘,姐姐,你命真好,生在大户人家,人又长得美,那小郎君一看就是喜欢你,抢的又不是他的,跑的比我还快。”

杜恒言:敢情这么小,就是一个小八婆……

张宪带着大夫过来的时候,看到杜恒言将氅衣给了小黑娃,看向小黑娃的眼神冷了冷,小黑娃竟然十分机敏地反应过来,忙麻溜地脱了下来道:“姐姐,我不用了,我一跑就热!”

杜恒言将小黑娃身子扳正,正要重新给她系上,忽然发现她脖颈下头一点,在背脊上,有一朵小小的花,像是牡丹。

和她荷包里的牡丹十分相像。

杜恒言忽地抓住小黑娃的手臂,“你娘在哪?”

小黑娃道:“这条巷子过去就是我家了!”

几人穿过黑乎乎的巷子,停在了最里头一户门口,见小黑娃伸手拉了里面的一根绳子,什么东西掉了下来,然后才推开了门。

站在门口便听见里头的咳嗽声,咳了一阵,里头的妇人结结巴巴地问道:“牡,牡丹回来了吗?”

“娘,我带了大夫回来!”

“牡丹,这又是一个牡丹!”杜恒言轻轻呢喃道,顿在了门口,心口砰砰直跳。

第19第

小黑娃麻溜地点了油灯,灯芯子就剩了一小截,微弱的火照在那妇人的脸上有些可怖。

窗户里漏进来的风吹得灯火轻轻摇摆,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大夫立即给这妇人号了脉,又问了症状,从何时病的,末了才摇着头叹道:“竟拖了这许多时候,可惜,可惜!”

小黑娃板着脸道:“你这大夫怎么不说人话,我娘到底什么病?”

大夫真不曾见过这般刁蛮的女娃儿,摇着头道:“伤寒拖成痨病了!治不好了,治不好了!”

小黑娃上前双手双脚对着大夫又打又踢,哭着骂道:“什么狗屁倒灶的大夫,骗子,你这个骗子,我娘肯定能治好!”

“牡丹,牡丹!”床上的妇人焦急地唤着,又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杜恒言将小黑娃拉开,张宪领着大夫出去,付了诊费,道:“劳大夫开些疏解的药!”

大夫点头:“不是我不救啊,这病祖宗没教啊!我开些清肺化痰的方子!”

幽暗的屋里头,杜恒言发现这妇人并不是牡丹,但是看着竟也有些面熟,还是问了一句:“你认识明月镇上的牡丹吗?”

床上的妇人捂着嘴,像是一时忘记了咳嗽,瘦的凸出的眼仔细地盯着杜恒言看,“小娘子是?”

杜恒言心又提了起来,轻声道:“我当年在明月镇上住过,是杜家的小娘子!”

那妇人忽地拍着床笑起来,“想不到我香儿临死前,还能他乡遇故知,我是牡丹娘子跟前伺候的女使香儿,实话告诉小娘子,我跟前养的这女娃子,是牡丹娘子的,当年钱员外一案后,牡丹娘子摆脱了妈妈,带着我来到了京城,靠着攒下的钱买了这一处小宅院,准备带着女儿好生过日子,脱了那苦海,不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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