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停敏感地:你看到?
对。吴雩顿了顿,从牙关里一字一句道:张博明自杀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比所有人想得都复杂。
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
云滇省医院病房,张博明颤栗着跪在地上,指甲死死抠着地面,双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急剧发抖,青筋顺着手臂一路蜿蜒上脖颈,那张脸痛不欲生。
没想到我能活着回来,没想到我还能抢救醒来吧?看看你这张脸,吴雩单膝半跪下身,抬起那张五官都扭曲痉挛起来的面孔,在他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轻轻道:当年我向你发求救信号而你置之不理的时候,这张脸在哪里?为了抓霍奇森而放弃手下卧底性命的时候,这张脸在哪里?你还有脸活着?还有脸跟我站在同一张高台上拿勋章?
如果不是你,这十二年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没有人会死,也没有人被堂而皇之地拿出去献祭。要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就好了。
你真让我恶心,张博明,比鲨鱼还让我恶心。
风声从涨潮般席卷天地,张博明绝望地看着吴雩,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又颤抖着闭上了。
吴雩站起身,冷冷望着他,半晌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诮的笑容:
我等着。
张博明蓦然伸手,但吴雩已经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砰地关上了门
砰!
病房门重重合拢,吴雩全身力气被抽空,顺着紧闭的门板,一寸寸滑落到地面,把脸埋在掌心里,许久才发出一声嘶哑变调的哭泣。
病房空旷灰暗,医院顶层已经被清空了,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任何病人,也没人能听到这包含着痛快、绝望、悲凉和发泄的撕心裂肺的痛哭。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终于安静下来,他跪在冰凉的地面上,仿佛神魂都随着最后一丝力气出了窍,只能全身虚脱地怔怔望着空气,不远处洗手间的镜子映出他狼狈不堪的身影。
我太难看了,他想。
这个样子真的太难看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踉跄走进浴室,脱了衣服打开水。花洒从头顶流过紧闭的双眼,温水顺着脖颈、胸膛往下,流过伤痕累累的全身;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光裸地站在水里,像胎儿回到了生命最初的zǐ_gōng,彻底地、长久地,藉此隔绝了水流以外的整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哗哗水声中突然外间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也许是医生,或者是查房的护士,也许是张博明。吴雩已经没有任何兴趣对外界做出丝毫反应,他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关了水,擦干头发,用苛刻挑剔的目光审视镜中的自己;然后他从流理台抽屉里拿出医院配备的推子,仔仔细细地、一丝不苟地把这段时间长长的头发推掉,露出伤口尚未愈合的额角和修长乌黑的眉宇,以及冷淡而黑白分明的眼睛。
浴室灯光照在他削瘦挺拔的身体上,无数新旧伤疤形成了交错的阴影,仿佛被岁月打磨过之后完美的象牙雕像。
吴雩垂下眼睛,换上干净衣物,穿上鞋。这时他突然听见外间又响起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这次是从病床边走向门口,过了大概两秒,门板再度开而又关
是刚才进来他病房的人,他离开了。
这不正常。
可能是刚才的热水澡,让吴雩从灵魂出窍的状态中稍微触到了一丝实地,本能地感觉到某种诡谲。他转身推开浴室门视线一扫,并没有发现病房里多了或少了什么东西,然后无声地拧开门把向外一看,走廊尽头只见某个身影蓦然一闪。
是林炡,手里还拿着半张纸。
他来做什么?
吴雩仅迟疑了半秒,不知从何而来的狐疑让他心动了动,无声地尾随在后跟了出去,就像墙角的一缕暗影那般不发出丝毫声音。林炡对身后的跟踪毫无觉察,径自下了楼、转过弯,吴雩隐身在走廊拐角处,只见他停在张博明那扇病房前,敲了敲门。
吴雩瞳孔不自觉地压紧了。
下一秒病房门从内打开,张博明嘶哑变调的声音传来:你
林炡提起手里那半张纸,张博明声音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凝固了,从吴雩的角度看不见门里的情景,无来由的惊悸突然窜上心头
那半张纸是从他病房里找出来的?
上面是什么?
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的数秒后,张博明的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这次沉定了很多:进来说话。
林炡一点头,走进屋,吴雩因为惊愕而扩张的瞳孔中映出了咔哒关闭的门。
进来说话 这四个字是吴雩最后一次听见张博明的声音。
一个小时之后,即当天下午六点,张博明从医院顶楼一跃而下,惨烈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第122章
所以你到最后也不知道那半张纸上是什么?
津海市中心大街上寒风呼啸, 人声鼎沸。吴雩把烟摁熄在人行道垃圾箱边, 用夹克衣领掩着嘴角咳了几声:是。我当时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那一步, 也没心思守在门外等林炡出来,直接就回楼上病房了。
江停皱眉问:张博明跳楼时,林炡已经离开了医院?
吴雩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后续情况吴雩确实无从得知, 但林炡能从调查组手里全身而退,应该是拥有非常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否则他面临的审问力度绝对登峰造极, 更遑论还有资格站出来指控吴雩。
凭我对张博明的了解, 他确实是有自杀动机的但有一点我还是想知道。江停看着吴雩,似乎有点难以理解:那位林炡警官, 你到底是怎么想他的?
吴雩喃喃道:林炡。
裹着厚衣戴着手套的行人三三两两路过,不远处的公交车缓缓发动驶离车站, 电动车混杂在车流中彼此穿梭。枯叶擦刮地砖划过人行道,远处传来环卫工唰唰扫地声, 没有人注意到这路边一隅的动静,只有江停紧盯着吴雩略显犹疑的神情。
林炡和张博明关系匪浅,半晌吴雩终于开了口, 说:但他骨子里跟张博明是相反的人。
江停跟林炡接触极少, 心说这是什么意思?
张博明是目标导向者,但他对实现目标的过程也很在意,喜欢用道德准绳捆绑手下,是那种珍惜自己羽毛的人。而林炡从来不介意为了达成最终目的而改变自己的立场,甚至也可以不择手段, 不管这个手段是不是已经超出了原则和道德所划出的范围。
打比方说吧,林炡为了抓住我的把柄,会在明面上当众催促调查组在我精神最不稳定、心理承受能力最弱的时候加大审问力度,但换作换成张博明就不会做得这么明显,因为他要顾忌自己的形象和口碑。吴雩略嘲讽地一勾嘴角:而当我经历所有调查最终被放出来的时候,林炡的态度突然一下又变了,仿佛之前撕破脸指控我有可能涉嫌激情杀害张博明的那个他从来不存在,变得嘘寒问暖、旁敲侧击,用尽一切手段把我留在云滇,甚至还表现得非常暧昧。如果我当初做出一丝一毫回应他可能都会不惜把自己活生生掰弯。
就因为他想对你保持高度监视?江停意外道。
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其他目的。
这下江停是真正感觉到诧异了:那难道你没怀疑过,跟张博明死亡有关的人其实是林炡?
吴雩神情有些欲言又止,足足好几秒才低声说:张博明自杀事件之所以一直没结案,是由于林炡的主张。
没有结案就代表在未来任何时间点上,甚至都不用重大线索,只要发现新的疑点,都可以再次展开新一轮调查。
如果不是林炡,自杀可能已经盖棺定论了。不管他背后有什么真实动机,他确实一直没有放弃追查张博明跳楼的真相,对我的疑心和监视从来都
江停打断了吴雩:监视你不代表他是想调查张博明跳楼,也可能是出于其他目的。
但如果林炡想让我死,那十年来我已经死了无数次,他能杀我的机会比张博明都多
也许是没必要。江停说,我们从凶手一系列行动中可以看出,不到真正感觉威胁他不会动手杀人,何况那十年里所有人都知道画师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小于一成。至于你活着回来之后,可能只是没找到机会,毕竟你的身份太敏感了,轻易不好下手。
吴雩的脸色犹豫、茫然而迟疑,久久没有说话。
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身上实在是太罕见了,以至于看起来都有些违和,许久他终于吐了口气:
我不知道,也许张博明真是过不了良心那一关才自杀的吧。
确实有这种可能,但人是会变的,昨天不杀你的理由未必今天还能适用,不管怎么说我建议你对林警官这个人保持距离。江停拿出车钥匙,叹了口气说:我先送你回家,明天早上
突然手机响起,打断了江停,竟然是严峫。
喂?
喧闹的大街上,稍微离远一步就连大声说话都听不清,更何况是手机里传出的模糊话音但那瞬间吴雩蓦然扭头望向江停耳边的手机,眉眼微微压紧了。
知道了,我们马上就去。
江停挂了电话,神情严峻不同寻常,低声说:鲨鱼已经同意于两周后跟步重华见面,当场验货交易十六箱高纯度蓝金。
吴雩面色剧变,确认了他最不想听到的四个字当场验货!
要是冰毒海洛因,为了配合办案想调来多少都能有,但那是蓝金。这种新型芬太尼化合物专案组手里别说十六箱,连十六包都不一定能凑出来,鲨鱼只要一开箱步重华当场就得血溅三尺!
严峫让我送你去津海市公安局。江停尾音紧绷:他说有个人想见你。
·
嗡嗡嗡
津海市公安局网侦办公室,林炡接起手机:喂?
大街公用电话亭边,张志兴茫然的视线落在不远处忙忙碌碌的十字路口上,双手攥着话筒:林炡,是我。
张教授?听筒中传来林炡不乏诧异的声音。
对,是我。我我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您说?
张志兴干涩地咽了口唾沫,张开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周围汽车鸣笛和人声喧闹一时变得异常清晰,好几秒后老人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艰涩的声音:
我听说,当时云滇调查我儿子跳楼那件事时,你出来指控解行涉嫌在言语上胁迫张博明自杀谢罪,是这样吗?
林炡猝然一顿。
张博明究竟有哪里对不起解行的地方,你知道吗?为什么说解行有激情杀害的嫌疑,你是不是已经掌握了什么证据?
张志兴不由急切起来:当初整个调查结束后,我向你私下打听,你明明告诉我张博明跟解行见面后情绪平稳没有异常。如果你早就看出来解行有谋害我儿子的嫌疑,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
您见到解行了?电话那头林炡突然问。
张志兴一时语塞。
林炡抬头扫了眼周围,透过落地玻璃挡板,外间办公室里人来人往,更远处天色已经早早地暗了下来。
没有人注意到林科长脸上失去了那面具似的温和笑意,浮现出难以描述的阴沉。
电话那头张志兴嗫嚅道:我只是
我知道了。林炡沉声打断他,在那短短数秒间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语调平缓而不容置疑:既然您已经跟解行聊过了,今晚咱们约个地方见面吧。九点在津海市宝来酒店门口,我去接您。
张志兴的嘴犹豫开合了好几次:好。
嘟嘟电话被挂断了。
办公室里,林炡沉沉向后靠进椅背,眼底闪烁着心事重重的阴霾。少顷他侧颊上牙关紧了紧,拿起手机打开短信联系人吴雩,一字字输入:【今天下班后,我找你有事,约个地方见面】然后正要点击发送,大拇指却停在了半空。
真要这样吗?
张博明死后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他其实不想让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林炡仔仔细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屏幕上未发出短信删除了,起身走到窗台前,略打开一条窗缝,点了根烟。
下午四点多天就已经很阴了,北风呼呼汇聚阴云,巨大的灰穹压在所有人头顶。林炡脑子里无数个念头彼此冲突碰撞,玻璃窗映出他半侧阴晴不定的面孔;突然就在这时,他视线余光望见一辆车开进远处市局大门口,蓦地定住了。
那是一辆银色大g,穿过停车场后停在了远处另一栋办公楼正门前,紧接着副驾驶下来一个人是吴雩。
宋平的秘书老欧亲自迎出来,两人见面并未多交谈,匆匆消失在了大楼门厅里。
林炡的瞳孔略微扩大,心中蓦然涌上惊疑。
他来这里做什么?
·
突然把我叫来市局,到底是什么事?
电梯徐徐上升,叮一声打开,外面赫然是直接通往局长办公室的顶层,欧秘书打了个手势示意吴雩先请:按宋局的意思,是招了各支队一二把手过来,做一个关于年底入室盗窃抢劫案多发预警的工作布置会议。
吴雩直接问:那实际上呢?
欧秘书不答,径直来到宋局办公室门前,才停下脚步微微一笑: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吴支队你看了就知道。
说着他叩叩敲了两下,亲手把门推开,吴雩视线一顿
宽敞的办公室套间里,宋平大腿跷二腿坐在实木办公桌后,正漫不经心地转地球仪。靠墙的会客沙发上坐着一道熟悉的侧影,穿着黑色皮夹克、牛仔裤和高帮防水靴,兜帽遮住了大半边侧脸,只露出挺拔的鼻梁和下颔,闻声向吴雩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