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还是友情(下)
小小的店面目测几平米,玻璃柜台在前,铁皮货架在后,除了触手可及的打火机和口香糖,其他东西无法自取。
老板半躺在椅子上看球赛,对忽然上门的生意不是很热心。我目光搜索货架,站了有一会儿,听见“啪嗒”一声。
李免拿了只打火机,放到玻璃台面上。老板这才扭过头,正好对上我的眼神:“还要什么?”
“那个……”声音渐低,“拿一包那个……卫生巾。”
这位 40 来岁的大叔显然对商品摆放不熟,愣是找了半天,边摸索边嘟囔:“卫生巾,卫生巾……”
一句一句把气氛推向尴尬。旁边李免舔舔嘴唇,开始左顾右盼起来,除了店门口的光亮,哪哪都是黑暗。
“是这个吧。”他翻看了几眼包装,顺手抹去上面的灰尘,问道,“一般卖多少钱?”
“啊?”我愣了愣,回答,“10 块左右……?”
“那就 10 块,加打火机 11。”说着又看向屏幕,瞬间一脸津津有味。
我们付了钱离开,没几步听见他打电话。兴许是转头想想又觉得不放心,跟老婆确认价格。
“我卖 10 块,啊……那差不多。”
我有意轻着脚步,静谧中他的声音依稀可辨:“我等会再回去,啊呀回去还要跟你们抢电视。好好好等一下,这么黑我给人家小情侣留个灯照照路啦。”
小情侣……
听到这儿下意识回过头去,哪想李免也是一样的反应,猛地四目相对,呼吸节奏一下乱套了。
我僵在那,揣在兜里的手搅动着包装袋,不争气的脑子有点短路。简单一误会,吐个槽打个哈哈就能掠过的事情,居然被难住了,硬着头皮想调侃两句,听见李免的声音:
“像情侣么?我们。”
光线太暗,看不清他表情,让这话显得有些含义不明。我屏气强压下心跳,回道:“哈,那老板迷迷糊糊。”
话音刚落,眼前倏地亮了。他随手点着了打火机,脸被火光映着,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
就这么定定看着我,半晌,弹簧轻轻一声,打火机松开,世界又暗下去。李免挪挪脚:“迷糊的是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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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第二天,晴。
阳光很好,从窗外洒进来,带点温度。书店人不多,吴承承在不远处挑明信片,正询问徐之杨的意见。
另一侧是密密麻麻的信箱:寄给未来的信。也不知什么时候起,这种“慢递”业务在各大旅游景点兴起。
我坐在桌前毫无头绪,边转笔边瞄了一眼对面的李免,写得飞快,忍不住敲敲桌子,问道:“你都写什么了?”
“……五年后你就知道了。”
“五年?”我咂舌,“五年后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样了,跟谁,在哪儿,干什么都是未知数,五年太久了。”
李免不以为然,把笔轻轻放下,撑着下巴看过来:
“2014 年,你 26 岁,目测……不会再长高了。还是这张脸,从小就没怎么变,以后大概也不会变太多。发型……应该也还是长发吧,打扮可能更成熟点。”
这么描述着,他忽然停下来,身体慢慢前倾,一瞬不瞬像要直接看进我眼睛里。
被盯得有些坐不住,不自然地把视线挪开,听这人说:“姜鹿,以你现在上网这个频率,近视度数肯定加深,再不注意五年之后估计要戴眼镜。”
“……”狗屁。
李免笑笑,又看回他的明信片,自言自语道:“26 岁应该工作几年了吧,是不是该……”
“读研的话 26 岁才刚毕业不久啊。”吴承承突然接过话头,拉开椅子坐到我旁边,“诶,你们要读研吗?”
徐之杨紧随其后入座,拿了支笔对着明信片开始发呆,仿佛没听见她的问题。
“嗯,”我迅速扫了一眼对面,“我想换个专业。”
“你不是在修双学位吗?”
“就是为读研准备的。”
“嚯,姜鹿,看不出啊这么有规划。”吴承承惊讶状,又叹口气,“我要不要读呢,说真的,上学上够了……你们呢?徐之杨你要读研的吧?学霸。”
他这才回过神:“什么?”
“研究生啊。”吴承承眉毛一皱,“我们聊这么半天,你一句没听啊?在干嘛?”
说着探身瞧过去,他明信片上只有两个字,和一个冒号。
「姜鹿:」
“不是说给五年后写信,”徐之杨轻描淡写地把明信片翻过去,回答,“我应该会读研。”
话题就到这儿,很默契地停住了。重新低下头去,脑海里想象大家五年后的样子,终于写下第一个字。
惬意的午后,只有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
我们小心翼翼把明信片投进信箱,上面贴着一张纸条,标注开启时间五年后,充满仪式感。
大功告成,吴承承开玩笑道:“你们可别搬家啊,搬家可收不到了。”
“谁搬家谁过来改地址啊!”
当时哪成想,还没等到第五年,我真的搬家了,当然也没来改地址。那些信不知道被丢在世界哪个角落,那些话也无从得知了。
除了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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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找到家小酒吧。其实西塘的酒吧不少,因为淡季关了一些,剩下的也几乎没客人。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孤独地弹吉他唱歌,我们是唯一的听众。
歌曲有点悲伤,日文,完全听不懂,但旋律过耳不忘。徐之杨边听边喝啤酒,大口往里灌,一个不注意呛得咳嗽不止,眼泪都逼出来。
“没事吧?”递了张纸巾过去。
他匆忙抹了一下眼睛,皱着眉摆手说:“没事,呛了。”
然后别过脸去。
那天晚上,他们都喝多了,比上次去看魏潇演出更甚。我肚子一直隐隐作痛,没敢喝酒,成了唯一清醒的人。
回去的路上仍旧乌漆麻黑,我搀着吴承承走在前面,回头看两个男生勾肩搭背,深一脚浅一脚的,好几次差点绊倒。
尤其是李免,老在点打火机,又拿不稳。身后一阵一阵火光窜动,让人特别不安。
“李免,你别点了。”终于回头喊道。
“……哦。”应声灭了,舌头有点捋不直,“给你们…照一下路。”
“不用了,你拿不住。”我扭过头,继续用手机屏幕照着前方,一阵过堂风,步子慢下来。
这一吹,吴承承压在我胳膊的重量忽然轻了。她吸吸鼻子,好像是醒了酒,人站直了些。
“我刚才看你在问老板什么?”含含糊糊问道。
“问他那首歌叫什么,那首日语歌,听不懂,但觉得好听。”
“听不懂你问徐之杨啊。”
我回头搂了一眼,他正耷拉着脑袋走曲线,迟疑道:“为什么问他。”
“他二外选的日语,你不知道啊,他肯定听得懂。”
“……还真不知道。”
“咳,什么你都不知道!”吴承承顺口数落一句,声音陡然升高,又降下去。
然后哼哼唧唧半天,憋出三个字:“我想吐。”
眼看到了院子里,吴承承反手撑着胃,把刚才的啤酒悉数吐了。李免和徐之杨也不进门,站那掰扯什么,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
一句比一句调高,一句比一句含糊不清。
我登时头皮发麻,三个人同时耍酒疯的感觉让人崩溃。只得先顾着给吴承承开门,扶她进房间躺下,听见隔壁的动静。
出门一看,徐之杨进去了,砰一声像是倒床上了,鞋还脱在外面。
李免则是手虚挎在腰间,在院子里来回走,来回走。
我轻轻把徐之杨的鞋踢回去,转身去喊另一个:“李免!你在干嘛!”
他停住看过来,没说话。
“回房间啊!”
“……我有事。”张了张口,像是真有什么大事等着他办。
我那时候已经有点气了,本来就不大舒服,偏偏赶上这么几个一喝就多的人。
“什么事明天再说,你能不能先回去睡觉啊?这都几点了。”
他恍然问道:“几点了?”
强忍不耐,看了眼手机,“快 10 点了!”
“书店关门了没?”李免挪动了几步,犹豫和不安交替,终于拿定主意似的往院子口走去,几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架势,“我得去一趟。”
“啊?”给我搞懵了,双腿不由自主跟上,“你干嘛去啊?肯定关门了啊。”
“我得去一趟。”他回头重复。
——
我欠他的吗?陪他耍酒疯?
两个人摸着黑穿过长长的巷子,找回书店,走得满头是汗。
店员是个小姑娘,正在锁门。她先是吓一跳,然后认出我们来。
“能不能麻烦你开下门,嗯……我有封信,下午投进去了……对五年再寄出去那个信箱,我现在需要那个信,等不了那么久……”
李免连比划带说了半天,我俩才大概听懂,他想把下午投到信箱里的明信片拿出来。
小姑娘很为难,架不住李免絮絮叨叨,终于又把卷帘门拉上去。
开灯,她到柜台找钥匙,这人直奔信箱去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李免……”拖着步子跟在后面追问。
他只顾喘着气,等小姑娘把信箱打开,拿出那一沓明信片,开始翻找。
我在旁边眼看着翻到自己写给他那张,慌忙伸手去遮:“你别看我的。”
“不看。”他吱了一声,终于动作停下来,松了口气,“真的太久了,等不了五年再给你。”
说着把一张明信片递过来,其余的迅速放回去,喊了声谢谢,拉着我走出书店。
“就为了看这个……写的什么啊……”拿出手机去照亮,李免又点着了打火机。
内容很简单,只有一行字。
「2014 年的姜鹿:收到信的时候,我肯定在你身边。」
我怔怔抬头,好像意识到什么,又不敢确定。踟蹰间,打火机又熄灭。
接着酒气弥散开来,他伸手揽过我后脑勺,往自己胸前带去。侧脸贴在衣服上,很凉,接着李免的声音,很近。
带着如释重负,莽撞又小心:“我跟你说过吧,没把你当朋友,我们要不要试一试?”
??032 不怕我不同意吗
红灯。
提前带几脚刹车,平缓地停了下来,没把他弄醒。
夜深了,街上很安静,偶尔有行人。我发呆似的望了片刻,顺手掰下遮光板,看镜子里的自己。
还是那张脸,化了淡妆;还是长发,发尾烫了弧度;耳环若隐若现,是不是所谓的打扮更成熟;一副无框眼镜架在鼻梁……近视度数加深,不戴没法开车。
还真被他一一说中。
我不自觉想笑,压着嘴角把镜子收回去,谁料轻轻地“砰”一声,让旁边有了动静。
“绿灯了。”李免眼睛半睁,哑着声音说。
“嗯……”挂挡起步,车子开出去,“把你吵醒了?”
“没睡啊。”
“得了吧,明明睡着了。”我随口道,“你们怎么凑在一起就喝多,从大学起我送过你俩多少次,现在还是这样。”
“没喝多。”这人还嘴硬,仰靠在那扶着自己前额:“我清醒着呢。”
“徐之杨也多了吧,刚刚下车那几步路走得……诶,他到酒店了没?”
“到了,发信息了。”李免把脸往窗边凑了凑,迎着风说,“他酒量没那么差,这小子每次都装醉。”
说完好像意识到什么,收了口。半晌,我接话道:“我看他是真醉了啊,迷迷糊糊的。”
“嗯,你说得对。”
李免懒懒应声,眼睛又慢慢合上。窗外的路灯一晃一过,让他脸上光影交错,勾勒出好看的轮廓。
我突然觉得倒退的路灯,很像忽明忽灭的打火机。这人后来还认真辩解过,那种打火机长时间点燃会爆,并不是他有意制造气氛。
但火光乍现把他脸映红,再到黑暗里带着酒气的拥抱,非常深地印在我脑海里。顺着回忆,我旧事重提:“诶,你当时就不怕我不答应吗?”
“嗯?”
“在西塘,你们喝酒那天晚上,书店门口。”
“啊……”李免想了想,吐出两个字,“怕啊。”
我看着前方的路,不禁笑出声来,又故作正经道:“我看你问得挺理直气壮啊,不像在怕的样子。”
“我怎么问的?”这人饶有兴趣地换了个姿势。
“自己想。”
好半天,一阵安静。我有点恼,在一起的时间记错,这么重要的话也想不起来?正好赶上个红灯,这就带着杀气瞪过去。
结果看见他抱胸靠在座椅上,眼角写着笑意,一副心中有数的从容表情,娓娓道来:“我说,没把你当朋友,问你要不要试一试嘛。”
……真要命,二十几年了,我对他偶然的认真仍然缺乏抵抗力。心咯噔一下抢拍,含糊答道:“对,对啊。”
“要不要试一试……重归于好?握手言和?”
“……哈?”
“我们当时不是绝交了嘛,晚上你还提醒我了。”他挑挑眉,深吸一口气说,“所以问你要不要试一试,重新做回朋友啊?”
我浑身一僵,这回真的恼羞成怒了:“李免,你耍我呢?”
“没有没有没有,绿灯了绿灯了。”
他笑着来摸我后脑勺,安抚状:“后面车要催了。”
“后面没车!”
我扫了一眼后视镜,还是踩了油门。兀自忿忿不平,偏偏头躲开他的手,“你当时真是这个意思?”
“怎么可能,我是想如果你不答应,就这样找补回来。”他叹口气,“要不怎么办,总比朋友都没得做了好。”
“……哼。”
“还好你答应了。”
“被你诓了。”这种告白都留后手的人。
“那我谢谢你愿意被我诓。”
“不客气,我傻呗。”
顺口回嘴,就像我们平常生活中的每一幕。
但傻吗?其实我心里知道,没有比那晚更清醒的时刻了。李免那句话拨云见日般,驱散担心和逃避,让我清醒意识到自己除了答应,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
2009 年,过年前。
我们结束了西塘之行,经由上海各自回家。
只有我南下,李免、徐之杨和吴承承同行北上。春运的火车站人声鼎沸,正排着队,感觉李免的双手把住自己肩膀,比拥挤更让人动弹不得。
我一下子觉得很热,冒了一层汗。做贼心虚地观察别人的反应,吴承承专注于看着自己行李,徐之杨走在最前面引路,没人察觉。
这才试探地仰脸去看他,又在人家低头的瞬间左顾右盼,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听见李免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