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裹着风尘仆仆的寒气,那张总是冷峻、肃穆但十分俊美的脸上,眉宇高耸如剑,双眼线条锋利,但他看着吴雩的时候,浮现在眼底的笑意却像是突然放亮了一片璀璨星空。
是步重华。
吴雩愕然上前半步,又站住了,嘶哑地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欧秘书笑着向宋平点点头,退出去关上了门。
这小子为了见你一面,一个人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中间就啃了几块面包,连水都不敢多喝半口。宋平从地球仪后探出头揶揄地哼了声,本来他今天下午回来拿到了东西就该走的,硬是编出了八九个理由来说服专案组,好不容易才得到翁书记亲自允许,破例让他留到明天早上再出发回藏毒工厂。
吴雩直直站在原地,视线无法从步重华含笑的面孔上移开,但声音却压抑而冷静:让他回津海做什么?安全吗?来回走的是哪条路?
步重华说:别担心,我告诉鲨鱼要回津海提一批货,目前为止是安全的。
你
步重华站起身张开手。他削瘦了些许,身材看起来更加精壮结实,周身气场与当刑警时隐隐不同,但坚实的怀抱却没有丝毫改变:吴雩。
那熟悉的两个字仿佛某种苦涩而回甘的味道,从吴雩舌根上缓缓弥漫开。
我一个人开车,走了一千三百六十五公里。步重华顿了顿,含笑的眼底里闪着光:现在想起来,那条路真快啊。
吴雩终于一步步走上前去,紧紧地拥抱住他,把脸埋在那滚热的颈窝中用力吸了口气,然后抬头短暂地接了个吻。
快什么?他沙哑道,等你等得都不耐烦了。
啧啧啧。宋平在办公桌后摇着头撇嘴:我为了给你俩打掩护,硬是把好几个支队长副支队长找来白跑了一趟,我可真是
吴雩回头:你还在这里干嘛?
宋平:
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显见已经是他们解家的人了。宋平硬生生咽下了无数句问候,终于悻悻站起身敲了敲手表:你俩自己注意时间啊。严峫已经从市委出发了,最多十分钟后就到,毒理化工研究所的人差不多也那时候过来,别让人家等你。
步重华说:我知道的。
宋平两手揣在怀里,一脑门官司突突跳地走了,准备去那个所谓年底入室盗窃抢劫案多发预警的工作布置会议上装腔作势说两句话,省得一屋子支队长们大眼瞪小眼地坐在那发呆。
门砰地关上,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并肩坐在沙发边,吴雩终于低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鲨鱼没派人跟踪你?
步重华紧握着吴雩的手,微微一哂:他让人请我去嫖已经好几次了,估计是想试探我,顺势在我身边安排几双眼睛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不过这次不管他盯得再紧,我都得回来亲自面见专案组,有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他们必须直接交到我手里。
什么东西?
吴雩的第一反应是难道专案组真凑足了十六箱高纯度的蓝金,但随即理智让他意识到这根本不可能。果然步重华迟疑片刻,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严峫费尽心思弄到手的,如果专案组允许的话,或许能成为我最大的保命符,但目前还处于高度绝密状态。
吴雩皱眉沉吟数秒,问:这个东西我耳闻过吗?
也许你听过,跟闻劭生前有关。
跟黑桃k有关?
画师在缅甸毒帮的活跃范围跟黑桃k是错开的,任务范围决定了他主要追踪中缅两地的运毒路线,没有余力、也没有必要再去关注金三角面向北美、墨西哥甚至国际的毒品销路但那恰恰是黑桃k生前主要经营的市场。
这个美国学成回来的新型毒枭很注意把蓝金的流通范围隔绝在中国边境线外,恰好避开了画师的注意,所以吴雩对闻劭只有耳闻,没有了解,更不可能打过任何交道。
没关系,待会专案组开机密会议,就是研究严峫这个方案能不能通过,一旦获得允许我就立刻告诉你。步重华额头抵着吴雩的额头,低声说:时间快到了,你先回家等我。
你先回家等我,这句非常普通的话他们之间说过无数次,通常还会伴随着晚上你想吃什么、买点水果带回家吧、洗手液好像用完了之类的闲聊。谁也没有想到那琐碎平常的话如今竟然这么珍贵,在眼前危机四伏的境况下,就像风雨中维系彼此的最后一丝牵绊。
吴雩站起身,凝视着步重华的眼睛,许久俯身在他太阳穴上印下一吻,低哑道:我在家等你回来。
然后他抽出手,转身向办公室门口走去。
步重华条件反射向前探了下身,理智强迫他把自己按回了原地。这时吴雩伸手按住门把,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扭头笑问:说起来
?
鲨鱼让手下请你去嫖?
我没去!
那你是拿什么当借口的,不举?
那瞬间不知是不是错觉,步重华的脸难以察觉地一红,但态度依然强自镇定:没有,不是那么回事,今晚回去再告诉你!
吴雩挑眉一笑,眼底满是戏谑,转身走了。
与此同时,市局楼下停车场。
嗡!
手机屏幕一亮,闪现出严峫的消息回复,伴随着一个愤怒表情:【今晚不准送吴雩回家,等我!】
江停哑然失笑,收起了手机。
深冬五点,华灯初上,空气中一股风雪欲来的寒意。江停下车活动了下筋骨,准备趁严峫在楼上开会没法监督他的这段时间内再抽根烟,打了两次火都没着,便转去车身另一侧的背风面,突然视线无意中看见了什么。
不远处停车场角落里,有一辆滇牌的黑色奥迪。
在津海市局挂云滇牌照,很显然只属于一个人林炡。
江停神色微变,脑海中千丝万缕的线索陡然串连,闪现出不久前病床上吴雩虚弱的叙述:
我跟步重华在工业区撞车那天晚上,路面下着暴雨,可视度非常低,后面好像跟着辆黑色的轿车,但看不清牌照
黑色的轿车。
会那么明显么?
江停眯起眼睛,扫了眼周围没人,漫不经心地踱到那辆奥迪车前转了半圈。
林炡在津海没有手下随时候命,自己显然也不是个空闲时间很多的人,因此车并不经常送洗。江停十多年刑侦专家的视线一打量,只见车顶、轮毂、前后牌照上都溅满了泥点,车胎纹路间也塞着厚厚的泥土灰尘。
江停站在奥迪车后,不动声色地左右看了看,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喂,宋局?不好意思打扰,想麻烦您一件事。
宋平正匆忙出会议室,脚步蓦然一顿:什么?
手机那边传来江停一贯没有什么情绪的稳当的声音:您有可靠的勘察人员能下楼来一趟停车场么?
第123章
啪!
暖黄灯光大亮, 辉映了整座宽阔的客厅和二楼。
吴雩定定站在门口, 良久才低头换上拖鞋, 走进了这熟悉的家。
这是整整四个月以来,他第一次回到这座津海市顶级小区的复式公寓。
落地窗外风雨如晦,客厅里弥漫着一股空气长久静止不动的味道, 厨房台面上还散着一个装满了零食的超市购物袋,点心包装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灰。书房门敞开着,半凌乱的桌面上还散着刻刀、布垫和小聚光灯, 所有物品都维持着主人匆忙离开时, 留下的最后一刻情景。
吴雩拿起刻刀,神情微微恍惚。
帮我也刻一个吧。笔画太多了吧?刻什么都行, 只要是你的名字都行。你是怕以后分手了我留着戒指解释不清对吧?你这么优秀的对象你已经答应了这辈子跟我过,如果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 你根本拦不住!
吴雩视线投向书桌后那张空荡荡的转椅,他仿佛再次看见自己坐在那里, 与紧逼不舍的步重华僵持着,刻刀停顿在半空中,不论如何也无法在戒指内圈刻上吴字的第一笔, 紧接着电话就响了。
是许局打来的。
就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彭宛被绑架的消息如同重磅炸弹当头砸下,将他们两人之间辛苦维持的、如履薄冰的和平轰然引爆,从此一切支离破碎。
白雾在书房安静的空气中一拂而散,那是无声的叹息。
吴雩放下刻刀,转身走出书房, 去外间开了中央暖气。已经快六点了,步重华十多个小时不眠不休,现在还在市局开会,他一定焦急盼望着能在明早离开前回家一趟,哪怕只是待几个小时也好。
但家里其实也没什么吃的,冰箱里的蔬菜早就坏了。吴雩随手清理了下,打电话叫了个外卖,然后去卧室脱下外套,正要解开笔挺的制式衬衣纽扣,突然瞥见主卧衣帽间里的柜门开着,不由微微一怔。
随即他想起来,是自己没有关。
杨成栋带着五桥分局一帮刑警上门抓人那天,他匆匆给步重华收拾了几件衣服,往背包里一塞便疾步冲出门,身后什么都没顾上。
吴雩走过去,随手便要关上门,但那瞬间仿佛命运从岔路倒退回原点,沿着注定的路线继续向前推行他的视线就像四个月前一样,再次落到了满排大衣下那个保险箱上,莫名地顿了顿。
那个下午的场景突然在脑海深处重演,他听见步重华在大门外哐哐敲门,进屋时不由分说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好闻的雨林气息扑面而来;然后他们接了个吻,步重华塞给他一个装满零食的超市购物袋,头也不回径直进了卧室衣帽间,心情似乎非常愉快
那身影拐进主卧那一瞬间,吴雩无意中一抬头,看见步重华胳膊里夹着一只小提包。
那是个黑色的,有拉链,鼓鼓囊囊像塞满了东西的手提包。
然而当时他并没有注意,拆了个棒棒糖叼在嘴里,回到书桌前继续在戒指上刻字,当他听见步重华换好衣服离开衣橱,走进书房时那个包已经没了。
包里是什么?
吴雩心脏狂跳起来,蹲下身望着昏暗中安静的金属箱,许久后伸出手,轻轻碰了下密码按键。
步重华所有跟工作有关的设备密码都很讲究,但个人密码却简单而统一,大概因为工作狂本来就没什么私人空间,再说一个常年独居的人根本也没什么好防备的。吴雩连步重华的私人手机解锁码和支付密码都知道,当然也能打开这个保险箱,他拇指在半空中悬停片刻,安静的大房间里终于响起了按键轻响,紧接着咔哒一下,金属箱果然开了。
那里面是一个黑色的手提包。
吴雩瞳孔微微放大,取出那手提包打开,双手无来由地冰凉不稳。
下一刻,满包文件照片从他膝上滑落,哗然撒了一地!
仿佛巨剑铿锵嗡鸣,丧钟于虚空中敲响,震得人五脏六腑俱焚。吴雩的全部视线都凝固在脚边那张彩色扫描件上,耳膜深处轰然发震,瞳孔放大到极致,神智灵魂一片空白
粉衣白裙的年轻女人蹲在小树林前,她怀里的小男孩自下而上盯着镜头,满目懵懂,神态紧绷。那稚嫩的目光穿越聚散离乱的岁月与战火纷飞的时空,与二十多年后的吴雩互相对视,彼此瞳孔深处都映出了对方相似的面孔,以及一模一样天生向下的唇角。
拾月贰伍日,母亲
解行
吴雩半跪在地,久久盯着那两行字,所有血腥答案都在字里行间呼之欲出。
彭宛死不瞑目的双眼、暴雨夜翻滚燃烧的车辆、从顶楼纵身跃下的张博明、乃至于十年前一遍遍发出却无人应答的求救信号真相终于在此刻拧成一线,铺天盖地呼啸而至。
吴雩颤抖着手摸出手机,拨通了严峫的号码:喂?
同一时刻,津海市公安局小会议室,长桌边各位神情凝重的与会人员纷纷收拾起东西起身,严峫拿着手机动作一顿:什么?随即偏头望向步重华。
行行吧,你等着。严峫迟疑两秒,在众目睽睽下把手机递给步重华:吴雩要立刻跟你通话。
步重华正跟宋平、翁书记等人谈话,猝不及防拿到手机,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向几位市委大领导投去征询的目光,宋平疑惑地冲他颔首示意先接。
喂,吴雩?
你找人调查我?
步重华全身一僵,靠得近的几个领导也愣了。
但步重华反应极快,立刻隐约猜到他发现了什么,沉声说:你听我解释,这件事
吴雩的声音嘶哑粗砺,带着滚烫血气:你找人调查我?!
宋局、翁书记等人面面相觑,每个人都疑惑而又不知所措。步重华冷静了下,说:是,吴雩,你先听我说。待会我回去后咱们再
吴雩充耳不闻,发着抖打断了他:把手机开扩音。
与此同时,小区楼下。
一辆黑色奥迪车戛然停住,后视镜中映出林炡阴沉的双眼。他解开安全带,刚要下车,突然又想起什么似地停下动作,转手从杂物匣里摸出一把枪放进上衣内袋,然后嘭地甩上了车门。
他车后牌下摆正常溅上的灰尘和泥点,不知什么时候被擦掉了小半个巴掌大的一块,显得异常干净。
但这其实非常不明显,换作别人根本不会去注意自己的后车牌。
林炡收回冰冷的视线,大步走向了公寓楼前门。
手机对面开成扬声器后杂音立刻多起来,隐约还夹杂着宋局很轻的:你劝劝他回去再说,现在不是时候,会议还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