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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爱美人纤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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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一更 (21)

个地雷

☆、1

范翕与玉纤阿一起立了誓后, 心中大石落了一半。与玉纤阿继续躺在床上休憩时,玉纤阿不吭气,留给他时间想了很多旧事。

其实虞夫人对他照顾教导得都很好, 虞夫人性子冷,在他的事上已经十分耐心。她那般不为外物所动, 却会整夜守着他, 带着他在山谷间行走。范翕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一个好养的小孩子,他是比较麻烦的那类, 身体又差, 隔三差五地生病,让周围人遭罪;性格又敏感,还时不时就会冒出不合时宜的坏念头。带大他这样的小孩, 是分外辛苦的。

然而、然而……范翕始终是心小的。

他并不是母亲最想要的那类孩子。他以为一心一意待自己的母亲,原来也有其他更在意的事。范翕不肯向玉纤阿承认自己就是那般心小的人, 但虞夫人曾经间接害他被人虐待的事, 总让他心中不郁。

若是玉纤阿不在他身边陪着他,他受不了虞夫人带来的这般委屈,说不得就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就是现在,范翕闭着目, 脑子里都在一次次地冒出自己去丹凤台向母亲怒问的冲动。他为了母亲忍了私生子的耻辱这么多年,可是母亲一开始原来打算放弃他么?

那他算是什么呢?

想要放弃他,为何一开始要生他?

帐子放下,偶听窗外几声蝉鸣。屋内帐中床榻上,玉纤阿后背贴着范翕, 他不嫌热,非要与她紧抱着。玉纤阿拿他没办法,只好任他抱着,自己闭着目养神。但忽然,她察觉身后郎君颈部大脉急促地跳着,他的身体紧绷,温度变得滚烫。

玉纤阿叹一口气,知道范翕还是想不通——这个心眼小的冤孽啊。

她怎么摊上这么麻烦的郎君。

玉纤阿转了身,推开范翕坐起。范翕见她虎着脸起来,曲腿而坐,长发散至脚踝,扬起的巴掌脸上,美人蹙着眉梢,雾蒙蒙的黑眸幽幽乜他一眼。半卧在榻间的范翕愣了一下,然后觉得不好意思,想是自己将她吵起来了。

范翕更沮丧了。

他坐起来:“算了,你睡吧,我不吵你了。”

他还是折腾其他人去吧。

他抬身要出去帐外,手被玉纤阿拉住,肩膀被她按住,她示意他好好待着,别乱折腾。玉纤阿垂眸半晌,手伸到自己腰间,便要扯开衣带,褪去自己的外衫。范翕意外间,玉纤阿搂住他脖颈,亲上他唇角。

不是那类平时二人亲昵时情不自禁的拥吻。

也不是那类平时玩笑时的浅浅啄一下。

而是那类在床笫间才会有的比较深比较暧.昧的吻法。

范翕一下子拥住了她的后背,将她拖到了自己怀里。他身体克制不住地拥抱她,玉纤阿眸子噙了笑,心想剩下的就交给范翕了。范翕一边吻着她,一边翻身将她压在下面。谁知她才有个躲懒的念头,然而吻了一会儿,他呼吸都明显乱了,他却向后退了退。

范翕与她鼻尖轻蹭。

他声音里带了笑:“不要闹。”

玉纤阿:“……”

范翕郑重其事:“不要勾我,我没有这个心情。”

玉纤阿心想你没有这个心情,可我看你身体很诚实啊。

她腿向上抵了抵,他被她闹得脸色微僵。范翕缓了一会儿,笑着伸手捏住她鼻尖。同时他不解:“玉儿,你这是做什么?”

玉纤阿并不否认,她红着腮,没有躲避他的亲昵,而是看他笑了,她伸手搂住他脖颈。玉纤阿柔声:“公子,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我只是帮公子转移下注意力,让公子做点儿能让你高兴的事。”

范翕愣了一下。

目中柔情浮起。

他低头亲吻她。

他身体还绷着,但他唇间柔软,亲吻间并不含欲,而是带着一抹怜惜。他与她吻了一会儿后,笑道:“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不过算了吧。”

玉纤阿伸手解他中衣。

他不肯。

他笑着说:“好了,别闹。我没有心情。”

玉纤阿道:“我知道,床笫间让你没有感觉嘛。不过好歹现在是白日,这总让你有感觉吧?你就委屈委屈自己,凑合凑合呗……”

她才说了两句,额头就被他屈指敲了一下。

玉纤阿与他这样逗玩了一会儿,两人到底没有行那事,因范翕不肯。然无论怎么说,他的心情都被她闹得好了起来。他只是抱着她在床上滚了一圈,低头又亲了她一会儿,才柔声道:“今日就算了,我不能碰你……因时间不够。”

玉纤阿说:“你一会儿还要出去?”

她蹙眉,抚他清瘦面容,有些担心他大热天地来来去去地奔走,怕他身体撑不住。虽然范翕总坚持自己身体没问题,可他还觉得他脾气好得不得了呢。

范翕说:“不是。平舆这边,上面有太子,楚宁晰又已经醒过来了,有这二人在,我其实没什么事了。我的意思是说,一会儿府上会摆晚宴,我们去太子院中蹭吃蹭喝去。你好不容易穿上女装,我自然要带你好好拜一下太子与太子妃了。”

玉纤阿一愣,然后一下子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范翕。她坐了起来,呆了片刻。范翕被她推得后背撞上床柱,磕得他皱眉生气,又惊玉纤阿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总不会她在自己面前连柔弱都是装出来的吧?

这倒是没有。

玉纤阿是有些惊,才力气大些,一下子把范翕推开了。范翕沉着脸坐起时,玉纤阿抓住他衣领,有些崩溃问:“几时备晚宴?”

范翕低头,看她抓他衣领的细长手指轻微发抖:“酉时和戌时吧,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怎么了?”

玉纤阿:“可现在已经申时二刻了!距离酉时不到半个时辰!为何你不早说,为何你光在床上躺着,却不与我说晚宴上太子太子妃要见我的事?”

范翕自然不肯说自己一开始是忘了,后来躺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且他皱眉,也不知玉纤阿在慌什么。范翕慢慢说道:“我现在不是说了么?用个晚膳而已,你那般紧张做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兄长嫂嫂,他二人都不是会为难人苛待人的人,你大可放心吧。”

玉纤阿:“可我是第一次以女儿家身份拜见你兄长嫂嫂。你兄长对你来说那般重要,我自要在他们面前留个好印象了。”

说着,她就低头盘算着时间,之后下床找鞋,唤外面的姜女准备水来洗浴。她这副沐浴焚香、准备盛装打扮的样子,让范翕惊了一下。

范翕被玉纤阿晾在了一边,一会儿仆从们进来端热水进来时,隐约看到女郎那放下的床帐后有人坐着。但姜女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玉纤阿如此细心地梳洗。

待侍女们再次下去了,范翕枯燥无比地坐一会儿,他试图和玉纤阿说话:“没那般重要。只是一起用个晚膳而已。我早与我兄长他们打过招呼,你不必这样。”

玉纤阿不置可否。

自打开木箱,开始挑选华美些庄重些的衣裳。

范翕又说了她几句,她有些不耐烦他在后面拼命拖她后腿,语气便敷衍了些:“公子不要管我这些事。你身份尊贵,见谁都是一个样。我与你不同些,这是我自己要在太子太子妃面前打的仗,公子不必掺和。”

范翕被她噎回去。

他以前从来就不管别人女郎要不要盛装打扮,他只是看玉纤阿太紧张而宽慰她而已。谁知她不领情。

范翕道:“你实在不必如此。不提兄长夫妻性情宽厚温和,绝不会为难你。就算他们本质不喜你,但你是要与我过一辈子,又何必看他们的脸色?你只用讨好我便是了。你现在是本末倒置。你将我丢在一边不理,却为他人盛装以扮,不可笑么?”

玉纤阿回头看他一眼,她温声:“公子,除非你无父无母无兄无姊,除非你孤家寡人,那我便绝不可能当做你的长辈亲人都不存在。我不是要被你关在笼子里养一辈子的宠物,我自是要见人,要应酬。我身份本已不够,若再一味拿乔,那我便是在拖公子后腿。我是不愿那般的。是以我是必然要看太子与太子妃脸色的,公子有空教训我,不如与我说说他二人的喜好,帮我加些筹码。”

范翕怔愣一会儿,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他听懂了玉纤阿的意思……但其实,他因为自己身份的原因,母亲不在身边,父王不搭理他。,在周洛时,他向来是单打独斗,他习惯了身边没有人,只有自己帮自己。从未有女郎说要从另一方面帮他,且真的能帮得了他。毕竟这世间人,谁不是为自己呢?

范翕低声:“我知道你说的这般好听,其实你还是在为你自己的前程谋划,不全为我。”

玉纤阿笑而不语。

范翕再低声,轻轻抬目,从后望她:“但你肯为我上一点儿心,我已经很高兴了。”

范翕行来,坐到她后方,认真地将太子与太子妃的爱好告诉她。其实太子性情温和,情感淡漠,他没什么偏好,也不给人脸色看。太子妃和他差不多。这对夫妻是极好相与的,范翕与玉纤阿说来说去,也不过是给玉纤阿一个定心丸而已。

说着说着,范翕被玉纤阿的情绪所感染,跟着她一起认真起来,就好像见他兄长和嫂嫂,是多么郑重的一件事。

说到后来,范翕该说的已经差不多了,玉纤阿也已梳妆得差不多。饶是范翕这样看惯了她美貌的,与铜镜中的美人对视一下,他心神都一酥,荡悠悠得要被她勾走神魂。

他心中惊叹她的美貌,一时从后搂住她,都不舍她出去被旁人看了。

玉纤阿仍忧心忡忡:“公子,我还是怕你兄长和嫂嫂不喜欢我。你以前身边那些讨好你的女郎……”

范翕不悦:“我不知道。”

玉纤阿便不说了。知他不愿意说其他女郎的事。

可她蹙着眉,范翕侧脸看她,见她目中愁色不减,忧郁无比。范翕轻轻一叹,亲了她眉心一下。他无奈道:“我兄长会喜欢你的。之后晚宴结束,我回来告诉你我兄长对你的态度,这样如何?”

玉纤阿叹:“可你向来花言巧语,我怕你哄骗我,说的不是真话啊。”

范翕脸黑一瞬。

气她这么说他。

但是他又不能不管她。玉纤阿忧郁地坐在那里,他也跟着她难受。解决她的问题,其实也是解决他自己的问题。范翕便重新想了个主意:“这样,晚宴后你装作不胜酒力,伏在案上。我当场去问我兄长和嫂嫂对你的看法……你不是酒量好么?你就偷偷听,看我兄长嫂嫂怎么说你。这样你总能放心了吧?”

玉纤阿总算满意了,她含笑点头。

--

晚宴由太子妃准备。

并不宴请太多的人,只是诸事稍缓,平舆现在安定,太子和太子妃终于不忙了,终于有空搭理弟弟的事。太子白日便说了让范翕晚上带玉纤阿去见他,毕竟玉纤阿此女传奇,太子又听太子妃说了此女的不少好话。弟弟和此女关系不浅,太子若不是不喜这个弟弟,自然要给弟弟些面子,见见这个女郎的。

太子妃说范翕和玉纤阿关系极好。而为了玉纤阿考虑,太子妃并没有说玉纤阿想成为范翕的正妻。

太子范启只以为是弟弟喜爱此女爱得不得了,要纳此女为妾。

毕竟范翕是有未婚妻的。

在周洛时,人人都觉得范翕与于女郎性情相补,二人的初遇充满传奇色彩。如此姻缘天定,只待完婚。

太子的身份,本是根本不会见范翕想纳的一个小妾的。但一则弟弟是自己看护的,二则这小女子又救了自己的妻子,太子自是要给此女一些面子。

在晚宴开始,范翕领着玉纤阿进来,向他夫妻二人行礼时,太子便知道自己想错了——

公子翕自是长衣博带,玉冠琳琅。其身之清逸风流,如云中君般。

而他领着进来的那女郎,容貌姣好,目若清水。她不染纤尘,行来婉婉。其姿之清之雅,冰清玉洁,缥缈出尘。她立在殿中屈膝行礼,抬起的眉眼如月如水。她是这般美丽柔和,一如天上明月,高邈不可及,而又如影随形在侧。

太子范启,太子妃祝吟,在看到此女的面容时,都一阵发怔。

目有惊艳色。

任何人见玉纤阿第一面,都会被她美色所惊。即便他们之前已经见过很多次男装的玉纤阿。

范翕看兄长夫妻二人都不说话,他目中含了笑,心中生起与有荣焉之感。他咳嗽一声,祝吟回了神,笑吟吟地让他二人入座,并对玉纤阿嘘寒问暖。太子则许久没说话,而是盯着玉纤阿看了好几眼。

太子见此女女装第一面,便知这样的美貌,是不可为妾的。

有如此美貌,当被郎君珍藏于舍,独自绽放。然此女不肯退居人后,她还冒险救了太子妃……此女的目标,当不是为妾那般简单。

太子沉吟不语。

整个筵席上,太子都不怎么说话,他在默默观察着玉纤阿,观察着范翕。范启这般沉默,祝吟怕范翕和玉纤阿多想,便主动替夫君揽过了嘘寒问暖的活。祝吟细细问起玉纤阿年龄几何,是哪里人士,可有读过什么书之类。

这些玉纤阿之前都和范翕串过口供,半真半假,回答得十分流畅。

中途上了菜,又有乐师舞女来伴,歌舞声中,筵席的氛围渐渐轻松,变得正常了许多,更像是一家人会有的气氛。中间几次,玉纤阿也会主动开口,关心太子与太子妃。太子妃说起自己的孩儿的趣事,让席上气氛更轻松了很多。

只祝吟不动声色地偏头看了自己的夫君好几次。

看范启目光若有若无地盯着玉纤阿,似在沉思什么。

玉纤阿的美貌……确实让人心动。但是范翕已表明自己和此女的关系,范启怎能一直盯着人家女郎看?

祝吟暗暗在下握了几次范启的手,让夫君收回目光。范启纵有些其他小缺点,但她不信自己的夫君是那类好色狂徒。她疑问地看范启,范启只是对她摇摇头,并不多说。范启的微妙态度,自然也被范翕察觉。他隐隐不悦,并感到心惊,不能接受兄长总是盯着玉纤阿看。

气氛又渐变得沉重。

好在有玉纤阿和祝吟相继撑着场,筵席才勉强继续下去。

而如玉纤阿和范翕所约定的那样,晚宴到后期,玉纤阿便作出不胜酒力状,爬伏在了案上装睡。而玉纤阿那边没有了声音,殿中其他人都不再做戏,气氛一时沉默下去。

祝吟也不再说话了。

范翕终于忍耐不住,咬着牙问范启:“兄长为何一晚上都在盯着我的玉儿看?玉儿可是哪里有不妥?”

范启愕一下后,沉默半晌。

他缓缓道:“大约是天下美人都有些共通些,我不觉多看了两眼,倒让七弟误会了。”

范翕目光直视上座,压根没有将此话题囫囵过去的意思。坐在一边装睡的玉纤阿都隐隐觉得不妥,范翕直接无比:“不知玉儿是和天下美人有什么共通性,才让殿下一直看?”

他咄咄逼人,态度强硬。换做其他上位者,听他这么说话,早就不悦了。

但是太子没有。

太子只讶了一下。然后他想明白为何七弟会如此生气,顿时哭笑不得,知道范翕误会了什么。范启笑叹一声,捏了捏眉心。他叹道:“也罢,本来我不想说这些,因没有证据的事,说来如玩笑一般可笑。但既然你如此执着……好吧,我问你,七郎,你不觉得玉女这样的美貌,有些像一个人么?”

范翕愣住。

他其实有时候也有这种感觉……但是并不强烈。

玉纤阿长得这般美,已远远不是寻常美人的美貌,她是那类许多年才会出一个的绝代佳人的相貌。这样的相貌,因太过出众,往往只让人看一眼,便会让天下儿郎为她竞相折腰。

在遇到玉纤阿之前,范翕见过的最美的人,便是自己的母亲虞夫人了。而现在,范翕已经差不多知道,他母亲就是曾让很多男子为她折腰,对她念念不忘,对她求而不得。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绝代佳人……而如太子所说,世上的美人总是有个共通性。

范翕脸色变来变去。

渐渐有些难堪,苍白。

他其实判断不出玉纤阿长得像谁,但是太子的话,却让他生起了不祥预感。之前楚国大司马就说过玉纤阿长得像一个故人。而楚国这样的微妙,大司马见过的美人当是……

范翕手扣着案缘,咬牙强撑着问:“她像谁?我怎么看不出来?难道殿下要说她长得像我母亲么?可是如殿下所说,美人总是有些像……这没什么奇怪的。”

他心中惊雷起。

飞快冒出各种念头。

想母亲一会儿跟自己的父王,一会儿跟楚王,现在又冒出一个吴王……玉纤阿自幼没有父母,她又是吴地人士,是被越国薄家抱养走的……总不会玉纤阿是自己母亲和吴王的女儿吧?

玉纤阿会是他的妹妹?

这太可笑了!

他宁可楚宁晰是自己的妹妹也不想玉纤阿是自己的妹妹。若她是自己的妹妹,那他算什么……他是疯了么?

他不能接受!

范翕眼中已浮起重重杀意,他扣着的案木在他手下一寸寸裂开,他脸色煞白无比。

太子范启:“……”

范启叹息一声,对范翕无话可说后,他说了答案:“七郎,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我是说,你好歹也在周洛长大,见过不少王室贵族。你难道真的看不出,玉女与我们的姑母,湖阳长公主,长得像么?”

范翕愣住:“……”

湖阳长公主。

湖阳长公主,是周天子异父异母的姐姐。昔年湖阳长公主是周洛人人追慕的美人,她潇洒风流,与周天子的关系也很不错,二人虽无血缘,却比其他兄弟更亲近很多。但在范翕回到周洛的时候,这位昔日的长公主殿下,就已隐居多年而不出。

连每年的庆宴,湖阳长公主都不曾现身过。

人说她与自己的夫君和周天子决裂。

但那些都是传闻。

范翕没见过湖阳长公主几面。

比起他来,比他年长十岁的太子范启,当应在年少时见过湖阳长公主的次数多些。而现在太子告诉他,玉纤阿和湖阳长公主长得像。

正装睡的玉纤阿,睫毛轻轻颤抖,心中与范翕一样震撼——湖阳长公主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卷进入最后一个**,之后就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囚玉篇”啦。不夸张的说,囚玉篇整卷都是修罗场,整卷都在修罗场!铺垫前两卷都是为了囚玉篇的修罗场!

☆、1

太子说起湖阳长公主,范翕愣神后, 在脑中快速回忆自己知道的有关这位长公主的讯息。

这位长公主是周太后嫁于先天子前与前夫所生的女儿, 身份在周王室中比较尴尬。但是这位长公主却和周天子少年时的关系十分不错, 不错到一段时间内周洛会传些关于两人的风言风语。后来周天子登天子位, 湖阳长公主的身份才真正水涨船高。

湖阳长公主先后有两任夫君。

范翕对湖阳长公主的前夫没什么印象,因他听说这位长公主的时候, 这位公主的现任夫君仅有一个驸马都尉的官职, 且常年不上朝不见人, 活得如同长公主身后的隐形人一般。有人说长公主现任夫君出身不高,长公主的下嫁让王室蒙羞。

这些都是周洛贵族人士茶前饭后的闲话而已。

毕竟长公主自己都隐居多年, 不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她夫君如何,也不值一提。

不过少时范翕刚入周洛时去拜见这位湖阳长公主, 吃了闭门羹后,他也暗暗揣测过也许就是因为长公主非要下嫁, 才和周天子闹了矛盾, 姐弟二人关系彻底闹僵。

除此之外,范翕还对湖阳长公主有些印象, 是因他的未婚妻于幸兰便叫长公主一声“姨母”。这大约是湖阳长公主前夫那边的关系,但人已经不在了多年, 于幸兰并不太清楚长辈的事,范翕自然更没兴趣知道了。

此时听太子说起玉纤阿长得像那位长公主,范翕只恨自己当初陪着于幸兰拜见湖阳长公主时不够上心,不然他岂会在太子提起此人时几乎什么印象都想不起来?

范翕确实如太子所说喜欢“胡思乱想”。

范启说长得像,范翕就开始在心里算时间, 算年龄。他想起自己十八岁,玉纤阿生辰具体日子不祥,当是十五六岁的样子。他二人的年龄差距以前范翕没多想,现在则让他心慌,让他觉得尴尬——因他母亲恰恰是离开了周王宫三年。

范翕手心出了汗,即便范启说玉纤阿像的是长公主不是他母亲,也不能让他安心。他追问太子:“可是玉儿是吴国人士,此千真万确。如何能与长居洛地的长公主有关?”

范启沉默一瞬,他本不想多说这些,但是范翕非要问。他抬头看弟弟一眼,眼神也分外古怪。

而范翕到底和自己的兄长相识近十年,看兄长这个眼神几多怜悯古怪,他就觉得事情真相又和自己扯不开关系了。范翕僵站着,声音极轻:“难道,长公主真的去过吴地?”

太子叹一声。

他道:“七郎,这些都是旧事了。”

范翕心沉下。

他镇定道:“兄长知道什么,便告诉我吧,我承受的住。”

范启便叹道:“那是大约十五年前的事。因一些缘故,父王精神极差,心情不好。长公主那时与父王关系还不错,长公主夫妻下江南游玩时,便邀父王同行。父王将国事安排好后,不理会臣子们的挽留强行离开。当日长公主夫妻出行,应在吴地出了些事。之后回周洛后,我便听人说武安侯,即长公主的前夫在路上遇难去世。长公主走前怀有身孕……没人敢问,但大家默认这个孩子是没了。总是回来后,长公主就与父王决裂,再不往来了。”

太子因照顾范翕的情绪,很多话说得委婉,可惜范翕心如明镜,太子没说的,他全都猜出来了。

范翕喃声:“父王回来后,就囚了我的母亲于丹凤台。”

太子殿下低头喝酒,不言语。周天子和虞夫人的爱恨情仇,太子是能猜到一点的。不过这些是王室的禁忌,谁也不谈,太子面对范翕,向来是回避此话题的。但是当日周天子囚禁虞夫人于丹凤台时太子已经十来岁,很多事,没人告诉太子,太子也差不多知道。

范启知道虞夫人在王室消失三年,再出现时和吴地撇不开关系。

联系长公主夫君在吴地出事,长公主自己没了孩子。

他觉得……这两件事恐怕是同一件事。

太子范启咳嗽一声,打断范翕的思量,微鼓励他道:“总之,若是玉女真和姑母有些关系……这也是好事。”

范翕怔怔地看太子一眼,失魂落魄。

是啊,若是玉纤阿真的是长公主那个没了的孩子,那玉女的身份,配他就毫无疑问。他提起和于幸兰退亲娶玉纤阿,中间阻碍便不会那么多。但这只是太子的猜测而已,真相如何,总要见过湖阳长公主才知道。

范翕更焦虑的是,他总觉得这事和自己撇不开关系——若是长公主和周天子决裂,是因他母亲的缘故,他如何面对玉女?

--

从太子那离去,范翕扶了装醉酒的玉纤阿出门。离开了太子院落一段距离,玉纤阿便不再装醉酒,而是从范翕怀里退出,自己行走。

她与范翕并排走在月色下,二人沿着清湖散步,梧桐树影浮在二人脚下。身后侍女仆从们掌灯,隔着段距离相随。

衣袂在夜中飞扬,范翕不语,玉纤阿浮想联翩。

离开筵席已经半个时辰,玉纤阿心中震荡感不减。那种不真实的感觉笼着她——太子说她像湖阳长公主。湖阳长公主何等尊贵,若非十分像,太子当不会空口无凭地说出。

玉纤阿觉得恍惚。

她幼时多少次揣测过自己的身世,她经常端详她的玉佩。薄家容她做侍女,虽让她成了女奴,可是薄家没有收走她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玉佩。玉纤阿多少次在受苦的时候想过若是自己有父母,若是父母会庇护她……她想了那么多年的事,如今竟模模糊糊地寻到了一点儿痕迹。

她心跳得厉害。

一时忧心一切是幻觉,不真实;一时又兴奋,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点踪迹;一时又自卑,怕即使是真的,那些贵人们也不愿认回自己……

玉纤阿想到了自己的玉佩。

她让自己沉静下来,为自己打气,不管结局如何,她总要试一试,不能在这时候退却。

玉纤阿转头,试探地与范翕说:“公子可记得我身上有一枚玉佩?公子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不若公子帮我看看……”

范翕淡声:“一块玉佩而已,除了当事人知道,旁人能看出什么?玉佩的材质不过是那些,我再仔细看,除了夸一句是好玉,也给不出更确切的讯息了。”

玉纤阿一顿。

范翕的回答非常诚实,也符合她的猜测。她以前经常戴着玉佩在范翕面前行走,若玉佩真的能证明周王室血脉,范翕早看出来不对了。她苦笑一声,也觉得自己太托大了。

但玉纤阿仍充满期望:“公子看不出什么,但也许长公主殿下便能看出来么?若真是、真是……我便有父母了。”

范翕说:“……那等你我回了周洛再说吧。”

玉纤阿听出他语气的勉强。

她从一晚上的巨大欢喜中醒神,终于将注意力放到了自己情郎身上。玉纤阿侧头,认真观察着范翕的侧容。他察觉她的凝视,目光偏移开。玉纤阿打量他半晌,有些疑惑:“你似乎不高兴我或许和长公主有关系。”

范翕柔声答:“没有。”

玉纤阿道:“你为何不高兴我可能身份尊贵的事情?难道你并不是诚心想和于女郎退亲,想娶我么?你还是希望我身份差你很多,任你差遣?”

范翕立刻反驳:“你说的什么话!我哪有那样坏!”

玉纤阿神色微缓。

他不是这样想就好。

但这样她便更不解了。

玉纤阿伸手去扯他的袖子,他俯眼撇开一眼,目有忧色。他玉冠帛带,生如芝兰玉树,目中染清愁,盈盈若若地俯眼望她一眼,这般俊美的公子,谁能挡得住他的风采呢?玉纤阿为他美色所惑,怔了一下后,侧头红了下脸。

她语气更轻柔了:“那我便不知公子在不高兴什么了。”

范翕踟蹰半晌。

玉纤阿目光向他望回来,他隔了一会儿后叹息一声,心情复杂道:“我只是觉得时间线太巧。我怕你真是湖阳长公主的女儿。那样其实没什么,我担心姑母和我父王,和我母亲之间有仇。若你真认了亲……我怕你我就此成为敌人。”

玉纤阿慢悠悠:“成为敌人总比成为兄妹好。”

范翕:“……!”

他瞪她一眼。忌讳她这样随口说出他的担忧,还不以为然。

玉纤阿唇角微微含笑。

她扯着他的袖子,一点点,手伸入他袖中。如被柳条轻擦,范翕身子笔直得僵硬,他袖中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在玉纤阿手要退出时,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退去。他低头,目中含忧望她。

玉纤阿被他握住手,生抽不出来便也放弃了。她轻轻笑了一下,问范翕:“公子,若你我真是兄妹,你会放弃我么?”

范翕目色犹疑。

他轻声:“会。”

玉纤阿:“说实话。”

范翕:“……”

他脸微红,目中闪过一丝尴尬和狼狈。但他仍坚持道:“我说的就是实话。我岂是那般悖纲伦的人?世上女子多的是,我岂会那般禽兽,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放过。”

说这话时,他略有些心虚。但他很快觉得他确实不会那么做,便又重新理直气壮起来。

毕竟事情没有真落到头上,公子翕总觉得自己抵制得住那种诱惑。

玉纤阿笑盈盈:“哦,原来公子这般无情。但是若我真的是长公主女儿,若我父母真的和公子有仇,我却不会因此和公子生分呢。”

握她手的人力道一紧。

范翕停住了脚步,他转身,与她面对面。他目中光轻轻亮起,问她:“真的?”

玉纤阿眨眼,眼眸若水,在星汉下缓缓淌过。她是这般的美人,又柔情款款,又心冷如石。她慢慢说道:“公子,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六岁。我最渴望父母疼爱的年龄,早就过去了。我走到今日,我与公子这样……靠的是我自己,和我的父母是谁,我是谁的女儿全然无关。”

“我的父母从未参与过我的生活,我不可能为了虚无缥缈的亲情去改变我自己的意志,我自己的生活。我今日的意志,是我十几年来自己活出来的。他们不曾参与过我的人生,便不应对我提出任何不合时宜的要求。即使提出了,我也不会理会。”

她道:“我选什么样的人,我爱什么样的人,永远和其他人无关,和我是什么身份无关。这是我自己的事。”

范翕伸手,指腹轻轻擦过她的脸。

他低头专注端详她。

良久,玉纤阿叫一下,因范翕轻轻掐住了她的腮帮。

他目光柔和,星辰熠熠。他柔声:“玉儿,你有见过你现在的这副面孔么?何其无情,何其冷血。”

玉纤阿被他掐着腮帮,虽然不痛,但她自然无法开口说话。

而下一瞬,玉纤阿就听范翕一声轻笑。他眉目舒展,心事得解。他俯下身将她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叹:“我就爱你的冷血无情。”

冷血无情才好。

冷血无情才不会因为其他人和他生分。

冷血无情才能排除万难,坚定地和他走下去。

他在此时拥着她,他第一次确信自己是和玉纤阿有未来的。他确信自己和她有以后,他拥着她,如同拥着自己生命中的月光。月光虽凉虽淡,可她如影随形,他自是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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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亲自坐镇平舆,帮助楚国和属国签订停战协议。楚宁晰对这位太子的印象不错,太子明明急着解决九夷之事,还肯留在这里……当然,可能也有一些缘故是太子妃刚生产完需要休息两日,太子是为太子妃着想。

然无论如何,楚宁晰现在心事都略微放松。

现在天下局势不好,但是太子都不着急,她着急什么?天塌下来,有太子顶着呢。

其时已入八月,这两日温度渐渐降了下来,某一日,吴国世子奚礼忽然到访,让众人皆惊。

奚礼突来乍到,吴国那逃婚的小公主奚妍大慌,早上还高高兴兴地与玉纤阿商量着去做农事帮助百姓,下午时听到自己哥哥来了,就六神无主,在屋中来回踱步。

站在外面看她的吕归问:“你慌什么?”

奚妍道:“五哥亲自来抓我,我如何不急?”

奚妍公主还是那般天真,但吕归已长大了很多。他笑了笑,问:“如果殿下真的抓你回去,你要去么?”

奚妍一愣,本想说不要,但她想到什么,又沉默茫然了下去。她若是不肯回去,她是要做什么呢?难道一辈子跟在公子翕和玉女身边?以什么理由?

隔着一道窗,吕归看屋舍中的小公主忽然愣了下去,静静坐了下去。他便也沉默下去,只道:“你还是后悔了。”

奚妍茫然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些想母后,想家人,想吴国了。”

奚妍公主忐忑不安,她梳洗打扮好后,她出去见奚礼。她以为吴世子前来必是为了她,结果她和玉纤阿在一起,一起在前堂见了世子一面后,奚妍发现奚礼来是和太子、公子翕有事谈,与她无关。

奚妍小声叫了声兄长后,奚礼瞥她一眼,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你的事之后再说,公子翕可来了?”

原来在吴世子这样的人眼中,一个偷跑掉的公主并不值得他兴师动众,他有更重要的事忙。这些事是政事,奚妍小女儿家的心思,在奚礼那里,不值一提。

奚礼前来,只是顺带看一眼妹妹,他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才会亲自来平舆见太子。

奚礼来时,带来了一个人,那人自称是吴地姑苏虞家的人,替虞家家主给公子翕带了一封信。公子翕探知虞家的事,显然过了这么长时间,奚礼也知道了。收到信,公子目色微动,为自己背后能多一方势力而略有些高兴。

但范翕还没来得及看信,便被奚礼告诉太子的另一桩要事所吸引。奚礼说:“天子没有殁。”

奚礼观察太子和公子翕的反应,见二人都稀疏平常,他叹一口气,便知太子当是知道的。范家的人……真是有毛病啊。明明没死,也不着急宣告天下,打翻齐卫的谋划。暗自腹诽一句,奚礼说道:“前些日子,天子出现在吴国,与我父王见了面。”

他此话一出,范启兄弟二人才流露出些意外的神情。

范启喃声:“我父王……为何去吴地?”

奚礼答:“天子与我父王说了些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只大约知道天子要了船只兵马,说要出海。”

范启和范翕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周天子的病。周天子早有去海外寻医的打算。

奚礼看范启兄弟只是在他说话时互相交换眼神却不开口,奚礼一声叹气,道:“二位殿下,天子到底如何打算,还请两位给我一个准信。天子如此随性,我吴国上下却都忐忑,不知天子是何意。是否北方的战争,天子并不上心?齐卫都将洛地占了,为何天子不急着平定天下,反要出海?出海做什么?”

范翕问:“我父王可说过他要何时走?”

奚礼想了想:“天子与我父王约定好后就离开了,他行踪不定,我等自也不敢探问。但算着时间,应该是这两日天子便会重回吴地,坐船离开,置天下于不顾了。”

太子温和道:“世子不必急。我父王恐有更重要的事亟需解决。”

那便是天子的病。

太子自不会说的那般详细。天子行踪不定让人忌惮,但若人知道天子生了重病,那可不是简单忌惮的问题了。太子道:“天下现在这样乱,实在是我等抽不开身。例如我要去平定九夷,七郎要帮楚国稳定局势……天下诸侯逐鹿中原,到底会有些摩擦。我父王手中有龙宿军,行迹不辨,想来日后父王若回归,才有时间重整山河。”

奚礼沉默。

心想齐卫二国野心那么大,天子能不能回去还是两说。虽有龙宿军,天子却也太托大。

但是……周天子本就是这样肆意行事的一个人。

太子证明他父王并没有疯了,就总算让奚礼安心一些。奚礼甚至默默想,是不是该趁此机会,吴国好向天子表表忠心?反正北方大诸侯国的压力,有楚国这个大国在前面顶着,吴国现在表了忠心,说不定日后……奚礼默默盘算去了。

几人就这样商量好了一些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商量。太子是身不由己,他必然要先解决九夷之事。若他不解决,各大诸侯国自然忙着内战,也不会管。周天子是身体撑不住,只能先让诸侯国乱,之后再平。太子和范翕都隐隐觉得天子太过托大……让出去的江山,想收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周天子大约是酝酿着一场大战。

范启不太赞同这种打算。可惜他即便是太子,不登上天子位,他赞同不赞同,都没什么重要的。范翕便劝范启,说周天子既给了太子一个平定九夷的任务,在天子回来前,太子将其做好就行了,其他的就不要管了。

范启笑:“你这般懒怠,事不关己,我可又要骂你了。”

奚礼和他们讨论完政务,又和楚宁晰谈了谈楚国和吴国两国的盟约,再将虞家人的消息带给公子翕,就要匆匆赶回吴国,看天子是否已经登船离开。

而针对自己妹妹的忐忑,奚礼看妹妹还是很迷惘的状态,便叹了口气:“妍儿,你现在既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便先跟着公子翕吧。如今吴国也有自己要忙的事,父王没心情把你送给哪个诸侯王嫁过去,你可以先玩两年。待天下诸事定了,父王想起你了,你再来与我说你愿不愿跟我走吧。”

奚妍一愣,明白奚礼这是放她一条生路的意思。

她咬唇问:“谢谢兄长。”

奚礼摸一下她的头,淡声:“不谢,这是母后的意思。母后希望你过得开心一些。不过妍儿,你要多想一想,你总是吴国王女,总是要长大的。楚国王女独当一面,她才比你大几岁,就可与我平起平坐地谈论政务。你也要……快些长大。”

奚礼低声应了一声。

奚礼要走时,太子却想起这几日就是“八月节”了,便留下吴世子和他们一道过节。八月节后,吴世子会回返吴国,太子会回宋国,楚国会忙自己的事。难得几日在八月节时一起过,也是番别样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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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节是周王朝重大节日之一,家家以白露节后良日,祭祀一年之中“常所奉尊神”。八月节讲究阖家团圆,以前范翕过这样的节日时,必在周王宫。他第一次和其他公子们没有坐在一起,而是和太子于平舆,和一群半熟不熟的年轻人过节。

玉纤阿心情有些好。

她跟在太子妃身后学习怎么主持这样的节日,因太子妃元气伤,她便经常要替代太子妃下令,也从中学到了不少知识。

当夜月圆一天,诸人共席。

太子与太子妃夫妻,吴世子奚礼和九公主奚妍,范翕和玉纤阿,楚国公主楚宁晰……因缘际会,恐在此夜之前,谁也不曾想到他们会坐在一起共庆八月节。歌舞之后,席上气氛松快了许多,诸人互相讨论起一些闲话来。

玉纤阿唇角噙着笑,低头坐在席间,小口小口地抿酒。她一一端详着这些人,见瓜果陈列,见鼓乐歌舞盛大,见侍女仆从们一一而入,又一一而出。玉纤阿想,一年前,她还是个东躲西藏的女奴,哪里想得到自己能和贵人们坐在一起吃席。

席中,在众人推请下,太子举箸奏了一乐,场中气氛变得更加热烈。

就是楚宁晰这样惯常一副“唯我独尊”的骄傲公主,都在席上托腮而笑。她与范翕敬酒时,二人竟没有如往日那般互相冷嘲热讽,彼此眼中还留着一丝笑意。

而奚礼则看着自己的妹妹与她旁边的吕归,再看看范翕与玉纤阿的席位挨于一处。奚礼目色暗下,低头喝酒。

太子妃见他沉默饮酒,怕冷落了他,便笑问:“不知殿下回吴国后可有什么计划?”

太子妃补一句:“并非国事,只是关乎殿下自身。”

奚礼明白了太子妃的意思,摇了摇头,低怅道:“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无打算,自是比不得公子翕左拥右抱、佳人环绕之幸了。”

范翕挑眉,他轻笑道:“你既羡慕,那你可请太子殿下为你指婚啊。”

奚礼哼一声,没说话。

二人剑拔弩张,眼看就要争起来,玉纤阿怕他二人吵起来扯上自己,让自己在太子和太子妃面前尴尬,便主动引开话题,侧头问另一边的楚宁晰:“不知公主可有婚嫁的打算?”

楚宁晰正在专注喝酒,闻言瞥她一眼,道:“你嫌我年龄大,觉我嫁不出去?”

范翕代玉纤阿答:“我恐你就是嫁不出去。”

楚宁晰盯他片刻:“你何意?”

范翕道:“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想嫁的人,人家并不愿娶你。”

楚宁晰一下子横眉扬起。

太子顿时头疼,看这架势,是又要吵起来了。太子正要劝,谁知楚宁晰向后一靠,将酒一饮而尽后,酒樽砸在案上。她站了起来,长身直立,高声道:“那可不一定。待我今年忙完了楚国的事,我自然是要准备我的婚事的。我便是将那人绑都要绑回楚国来!我说到做到,范飞卿,你可敢与我赌,你我谁先成亲?”

她这般挑衅范翕。

范翕目色难看,自然不肯应。他的婚事当然没有楚宁晰那般简单。

玉纤阿便又帮范翕说话,柔声问楚宁晰:“不知公主说的那人是谁?”

楚宁晰扬起下巴。

她并不类寻常女子那般害羞,而是目光在寒夜中灿亮如洗。她坚定非常:“自然是薄宁了!”

玉纤阿眨眼。

看楚宁晰大放厥词:“他自然是不肯的,但我是何人?楚国和越国联姻,岂能容他从中作梗?你们看着吧,明年待我忙完了,我自要薄宁成为我的夫君!嫁到楚国来!”

太子和太子妃不解,不知薄宁是谁,二人又听玉纤阿柔声细语地解释,顿时失笑摇头。

当夜花好月圆,少年青年们同处一宴。

浮生多苦,流月皎洁。八月节,风亭水榭,浮瓜沉李,流杯曲沼。

此是难得盛事。

日后自有史官将此事记录册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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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筵席仍未散,诸人皆是喝得醉醺醺,却仍待于席上。玉纤阿伏案而睡时,被范翕摇醒。她目光迷离地看他,见他蹲在她旁边,轻手轻脚,目中含笑。

范翕自然是和其他人不一样,他酒量不好,便从头到尾以水代酒。其他人喝醉了,在席上东倒西歪,他还有精神推醒玉纤阿。

玉纤阿掩袖打个哈欠,被他从席上拉起来。她被他拉着走,走一会儿,便发觉这个方向不是回院子的方向,而是出门的方向。玉纤阿讶然,范翕一身雪色长袍,白色发带与风中扬起的白衣混于一处,在夜中鲜亮清明。

他握住玉纤阿的手,拉着她走过池榭,听她疑问时,他回头笑答她:“嘘!小声些,我们去丹凤台。我们不是说好诸事稍定,就去丹凤台的么?”

玉纤阿和范翕出了院,见大门外,泉安和成渝已骑在马上,另有四五个卫士等着二人。泉安为他们牵来一马,玉纤阿迷迷糊糊间,就被范翕拥坐在了马上。

玉纤阿回头看泉安:“你也去?”

泉安笑道:“我已许久没见过夫人,甚是想念。”

玉纤阿看成渝:“你也去?”

成渝面无表情:“自是保护公子安危。”

范翕搂抱着玉纤阿共乘一骑,他低头与她相望,眉目清明间,有云飞风起之意气。

寒月下,数马前后相行,披星载月,穿梭薄雾。星影在水,万籁俱寂,范翕与玉纤阿相视一笑,然后勒紧缰绳:

“驾——”

云雾飞纵!

诸人骑马纵步,于八月节夜离开平舆。丹凤台前月下见,谁人不有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推迟不好意思,给大家发100个红包致歉,还是以前的要求,25字以上,不提红包两个字就行~让我们进入丹凤台最后一段吧!

☆、1

丹凤台中的三层阁楼, 掩在浓浓白雾中。丹凤台置于四面环水的地带, 常日总是比其他地方湿冷些。

虞夫人又一次地站在楼前窗口眺望远方。

侍女又一次习惯地在后为她披上遮风斗篷。看夫人面色沉淡下,隐有几分憔悴和怅然, 侍女心中一顿,便觉得这或许是因为周天子怒气冲冲地离开的缘故。侍女心里叹气,想夫人和天子这笔糊涂账, 看来是一辈子算不清了。

活了这么多年,就见过天子低头这么一次, 然而夫人并不领情。

虞夫人似猜到她在想什么,淡声:“如何领情?他杀的人,实在太多了。”

语气中的沉痛, 茫然, 他人又如何能如她这般切身体会到。她终是一寻常人,她徒有美貌却无计谋, 她只能无法原谅这样的刽子手。然而、然而……

虞夫人手扣着窗下栏,喃声:“他不知道病得多严重……”

才会向她低头。

她本以为当年离开周洛王宫,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了。他是心硬心狠之人,本来一言九鼎,根本不会有回旋余地……想来是他实在病重,才……倾而,虞夫人又想到周天子幸灾乐祸地告诉自己,范翕爱上不该爱的女子……虞夫人扣着栏杆的手轻轻颤抖,面色更白一分。

侍女看她出神,轻轻叹一声后, 就默默退下离去了。

但侍女关上舍门,才离开了不到一刻,急促的脚步声又重新响起,越来越近。侍女“咚咚咚”地敲了敲门,语气中难掩激动:“夫人!夫人!”

站在窗下的虞夫人回头。

看帷帐飞乱如散沙,白茫茫中,舍门被重新打开,侍女的面容只在外面一闪,便让出了自己的位置。侍女激动又开心:“夫人,公子回来了!公子来看您了!”

翕儿!

虞夫人一愣,向来清寒染霜的眸中星火也轻轻一跳,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她向舍门的方向走了一步,帷帐飞开,她看到了出现在门后的少年郎君的身形。

年轻俊美的公子翕立在舍门外,玉山催水,清华无限,又有许多细碎单薄。

范翕眼中闪着激动而开怀的光华,流水照星一般。

后方的泉安也站了出来,向虞夫人请安:“夫人,我与公子回来看您了!”

而玉纤阿则跟在泉安身后,几分踟蹰地向前走。开门的侍女看到了玉纤阿的面容,美人蒲柳扶风之姿、花容月貌之相,让侍女惊艳得恍了下神,但显然站在屋中的虞夫人眼中只看到她的儿子,并没有看到闲杂人等。

玉纤阿悄悄撩目看向屋中美人,看向那被范翕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美人——

虞夫人确实极美,清冷如霜,寂寥似夜。

这般风采的美人,不染霜华,超越年龄,目中清泠泠的,永是那般沉寂静美。玉纤阿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美人,心里微微一动,想难怪那么多男人喜欢过虞夫人……

虞夫人盯着范翕,声音低喃:“翕儿……”

范翕声音颤抖,迎上前:“母亲!”

他快步上前,和自己情绪内敛的母亲完全不同。他笑起来,直接过去,就握住了虞夫人的手,用力握住。之后他仍嫌不够,张开双臂搂住了自己的母亲。闻到母亲身上的香气,看到母亲好好地站在这里,范翕终是真正觉得安宁,长舒了口气。

他道:“楚国乱了,我多怕您出事。”

虞夫人与他微微分开,目中含了几分温柔色。她向来没什么情绪,只有面对眼前的人才会生起几分怜意。虞夫人伸手抚过年轻郎君清隽的面容,他微俯身,好让母亲能够与自己平视。虞夫人观他半晌,道:“瘦了许多。”

她微微笑:“比我上一次见你时,又长高了许多。”

她是不常与儿子见面的,也许一年才能见一次,有时候两年才能见一次。这样少的见面机会,让她每次都专注凝视着儿子的面容,其他事都让她无暇理会。她自觉自己被磋磨得什么感情都没了,也许只有面对儿子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她好好地活着,不敢自尽,就是觉得若是自己不在了,范翕可怎么办。

被母亲抚摸面容,被母亲一眉一眼地端详,范翕心中的燥意一减,觉得母亲还是爱自己的,其他事有什么关系。他羞赧笑道:“上次见母亲时,我才十六岁,自然长高了。瘦却也没有,我向来如此。”

虞夫人微微蹙眉,问他:“如今吃饭可还好?是否还是夜里总也睡不着?可有饮酒?可有……”

范翕咳嗽一声。

平日母亲对他嘘寒问暖他自是开心,但是现在虞夫人这样说来,倒是在跟人说他身体不好需要常年养着一样……范翕觉得有些丢脸,不想让母亲多说。他柔声打断虞夫人的话:“我都好。我特意来见母亲,还带来了一人,与我一道见母亲。我希望母亲能喜欢她。”

范翕转身,亲自返回舍门的方向,将站在门外踟蹰徘徊的女郎握住了手。玉纤阿一惊,想他怎么在他母亲面前这样孟浪。她拼命给他使眼色,想向后躲。范翕不肯,就这般强硬地牵住玉纤阿的手,带她越过门槛,向屋舍中的虞夫人走去。

他想正该如此强硬,母亲才会知道他的心意。

虞夫人看自己的儿子牵着一个腰肢纤细、行来如柳的妙龄少女进来。那女郎耳微红,似不好意思郎君的张扬。到了虞夫人面前,终是躲不过去,此女推开范翕的手,向下伏身拜了一拜:“妾玉纤阿见过夫人。”

虞夫人沉默。

她想到了周天子所说的。

她道:“你抬起脸来。”

玉纤阿抬起了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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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关上门离开,泉安也不会在这时进去打扰。屋舍中,便只坐着虞夫人,而正中的空地上,范翕和玉纤阿双双跪在她面前。

虞夫人盯着玉纤阿。

此女甚美。

隐有些眼熟……但虞夫人心思甚乱,被此女的美貌震了一下后,就有些理解范翕为何会对这样的女子动心了。

虞夫人沉默许久。

沉默时间太久,让玉纤阿有些不安。范翕偏头给她一个眼神,他自坚定地开了口:“母亲,玉儿是我喜爱的女子。母亲你若是了解她,你也会喜爱她的。我与她一道来,便是想得到母亲的祝福。”

虞夫人缓缓道:“翕儿,我问你,你与玉女……是如何相识的?”

她已从周天子那里听说了范翕和玉纤阿在吴国王宫相识的事,已知范翕爱上的女子是吴王要献给周天子的。虞夫人本有些不信,本对儿子抱些希望,可是听说此女叫“玉纤阿”,再见此女美貌……她便知,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当是此女,才值得吴王献女,值得范翕与他父王同争一人。

虞夫人心中苦涩,复杂。她不敢信周天子说的话,她想再问范翕,听范翕亲口说。

范翕却温和答:“母亲,玉女是越国薄家女,我巡游越国时便与她相识相爱。我与她情投意合……”

虞夫人脸色微微发冷。

知道范翕在撒谎了。

她心里微震,怔怔看着这面容雪白如玉的少年郎君,怔怔地看着范翕眼都不眨一下地侃侃而谈。她何等心灰意懒,何等震惊。因儿子清俊含笑的面容,与她记忆中的某人相重合,轮廓是那般相似——

都是眼睛都不眨一下,谎话脱口而出。

说谎说得如谈情一般柔情款款。

柔情款款下尽是虚情假意。

虞夫人本以为自己亲自教养的儿子,和周天子不会是一样的人。可是范宏幸灾乐祸的声音在她耳边彻响,范宏说范翕终是和他一样。她给范翕一个说话的机会,然而范翕还是选择对她撒谎。她知道的时候他对她撒谎,她不知道的时候,范翕又对她撒过多少谎……虞夫人闭了目,哑声喝止范翕的谎言:“够了!”

范翕脸色微微一顿,观察坐在上方的满身疲惫的虞夫人。

虞夫人扣在案上的手轻轻发抖。

范翕有些不安了:“母亲……”

虞夫人睁了眼,她尽量语气平和地偏头,对跪在范翕旁边的玉纤阿道:“玉女,我要与翕儿说一些私事,你先回避一下吧。”

玉纤阿微顿。

她柔声:“夫人,若是此私事与我有关,若夫人是不满公子与我……我不愿回避,我想解释于夫人听。”

虞夫人愣了一下,再次认真地看那低下螓首的佳人一眼。虞夫人想了想,道:“此事暂时是翕儿自己的问题,与你无关。你当回避。”

如此,玉纤阿就无话可说了。

她起身,忧郁而担忧地看一眼那仍跪着的范翕。范翕对她一笑,示意没事。玉纤阿轻轻一叹,也不好当着婆婆的面太关心范翕。玉纤阿终是走了,关上了屋舍门。而站在门外,玉纤阿和那服侍虞夫人的侍女、泉安三人而立,面面相觑。

泉安道:“放心吧,夫人当只是和公子说些私密话而已。”

玉纤阿忧心忡忡,不言不语。

几人站了一会儿,都有些无趣时,那服侍虞夫人的侍女主动与玉纤阿搭话:“女郎是哪里人?”

玉纤阿不知该如何答时,沉吟间,忽听屋舍中一声极大的抽打**声,这声音,于她这样奴隶出身的人何其耳熟。她年幼在薄家当侍女时,经常听到这种声音——

鞭打!

泉安和侍女一起惊呼劝阻:“女郎!”

但玉纤阿一咬牙,仍推开了屋舍门,她见到虞夫人立在地上,手持藤条,正向那跪在地上的郎君挥下。她心中一时生了怒火,自己向来珍爱范翕,她再是气他的时候也不曾伤过他身,为何虞夫人要这样?!

气焰上涌,烧坏了玉纤阿的理智。她只看到虞夫人要鞭打范翕的一幕,大脑空白着,人就奔了过去。口上厉声:“住手!”

“公子!”

--

玉纤阿离去后,虞夫人不再给范翕面子。范翕心神有些不安,见母亲淡着脸站了起来。虞夫人问他:“你再说一遍,你与玉女是如何相识的?”

范翕心里稍顿。

但他想母亲被囚于丹凤台,对外消息封锁,他又一向瞒得好,她应该是不知道真相的……或许是在试探他。

范翕便镇定而答:“我与玉女在在越国薄家相识。母亲若不信,修书问薄家家主便是,玉女是他的女儿……”

他抬目,住了口,因看到虞夫人满目失望地看着他。

范翕脸微微白。

虞夫人道:“你竟还要骗我。你恐不知,前些日,你父王来见过我。若非你父王来,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你当是可永远哄骗着我了。翕儿,你怎变成这样的人?你对我,可有一句实话?”

范翕抿唇,心神乱起,终是知道自己失算了。他父王行踪不定,明明说好在吴国……怎么跑到丹凤台来了?

他急声问:“父王可有伤您?”

虞夫人俯眼:“你可有其他事骗我的?”

范翕张口欲说话,虞夫人疲声:“你可能与我说一句实话?”

范翕张了张口,半晌后道:“……对不起。我、我……辜负了母亲的信任。”

如此,便是说他骗虞夫人的事,何止这一件。

虞夫人厉声:“我自来教你君子诚信,君子之义之道!你全然不听,全然阳奉阴违是么?你觉得我说的都是错的,你就要走你父王那条路是么?我口口声声教你这么多年,你连对我说实话都做不到!翕儿,我被关在丹凤台,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此可是方便了你骗我?这些年,你每次说的话,到底我能信几分?”

范翕张口,却说不出为自己辩解的话。

听虞夫人气得发抖:“还有那玉女!本是献给你父王的!你为何对人家下手?你不知道你不该碰么?你不知道你已有未婚妻么?你是否也骗了人家,骗人家跟随你,可是到了周洛,你如何解释?你怎惹这么大的麻烦!我说过你尽去三妻四妾,我不管你。但你如何能行事荒唐至此?”

范翕脸白得厉害。

他辩解道:“不,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与玉女是真心的,我不喜欢于女郎……”

虞夫人道:“当初可是你亲口告诉我你愿与于女郎齐眉举案,恩爱一生!你说你与人家定亲,就是真心的。如今,你又来了一个真心的?你的真心到底是有多少?你骗的到底是哪个?”

范翕:“我……”

他若是说实话,便少不了又是多一个骗母亲的罪名了。

他便闭了嘴,只有些惨淡地低声:“我错了。”

虞夫人向后退两步。

她凄凄看他,心中难过至极。她在范翕身上倾覆心血至多,可是范翕却……虞夫人目中缓缓落了泪。

范翕看母亲落了泪,心也一下子慌起,目中也凄凉十分。他跪行几步,仰头面对虞夫人,急声道:“我错了。但是母亲相信我,我并非有意欺骗。我与父王是不一样的,我都是……都是不得不的。”

虞夫人淡声:“你父王每每哄我时,也说自己不得不。我这一生,不知听了多少‘不得不’。”

因为怕她生气,所以不得不杀了楚王;

因为怕事情败露,不得不杀了楚王全族;

因为她和他吵,气着了他,他不得不把人烹了喂狗吃;

因为她逃走了,她不爱他,他不得不对三岁的范翕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

总是“不得不”,总是他是受害者,总是别人先做错了,才让他动了怒。是否天下人和他相处都该顺着他,都一点儿不满都不能有,否则他就要生气,就要开杀戒,就要“不得不”……

是否不能让他满意,就是十恶不赦?!

虞夫人眼中泪光闪烁,时而将儿子的形象和脑海中的另一人重合。那人是她的噩梦,是让她一辈子无法摆脱的恶魔。她花尽心思,她害怕无比,她想让儿子远离他……她实在太怕范翕成为像那人一样的人了。

怕范翕胡作非为。

怕范翕无所顾忌。

怕范翕最后如孤家寡人一样,一辈子被困在自己的孽障中。

范翕仰头抱住落泪的虞夫人,他慌乱无比道:“我知错了,母亲我知错了!你罚我吧,你别不管我了……你罚我我就知错了!”

低头俯看儿子的雪白面孔、凌乱长袍,看范翕双目迷惘地看她……虞夫人别过头,哽咽:“翕儿!你怎能……如此!”

虞夫人气怒又伤心,真的寻了藤条来。如幼时她管教范翕那般,儿子不听话,儿子做错了事,她教不过来,又实在气得不行,便会拿藤条打他。其实她打范翕的次数并不多,因范翕幼时体弱,每每他奄奄一息时,她颤抖抱着自己的幼子,也是默默饮泪。

恼恨自己无能,恼恨自己不能将儿子教好……

如今再次举起藤条,便让虞夫人觉得范翕还是幼时那个倔强又叛逆的小孩儿。她不让他做什么,他就要做什么;她让他乖巧,他就要破坏……他总是和她希望的小君子风范事与愿违。

虞夫人手中的藤条挥下。

“啪——”

他还是做错事。

“啪——”

可他和小时候已经不一样了吧?小时候他只会小打小闹,长大后他离开她身边,无人管束他,他彻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事后跟母亲撒个谎,母亲又不知道。

“啪——”

“住手!”

玉纤阿推门闯入,一眼便看到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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