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蔺伯钦惊愕的抬头,只觉荒唐。
他正要开口拒绝,岂料还没张嘴,就听身后蓦然响起一道清丽的嗓音:“娘亲尽管操办,四娘绝不会生气。”
蔺伯钦回头一看,就见楚姮披着雪白的兔毛披风,袅袅而来。
她精致的小脸上勾起一抹冷冰冰的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夫君肯娶四娘这寡妇,不畏那克夫的流言蜚语,四娘已感激涕零,又怎会生气妒忌呢?”
“李四娘!”蔺伯钦压下心头的钝钝的感觉,呵斥她不要继续往下说。
可楚姮偏偏不如他意。
楚姮朝蔺老夫人笑眯眯道:“娘亲,这善妒可是犯了七出之条,四娘定不会如此。待妹妹进门,四娘一定好好待她。”
蔺老夫人颔首,上前欣慰的笑道:“我就知道四娘是个熨帖明理的。”
她明理?
蔺伯钦都快气笑了,眼瞅着楚姮继续在那喋喋不休:“对了,娘亲可给夫君选好了人家?我看蔺伯钦那表妹叶芳萱就挺不错的,对夫君一往情深,又是沾亲带故的,抬进门来大家可谓是亲上加亲,喜上加喜……”
蔺伯钦终于听不下去了,“闭嘴!”
楚姮瞪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他霍地站起身,一把捉住了自己的手腕。
蔺伯钦平复了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朝蔺老夫人沉声道:“娘,你先回去休息,我有事与她说。”说罢,便拽着楚姮,快步走出屋外。
他一个男人力气大,楚姮挣脱不开,去掰他手指,叫嚷道:“放开我!蔺伯钦!”
蔺伯钦不为所动。
待走到一处墙角,楚姮实在忍不住低呼“好痛”,蔺伯钦才顿下脚步,放轻了力道,却还是没将她松开。
楚姮气呼呼盯着他,问:“你怎么回事?给你纳妾你还不乐意了!”
蔺伯钦剑眉紧拧,神色冷峻:“李四娘,纳妾这种事,不劳你操心!”
“怎么不劳我操心,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原配!”楚姮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搞笑,于是又补了句,“虽然是假的。”
“……”
蔺伯钦凝视她半晌,到底是叹了口气,将她手松开。
楚姮揉了揉被捏红的手腕,觉得这样冷战下去也不是办法。她撇了撇嘴,迟疑着道:“蔺伯钦,要不你给我道个歉,这件事儿就这么算了。我继续配合你演戏,你也别成天对我冷着脸。”
蔺伯钦怔然:“道什么歉?”
“当然是因为你那天莫名其妙的对我发火啦!”
楚姮现在都还记得,他问了自己今后想干嘛,自己不过就是回答了想要走,蔺伯钦就开始发脾气了。
她难道可以不走吗?
这清远县,也不可能躲一辈子。她是逃婚,不是逃命诶!
父皇母后难道不要了?亲朋好友难道也不要了?过个十年八载,等陈太师死了,陈俞安成亲生子,她总得回去侍奉双亲。
楚姮想到这些,又看了眼面前的蔺伯钦,突然顿悟过来。
莫非……蔺伯钦那天生气,是因为知道自己有想离开的打算?才会突然闹别扭?
她有些惊讶,心底又有些欢喜,脱口就说:“我知道了!你那天生气,是不是因为我说要走,你……你舍不得我呀?”
蔺伯钦没想到她会这般说,脸上一热,侧首道:“不是。”
他耳根子有些发红,楚姮知道他耳根红就是在不好意思,顿时乐不可支,此前的生气不快通通化为过眼云烟。
“那你为什么生气?”
蔺伯钦蹙眉不答。
楚姮便笑嘻嘻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你给我道个歉,我们就和好怎样?”
“……我从未跟人道过歉。”
除了她。
蔺伯钦自认这一生还没做过什么错事,因此都没有道歉的机会,可遇到李四娘之后,全都不一样了。有时候他错,她要他道歉;她错,她还是要他道歉。
可他却心甘情愿。
半晌,蔺伯钦才道:“那日是我不对。但是,李四娘,我不希望再听你说‘和离书’三字。”
他耿耿于怀的便是这个。
她想要走,还想要他休妻。
楚姮愣了愣,却是没想那么多:“好嘛,以后不说啦。”
她现在只觉得好笑,蔺伯钦那天生气因为自己要离开,这分明就是不舍得她啊。楚姮不禁有些得意,她华容公主性子好,这么多年就没见几个讨厌她的!
不管怎样,两人此次算是和好了。
为了应付蔺老夫人,楚姮和蔺伯钦商议了一下怎么化解。
楚姮问:“你真不纳妾。”
“不。”
蔺伯钦听着纳妾两个字,仿佛吃了苍蝇,脸色很差。
楚姮点了点头,心想,还是不要纳的好,否则又来几个像李四娘一样的人物,给他戴一连串的绿帽子,那可就不好看了。
而且……
她也不想他纳妾。
楚姮摸了摸下巴,说:“娘亲年后就要回沣水,我们只需这几日装装样子就好。”
蔺伯钦不是很明白:“怎么装?”
“见机行事。”
楚姮先去找到蔺老夫人,与她说,其实是因为自己身子骨不好,蔺伯钦体谅她才会分房云云。
蔺老夫人半信半疑:“我看他那样子,就像嫌你不好似得。”
楚姮掩嘴一笑,说道:“娘亲,你想多了。白日你将夫君一训,他已经知错。其实夫君一直对我很好,你何必只听溪暮小丫鬟的片面之词呢?你不信问问濯碧,或者又可以去县衙问问顾景同、杨腊胡裕他们。”
濯碧就在外面浇花,蔺老夫人将她叫进来一问,濯碧忙添油加醋的说:“那是自然。老夫人你是没看见,有次夫人头痛,蔺大人关切的抱上抱下,还亲自给夫人喂药,照顾了她整整一夜呢!”
楚姮又说:“其实也没有分房很久,也就半个月不到。夫妻之间,总会发生些不快……”
她羞赧的低下头,欲语还休。
蔺老夫人来了精神,忙凑上前问:“你和伯钦是为何吵架?说出来,娘亲给你撑腰。”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此前我头痛身子不适,可夫君却还是想……”楚姮一咬牙,脸色红彤彤的,附耳轻声说道。蔺老夫人越听越想笑,皱巴巴的脸笑的宛如一朵菊花。
她拍了拍楚姮的手背,感慨道:“四娘受委屈了,改明儿我好好说他一顿。”
楚姮低眉敛目,很是温顺的样子。
蔺老夫人又劝慰道:“不过你既然身子好了,就不要与他再分房睡。大冬天的,一个人睡着也冷啊。”
楚姮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咬着唇瓣,故作娇羞的点了点头。
九六章
当夜,蔺伯钦从县衙回来,就看见楚姮正在指使丫鬟从他书房里搬被褥。
他探头一看,自己软榻上的被褥薄毯全被收走了。
楚姮靠在门框上,手里揣个手炉,笑眯眯的朝他打招呼:“夫君,今晚我们一起睡。”
“……”
蔺伯钦沉吟片刻,上前低声问她:“娘那边如何?”
楚姮得意的勾起嘴角:“老夫人可好哄了。”说到此处,她看了眼蔺伯钦,“不像你。”
蔺伯钦倒也不计较她的打趣,沉声说:“夜里我睡地铺。”
“当然是你睡啦,难道让我睡不成?”楚姮眨了眨眼,“不过也没什么,就睡几天而已。娘跟我说,她初一去碧水寺上了香,就回沣水去。”
蔺伯钦“嗯”了一声,思绪却飘到了入夜时与楚姮共处一室,心头有些纷乱。
晚膳蔺老夫人吃的清淡,白萝卜炖肉,冬笋溜肉片,清炒两个青叶时蔬,还有一碟山药糕。
席间,楚姮主动给蔺伯钦夹菜,还甜甜的说:“夫君多吃些。”
蔺伯钦看着碗里的一坨像肉块的姜,略一迟疑,便说了句“多谢夫人”,在蔺老夫人的注视下,合着饭吞了。
楚姮在旁边想笑又不敢,腮帮子都忍酸了。
蔺老夫人满意的点点头:“看见你们相敬如宾,我心里的大石头才算落了地。”
楚姮柔笑,说:“娘亲,你放心,夫君对我好,我对夫君也好。”
她说完,手腕筷子翻飞,又夹了菜放在蔺伯钦碗里。
蔺伯钦定睛一看,得,还是姜。
他沉着脸快速吃了,便起身说吃好,去书房看书。再不走,谁知道楚姮会不会把所有姜全堆给他!
楚姮忍着笑,与蔺老夫人又说了些别的,吃罢饭,便各自回院休息。
蔺伯钦的书房亮着灯,楚姮懒得管他。径直吩咐濯碧溪暮打水去耳房,褪衣沐浴。
木桶中水气蒸腾,楚姮整个人泡在里面,每个毛孔都叫嚣着舒服。屋外在下雪,屋内燃着炭盆,又有热水澡,楚姮靠在木桶边,竟十分惬意的睡了过去。
蔺伯钦的书房没有用炭盆取暖,看了会儿书,手脚都被冻的发麻。
他看了眼已经只剩床板的榻,将书卷一合,起身走向隔壁。
溪暮和濯碧守在外间,见蔺伯钦来了,溪暮正想说夫人在里面洗澡,但被濯碧用手肘碰了一下。溪暮这次倒是聪明,她忙改口:“夫人就在里面,外头天冷,大人快进去吧。”
说完,便拉着濯碧,两人憋笑,推推搡搡的快步去了别间。
两个丫鬟思维跳脱,蔺伯钦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多想。
打盹的楚姮恰好已经醒了,她揉了揉太阳穴,木桶里的水已偏凉。她轻唤了声濯碧和溪暮,却无人应答,想是去了别的地方。换洗的衣裳就挂在正屋的屏风上,走几步就可以拿到,楚姮懒得麻烦她们,便从木桶里起身,走过去穿衣。
楚姮刚走到屏风处,手还没摸着衣裳,就听外间突然传来“吱呀”的推门声。
蔺伯钦先是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随即就看见了春光乍露的女子站在屏风边。
她的长发如海藻垂下,若隐若现的缠绕着莹白的身躯,凹凸有致,曲线玲珑,连脚趾头都是粉粉圆圆的,一如河中初生的茭白。
只是一霎,楚姮和蔺伯钦同时转身。
各自心如擂鼓。
楚姮三两下套好衣裙,蔺伯钦则快步冲出门外,以背抵门。
楚姮使劲儿揉了揉略发烫的脸颊,连忙安抚自己:“没事没事,不就被他看了一眼吗,又不会少块肉。”想想蔺伯钦面浅,这会儿肯定耳根子都红的滴血,楚姮心头才放松下来。
便在此时,她听到门外传来蔺老夫人的声音:“伯钦,大半夜不睡觉,你站在门外做什么?”
蔺伯钦看着自己亲娘撑伞过来监督,顿时不知怎么回答。
正思忖如何回答糊弄,就听身后的房门被人拉开,却是楚姮探出头来,笑道:“夫君,被褥已经换好了,快进来吧。”她这时看了眼蔺老夫人的方向,装作才看见她,“娘亲?你怎还不歇息?”
蔺老夫人见楚姮拉着蔺伯钦的手,而自己儿子也没有甩开,欣慰的颔首:“我这便回去,你们两个也好好休息。”
“是,娘亲。”
楚姮乖巧的应道。
在蔺老夫人的目光下,她拉着蔺伯钦进了屋。
屋子里暖烘烘的,隔壁耳房传来的水汽还有些氤氲,让人面颊微热。
楚姮还好,她脸皮厚。
蔺伯钦就不一样了,背对楚姮坐在桌边,正襟危坐,像尊雕像。
“喝茶吗?”
楚姮觉得这么静默下去反而更加尴尬,她倒了杯茶,递到蔺伯钦眼前。
女子的纤擢素手,与瓷杯莹白一色,指甲修剪的整齐圆润,透着淡淡的粉,晶莹秀气。
蔺伯钦怔愣了一下,接过茶杯,却不饮用。
“方才……”
“方才你害羞啦?”楚姮突然欺身,低笑着抢言。
皂角的清香渐浓,蔺伯钦微微一僵。
他拧着眉立刻否认了。
楚姮倒是觉得他这样特别好玩,笑嘻嘻的还想逗他,蔺伯钦却突然说:“时候不早,你早些睡吧。”
“我头发还没干呢。”
楚姮撩起一缕长发,拿给他看。
蔺伯钦下意识抬头看去,就见楚姮着一袭水红色的宽松衣裙,黑发披散脑后,如云如雾,衬得她肤色白皙剔透,眼眸也是亮的惊人。他不由自主的想到方才的惊鸿一瞥,这水红色的衣裙下,包裹的是怎样的婀娜……不能再想了。
蔺伯钦沉下脸。
楚姮见他神色严峻,到底是不敢打趣了,转身拿了棉帕,坐在菱花镜前,给自己擦干头发。
屋里很静谧。
隔着烛火摇曳,蔺伯钦用余光看了眼不远处的女子,心头有些复杂。
他起身打水洗漱了,便从柜子里抱出被褥打地铺。楚姮也没管他,专心致志的擦干了头发,准备睡觉时,才发现蔺伯钦已在地上和衣而眠。
楚姮放轻了脚步,将蜡烛吹灭,上床放下纱幔。
蔺伯钦睡觉时只有浅浅的呼吸声,根本没有打扰到楚姮,可楚姮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原本是面对着墙壁,这会儿又忍不住翻过身,隔着粉色的纱帐,大胆的注视着地上的男子。
其实四周都黑漆漆的,只能借着微弱的雪光,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这个情形,让她想到了在十里湾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蔺伯钦被蛇咬了一口,她生怕他死了,还用嘴给他把毒吸了出来。可后来呢?这家伙“恩将仇报”,与她生起气来;有次她受了风寒,病的迷迷糊糊,醒过来就看见蔺伯钦端着药碗,一脸欠了他钱的表情,也不知哪儿惹他了;还有一次,她做了糖水糕点带去县衙,分给顾景同杨腊他们,他好像又有点不高兴……
她忍不住抿唇,“你是个气包子吧。”
但除了爱莫名其妙的生气,他也没什么不好。
比如,他曾说,不为政绩和名声,也要为死者讨回一个公道;苏钰的外祖一家都死了十年了,因为雷劈开了棺材,他也要把真凶给揪出来;萧琸的案子就更简单了,可他非要还世道一个水朗天青。还有在客栈遇到春二姐曹飞华,他却想尽办法要保护她。他写得一手好字,诗画俱佳。为官清正廉明,克己奉公,如风摇翠竹,如疾风劲草……
楚姮思绪翻飞到很久之前,几乎将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回忆了个遍。
时不时傻笑一下,时不时又颦眉不乐。
她猜测蔺伯钦这次跟她吵架,是因为舍不得。可自己不也是一样?
想着终有一天,她不再扮演李四娘的角色,会离开清远县,再也……再也见不到他。楚姮心头不禁酸酸涩涩,十分难过。
蔺伯钦会伤心吗?会来找自己吗?还是说,他会觉得解脱?
楚姮想了许久,都想不到答案。
迷迷糊糊中,困意袭来,到底是睡了过去。
只是楚姮睡的很浅,天还未亮,便觉得被衾冷如冰,她拢了拢棉被,微睁开眼,见窗户被白雪泛出的光照的发亮。
楚姮不用起身,就知道雪肯定下得很大,因总听闻雪压枯枝的折断声。
屋子里燃了一夜炭盆,让人觉得口渴。
楚姮撩开纱幔,便下地趿拉着鞋,想去桌边倒杯水喝。然而因为刚睡醒,却是没有留意地上的蔺伯钦,迷迷瞪瞪,一脚就踩在了蔺伯钦身上,直接把他给踩的闷哼一声,自己也重心不稳的颠扑在地。
蔺伯钦倏然被痛醒,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楚姮重重的压住。
他下意识的搂住了女子柔软的腰肢,楚姮身子一僵,不受控制地往前,两人鼻尖几乎都挨在了一起。
楚姮还是穿着昨夜那件宽松的水红色纱裙,交领很低,折腾了下露出了大片雪白春色,浑圆被他的胸膛挤扁,波涛汹涌几欲而出。大清早的,蔺伯钦是个正常男人,他只觉得脑子里“轰”的有什么炸开了,喉结不由自主滚了一下,小腹发紧。
楚姮惊诧之下,正要扭动着从他身上起来,突然觉得腿根抵着什么东西。
她当下就不悦道:“蔺伯钦,你把暖炉揣身上干么,硌死我了。”她还记得蔺伯钦入睡时脚边放着一个暖炉,因此下意识就说了这话。
蔺伯钦:“……”
楚姮顺手就想把“暖炉”拿出来,蔺伯钦却警兆突生,慌忙伸手一挡,声音沙哑的变了调:“起来!”
楚姮畏寒,睡了一夜冷冰冰的,蔺伯钦身上倒是暖,可她也没厚脸皮到那种程度。
她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蔺伯钦也立时坐起,脸色铁青,好像刚才是被鬼压。
楚姮哼了一声,正要揶揄他几句,突然眸光一瞟,瞟到了地铺角落的铜花暖炉。
暖炉还是放在昨夜的位置,动都没动。
楚姮心头一跳,反应过来刚才那硌人的东西是什么,脸上顿时火辣辣的……
九七章
“那个……我去收拾一下。”
楚姮红着脸说完,便逃也似的打开门,叫来溪暮濯碧,打水洗漱。
蔺伯钦在旁背着身整理衣衫,两人各做各的,都没有说话。
溪暮和濯碧互相对视一眼,感觉到屋中气氛诡异,于是连端洗脸盆都是轻拿轻放。
蔺伯钦连早饭都没吃,向蔺老夫人请了安,便借故去衙门,说有要是在身。
楚姮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心想,都快大年三十了,衙门好些人都告假还乡,能有什么要事儿?但想到两人不久前的尴尬,她脸颊微微发烫,心照不宣。
至此以后,蔺伯钦是早出晚归。
基本他回来,楚姮已经睡下;而等楚姮醒来,地铺收入柜中,蔺伯钦不见人影。
楚姮脸皮厚,早就把那些事忘诸脑后,每天看蔺伯钦像躲瘟神一样的躲她,她既好笑又好气。
不知不觉,在莫名吊诡的氛围中,楚姮迎来在宫外过的第一个大年。
往常,宫中提前大半个月就会开始筹备宫宴。除夕夜里,皇亲共坐大殿,呈上三百六十道御膳,皇上若尝着可口的,便会下令让内侍监的人,送去宠信的大臣、国戚宅邸。宫宴基本要庆到后半夜,楚姮每次都困的眼皮子打架,觉得满殿的金碧辉煌,歌姬声乐,都吵嚷的让人头疼。
但在蔺伯钦的家中,就不一样了。
蔺老夫人领着二人先去给蔺老爷子的灵位上香,然后说几句吉祥话,就拉着大家一起吃年饭。几个丫鬟家奴也可以另起灶炉,在旁边摆一桌,喝酒唱歌,并无拘束。
蔺家家风节俭,但年饭桌上也有鱼有肉,很算丰盛,根本吃不完。
楚姮和蔺伯钦挂着假笑,在蔺老夫人面前装的十分恩爱可亲。互相夹菜,时不时对视一眼,似如胶似漆。
末了,楚姮还笑眯眯举起杯中甜酒,随口祝福:“祝夫君今后仕途坦荡,青云直上。”
蔺伯钦略一迟疑,端起面前的瓷杯,与她轻轻一撞,颔首道:“也祝夫人心想事成,笑口常开。”
“很好很好。”蔺老夫人看着二人,笑容和蔼,“那我这个老婆子,也祝你们儿女成双,百年好合。”
蔺伯钦神色闪动,没有说话。
“多谢娘亲。”楚姮却大大方方的甜声接话。
冬日天冷,年饭并未吃多久,待守岁过了子时,蔺老夫人便挨不住困倦,让溪暮和濯碧扶着进了屋。
楚姮和蔺伯钦与老夫人道别,一起回屋。
但关上门,就打地铺、烧暖炉、各做各的事儿。
楚姮打散了发髻,吹熄蜡烛,抱着暖炉跳上床榻,“咚”的一声,在黑夜中格外清晰。
蔺伯钦还未睡,他蹙了蹙眉,但到底没有说什么。
今夜雪色反光很亮,楚姮却不经意的看到了他的表情。外头时不时响起烟花爆竹之声,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入眠。
她用唾沫润了润嗓子,干脆与蔺伯钦闲聊起来:“顾景同是不是回老家过年去了?”
自从上次尴尬以后,楚姮还没正儿八经的与他聊过天,没想到今夜一开口,却是问的顾景同。
蔺伯钦压下心底淡淡的不快,沉声道:“前日便回了。”
“哦。”
楚姮不知又说什么,半晌才没话找话的问,“那他什么时候来县衙呢?”
“初三以后。”
回答完,良久沉默。
楚姮以为蔺伯钦会说点什么,结果等了半天没下文,只好继续把话题往顾景同身上扯:“啊对了,顾景同和你从小就是同窗?你们在哪儿读的书,是在望州还是……”
“你很关心顾景同?”
蔺伯钦忍不住脱口询问,语气自己都没有发现带着一丝不耐。
楚姮却发现了。
她把玩着手里的暖炉,嘟哝道:“我不关心他,就想跟你聊聊天,可你倒好,与我半点说话的意愿都没有……算了,祝你新春万事如意,我睡了。”
说完,楚姮便不悦的翻身面朝墙,闭上了双眼。
蔺伯钦轻掀眼皮,借薄薄雪光,看向纱帐中隐约婀娜的身影,没再言语。
***
次日大年初一,楚姮因为要跟蔺老夫人去西峡山的碧水寺上香,起了大早。
暗蓝色的天,细雪纷纷而落。楚姮裹的里三层外三层,披着兔毛披风,活像个移动的毛球。一张精致的小脸镶嵌在毛茸茸里,更显玉雪可爱。
蔺伯钦历年都不去寺庙上香,因此蔺老夫人也没叫他,跟着自己新儿媳说说笑笑上了马车。
楚姮撩开车窗帘透气,见蔺伯钦站在后门的台阶下,一身靛青长衫,清清飒飒,如松如竹。
蔺伯钦迟疑片刻,正想上前说自己也一起去上香,岂料楚姮将窗帘“刷”的放下,却是不搭理他。
马车粼粼,碾压着积雪缓缓向西峡山驶去。
到了山脚快未时了,晨雾散去,雪色初晴,竟是难得的晴朗天气。
蔺老夫人别看老态龙钟,身体却十分硬朗,走上半山腰的碧水寺,只喘了喘粗气,脸色红润,不比楚姮差多少。
寺庙门前,蔺老夫人握着楚姮的手,一个劲的夸赞她:“四娘,看你瘦瘦弱弱的,没想到还挺有力气!这么长的一截山路,你也走过来了。”
楚姮微微一笑,心想,这算什么?她曾经与霍鞅比试轻功,在一天之内登上过泰山之巅呢!
“娘亲,这山路都铺了石板,因此并不难走。”
蔺老夫人也没多想,仍是夸了她几句。
这会儿迎面走来一个沙弥,楚姮见得眼熟,想起来是上次和蔺伯钦、谢落英萧琸等人来西峡山时,过来化缘香油钱的小师傅。
沙弥朝楚姮和蔺老夫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远道而来,必是祈求菩萨保佑来年顺遂平安。”楚姮见他手里拿着一个铜钵,会过意来,直接从袖里摸出一两碎银,道:“小师傅,这是香油钱,烦请收下。”
沙弥没有推辞,顺手接了香油钱,对楚姮和蔺老夫人说了些祝福话,引二人进去上香。蔺老夫人在上香拜佛,楚姮不是很感兴趣,见旁边有僧人支摊子解签,便去顺手摇了一支。
她将竹签递给那白胡冉冉的老僧,笑道:“烦请大师解惑。”
老僧接过竹签,虚眼睛仔细瞅了半晌,问:“是求才道还是运势?”
楚姮几乎没有多想,脑子里想到蔺伯钦,脱口就道:“我想求姻缘。”此话一出,她自己都愣住了。
随即,心虚的左右看了看,幸好除了面前老僧,无人瞧见。
老僧捋了捋胡须,念道签文:“得其所哉,得其所哉矣,决定取之可也。”末了,颔首说,“上上签啊!”
楚姮一愣,忍住心头怦然,压着喜色,忙追问:“何意?”
“君之姻缘得其所哉也,君再此非常际遇之时。可毫不犹豫的做出决定,不可踌躇俳徊,否则失之东隅,亦不可收之桑榆。”老僧说完,将签文递给楚姮,微微一笑,“夫人好好把握,不要犹豫,否则追悔莫及。”
楚姮呼吸一顿,看着竹签上的“上上”二字,喃喃自语:“否则追悔莫及……”
她若离开蔺伯钦,会追悔莫及?
太可笑了吧!
她才不喜欢那个棺材脸的臭石头!
“四娘?”
楚姮听到身后蔺老夫人的呼唤,忙将签文放入袖中,回头道:“娘,何事?”
蔺老夫人拧着眉,扶着她手臂,问:“你有没有问见一股糊味?”
楚姮愣了下,随即用力的吸了吸鼻子,混合着寺庙里特有的檀香之气,果然还有种什么东西被大火烧着的味道,好像是……
“当当当当!”
一阵急促的铜锣声骤然响起,一名沙弥提着铜锣从大殿后狂奔而出,声嘶力竭的大喊:“走水了!走水了!来人啊,快点灭火!”
“起火了!娘,快离开。”楚姮拉着蔺老夫人疾步离开大殿,走到院中,回头一看,大殿后果然乌烟滚滚,火光映照天地,红彤彤热辣辣的一片。
僧人们皆端着水桶、木盆,往大殿后鱼贯而入,不一会儿,来上香的香客也帮忙一起灭火,七手八脚,人声嘈杂。
楚姮怕大火扬起的尘烟呛到蔺老夫人,因此拉着她急匆匆先下了山。
到了山脚,见寺庙的火光已经灭了,只有少量余烟。
蔺老夫人交握着手,担忧的问:“也不知这火大不大,有无人受伤。”楚姮也不知道,但她却安慰的拍了拍蔺老夫人手背:“娘亲莫要担忧,寺庙乃向善之地,佛祖定会庇佑。”
因为碧水寺起火,上了个香,便回了蔺府。
此时天色才近日暮,蔺老夫人在清水县待着无聊,急着回沣水和老友相聚,让蔺伯钦雇马车送她离开。
往常蔺伯钦都会挽留娘亲几日,但这次不一样。
在老夫人监督下,他不得不与楚姮同居一室,思绪纷乱,倒是希望老夫人快回沣水。
蔺老夫人也没有多想,交代了蔺伯钦善待楚姮,又温言说:“我希望下次过来,能听到你们的好消息啊。”
蔺伯钦神色微微一僵。
楚姮却是笑眯眯的点头:“知道了,娘。”
两人并肩而立,望着蔺老夫人的马车远远驶离,车轮轧轧,与漆黑如墨的夜色混为一块儿。
一阵雪后的寒风吹过,楚姮不禁打了个冷颤。
蔺伯钦见状,正要开口说回去吧,就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狂奔而来。他和楚姮同时抬头看去,就见来者是在县衙值夜的胡裕。
“大人!有人击鼓报案——”
胡裕翻身下马,差些摔个趔趄,还是楚姮好意的扶了他一把。
胡裕心头感动,朝楚姮点头:“多谢夫人。”
楚姮笑笑:“无妨,到底发生何事了?”
胡裕看了眼蔺伯钦,然后抱拳道:“大人,西峡山碧水寺的主持来报案了,说碧水寺发生火灾,损失惨重!”
蔺伯钦略一蹙眉,方才楚姮和蔺老夫人给他说过此事,但他当做寻常无意失火,并未放在心上。这会儿听主持报案,才知道事情非同一般。
“碧水寺怎么损失惨重?”
胡裕答道:“主持玄明大师说,寺庙是有人故意纵火,且放火时,趁乱抢走了存有银钱的功德箱!”他说到此处,语气有些颤抖,“寺庙中的沙弥看见了纵火抢箱的匪徒,蔺大人一定猜不到是谁。”
蔺伯钦神色凝重,问:“是谁?”
胡裕指了指城门的方向,咽了口唾沫,一字字道:“就是朝廷四处缉拿的江洋大盗,玉璇玑!”
楚姮:“……”
这目击玉璇玑的沙弥,是他妈个傻子?
九八章
事关朝廷侵犯,蔺伯钦立刻便要跟胡裕赶往县衙。
楚姮见状,忙一把拽着他衣袖:“我也去!”
“风冷天寒,你去干什么?”
楚姮拢了拢衣裳,却也不在意,厚着脸皮说:“大年初一呢,我就想跟着你一起。”
她眼梢带着笑,蔺伯钦心下一动,到底是拗不过,三人一并前往县衙。
正值年关,又已入夜,县衙里只有寥寥几个值班的衙役。清冷的雪光照入公堂内,正好照在“明镜高悬”四个字,映着人脸,都有些苍白。
公堂中,一个光头小沙弥正站在旁边呜咽。
他不过十六七的年纪,明明是大冬天,却穿了一件春夏季节才穿的灰色单薄僧衣,手指都冻的僵硬发红。
“蔺大人!”
小沙弥见得蔺伯钦,忙走上前,慌然的合十行礼,“蔺大人,可一定要为碧水寺主持公道啊!”
蔺伯钦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小师傅如实说来。”
主簿顾景同都回家过年去了,没人帮他在旁边记录案宗,于是蔺伯钦挽起衣袖,露出骨骼分明的手腕,持笔落墨,自己边审讯边记录。
“就在申时三刻的样子,寺中突然燃起大火,贫僧听到有人喊走水,立刻与寺中师兄弟灭火。就在这时,在禅院休息的玄明大师,正好看见玉璇玑飞檐走壁,偷走了庙里的功德箱!”小沙弥说到此处都快哭出来,“那功德箱里面是这些年香客们好心捐的香油钱,却没想到被玉璇玑给抢走了,我们寺庙里人可怎么活……呜呜……”
他也就十六七岁,想到这些,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他抬手去擦拭,拇指和食指的关节处,已经冻的皲裂,正在往外渗血。
楚姮心思细腻,注意到这点,却没有询问。
谁教这沙弥张嘴乱说什么玉璇玑,搞不好这是一场阴谋呢。
小沙弥还在喋喋不休,蔺伯钦又要写字又要研墨,一时有些来不及,楚姮见了,忙走上前,从他手里拿过墨锭,轻磨起来。
蔺伯钦看了眼她,映着公堂里明亮的烛光,显得额头光洁,柳眉毛茸茸的,长长的睫毛也投下一片阴影。楚姮见他愣住,抬起头愕然:“干嘛呢,我帮你研墨你就快写啊!发什么呆?”
蔺伯钦无奈,忙低头继续挥毫。
“……那功德箱里的银子,就是碧水寺的命啊!”
小沙弥还在哭,蔺伯钦闻言却皱了皱眉头。
他抬起头问:“功德箱里大约有多少银子?”
小沙弥抬手伸出五指。
“五十两?”
“……五百两。”
“这么多?”蔺伯钦一惊,胡裕也忍不住喃喃道,“我的娘啊,我一辈子也没见过五百两银子呢!”
楚姮倒是对金钱没什么概念,但也知道五百两够整个寺庙用几十年了!
小沙弥叹了口气,说:“若银子不多,玉璇玑怎会犯险来寺庙抢功德箱?她都是算计好了的。”
楚姮听到这话心底发冷,这僧人到底知不知道玉璇玑长什么样?她口气不善:“是么?照你所说,那玉璇玑又是放火又是抢东西,还真是十恶不赦呢!”小沙弥道:“佛度有缘人,也度恶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玉璇玑这等穷凶极恶之人,怕是佛也难度啊。”
“你对玉璇玑还真够了解的。”楚姮咬了咬牙,冷声讽刺。
那小沙弥语气一僵,抬眸看面前的娇俏女子,蹙眉道:“女施主此言差矣,若不是玉璇玑毁我庙宇,伤我主持,贫僧怎会说她坏话?”
楚姮还想反驳他,就听蔺伯钦狐疑道:“那功德箱中为何会有五百两之巨?”
小沙弥作答道:“大人有所不知,碧水寺共有两个功德箱,每年都会将两个功德箱里的银子汇总,然后取一部分用于寺庙日常生活开支,另一部分存起来,定期开粥棚、分发米面给贫苦百姓。上两年功德箱没有汇总,而今年才把攒了三年的银子放在一起,没想到就被玉璇玑给偷走了!”
不等蔺伯钦说话,苑嬉就居高临下的扫他一眼:“哟,你们寺庙收益还真好啊,一年挣两百多银子,比当这清远县这父母官好多了!”
蔺伯钦觉得这话不妥,瞪她一眼沉声道:“不要乱说。”
“我说的是实话嘛。”楚姮嘟哝一声,不过却是没有继续打岔了。
那小沙弥拢在袖子里的手握成拳,随即解释道:“蔺大人,虽然碧水寺一年香油钱不少,可用于庙宇维修和寺中上下几十口僧人吃穿用度,这些钱仍不太够。况且每年碧水寺都要举办好几次免费的流水斋饭,大人应该也知晓罢?林林总总,这些花销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他说到此处,喉头哽咽,却又是哭了出来:“光说这次,寺庙大火,烧毁僧舍十多间,被褥经书,菩萨佛像也毁了不少,需要重建。寒冬腊月的,我们这些僧人只有挤在大殿,许多僧人都染了风寒,却没钱医治……但我们年轻体壮,倒也扛得住。只可惜我们寺里方丈玄明大师……他因为发现玉璇玑,被玉璇玑推了一跤,摔断了腿,现如今躺在徐大夫的医馆等死呐。”
楚姮听到这沙弥一口一个“玉璇玑”,心底就气的慌!
“你也太小看玉璇玑了,她若真碰见你们主持方丈,难道不应该杀他灭口吗?”
“……这位女施主,你是不是对碧水寺有什么意见?”那小沙弥红着眼,瞪视着楚姮。
楚姮正要说有意见,意见还大了,但感觉到旁边一道凛冽的视线,登时愤愤的揪着腰带,将头扭向一边。
她的确不能争嘴。
要被发现她袒护玉璇玑,搞不好还会被蔺伯钦这家伙怀疑。
蔺伯钦无奈的摇摇头,将毛笔一搁,问:“功德箱里五百两,那么重玉璇玑如何抢的走?”
小沙弥答道:“基本全是银票,因此并不重。”
“你可曾见到玉璇玑?”
“在救玄明大师的时候,与其打过照面。”
蔺伯钦忙拿起笔,说:“将她的大致五官描述一遍。”
小沙弥微微一愣,随即冥思苦想说:“大眼睛,长眉毛,圆脸……”蔺伯钦笼统的画出来,楚姮忙踮脚偷偷瞧了一眼。
啧,跟村口卖豆腐的大娘似的。
跟她一点儿也不像。
蔺伯钦也发现了,他将画像递给沙弥,皱眉说:“你确定玉璇玑是长这样?”
沙弥看了看,立刻摇头:“许是贫僧描述不对,那玉璇玑长相很美,看起来不出二十岁。”他视线落在楚姮身上,蓦然抬手一指,“跟这位女施主倒是有些相似。”
楚姮一听这话,感觉到蔺伯钦和胡裕的视线,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不由得心虚,心底大骂这沙弥,正想为自己辩解,就听蔺伯钦提高了语气,怫然不悦:“小师傅,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她是本官内子,与玉璇玑毫无关系!”
蔺伯钦为官,十分明白三人成虎的威力。霍鞅大人十分注重此案,若真惹到楚姮身上,那就棘手了。
他看了眼旁边气呼呼像只小河豚的楚姮,心想,就她?还江洋大盗?
除了长相,没一个地方对的上。
更何况……
他觉得楚姮比那玉璇玑美貌多了。
蔺伯钦又仔细问了沙弥几个问题,比如玉璇玑的身高穿着,功德箱的大小材质,事无巨细,沙弥都老老实实回答了。县衙人手不足,这么晚也不可能冒着风雪前往西峡山。蔺伯钦打算明日叫上胡裕,亲自去碧水寺查看。
小沙弥临走时,蔺伯钦给了他十两银子,让他请大夫给玄明大师看看腿伤。小沙弥十分感动,红着眼圈,千恩万谢的对蔺伯钦告辞。
毕竟此事关乎自己,楚姮不免上心。
她快步绕到蔺伯钦跟前,问他:“明日你当真要去西峡山?”
“不管是什么案子,总得亲自去现场看看。”
“也对。”楚姮甜甜一笑,“我跟夫君一起去!”
她这一句“夫君”叫的突兀,蔺伯钦心头跳了跳,正要皱眉,就见楚姮朝他皱皱鼻子,撒娇说:“明天正好大年初二,按习俗呢,你要陪我回云州娘家。不过云州离望州太远,我也不胡搅蛮缠,就跟你一起去西峡山看看风景,你说好不好?”
楚姮是打定主意了。
这些沙弥,敢说她放火抢钱,泼脏水泼到她身上来了,她倒要亲自去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魉的鬼把戏!
蔺伯钦想到她远嫁而来,孤身一人,紧绷俊脸不禁松动。
他沉声道:“我明日并不是看风景。”
“我知道呀。”楚姮高高兴兴的摇他衣袖,满眼期待,“你查案,我看风景,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她要哄人,嘴巴就能跟抹了蜜一样。
光是一句“一起回家”,就让蔺伯钦听得十分熨帖。这下自然是不会拒绝她,只好叹道:“罢了,明日或许下雪,山路难走,你带上手炉,穿厚些。”
楚姮心底暗喜,忙道:“谢谢夫君!”
九九章
当夜,楚姮和蔺伯钦便分房睡了。
濯碧和溪暮听说又要在书房铺床,两个丫头都有些不情不愿。
一个边整理毯子边说:“这么冷的天,一起睡也暖和些啊。”另一个也悄悄嘀咕,“就是就是,老太太一走就分房,可真不太好。”
“我就不懂了,夫人和大人关系明明挺好,怎么就如此生分。”
“说生分也不生分吧,有时候还挺亲呢!”
楚姮就靠在门框上,听两个丫鬟故意在那交谈,不禁好笑:“你们两个,我也是对你们太好,竟敢背着我嚼舌根了。”
溪暮活泼些,转过身来噘嘴道:“夫人,我们才没背着你呢,有些话早就想说了。这都成亲大半年了,你和蔺大人就算再不和,现在也应该和了嘛。”
濯碧将枕头给叠好,走到楚姮身侧,言辞恳切:“夫人,当初嫁过来,你是觉得蔺大人与他表妹不三不四,可这么久了,你也应该知道大人对他表妹无意。还专门吩咐了府里和县衙的人,都不许让他表妹来烦扰。这嫁都嫁了,怎生还如此隔阂啊?”
她和溪暮一直都把楚姮当做心里顶重视的人。若不是楚姮,她们指不定在哪个员外家当小妾!
“好了,我知道了。”
楚姮摆了摆手,此前的笑容,也逐渐僵硬在嘴边。
她扭身,发现蔺伯钦远远站在院子里的玉兰树下,背着身负手而立,似乎在与她们这些女眷避嫌。
天落细雪,夜风微寒。
将他背影衬得有几分孤高清冷,正如旁边枯枝上挂着白雪冰棱的玉兰树,挺拔却又透着淡淡的寂寥。
楚姮漂亮的眸子,微微一眯。
她想到了最初见蔺伯钦的那晚,还是盛夏。
蔺伯钦推开门走近屋,就那样往喜桌旁一坐,腰正背直,暗红色的喜服,将他英俊却严肃的脸也染上一层薄红。
不知为何,现在回忆起来,她反而有些心跳加快。
溪暮和濯碧铺好了床铺,便在外喊,“大人,床已铺好,你可以进屋了。”
蔺伯钦闻言回身,便正好撞入楚姮晶晶亮亮满是情愫的眼眸里,隔着缥缈风雪,好似一眼万年。他眨了眨眼,却见楚姮已经挂着那副招牌的嬉笑,朝他乐滋滋的挥手:“记得明天起早叫我,我们一起去西峡山噢!”
楚姮说完,便步履匆匆的回了屋,将门一关。
她以背抵门,好半晌才平复了一下心绪,莫名其妙的,希望再看蔺伯钦穿一次喜服。
就那种红彤彤的颜色,使得他一贯冷漠古板的脸,都显得鲜活起来。
楚姮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一夜无眠。
***
次日外头已经下起了大雪。
鹅毛纷飞,雪已经没过脚背。
蔺伯钦在外催的急,楚姮本想换双鞋梳个漂亮的发髻,却也没有时间,急急匆匆的就提着披风,揣着手炉的上了马车。
驾车是杨腊,他已经从隔壁老家回来了。
楚姮却觉得好久没见他,热情的打招呼:“怎么不在老家多待一段时间?初八才让你们回县衙呢。”她美目流转,看了眼旁边的蔺伯钦,“是不是蔺大人让你不许休假?啧啧,他还真是对你们苛刻。”
杨腊哈哈一笑,翻身跳上车辕,连连摆手:“夫人,这可不管蔺大人是事,听说碧水寺出了案子,我自己要回来的。”
楚姮也笑了起来,对蔺伯钦睨了一眼:“你手底下的人对你真忠心,什么都维护你呢。”
“他说的是实话,你不信罢了。”蔺伯钦看雪还深,而楚姮很听他话,披着一件厚厚的貉子毛披风,走路不大方便,上前顺手扶了一把。
楚姮只觉得那手又大又温暖,是她此生都不曾有过的奇异触感。
她面色如常,稳稳坐好。
蔺伯钦一撩车帘也坐了上来,与她面对面,车厢里逼仄且闷,四目相接,倒是不知道说什么了。
楚姮这时看了眼窗外,发现并不是往西峡山去的方向,她愣了愣,问:“不去碧水寺?”
蔺伯钦微一沉吟,解释道:“先去医馆,看望一下玄明大师。”
玄明大师摔断了腿,还在徐大夫那儿治伤。蔺伯钦顺道可以去问问情况,看有没有更详细的线索。
马车不一会儿就听在医馆门前。
蔺伯钦本想让楚姮在马车里等候,但楚姮却径直下了车,看样子,打算跟他一起进去。
蔺伯钦倒是没有多想,他和楚姮一前一后进了医馆,让药童带他们去找玄明大师。来到后院,便听左侧一间药舍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楚姮当即便推门走了进去,屋子里暗沉沉的,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昨日来报案的小沙弥正趴在床榻边哭,床上躺着一个干瘦的白胡子老者,光秃秃的脑袋上戒疤鲜明,正是碧水寺的主持方丈,玄明大师。
“蔺大人!”
小沙弥见得来人,忙站起身,抬袖慌忙擦泪。
蔺伯钦迟疑了一下,安抚道:“小师傅不必担忧,本官定当竭尽所能,追回功德箱。”
玄明大师这时病恹恹的叹息一声:“如此,就多谢蔺大人了。”
小沙弥却忍不住道:“大人,但不知这功德箱什么时候才能找回?主持方丈的腿还要治,碧水寺上上下下都需要银子……”
“清慧,不得妄言。”玄明大师咳咳嗽嗽的打断他,“出家人谈什么银子,说出去你也不怕侮辱了佛门。”
清慧急了,眼泪又不受控制的汩汩流出:“可是方丈,没有银子咱们碧水寺就完了!三朝宝刹,虽不如京城护国寺,但在望州也算赫赫有名,方丈你难道忍心看着碧水寺倒塌吗?没有银子,近百僧人吃什么,寺庙被烧毁的地方怎么修葺?还有方丈的你腿伤,徐大夫可说十分严重啊!”
他一番话,倒是让玄明大师哽咽。
玄明大师仰躺着,一颗眼泪却从他眼角皱纹里流下,浸湿了枕头。
这时,清慧突然看向蔺伯钦,朝他猛然一跪,双手合十:“蔺大人,贫僧斗胆求张准令,在清远县开棚募捐!”
“募捐?”楚姮忍不住拔高了音量。
清慧却是对她很不喜欢,只看向蔺伯钦,一字字极为认真和诚恳:“那玉璇玑有多厉害和狡猾,蔺大人应该比贫僧明白。这功德箱能不能追回……还未可知。或许是三天,或许是三年,但不管多久,碧水寺中的僧人还有收留的孤儿,都要吃饭。这么冷的天,且不说那些染上风寒的师兄弟,被烧毁的棉被毛毯,还有过冬的棉衣,都需要银子置办啊!”
在大元朝,不管是开设粥棚、分发米面,还是募捐,都需要官府批文准允。
因此,清慧才会如此作为。
蔺伯钦忙去扶他,可清慧却执拗道:“还请大人给张准令!”
蔺伯钦略一思考,想着碧水寺的确是三朝古寺,若因此而倒,着实不太好。半晌,他才点了点头,说:“清远县人少,你们能募捐多少,本官也不能确定。”清慧闻言双眸燃起希望:“大人请放心,我们会在募捐地点摆摊看相、算卦解签,绝不会白拿各位施主的血汗。”
“既如此,明日你再来清远县衙,我会将准令写给你。”
清慧大喜,将头磕的咚咚响,一个劲儿的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躺在床上的玄明大师,也感动的老眼漫泪,他有气无力的道:“蔺大人,你还真是咱们清远县的好官啊……”
玄明大师说话都困难,蔺伯钦自然不会让他起来说案件经过。
又问了小沙弥几个问题,小沙弥都答不出来,蔺伯钦无奈,只好离开医馆。
他和楚姮并肩,才走到外头,就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儿扶着一名妇人进来,一照面,才发现是苏钰和他那疯疯癫癫的娘亲,梁秀云。
“夫人,大人!”
苏钰又长高了些,穿着一件宝蓝色的交领衫子,围着厚毛围巾,戴着毡帽,看起来像个小大人似的。
楚姮许久不见他,忙上前问:“你怎么来医馆了?是哪儿不舒服吗?”
苏钰摇摇头,指了指旁边的梁秀云:“我没事。娘亲的药吃完了,今日过来准备再捡一些。”
楚姮下意识的看向梁秀云,她如今穿的干净整齐,与当初雨幕中的疯婆子判若两人。想当初,这女人还伤了蔺伯钦呢!
本是顺势看了她一眼,岂料梁秀云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瞳孔一缩,连连后退,将徐大夫摆在外头晒的草药都给撞翻了不少。蔺伯钦见状,忙上前一步,挡在楚姮身前,生怕她被发疯的梁秀云所伤。
楚姮看着他背影,心头一热,抿了抿唇。
梁秀云满脸畏惧,抬手捂自己的脸,苏钰不由大惊失色,忙上前将她扶着,不停的细声细语的安慰:“娘!娘,你冷静一点!这里是医馆,有钰儿在,你不要怕!”
他的声音对梁秀云来说是最好的镇定,片刻后,梁秀云可算恢复了正常。
只是她看向楚姮的眼神,仍如惊弓之鸟,无比胆寒。
蔺伯钦因为和楚姮站在一起,因此不是很明白,他皱着眉头问苏钰:“你娘亲很怕我?”
苏钰知道楚姮会武,当初无意间还伤过梁秀云,兴许梁秀云才会因此恐惧。
但他肯定是站在楚姮这边,于是面色平静的应答道:“许是在公堂上,娘亲见过蔺大人,有些害怕。”
蔺伯钦正关注玉璇玑抢功德箱一案,对一个疯妇人的情绪并未深究。
楚姮这时微微一笑,对蔺伯钦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快走吧。”
于是,二人对苏钰告别,踏上马车离开。
隔着惨白风雪,蔺伯钦透过车厢窗户,正好看见梁秀云那忌惮的眼神,仿佛不仅仅是害怕那么简单。他正要细看,却横伸来一只莹白如玉的手,将车窗帘放下。
女子俏生生的嗓音传来:“窗外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看我。”
闻言,蔺伯钦下意识看过去,却见楚姮倚靠着车厢,漂亮的嘴角弯起弧度,巧笑倩兮。
他忍不住莞尔,嘴上却斥说:”你还真不谦虚。”
一百章
楚姮看着蔺伯钦,眨了眨眼,觉得有些无聊。
“我觉得此案有些蹊跷。”
楚姮轻咳一声,起了个话头。
蔺伯钦微微拧眉,问她:“何以见得?”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去抢功德箱啊!但这话楚姮是万万不能说的,她想了想:“朝廷通缉的钦犯,大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这玉璇玑怎会在遇到玄明大师后,只打断他的腿?难道为了不让人认出,将其杀了了?”说到此处,她又忙补充,“你想嘛,以前遇到那个采花大盗的时候,他几乎将所有被害者全都灭口,这玉璇玑肯定比采花大盗还要凶恶才对。”
蔺伯钦仔细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是可以这样猜测,但也许玉璇玑带着功德箱,急着逃走,才没有下杀手。而且,玉璇玑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见过她的僧人全部杀死。”
“记不记得那小沙弥说,整个寺庙的僧人都在急着救火,就他跟玄明大师两个人目睹过玉璇玑?”
蔺伯钦闻言怔忪。
楚姮又说:“反正我觉得这案子有些不对头,我们还是去碧水寺仔细查看,再做结论。”
蔺伯钦缓缓点头。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忙问:“你不是说去看风景么?”
楚姮“嘿嘿”一笑,却是打着哈哈的敷衍过去。
蔺伯钦无奈,知她跟自己去碧水寺去定了。转念一想,山上风大,雪厚路滑,万一不小心……嗯,她跟着自己也安全些。
***
杨腊挥着鞭子,两个时辰不到,便抵达西峡山脚下。
这会儿雪停了,但西峡山的台阶上布满了积雪,一不小心就有踩滑的危险。
蔺伯钦让杨腊和楚姮都在脚上包了一块布,三人这才缓速往半山腰去。一路上景色倒别有意趣,乱山残雪,严白皑皑,枯树枝头挂着冰棱雾凇,连呵出的热气都能瞬间冷掉。
楚姮的手炉已经温了,她拿在手里把玩着,百无聊赖说:“这不知要爬多久才能到碧水寺。”
要是她一个人,早就提轻功跑不见了。
蔺伯钦微微有些气喘,他抬眼看望不到的头的积雪台阶,停下歇气,“一个时辰左右。”
楚姮叹了口气,却是不想接话了。
蔺伯钦这会儿回头一看,她低头玩手炉,根本不看脚下。
正要呵斥她几句,就见楚姮手一滑,那铜花手炉便骨碌碌的滚落在地,她身形一晃,几欲站立不稳,蔺伯钦心底大惊失色,长腿一迈,已经飞快伸手捉住楚姮的手腕,将她拉入怀中。
“李四娘!”
他又惊又怒的声音响起,楚姮还有些莫名其妙。
蔺伯钦怎这么大的动静?难道那铜花手炉很贵?
不会吧,她明明听溪暮说,买了三个还不到七十文钱呢!
“走路看脚下,你发什么呆?这么陡的坡,摔下去得了?”蔺伯钦看了眼身后长长的台阶,左侧悬崖,右侧峭壁,顿时心有余悸,非但没有将楚姮松开,还不自觉的把她搂紧了些。
楚姮被他勒的喘不过气,睫毛几乎都快贴着他的下颌,可以清晰的看见新生出的青色胡茬,根根分明。
鼻尖嗅到他身上的书卷墨气,楚姮心底微微一跳,原本想反驳的话也咽进了肚子,咬唇笑道:“夫君这么担心我呀?”
她这语气带着戏谑的娇憨,蔺伯钦顿时回过神来,急急忙忙的松开她。
他耳根泛红,面色却极其严肃:“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给你说的话,听清楚了么?”
楚姮憋笑,连连点头:“清楚了清楚了,走路要看脚下,不然摔下去,夫君年纪轻轻就成鳏夫。”
“噗!”
在旁边看热闹的杨腊忍不住笑出声儿。
蔺伯钦朝他瞪了一眼,杨腊立刻站直了,目不斜视。
楚姮笑眯眯的,模样乖顺,蔺伯钦纵是想说她,也说不了重话,只好不了了之。只是这次,他走在前头,却总回头看看楚姮,生怕她不长心给摔下山。
楚姮被他盯的心底发毛,谁爬个山还一步三回头啊!
没办法,蔺伯钦再次回头的时候,楚姮干脆抬起左手,牵住他的衣袖。
蔺伯钦愣了愣,却是没有多说,径直往上走,不再看她。
然而他不看了,杨腊却看个不停。
楚姮用余光一扫,发现杨腊正在狐疑的看她牵着蔺伯钦衣袖的手。
难道杨腊看出不对劲儿了?明明是夫妻,上山还要牵衣袖,显得十分疏离一样……
她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为了让杨腊不怀疑,她干脆加快步伐,与蔺伯钦并肩。
蔺伯钦正侧目看她,便觉一只冰冷滑嫩的手,握住了他的掌心。那手明明很冷,热度却从他掌心一路烧到心窝,怦怦直跳。
楚姮面色倒是如常。
她凑上前,低声对蔺伯钦解释了一番,说害怕杨腊怀疑云云,随着她平静的语气,蔺伯钦那颗跳动不已的心,也逐渐趋于平静。
他沉下脸说:“你何必在意别人的目光。”
哪知楚姮理直气壮答道:“我可不在意别人,我是在意你。杨腊胡裕在县衙里嘴巴最大了,要是被他发现你我关系疏远,搞不好在县衙里怎么编排你呢!”她看蔺伯钦一脸不相信,忙继续说,“万一他们在背后说你‘不得夫人欢心’‘备受夫人冷落,’堂堂清远县县令的威严岂不是大打折扣?”
“……无稽之谈。”
好半晌,蔺伯钦才憋出这几个字。
但他却没有甩开楚姮的手,甚至迟疑片刻,将她柔软纤纤的手掌,紧紧裹入掌心,不愿放开。
楚姮一愣,任由他牵着自己,低头抿唇,不知在想什么。
身后的杨腊看着大人和夫人亲亲密密,自己却只有腰边一柄冰冷的刀,顿觉自己心酸。不过,他又看了眼楚姮的手,心想那绿玉镯子可真好看,他回头也给自己老娘买一个!
一个时辰以后,三人总算摸到了碧水寺大门。
以前门口都守着沙弥,自从出了火灾,寺门紧闭,门口还有许多火烧留下的灰尘,无人打扫。
杨腊当先走过去,抬手拍门,过了好一会儿,寺门才被拉开了一条缝,探出一个沙弥的光头,歉道:“施主,敝寺已关,要上香去沣水县的大慈寺吧。”
他说完就要关门,杨腊忙抬手阻拦:“别别别,我们不是来上香,是来查案的。”
那沙弥闻言身子一僵,疑惑的看着他打量,却见他挎着衙门里的大刀,脚登皂靴,顿时反应过来,忙拉开门:“原来是县里的大人,快快请进。”
杨腊对那沙弥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蔺伯钦和楚姮的身份,沙弥连连点头:“大人来了就好,请一定要快些捉拿玉璇玑。”
旁边的楚姮脸色黑了黑。
因为不待见,楚姮特意多打量了一下这和尚。
他穿着一件土黄色的夹袄长僧衣,脖子上还围着一圈粗毛围巾,看起来倒是挺暖和。楚姮想到那个叫清慧的,大冷天总穿薄僧衣,忍不住问:“这位大师,听说此次大火,寺庙里损失十分惨重?连过冬的衣物都没有了?”
那沙弥回头,想了想才认真道:“寺庙的泥塑被烧毁不少,还有几间僧舍,需要重新修葺,其它倒也没有什么损失。但庙里师兄弟要吃斋饭,没钱买新鲜菜,这些天都在吃红薯,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开春,菜园里才会有收成。”
楚姮“哦”了一声,仔细观察周围,没有再问。
沙弥将他们带到以前存放功德箱的僧舍。
这里是玄明大师的师兄,玄德大师曾经住的地方。玄德大师往生后,这里就专门腾出来当做账房。房中陈设简单,只开了一扇窗户,面朝西南。
蔺伯钦抬手一推窗,房里气温骤降。映入眼帘的便是西峡山的山腰风貌,积雪层林,渺然云烟,冷风裹挟如席大雪争先恐后的涌了进来,吹在人面颊,如刀刮般生疼。
楚姮打了个寒颤,忙将窗户关上,嘀咕道:“好冷。”
蔺伯钦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变。
他扭头环视屋中,问:“这房间已经打扫过了?”
沙弥说:“虽然玄德大师去了西方极乐,但屋子每日都会有人打扫,保持一尘不染。”
蔺伯钦沉吟片刻,又问:“事发当日,是谁负责打扫此处?”
沙弥皱了皱眉,想了半天才说:“寺中僧人除方丈,都轮流打扫,那天具体是谁,还要去问问其他师兄弟。”兹事体大,沙弥也不敢乱说,他朝蔺伯钦行了一礼,“大人请稍后,贫僧这便去询问一番。”
那沙弥走后,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蔺伯钦在屋子里仔细翻翻看看,楚姮心里有小算盘,便突然捂着肚子:“我不舒服,要去茅房。”
蔺伯钦看了眼门口的杨腊,皱了皱眉,顺口就道:“有外人在,你矜持些可行?”
楚姮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凑上前,一双明月似得眸子眨呀眨的:“哦,原来杨腊是外人……你是我内人?”
“……”
蔺伯钦紧绷的脸庞微微一烫,拢在袖子里的手握了握。
楚姮估计他面浅不会回答,于是嘴角一弯,忍着笑出门。
哪知她提起裙摆,刚跨过门槛,就听身后传来一句低沉而坚定的声音:“是。”
她顿时一震,回头来看,却见蔺伯钦正背对着她,仔细翻看案几上的佛经,仿佛根本没有说话。
楚姮失落的撇撇嘴。
……嗯,一定是她产生幻觉吧。
一零一
楚姮借着去茅厕,实则把碧水寺都翻了一个遍。
那些僧人穿得不算单薄,也没见几个咳嗽不适,由此可见,那清慧和尚是在故意卖惨博取同情。
可清慧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楚姮足下一点,提气落在房顶上,正摸着下巴猜测,却见碧水寺外有一个白衣蒙面的男子正在鬼鬼祟祟的张望。
呵,知道天在下雪穿白衣,不穿黑衣,还真聪明。
楚姮猫着腰,踩着屋顶上的瓦片快速潜过去,距离不到十尺时,却没想到被白衣蒙面人给发现了。
那人露出的眼睛明显震惊,他“噌”的拔出腰间大刀,仰头问:“来者何人?”
楚姮怎会回答,她冷笑:“你呢?鬼鬼祟祟的在碧水寺外头,莫非是偷功德箱的玉璇玑?”
她此前怀疑那些寺庙里的沙弥说谎,但这会儿却觉得,有人冒充玉璇玑也说不定。
“什么玉璇玑?”那白衣人愣了愣,随即哼道,“看你是个练家子,我便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脸上长了三寸长刀疤的女人?”
楚姮气笑了,抬手指着自己鼻子:“我在盘问你,你反倒还盘问我了?”她是借口溜出来的,不能外出太久,一看此人就有古怪,不如先下手为强,将其捉拿审问一番再说!
思及此,楚姮身形猛然一动,腰间金丝软剑倏然而出,将纷纷而落的雪花划成两半,一往无前,朝白衣人脉门刺去。
这一招楚姮可谓使出了七成功力,她本以为定会让此人无处可逃,却不料那人反应极快,一个后空翻,堪堪避过。
那人大骂道:“好奸诈的女人!”
楚姮哪容他喘气,话音刚落,手腕一抖,下一招“游龙无凤”又使了出去。
“说,你冒充玉璇玑有什么阴谋?”
白衣蒙面人没想到碧水寺遇到的女人身手这么好,他没有趁手的武器,勉强过了几招,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
他狼狈的应付着,怒吼说:“我不是什么玉璇玑,你他妈别乱说!”
这人情急之下说的不是官话,而是带着一点京城的口音。楚姮心底一惊,手上的招式却越来越快,没有放他走的意思:“哟,京中来的,在碧水寺偷偷摸摸是想干什么?”
“跟你无关!”
白衣蒙面人一时不备,让楚姮割破衣袖,他呲目欲裂,心下气极。
趁楚姮变招的刹那,他身形一扭,快步急退,同时从怀中摸出三颗雷球,往地上一掷。
“砰砰砰”的几声响起,四周顿时烟雾弥漫。
楚姮下意识被阻顿了步伐,她抬袖扇了扇烟雾风雪,瞳孔一缩。
这雷球价格昂贵,可不是谁随随便便都能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