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停云想了想, 侧头靠在枕头上, 嗅了嗅被褥间熟悉的香气, 这就闭着眼睛回忆起自己才看过不久的算学书。因她在算学上一向不大好, 这么一想, 果真是酝酿出了些许的睡意。
倒是钱满月和杜青青,这两人睡不着, 精神也好, 便隔着横在床榻中间的长案, 小声的说起话来。因怕惊到甄停云, 这两人原还是小心的压着声儿, 只是, 说着说着, 见甄停云这头没出声,只当她是不在意又或是睡着了,两人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甄停云对此倒是不大介意——记得在乡下老家的时候, 夜里总是不会太安静的,要么哪家的孩子哭,要么哪家的夫妻吵架,要么哪家的寡妇扯着嗓子骂人,就连谁家狗被行人惊起来了也能狂吠一阵儿......总之,她这十多年都过来了,早就养成了忽略外部声响的习惯。
只是,钱满月和杜青青两人说的那些话,甄停云迷迷糊糊间还是不可避免的听进去了一些。
杜青青这人有点儿商人家里出来的小心思小机伶,可她显然是家里娇养出来的姑娘,还真没什么坏心思,又是个直肠子,说起话来也是十分直接,就是有点儿娇气,还有就是爱炫耀爱显摆,说胡话直接了些。
当然,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其实也挺容易,便如眼下,杜青青这心直口快的,这才说了几句,就跟倒豆子似的把自家的情况都给说了个差不多。
杜父原是乡里货郎出身,后来拿着杜母的嫁妆做起了生意,生财有道,渐渐也成了地方上的大商人,如今连京里都有她家的绸缎铺子。最难得的是,杜父与杜母夫妻感情一直很好,这些年不仅杜家生意兴隆,便是杜母也先后的生了三个儿子,只把一脉单传的杜家都给带的兴旺起来。谁知,杜母这都年过三十了,竟还老蚌含珠的生了个小闺女,也就是杜青青。因是小闺女,杜父杜母都疼女儿,就连上头三个兄长也待这个小妹妹十分疼爱亲近。
杜青青出生的时候,杜家生意已是不小,杜父是个有眼力有远见的,瞧着女儿聪明伶俐,很有些天资,自然寄望极深,不仅早早的就给请了女先生读书识字,还花了重金请那京中出名的教养嬷嬷来。也正因此,杜青青方才能够考上京都女学。
其实,杜家真不缺钱,京里也有好几处的宅子铺子,只是杜父杜母都没正经念过书,心里都觉着女学是清贵地界儿,想着自家虽有钱可自来商贾低贱,不得旁人看重,还是得叫女儿住到女学里,如此也能多认识些人,多结交些人脉,便是于自家生意无益,可对女儿日后还是很有好处的.......
钱满月听着杜青青说的这些话,忍不住就小声感慨:“你爹你娘待你真好。”
提起这个,杜青青也是很有些得意,忍不住扬起唇角,哼哼道:“那当然!”
钱满月一时没了声。
不一会儿便听见她抱着被子,低低的哭了起来。
杜青青闻声,不由也是吓了一跳,连忙道:“你,你怎么了?”
钱满月小声道:“我家六口人,我爹我娘,还有我和我三个弟弟,我最小的弟弟才只两岁呢.........家里这么多人,偏我爹又没个正经营生,我娘给人浆洗衣服也赚不了许多钱,家里都快揭不了锅了。来这之前,我连肉汤都是好几个月没喝过了.......”
说着说着,钱满月又低低的哭了出来,声音又轻又软的,听着就难受极了:“我,我上女学的钱都是我娘去外头借来的,为了这个,我娘还被我爹打了一顿。如今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
杜青青听着,更是同情,连忙低声安慰。
接下来就是钱满月的诉苦声以及杜青青的安慰声。
甄停云只随意听着,不一时便困倦起来,闭眼睡了过去。
大概是有些认床,也可能是屋里有旁人,心里始终警醒着,甄停云这一觉睡得并不是很沉,第二日一早便醒了。醒来时,外头天色还有些暗,天边只一点儿鱼肚白。因为她的床位临窗,光线倒还是有的,甄停云轻轻的在床榻上翻了个身,就着这么一点儿光线,正好能够看见对床的杜青青还有另一边的钱满月——她们两人昨晚上大概是说话说到很晚,如今都还睡得正沉。
因为怕吵醒这两人,甄停云尽量放轻动作,轻手轻脚的将昨晚上叠放在枕边的衣裙给自己换上。
说来,玉华女学和京都女学这两所女学给女学生发的裙衫,虽然都是上衫下裙,可颜色上还是不一样的。似玉华女学,甄倚云每日里都是穿着蓝衫白裙,偶尔配上丝络,颜色极清极雅;如京都女学,甄停云收到的就是红衫白裙,这颜色堪称鲜亮,穿在身上倒很有些女孩家的骄娇气。
而且,两所女学的裙衫上都是绣了女学标志的,虽不起眼可若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的。
甄停云换好了衣裙,这便去柜子出,端了脸盆等物出来,去了外头的盥洗间洗漱。
这会儿说是早,其实也不是没有比甄停云起的更早的。甄停云出门时,还看见一个与她一般,穿着红衫白裙的高瘦姑娘已是收拾整齐,此时正倚在回廊边上,就着外头那点儿晨光看着手头的书卷。
见着甄停云端着水盆出来,那姑娘便与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接着低头看书。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清晨的空气总是湿润且清新的,吸入肺腑,令人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甄停云心里暗道:这里的学习氛围到底比家里好些,真说起来有吃有喝有住的,也不算是很艰难了。她心情好,动作也轻快,洗漱过后便往屋里去,瞧着时间不早,怕屋里两人迟到便又叫了几声。
钱满月先被叫醒,然后又叫杜青青,一时儿屋里两个姑娘你说我笑的。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多都是声音轻软脆嫩,说笑时好似莺啼鸟鸣,便是原本安静的屋舍也因此而显得轻松愉快起来。
甄停云等着这两人换好了衣服,这才打开窗户,拿了本书坐在床边翻看,嘴里道:“先别说话了,趁着盥洗间没什么人,先去洗漱吧。等等我们一起去饭堂吃早饭,等吃过了早饭就得去选课了。”
昨天入学的时候,甄停云便大致的了解过了。这开学后的第一天其实还是比较宽松的,上午是选课,下午是走流程拜见一下自己所选课程的老师,领取各门课程的书册,再根据自己情况抄一下课表,准备下第二日上课所需的东西。所以,第二天才是女学正式上课的日子。
不过,除了经史、礼仪这两门是每一位女学生必学的课程外,其他选课的人数都是固定的,这要是去的晚了,好的都被人家挑去了,能选择的余地就小了——这就是甄停云把钱满月还有杜青青两人叫起来的原因,毕竟是一间屋子的,能顺手叫一声自然还是要叫的。
果然,不一时,杜青青和钱满月便已洗漱收拾完了,杜青青讲究些,洗漱过后还要拿出香膏,对着往脸上抹一些。
钱满月瞧着有些羡慕,不由的便看了好几眼。
杜青青原就财大气粗,也不是个小气的,见状便把自己用过的、还剩下大半盒的香膏往钱满月处一推,道:“你要用吗?这个给你吧,反正我还有呢......”
钱满月羞红了脸,忙低下头,小声道:“谢,谢谢你。”
杜青青也笑了笑,自己另取了一盒新的来用。
钱满月抓着香膏盒子的手指跟着紧了紧,因着用力过度的缘故,指尖不禁泛起青白来。
甄停云往两人处看了一眼,暗叹:一个想得太少,一个想得太多......就怕好心都能处出仇怨来。
不过,甄停云也不过是这么一想,这心思很快便又回到了自己手中的那卷书上。
钱满月和杜青青也都记挂着上午选课的事情,又不好意思叫甄停云久等,很快便收拾好了,三个姑娘一起去饭堂匆匆的吃了一顿早饭,这便赶着过去选课。
等她们三人到了女学学堂外头时,外头已有不少女学生已是徘徊着选课了。一个个的皆是红衫白裙,回廊上来回行动,裙裾飘飘,红衫明艳,迎面就是一阵儿馨风暖香。
说来,她们这一届的新生,一共是一百人,分做甲乙丙三个班,甲班三十人,乙班三十人,丙班四十人。甄停云入学考的时候运气好,考得不错,得了五甲一乙,自然也是分在甲班。她这会儿才想起来问了钱满月和杜青青分班的事情,发现这两人也都是在甲班,心里便算是有了底:这宿舍分配,说不定也是根据成绩来的,也就是因为她们三人成绩相近,都在甲班,这才分到了同一个屋子。
当然,入学考那日认识的周青筠和杨琼华,这两人应该也都是在甲班。
甄停云这会儿过去,倒是正巧碰见了个熟人。
也不是旁人,正是杨琼华。
杨琼华虽武将门第出身,比同龄人更加的娇小,五官甜美,竟是极衬这一身红衫。此时,她正倚栏站着,乌鬓雪肤,红衫白裙,极漂亮也极显眼。她一眼便见着了甄停云,眼前一亮,先是招招手,然后又迫不及待的跑了上来,热情的出人意料。
谁知,杨琼华起头一句就是:“除了经史和礼仪两门是必选的外,每一个女学生至少要选六门副课。停云,你要选哪几门?”
不等甄停云说话,杨琼华已是软声哀求道:“你陪我一起选御、射这两门吧?要不,都没人肯陪我去上这两门了......”
说真的,御、射这两门课在女学生里实在是不怎么讨喜。尤其是入学时已考过六艺,有些姑娘觉着自己御射也算是勉强能糊弄过去了,台面上过得去了,自然更加懒得再这上面花功夫。只杨琼华是将门出身,家里早放了话叫她一定要选御射,不然就得挨揍,这才苦着脸选了这两门。
人嘛,一个人总是有些孤单,杨琼华一早便守在这里,就等着寻几个熟人,哄人陪着自己一起学,至少自己也能有个伴儿。
结果,一等就等来了甄停云,想着甄停云在御射这两门的两个甲,杨琼华自然热情的很,再不肯放过她的。
甄停云不由看了看自己同屋的两个室友。
钱满月误会了她的眼神,连忙摇头:“我御射不成的,这回入学还是运气好才得了两个乙,就不选这个了。”
杜青青也被带歪了,犹豫了一下才道:“我也不太喜欢御射。”
杨琼华眼巴巴的看着甄停云,等着甄停云的话。
甄停云不由叹了一口气,便道:“算了,我陪你选御射吧。”又与杜青青还有钱满月道,“那你们自己看着选,我先过去了。”
杨琼华高兴地不得了,连忙拉了甄停云去御射这两门的选课处做了登记。
钱满月和杜青青也只得点头,目送着甄停云离开,两人结伴,在莳花、制香、书、画、棋、舞等几门课上来回徘徊——比起御射这种冷门到还得杨琼华拉人的,这几门可才是真正的热门,多得是人要选。
甄停云在御射这两门课的登记表上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就开始考虑着剩下四门课该选什么。
之前楚夫人特意交代了自己得在书、乐上再花些功夫,所以书和乐肯定是要选的。
不过,甄停云登记完了书,再去乐这一门的时候,发现乐这一门还分了各种不同的乐器。
杨琼华在侧与她解释:“入学考考的是基础,你有了基础,女学才认同你有深入学习的资格,许你求学。而这乐之一道,乐器繁多,正所谓贪多嚼不烂,若是学得太多反倒会分了心力,一般的话,只要挑一门自己精通的深入学习便好了。”
甄停云却是蹙了蹙眉头,然后郑重其事的在琴、箫这两门上记了名字。
杨琼华:“......你这一下就选两门,学起来肯定会很辛苦的啦。”
甄停云却道:“我小时候就想着要学琴,肯定是不能放弃的;至于箫,这是我先生教我的,当然也不能半途而废。”至少,元晦给的那支紫玉箫,她是不决不能叫它白费了的。
杨琼华拿她没法子,只得道:“好吧。”
两人一边走一边选,杨琼华除了御射外便选了书、琴、棋、画。
甄停云除了骑射外,选的是书、琴、箫、画。选完了又想起元晦给自己备好的香料,试探着去问杨琼华:“你说,至少选六门副课,所以多选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杨琼华随口道:“从女学规矩上来说是没问题的。不过你多选一门就要多考一门,考得好没事,考个不及格,那就要晚一年毕业了——你也知道,女孩家青春韶华最是宝贵,总不能为着这个,一年年的耽搁下去吧........”
甄停云点点头,心里踌躇了一回,最后一咬牙,还是多选了门制香。
杨琼华:“......”感情我都是白说了啊。
想着甄停云陪着自己选了御射,杨琼华这心里还是很有些感动的,她一感动,也跟着一咬牙选了制香,一副很有义气的模样:“我陪你!”
甄停云忽然觉得杨琼华这人真的是挺好的。
如此,也算是选完了课。下午是要自己去教室拜见先生,先生也会回礼,将课本以及课程所需物件的清单交给她们,如此才算是完整的选课过程。
甄停云与杨琼华都不是纠结的人,选完后还余下许多时间,两人便在边上找了位置说起话来。
不得不说,虽然时隔许多时日没见,杨琼华这八卦属性对甄停云来说也算是印象深刻。
果然,这会儿杨琼华便拉着甄停云悄悄的说起了周青筠的八卦:“你不知道,周青筠这回考了六甲,可算是出了大名儿,去周家提亲的人就更多了。我听说,连燕王妃都极喜欢她,还请她过府说话.......”
甄停云对此倒不是很奇怪——事实上,梦里的甄倚云能嫁去燕王府,她的才女名声显然也是起了些作用的。由此可见,燕王妃这做婆婆的挑选儿媳妇,才学确实是一个要点。唯一比较奇怪的就是:梦里的周青筠应该也考了六甲,周家门第较甄家也高了许多,周青筠也是隐隐压了甄倚云一筹,所以燕王妃最后为何会弃周青筠而选甄倚云?
这样的疑问不过是在心头一晃而过。甄停云很快便又隔了下来,然后转口便与杨琼华打听起女学的事情来。
杨琼华便道:“明日开始上课,不过应该不会讲多少,就是让大家适应一下女学的情况。然后就是,七月五日两校联考,考完了正好就是七夕,到时候女学里休息一天,要办游园会,可好玩了。”
甄停云一听,不由也是十分感兴趣,便问起来:“游园会?有什么好玩的吗?”
杨琼华自小京里长大,虽是才入学,可她往年也都是逛过女学游园会的,说起来也是津津乐道:“只要买了门票的都能进来游园,当然,当日门票所得的银钱最后都会捐出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点短,不过晚八点有收藏满五千的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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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友损友说
杨琼华想了想, 歪着头, 轻声说道:“女学的游园会,我往年来过几次,玉华女学和京都女学都是一并办的。我记着, 有一回是赏灯,还有一回是赏花, 都办的极热闹,也算是京中难得的盛事。也不知道今年会怎么办?”
“到时候,女学的东、南、西、北四处的大门都会打开了, 游人如织。学里还会要挑出些人帮着招待来宾的。”杨琼华以手托腮,一面回忆,一面伸手去抓甄停云的袖子,笑问道,“要不, 到时候我们也报个名, 一起去凑热闹?”
甄停云:“......还是别了吧, 我估计着过几天的两校联考,我的成绩不会很好。”做学生的还是当以学业为主, 考不好的人,哪还有脸出去瞎晃悠?
杨琼华作为才女,对考试这种事还是很有底气的。只是,她劝起甄停云来也算是角度清奇了:“去嘛~反正,七夕那会儿应该还没出成绩,就算你考不好, 也能趁着成绩出来前,多快活几天啊........”
甄停云一时也被噎住了,都不知该说什么了——杨琼华这话就好比是告诉重病的人:“你这反正都治不好了,趁着没死,多快活几天吧。”——听着好像没问题,可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噎了半天,甄停云只得厚着脸皮敷衍对方:“到时候再看看吧。”
说着,她略过这个话题,重又问起两校联考的详情来。
杨琼华见她问的这样仔细,似乎一点都不了解,不免反问道:“两校联考这事,你姐姐没与你说吗?”按理,甄倚云在玉华女学就读,还比她们大了一级,对于两校联考的事肯定是十分清楚了解的,不可能不与甄停云这妹妹说呀?
甄停云神色不变,只摇了摇头,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
杨琼华心里有了底,不由叹口气,只得将这事从头说了一遍:“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玉华女学和京都女学在京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虽面上一团和气,可私下里还是要争一争这十大女学榜首的位置。正因如此,每年开学时和结业前都会有一次两校联考,为的是比较两所女学的生源以及教学成绩。当然,面上说法是:互相学习,共同进步。两校联考也不仅只有我们新生,还有比我们大一级或是两级的都是要参加考试的,到时候两校一同排名,每一级都会取前一百名,张榜公示。”
说到这里,杨琼华微微挑眉,看向甄停云。
她生得娇小甜美,说起话来也是清脆脆的,仿佛全无心机,此时的话却带了些别有意味:“你姐姐甄倚云,去年考入玉华女学时是榜首,两校联考时也一向都是她们那一辈的榜首。要不,京中之人也不会特特将她这么个才入京的人捧为才女。”
说到这里,杨琼华十分认真的拍了拍甄停云的肩膀,鼓励道:“所以,你也得加倍努力,要不到时候她在榜首,你在榜尾,虽她比我们大一级,不是一张榜单,可也够丢人的。”
甄停云:“......呵呵。”你还真看得起我,别说榜首,我感觉我连这次的两校联考前百的榜尾都上不了。
不过,杨琼华这么一说,甄停云心里也有了些压力:总不能甄倚云在榜首,她连榜单都上不了吧?也太丢脸了.......
于是,她不免就开始考虑起等下午拜见过几位先生后就去找楚夫人,说不定还能问一问这次的两校联考的考试范围,问一问有没有什么适合的书册可以临时抱佛脚。
心里存了这么一件事,哪怕选完了课,甄停云与众人一道去饭堂用午饭,一路上也是心不在焉的。
钱满月与杜青青自是不知道甄停云在愁什么,只瞧着她这脸色,也不好多说。
只杨琼华猜到了一些,抬手推了甄停云一把,说她:“你这还没考呢,就愁成这样了,要是到考试那天,岂不是要愁死过去?”
甄停云被她这夸张的语气逗得一笑。
杨琼华又说:“我爹常说,越是害怕就越是不能畏难,要迎难而上、努力奋进,方能有所成就。那你看我,我小时候就怕骑马,入学考还考了个丙,现在不还选了御射?越怕就越要面对。”
杨琼华这话,甄停云早前也是听她说过的,深觉有理。
不过,有理归有理,甄停云瞥她一眼,一针见血的戳破了她这话:“你选御射,估计是因为比起骑马,你更害怕挨你爹的揍吧?”
杨琼华脸上一红,故作娇羞模样,扭过脸,用力一拍甄停云的后背:“你好讨厌哦,怎么可以这么说我?!”
甄停云差点没被她拍出内伤来。
不过,这么一番说笑,倒是稍稍排解了甄停云心中的紧张。等几人到了饭堂,甄停云打了饭坐下,心情已是稳定许多,顺口问了钱满月和杜青青都选了什么副课。
杜青青颇有兴致的模样:“经史和礼仪是必选的,除了这两门,我选了诗、书、棋、琴、莳花、舞蹈。”
其实,选课这事,早在入学前,杜父杜母便与杜青青商量过了,诗书棋琴这四样都是杜青青擅长的,若能深入再学,肯定对她日后会有极大的助力;而莳花与舞蹈这两样,就是杜青青自己选的了——她生性活泼爱动,喜欢尝试新的知识,既喜欢鲜花娇艳,也爱舞衣轻盈,便选了这两门。
钱满月选的也都差不多,细声道:“我选的课和青青都差不多,就是莳花那一门轮到我时人已经满了,只得选了制香。”
甄停云也与她们说了自己的选的几门副课。
钱满月听了,也是一脸的惊叹:“哇,你居然选了七门副课!加上经史和礼仪,就是九门了!”顿了顿,她又问,“听说制香还得准备香料,要不我们下午一起去置办吧?”
“不用了,”甄停云想也不想,随口道,“香料的话,我入学前就已经准备好了。”
钱满月闻言,脸上变了变,似乎有些可惜,过了一会儿才道:“那好吧......”
甄停云听出她语气里的勉强,抬起眼,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笑:“下午我还要去见先生,恐怕不能陪你们一起置办物件了,你们先去好了。”
杜青青对此并不十分在意,点点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起来:“也对,我们选的多是不一样的,便是一起去买东西,只怕也不方便。”
甄停云点点头:“是啊。”
等用完了午饭,杜青青和钱满月要回屋里稍作休息,甄停云则是陪着杨琼华去外头走走,两人一边走边说话。
等两边分开了,杨琼华方才抬眼去看甄停云,打趣道:“你下午去找楚夫人,该不会是想叫楚夫人给你换个单间?”
甄停云摇摇头:“还没到要换屋子的地步,我就是想问一问楚夫人,考前该看什么书。”
杨琼华啧啧了一声,笑着揶揄她:“这都不换啊?我看那姓钱的很有些小心思......”
杨琼华能够看透钱满月的算计,甄停云并不十分意外,毕竟她心里很明白:这世上多得是聪明人,只不过许多人都是看破不说破罢了。所以,像是甄倚云又或是钱满月这样自作聪明的,除非真能不着痕迹,否则落在聪明人眼里也是有够明显的.......
像钱满月这种,选课六门,五门与杜青青一般,一门与甄停云一般,肯定不是所谓的巧合。更何况,她还主动提议要一起去置办上课所需物件的。所以,甄停云立时便猜到了:钱满月估计就是想要借着同屋室友置办东西,跟着占点儿便宜——毕竟,从昨日起她就一直反复的说着自己家里的艰难,说着自己的苦处,临到付钱时只要端出囊中羞涩模样,同屋的人说不得就要主动替她结账,倒也免了她的为难,更省了银钱。
既杨琼华说开了,甄停云也就直说了:“钱满月她家境贫寒,这方面的心思难免细一些。虽说她这种想要从旁人身上找补的心思算不得好,但她也没坑着我,太计较也不好。”
最重要的是——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钱满月虽算不上小人,可这样的人,真逼急了人也是麻烦。”甄停云对杨琼华的人品有了些信任,说起话来也十分坦诚,“我毕竟是来读书上学的,这些麻烦事我是真不想多管。”
甄停云说的这样坦荡且直接,杨琼华反倒有些讶异,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甄停云朝她眨眨眼,笑容真诚:“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我自问算不得多正直、更算不得知识广博,只得尽量诚实些了。”
想要交朋友,总不好藏着掩着,也该拿出真心来。
杨琼华不知怎的,忽然也觉得十分欢喜。她眨了眨眼睛,上前几步,握住了甄停云的手,笑盈盈的:“要是楚夫人真给了你考前要看的书,记得和我说一声,我陪你考前复习。”
这个年纪的女孩,手掌都是娇嫩白皙的,手背映着光,白皙如雪,娇嫩的好似才采下来的莲花瓣,犹带馨香。
握在一起,便如并蒂的莲花一般。
甄停云想:她绝不会像来京前梦里的自己那样傻,这一回,她已经考上了女学,有了一个崭新的开始。从此后,她会好好学习,会有自己的良师与益友,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美满姻缘。
总之,她绝不会再让甄倚云又或是其他人打搅自己人生。
*******
甄停云整个下午都过的忙碌且充实,她一共选了七门副课,加上经史和礼仪这两门一共就是九门课,所以要拜见九位先生,单单是九门课的所用的书卷都压得她手上沉沉的,差点抬不起手臂。
然后,她又去见了楚夫人,从楚夫人处得了几卷书册,拉着杨琼华很是研究了一番,两人一起去置办了些上课要用的物件。等她转了一圈,吃过晚饭,抱着东西回屋休息,才推开门便觉得不对了:这屋里并无人,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便是屋内的空气里,似乎也有些混杂的香气。
甄停云心里隐约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先把手上的东西搁下,抬手点灯。灯光照得屋内一片通明,她才发现屋中的乱象:
窗户半开着,似乎是有猫窜了进来。
之所以说是猫,是因为屋里的柜子也被翻开了,柜子里那些被翻出来的东西上还有猫爪抓过的痕迹。尤其是甄停云的那个柜子,里头的东西都被抓得一团乱,留了许多猫爪印。尤其是甄停云原本搁在柜子里的香料——那些香料原是用纸包着,上面还标着香料名,不知怎的却被猫爪子划破了,连带着香料也都散落在地上。
各色的香料胡乱的混在一起,又因开着窗,被风一吹,香料的香气不仅没有散开,反倒混杂在了一起。这也是甄停云一进来就闻见空气里杂乱香气的原因。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咬住唇,想要压下心中那忽然窜起的怒火。
可她实在是太生气了,气得眼睛都要红了,差点就要气哭了——这是元晦特意给她准备的香料!
对甄停云来说,这些香料等同于元晦的心意,她一直都是小心收着,不忍辜负。甚至,她还为此多选了一门制香课。
也正因此,她更见不得旁人糟蹋这些东西!辜负这样珍贵、难得的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 甄停云:好气哦,我不想惹事,就当我是病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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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话连篇
看着地上那一片狼藉, 甄停云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似乎堵着一口气, 闷闷的难受,眼里也有些发涩,差点要被气哭。
她深呼吸了好几次, 鼻息间皆是杂乱的香气,心头那火气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但此时确实不是生气的时候, 她还是勉强镇定下来,蹲下身,小心的收拾起面前这些东西。
那些被猫爪抓坏了的衣服都不能用了, 收拾起来直接给丢了——反正如今在女学里,主要还是穿女学给发的红衫白裙。至于那些洒落在地上的香料,她到底是不忍心丢了,索性用盒子一齐装了起来。虽然,她心里也明白:这么多香料混在一起, 味道也被搅乱了, 肯定不能再用了, 可她还是仔细收好了,权当是留下来给自己一个教训——重要的东西必要妥帖收好了, 否则若有闪失,后悔心痛的只有她自己。
幸好,抱着香料的纸包里还剩下一些,甄停云仔仔细细的将这些剩下的香料重新分开包好,再将这些东西搁进自己的箱子里,拿锁锁好了。
等她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完了, 那颗仿佛在热油里煎着、每时每刻都觉煎熬难受的心似乎也跟着安定了一些。
接下来,就是等人回来了。
甄停云坐在床榻上,随手拿了本书,就等着钱满月和杜青青回来。一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心潮起伏,总定不下心,更看不进书。但她到底是心志坚定之人,在心里将这事前前后后的想了一回,渐渐的静下心来,也能把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看入眼里——过几天就是两校联考,这种时候,她更该沉下心来看书,绝不能被那些人的恶心行为打搅、妨碍到了。
于是,甄停云盘腿坐在自己榻上,认真的看起了书。当她翻到第三页的时候,忽然便听到推门声,以及钱满月、杜青青的说话声。
钱满月和杜青青推开门,自然也都看见了正坐在床边翻书的甄停云。
杜青青脸上的笑还未收起,见到甄停云,不由笑问道:“停云,你回来了呀?”
话声未落,她已看见了甄停云手上的书,眼里不由得便带了些佩服和感慨:“你也太认真了,这会儿还能坐在屋里看书——我就没法子像你这样的专心.......”
甄停云并没有应声,只随手将自己看到一半的书卷搁在自己膝上,仿佛是不经意的抬起眼看着才入门的杜青青和钱满月。
事实上,早在这两人进门的第一时间,她便就已经抬起眼,仔仔细细的打量起这两人。
杜青青就不必说了——如果这事真是她做的,而她还能如此神态自若的与自己说话,那么她这本事可就比戏台上唱戏的名角儿还要厉害了。
至于钱满月........
甄停云深深的看了眼钱满月,对方从入门起便不自觉的收了声,一直没有说话,反到是微微垂下头。当然,钱满月这两日对着人时多是羞赧内向,这般表现似乎也并不违和。只是,甄停云原就怀疑她,此时用心观察,自然也就注意到了:钱满月入门时便垂首收声,隐晦的环视里屋,那颜色极淡的唇瓣也跟着抿了抿。
虽然不是完全肯定,但甄停云也确实是差不多能够确定了:这事怕就是钱满月做的。
想到这里,甄停云心头才压下去的火忍不住又升了起来。只是,她这人越是生气脸上反倒越是冷静,只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冷冰冰的,好似冰冻过的。
只见她抬起手,慢条斯理的合上书卷,将之搁到枕边,这才从榻上起来,施施然的开口解释道:“也不全是在看书,我是在等你们回来,有事想要问一问你们。”
杜青青闻言,疑惑的皱了皱眉头,然后便又坐回了自己的床榻,随口道:“嗯,你问好了。”
钱满月也点点头,跟着往里走,正欲回自己的床榻稍作休息,忽而“呀”了一声,脸色煞白,嘴唇微颤,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随即,整个屋子都能听见钱满月的尖叫声——
“我的床!我的被子!!怎么.....怎么被猫抓了?”
看着对方这唱作俱佳的表演,甄停云简直想冷笑,但她还是压住了唇角的弧度,以冷静的口吻往下道:“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们屋子里好似窜进了一只猫——我回来的时候,柜子里的东西都被猫给翻出来抓坏了,就连我搁在柜子最里面的香料也都被翻出来撒到地上。”
“这,究竟是哪来的野猫,怎么什么都抓..........”钱满月脸色发白,眼睫一颤颤的,就连声音也是怯生生的,声调楚楚,仿佛要哭出来了,“我听说有些猫对香气特别敏感,要是它嗅着你柜子里香料的味道来翻东西还好说。怎么连我的被褥都.......我就这么一床被子,被猫抓坏了,这可怎么睡?”
甄停云冷哼了一声,索性抬步往钱满月的方向走去,直视着她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庞,冷声问她:“你觉得是我的香料引来了猫,你觉得这都是我的错?”
“没,没有。”像是被甄停云咄咄逼人的目光吓住了,钱满月垂头避开,眼睫跟着往下垂落,眼泪簌簌的掉了下来。只听她哽咽着道,“我,我想起来,是我们中午出门前忘了关窗,是我们不好。停云,你没生气吧?”
杜青青见钱满月哭得哽咽不止,想起中午自己与钱满月回来小憩,出门时似乎是忘了关窗,连忙也上来劝架:“好了好了,大家都消消气,好好说话。我们既是能住一间屋子,也算是有缘了,何必要吵成这样,反是伤了感情。”
又与甄停云道:“确实是我们中午忘了关窗户,是我们两个不好。要不,你被猫抓坏的东西和香料,我来赔好不好?停云,你也别生气了,小心别气坏了身体。”
钱满月哭得不能自已,抽噎着偎到了杜青青的怀里,一声更比一声可怜:“是我不对,停云,你就别生气了.......”
甄停云却没有应声,也没理会她们,反到是抬步越过这两人,忽的抬手去把自己的柜子打开了。
屋中一时只有钱满月低低的抽泣声。
也就在此时,甄停云不疾不徐的开了口,她的声音又冷又淡却稳稳的压住了钱满月的抽泣声,只听她一字一句的道:“大家能考进女学,想必都不是傻子。你们觉着要是没人帮着开柜门,野猫能窜进我的柜子,把我柜子里的东西都抓翻出来?你们说中午出门忘了关窗,这才叫野猫窜进来,可又是谁帮着野猫把我的柜子打开了?”
杜青青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瞪大眼睛看着钱满月,不由的顿住了声。
钱满月却是又惊又惶,连忙用手捂着嘴,细声道:“你是说,有人故意放了猫进来,抓坏我们的东西。”
“是我的东西,不是‘我们’。”甄停云纠错道。
钱满月泪眼汪汪的提醒她:“我的被子........”
“反正你那被子都是用旧了的,拿猫爪子抓一抓,不仅能洗脱你的嫌疑,说不得还能换一床全新的。像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要我我也做。”甄停云朝她笑笑,只是那笑容里满是讽刺和冰冷,言语更是锋利如刀剑,“说什么中午出门时忘了关窗,才叫猫窜进来——关不关窗这种小事,你要不提,杜青青只怕都想不起来吧?”
杜青青扶着钱满月的手也跟着僵了僵:是了,她一向都不是很在意这种小事,其实也不大记得中午出门时到底有没有关窗户。只是因为钱满月先说了一句“我们中午出门前忘了关窗”,她被这么一带,隐约间也觉着自己出门时似乎是忘了关窗户,可真要说起来还真不是十分确定。
钱满月伸手抹着眼泪,掩饰着自己眼中的神色。只见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泪水,那模样似乎委屈极了:“你,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们无冤无仇的,我又为什么要放猫进来抓坏你的东西?”
“我适才也在想这个问题,”甄停云淡淡道,“我们毕竟才初识,除非是天生恶毒的人,还真没必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钱满月闻言,哭得更厉害了,仿佛要背过气去。
“不过,我想了下——这或许也不算损人不利己。”甄停云不紧不慢的往下说道,“为什么猫非要抓我的香料呢?因为有人没钱买香料,便起了贼心,想偷香料又怕被人发现,所以只偷了一点点,然后再拿猫做幌子给香料弄洒了。这样,哪怕香料被人偷走了一些,分量少了,可我也发现不了。说不定,我下回置办香料,还能叫那人跟着再占着点便宜。”
钱满月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更加厉害,细瘦的双肩跟着发颤,口中只一径儿的道:“我知道,我穷,我家境不好,你们都瞧不起我。可,停云你也不能这样恶意揣度我,这样冤枉我.......”
甄停云根本不理她这些辩解,当着这两人的面打开了钱满月的柜子,果然在里面发现了几包香料,分量都极少。
钱满月哭着道:“那是我自己买的。”
甄停云不理她,转目去看杜青青,问道:“你们中午去置办东西,她买香料了吗?”
杜青青想了想,点头道:“买了的。”
甄停云又问:“你看着她买的?”
杜青青点点头——事实上,钱还是她给钱满月垫的,因为钱满月她没钱。
此时,杜青青心里已有了些许疑惑:她并不缺钱,又是个赤诚的性子,一心待人好。当时,她是想着干脆多买点,可钱满月却说不能占她太多便宜,每样香料都只要了一点点。杜青青当时还觉着钱满月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真是个可交之人。如今想来,她每样只要一点点,似乎又别有深意?毕竟,买其他东西的时候,钱满月可不是只要一点点的........
钱满月只一径儿的低头哭着,眼睫濡湿,含着泪水的眼里却闪过一丝得意:她确实是当着杜青青的面买了香料的,所以,那柜子里的香料只能是自己“买来的”。
然而,又听甄停云冷笑着接口:“买了未必不能退——不过,像是这种才买了香料,转头就要退了的人,脸皮一定很厚,京中少有。香料店铺应该也是记忆犹新,我明天过去一问,想必就能知道了。”
“更何况,香料颜色、质地等也有不同的,制香第一课就是辩香。大不了,我明日去请学里先生来,辨一辨我们两边的香是否系出同源。”
听着甄停云笃定而冷静的叙说,哪怕是杜青青看着钱满月的目光都是带着迟疑和不确定的。
钱满月的心里也有些惧怕,擦着泪水的手都在轻轻颤抖。
尤其是听说甄倚云要去询问香料铺、要去寻学里先生辩香,她眼里更有几分慌乱的怨恨:不过是些许香料罢了!甄停云她都能提前准备这些东西,可见是个家底不薄的,何必非得为着这些东西与她一个穷人斤斤计较?
其实,这种事,钱满月以前在家里也是做过的,有时候闯了祸或是偷吃了东西,到时候就栽赃到自己弟弟身上——反正自己那弟弟年纪话也不流畅,好骗好哄得很。这回,她原还想着嫁祸给杜青青,毕竟杜青青嘴上说拿自己当朋友,实际上也不过是拿自己当丫头跟班哄着罢了,也就嘴上好听——早上那盒香膏,杜青青明明就有新的,还要把旧的给她,分明就是拿她做丫头打发......只是,如今才开学,杜青青这冤大头还有些利用价值,钱满月只得找了只猫,想着糊弄过去就是了。
谁知道.......甄停云竟还真要为着那么点儿香料的事情深究不放,咄咄逼人!
她都那么有钱了,为什么非得要和她一个连香料都买不起的穷学生计较这些?
这般想着,钱满月更怨上天不公:如杜青青这样蠢笨的,如甄停云这样斤斤计较的,上天反倒格外厚待,给了她们好家世好地位,让她们衣食无忧。反到是自己,明明志存高远,却是一生来就在穷家,家里父母还重男轻女,全都偏心弟弟。自己好不容易挣命考上了女学,豁出去的劝服了家里出钱,偏又碰上这么两个蠢笨又斤斤计较的同学!
如果是她,如果她也有好家世、好地位,肯定不会像她们这样蠢笨,这样与人斤斤计较!
这样想着,钱满月一狠心,索性便豁出去了,大声哭叫:“我没有,我真没有!甄停云,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这个穷人,可你又何必非要如此冤枉我?!非要这样逼我?!”
说着,钱满月伸手从自己发间拔了簪子出来。乌鸦鸦的发髻随之散落,发丝披散而下。
她用手拿着簪子,拿着簪子尖锐的尾端对准自己的脖子。
只见她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甄停云,咬牙切齿的道:“甄停云,你这样污蔑我!你是非要逼死我吗?!”
杜青青再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当即便吓白了脸,连忙去扯钱满月拿着簪子的手,连忙道:“不过是话赶话罢了,满月,你别冲动!”
钱满月连连摇头,满脸泪痕,笑容凄楚,更有一种豁出去的疯狂:“我真没有做那些事,就是死了也不会认的。与其叫你们这样说我,倒不如死了干净!反正,我便是死了也绝不会放过冤枉我的那些人!”
杜青青一边拉她的手,一边哄她:“是是是,你没做那些事,我相信你。”
“我不相信你。”甄停云打断了杜青青的话,上前几步,正正的站在钱满月面前,忽而一笑,道,“钱满月,你要真有胆子扎进去,我倒服了你。”
钱满月瞪大眼睛看着她,眼里满是血丝,目光更如淬了毒汁一般。
甄停云却不为所动,反倒神色自若的伸出手,抓着钱满月握住簪子的手,用力往她脖颈逼去:“来啊,要死的话戳一下就好,你可别松手。”
钱满月这样的,甄停云真是见多了——乡下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妇人多了去了,可这些人却也是最怕死不过的。就钱满月这样的,也就嘴上叫得厉害,或许对着旁人时她手段恶毒,可真要是对着她自己就手软了......
果然,眼见着甄停云抓着自己的手往脖颈逼去,簪尖轻轻的抵在脖子上,尖锐的刺头抵着柔软的皮肤,立刻就带来冰冷且尖锐的痛楚。
钱满月不由悚然,她看着甄停云的目光简直像是在看鬼,握着簪子的手下意识的松开了。
于是,那支银簪从她手上落了下来。
甄停云嗤笑了一声,然后转目看向一旁瞠目结舌的杜青青,接着往下道:“现在,你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杜青青只呆呆的点头,然后又摇头。
“你也许觉着她很可怜,很努力也很值得人怜惜同情?”甄停云冷笑着,讽刺道,“她估计也觉得你和我很傻很好骗。”
“昨晚上,她说她上女学的钱都是她娘去外头借来的,为了这个,她娘还被她爹打了一顿——可是,那日你也是见过她娘的,像是被人打过的样子吗?”
“好吧,就当是伤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那么,她娘才为她挨过打,身上或许还有伤,她做女儿的却能心安理得的坐在边上,看着对方满头是汗的为自己铺床叠被,这得是多冷多毒的心肠啊?!”
“还有,她说她爹没个正经营生,她娘给人浆洗衣服赚不了许多钱,家里穷得快揭不了锅,来这之前,连肉汤都是好几个月没喝过了.....转头又说她的御射都得了两个乙——这至少是练过的,穷的揭不开锅,结果还能有空、有闲、有钱来练御射?”
“最可笑的是,她口口声声说自己穷,结果转头就选了制香这门课——这门课有多费钱,有脑子的人只想想就能想明白吧?”
“说到底,她从一开始就谎话连篇,只想着拿我们这些比她有钱的做冤大头,做垫脚石........”
其实,钱满月到底年纪小,这些的手段也略显粗糙,又或者是她看不起自己和杜青青这样的“傻子”,说起话来也不甚用心,前言不搭后语的,根本就禁不起深究,也就是欺负杜青青单纯罢了。
甄停云原是觉着这人也就是有点儿小心思,觉着事情不大,怕惹麻烦,也就没揭穿。
没想到钱满月真真是恶毒且胆大,在她已经委婉拒绝后还敢打她的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上设置时间的时候设成明天了,刚刚发现.....
这章有点短,不过晚上八点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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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几何
钱满月张大嘴, 有心要辩又不知从何辩起,想要寻死觅活却又想起适才银簪抵在脖颈上时的冰冷刺痛。
最后, 她只能伏到在地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可是,屋中的另外两人,甄停云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仿佛是在欣赏表演一般。就连杜青青,她不似先前那样上来安慰,反倒后退了几步,只用那怀疑以及警惕的目光打量着伏在地上痛哭的钱满月。
钱满月的额头半抵着冰冷的地面, 眼泪如水似的从眼底流出, 可她的心里却忽然升出无法言说的冰冷与恐惧——这样的事情,她以前不是没有做过,可这样的感觉却是她此前从未有过的。
以往, 她可以狡辩,可以嫁祸, 可以将用言语的技巧将那些事推得一干二净。可如今, 甄停云却是早早看破了她的伎俩, 直言道破。
以往,她可以哭诉哀求,可以寻死觅活,或求或逼得旁人放过自己,可甄停云却比她想象的还要狠心,她不过是拿了簪子出来, 甄停云就真敢抓着她的手把簪子抵到她的脖颈。
.......
钱满月往日里自觉聪明,智计百出,此时竟也是手足无措,无计可施。以至于使她回想起自己的顺风顺水的过往。
钱家那样穷,钱父重男轻女,钱母懦弱无能,那日子简直不是人能过的。可钱满月却还是凭着自己的本事,硬生生的闯出一条路来——她借着钱母在隔壁林财主家做活的机会,想方设法的哄了林财主家的姑娘。那林姑娘比杜青青还蠢,拉了钱满月一起念书,说是要一起考女学,结果她自己没考上,钱满月却考上了。
可惜,林姑娘蠢,赚下大笔家财的林财主却不蠢,他为这事发了火,就连钱母的活计也丢了。钱家险些便要因此揭不开锅,一家子上下也都怨她心大作怪,还说没钱给她上女学。偏钱满月就是有法子,她拉着钱母寻死觅活的哭求,又与钱父跪求赌咒,说是以后学业有成嫁了好人家一定会帮衬家里、帮衬三个弟弟.......于是,钱家这样精穷精穷的人家,最后也竟也被钱满月说动,咬牙借了银钱供她上女学。
钱满月原都想好了,等她进了女学,自有手段能结识愿意给她花钱的冤大头——反正,那些女学生有的是钱,估计也不在意给她的那点儿。从进女学起,她就绝不会再回那个泥潭似的家,她会一步步的往上爬,爬到钱家所有人都够不着的地方,嫁进好人家.......
可惜,钱满月的美梦才开了个头,恍恍惚惚间似乎就要结束了。
钱满月哭得眼睛都要干了,心中的恐惧却是越发浓厚,脑中也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甄停云把这事说出去,她不能被退学!她好容易才从钱家那样的泥坑里爬出来,要是现在被人赶出去,家里借来给她上女学的钱还不上了,钱父肯定会要想法子卖了她,或者把她嫁去给人做妾,她这一辈子就彻底完了.......
想到这里,钱满月冷不丁的打了个哆嗦,她甚至不敢再哭,只红着眼睛,艰难无比的膝行到甄停云的面前,哀声求道:“是我错了,是我猪油蒙了心!停云,求你饶了我这回吧?要打要骂,我都不会反抗的。”
“你要是觉着打我脏了你的手,那我帮你打!”说着,钱满月自己就抬起手,左右开弓的在脸上打了个两个耳光。
啪啪的巴掌声回荡在安静的屋舍里,清脆而响亮。
甄停云却仍旧不应声,,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钱满月只把自己打得脸肿,眼见着甄停云毫无一丝动容,只得放下手,接着哭着道:“真的,我要是被退了学,回去就没活路了。求你了,停云,你就当是饶我一命吧?我起歪心祸害你的香料不假,可,可也不至于为着一点儿香料就要我赔上一条命吧?”
说着说着,钱满月实在是克制不住自己心头涌动的恐惧,捂着脸哭出声来,近乎崩溃:“不过是一些香料而已。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为什么非要这样逼我?”
甄停云原还只是冷着脸听她诉苦,就像是看着戏台上的人唱戏一般,欣赏她唱作俱佳的本事。只是,听到这里,甄停云终于还是压不住心头的怒火。
她伸手去抓钱满月披散下来的乌发,逼着她仰起头与自己对望。她不错眼的看着钱满月那张涕泪交流的脸庞,彼此对视着,一字一句的逼问道:“都到现在了,难道你还没想明白,还要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和你说?”
钱满月咬着唇,想要忍住哭泣却还是掉下泪来,眼里闪过一丝后悔与慌乱,脸上满是眼泪和鼻涕,狼狈且难看。
“这些香料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甄停云抿了抿唇,正要往下说忽而又顿住声。此时此刻,她只觉得那细若游丝、微不可察的思绪自心尖掠过,几乎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一件事:原来,对于她而已,元晦已是如此重要的人了吗?
想到元晦,甄停云的语声稍稍一顿,随即方才沉声往下道:“这是他的心意。对我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宝物。至少,比你这样的人要重要多了。”
若是其他的人,此时此刻,听到甄停云这样的言语,要么羞惭欲死,要么绝望茫然,甚至还可能满腹不忿。可钱满月却不一样,她有着远超同龄人的韧性和忍耐力,以及近乎于没有的羞耻心,哪怕此时的她看着甄停云的微笑如堕冰窟,整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冰冷的,可她还是能够尽量稳住声调,苦苦哀求道:“是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停云,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顿了顿,钱满月又咽了口口水,口中苦涩,苦苦哀求道:“我赔好不好?我把香料赔你。”
甄停云本要拒绝,可是忽而又像是想起什么,点点头:“好啊,明天就有制香课。到时候我们把香料给先生,让他来估量价钱。你要是能把钱赔给我,那我就当这事是过去了。要是你赔不起,那我就只能把事情告诉女学里的先生,请她们为我做主了。”
钱满月闻言,如蒙大赦——真要是被扣上偷盗的名声,女学肯定会让自己退学的。如今只是赔钱,已是极好了.......
这么想着,钱满月甚至都开始思量起自己手头的银钱:她手里有入学前钱母悄悄塞给她的私房钱,也有昨日退了香料后香料铺退给她的银钱,实在不行再寻人借一点,总是能赔上的。至于以后......只要她能留在女学,便是没了杜青青和甄停云,总还是能够找到下一个给她花钱的冤大头,毕竟女学里最不缺的就是蠢笨如猪的“大小姐”。
钱满月闻言,只觉得压在心头的巨石消失无影,浑身一软,险些便要瘫倒在地上。
甄停云面色不变,眼里却是冷冷的。她之所以会这么说,自然不是想要原谅钱满月,只是不想再和对方再歪缠下去了。如今已是入夜,要是再说下去,或是逼急了钱满月,甄停云只怕都不敢在屋子里睡觉了——像钱满月这种恶毒且胆大的人,要是豁出去了,还真不知道她有什么不敢做。
正所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甄停云自觉不是君子,但她还是觉着对于这种自身安危的问题还是应该谨慎些。
所以,甄停云索性便给钱满月一个希望,把这事推到了明天。以她对元晦的了解——哪怕初次见面时那样狼狈的元晦,转头就能捡回一袋金子;自己过生辰那日,对方随手就能送一箱子珠宝玉石和古董名画.......可见,元晦出手的必是好东西,他送给自己的香料肯定不便宜,以钱满月这点儿家底,估计是赔不起的。既然赔不起,那就只能请她去退学了。
这么一想,甄停云胸中闷气出了大半,理也不理还瘫软在地上的钱满月,直接拿了水盆等物要去盥洗间洗漱。
杜青青呆了片刻,也跟着跑了出来,口上道:“我们一起吧。”
一直等出了门,杜青青才大松了一口气,小声道:“我现在都有点害怕和她一个屋子.......”说完,她大概也是觉得自己这样背后讲人坏话不大好,不免吐了吐舌头。
甄停云看了杜青青一眼,面色淡淡,心里倒有些讶异:她原还以为杜青青会抱怨自己早已看透钱满月却没有提醒她,结果,杜青青对此居然还真是浑不在意。看样子,心大的人也确实是有心大的好处.......
甄停云本还想着要不要换个单间,如今倒是又改了念头:若钱满月退学后,屋子里就只剩下自己和杜青青,和杜青青这样心大、容易相处的在一间屋子似乎也不算是为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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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香课是在第二日的午后。
钱满月昨夜里既后悔又害怕,抱着被子哭了半个晚上,好容易睡着了,结果又被噩梦惊醒。所以,她这一整日都有些恹恹的,心不在焉,好容易熬到制香课上便忙提起精神,紧挨着甄停云坐着,生怕甄停云一时嘴快说漏了嘴。
她是真不懂香料好坏以及类别,她只当甄停云既然提前准备了,那就肯定是制香课上要用到的,便想着偷一点来自己用。等到杜青青帮着她置办香料的时候,她既能极有风骨的表示自己不用很多,还能转头退了香料赚点银钱.......
千算万算,唯一没算到的是甄停云竟是非要追究这事,她的一颗心仿佛被灌满了冰渣子,又冷又沉,只余下说不出的惶恐与后悔。
此时,她只能紧紧盯着甄停云,忐忑不安的提防着对方把事情说出去。
然而,钱满月也不是傻子,她在心里近乎清醒的意识到了一点:就算甄停云把事情说出去了,她又能拿甄停云怎么办呢?!说到底,一步错,步步错......
结果,甄停云居然真就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恭恭敬敬的将那些剩下的香料拿上去给先生过目,口上说道:“这是家中师长给我准备的香料,昨日被人损坏了大半,实是可惜......我便想着来请教先生,不知这些香料作价几何?”
负责制香课的虞先生闻言微微蹙眉,但还是伸手接过了甄停云递来的纸包。
虞先生乃是当世的香道大家,很多时候只略一闻便能分辨出许多香料,也正因此,她此时细嗅其香,脸上神色不由也变了变,抬手便打开了包着香料的纸包。
如冰片、苏合、安息等基础香料,她只略看了一眼便已明了。
最后,她的目光便落在最末的几块香料上,一贯沉静温雅的面容便似冰面碎裂,显出了无法抑制的惊色。
“竟然真是沉水香!”虞先生情不自禁的用器物,小心的拾起那块香料,细细打量,犹自感慨,“沉香可分三种,其上者入水即沉,名‘沉水香’;次者半浮于水中,名为‘栈香’;最末浮于水上,名为‘黄熟香’,你这块沉水香真乃上上品!”
随即,她又小心翼翼的拾起另一块香,深品其香,既惊且喜,竟还有几分恍惚和不敢置信:“果然是白奇楠!这香味,只要闻过的,此生再不会忘。”
一时间,虞先生仿佛已忘了面前的两个学生,只垂首静静的细品其香,如痴如醉,竟是有些沉醉不知旁事的模样。
甄停云只得提醒她:“先生,这白奇楠是......”
虞先生闻声回神,这才与跟前的女学生们解说道:“据说,前朝有一位巨贪被抄了家,人们从他家中抄出了五千斤沉香与三块奇楠——纵然那巨贪在当时权倾朝野,富可敌国,可他手里也不过只有三块奇楠!由此也可见奇楠之珍稀罕见。”
“奇楠的质地比沉香更加柔软,它无需燃烧便能散香,其香纯正持久,奇特罕有。最奇异的是,当你将它置于熏炉时,你会发现,它的头香、本香和尾香亦是各有不同——每见此香,每品其香,我便要感慨自然的神奇莫测。你们要记住,这才是真正的可遇而不可求,堪称无价的奇香。”虞先生徐徐道来,语声柔和而沉静,“也正因如此,方才有人会说‘积德三生可闻奇楠香;积福八生方品奇楠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