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炷香,期间殷凤一直抱着宜青没松开手。常人久坐不动都难免四肢麻木,非要站起身走动走动才能恢复如常,但殷凤连姿势也没换一个。太医诊完脉时,他将宜青的袖子重新放下,将对方侧偏的脑袋转向了自己心口,此时还是同一般模样。
“陛下,药煎好了。”
侍卫开口后,殷凤才似悠悠醒转一般偏过头来。他看着两人手中的陶壶,又见着了清渠端进来的瓷碗,道:“给我。”
清渠小声道:“让小的伺候贵妃用……”
宜青眼下还陷入昏迷之中,喂药可不是省心的事,清渠想着自己好歹有些照顾人的经验,遂自告奋勇。他才说了半句话,就被殷凤一个殷凤给吓唬住了。
皇帝那眼神,像是他再多嘴一句,就会立刻被赐个一丈红似的。清渠缩起身子,轻悄悄地走上前,将手中的瓷碗和汤匙放在了床沿的矮柜上。
殷凤示意两名侍卫将药汤端来,扶着宜青在床头靠下,挽袖从陶壶中舀了药汤,看架势是要亲自喂他用药了。
“陛下……”清渠站在一旁,左右为难。
他不开口提醒,生怕皇帝就粗暴地将汤匙送到宜青嘴边,对一个昏迷中的病患,那样做根本是喂不进药的。可要是出声提醒,又害怕惹恼了对方。
清渠从前只遥遥见过皇帝一面,真要说起近距离接触,都是在认识了宜青之后。皇帝在宜青面前即便不常笑,多半时候神情也是温和平善的,哪怕对着他们这些在栖凤宫中伺候的宫人,也很少露出颐指气使的神色。
而此时宜青不在了一一昏迷也姑且算作不在罢一一皇帝那隐藏着的本性就完全暴露了出来。
那是个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容易旁人忤逆的帝王,不苟言笑、心狠手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类词儿都尽可以用在他身上。
殷凤根本没有理会他,拈了汤匙便往宜青嘴边送去。昏迷之中的人双唇紧闭,他两指扣着对方的下颌,用拇指在双唇中掰开一条缝隙,将汤匙塞了进去。
药汤被送进口中,但宜青显然不会自行吞咽,眼看着就要从嘴角溢出。
清渠忍不住道:“陛下,喂药不是……”
他还没说出要怎样给昏迷者喂药,殷凤便抽回了空汤匙,手掌将宜青的下颌猛地托高。这个与仰头类似的动作让药汤很顺利地就沿着喉咙灌了下去。分明动作粗暴无比,殷凤却以哄骗孩童的语气轻柔道:“喝了病才会好。”
清渠看的头皮发麻。他再不敢在皇帝面前多嘴,悄悄地退后了几步,直到后背撞上了侍卫头领的胸膛,才有了些安全感。
殷凤也不知有没有察觉他的动作,便是察觉了此时怕也不会放在心上。将一匙药汤强行灌进宜青的嘴中之后,他又以同样的法子将剩下的一整壶药汤都灌了进去。
“睡一觉,醒来就会好全了。”殷凤扫了眼空空如也的陶壶,终于放下汤匙,扶着宜青躺下。
宜青双唇上的黑紫色还没有褪去,反因为被喂食了药汤显得更深了几分。殷凤用指腹轻轻拭去汤汁,还嫌不够,低下头将唇瓣间残留的渣滓都用舌尖扫尽。
药汤的味道颇苦,殷凤渐渐皱起了眉头,转身对清渠吩咐了一句。片刻后,他从清渠手中接过瓜棱盘,取了枚浸透的蜜饯送到宜青嘴边。
“早知道这药汤这么苦,就该多喂你吃些蜜饯。”殷凤笑道,“现下补上,醒来了可不许胡闹。”
从始至终他的神态都算得上温和,可就是这样才叫清渠等人害怕。他们看着皇帝像摆弄木偶一样,喂了宜青两三颗蜜饯,又半迫着对方将那不易吞咽的蜜饯吞下,扶着他躺平、替他盖好了被褥。
“下毒之人在哪?”
做完这一切之后,殷凤的神情骤变,转过身时目光凛冽,叫众人都不敢直视。最要紧的事已做完,剩下的须得他一样一样清算过来。
侍卫头领道:“就在宫外捆着,随时可以审问。”
事涉谋害妃嫔,宫中侍卫也不敢擅自审讯,一切有待皇帝吩咐。通常而言,皇帝吩咐一声,说清这事该如何处置,哪些话可以问、哪些不能问,侍卫们便也心中有数,能将人押下去审问了。可殷凤既然决定清算,便是亲自清算。
“将他带到侧殿,朕亲自审问。”殷凤回头看了眼,宜青躺卧的那张大床已垂下了软帘,“莫脏了这宫中的地。”
侍卫押着那失了魂般的小太监到侧殿,殷凤在上首落座,定定地看向对方。
小太监的身子软瘫,站也站不起身,这几步路还是侍卫架着他走过来的。他本不是胆大包天之人,一辈子的胆量似乎都在先前下毒、应对、遮掩的举动中消耗殆尽了。
“你倒是不怕死。”殷凤盯着他看了会儿,悠悠开口道。
偏殿不是刑讯的大狱,没有备下审问用的各式刑具,但皇帝亲自坐在上首问询,单这一点就能将许多鼠辈吓破胆。
小太监半个身子都贴在了地上,额头与地板连为一体,口中喃喃道:“奴婢错了……陛下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殷凤道:“若朕没记错,你往日是跟在钱宝身边做事的罢?”
听得钱公公的名讳,小太监陡然抬起头,难得连贯地说出了一句话:“此事与钱公公没有关系,陛下莫要责怪于他。”
“不责怪于他?”殷凤冷笑一声,没有答话。但往日总是随侍身边的钱公公此时却不见踪影,已然能说明皇帝的态度。
正是因为小太监是钱公公的“徒弟”,这才让栖凤宫中的人放下了戒心。御膳房送来的吃食都需要经过侍卫们检验,才能送到宜青身边,可众人皆知钱公公是陛下的近侍,他身边的小太监也被看作了替皇帝传信儿的,检验时才放松了不少。那盏银耳羹中下的剧毒,若是按着寻常吃食的几道工序一一检验,便有可能会被发现。
世事没有那么多如果,背后密谋的人之所以用上了小太监这张牌,就是看准了他与钱公公亲近的身份。而钱公公和那些未尽职守的侍卫,也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此事钱公公当真不知情……陛下……”小太监语无伦次道,“陛下莫怪罪他……钱公公一心……”
殷凤冷声道:“朕不是来听你替钱宝表忠心的。不论你说甚么,钱宝都要受罚,你也难逃一死。”
“你现下能做的,就是将背后之人供出来。朕兴许还能考虑保全你家人、亲故的性命,让钱宝少受些罪。”
小太监愣在了原地。
实打实算他也只有十四五岁,再如何聪慧机灵,所见所闻都还尚少,不曾涉身到最残酷无情的倾轧之中。他胆敢在送给贵妃的银耳羹中毒,全是听从几年前将他送进宫中的主子的吩咐,没全须全尾地想过事后会遭遇什么。
难逃一死,这话从皇帝口中道出,无疑就宣判了他再无活世的可能。更有甚者,这番举动还会牵连亲友,甚至将对自己如师如父的钱公公都拖累了进去……
小太监脑中乱如浆糊,讪讪道:“奴婢……奴婢不知……”
“不知?”
殷凤摆了摆手,钱公公就被两名侍卫押了进来,同跪在偏殿正中。昭示着他高出其他宫人一等的锦袍已被扯得松散,他的神情也不像平日一般总带着些许傲慢。
“公公!”小太监一见到他便惊呼了一声。
钱公公身上虽则没有明显的伤口,但看神态像是一瞬间就苍老了十余岁。他没有转头看一看这个悉心教导的徒弟,只将头深深叩下:“见过陛下。”
殷凤道:“你这小徒弟说他甚么也不知晓,你是不是该给朕一个交代?”
钱公公的声音听不出异样:“奴婢没这犯上作乱的徒弟。奴婢对此事也不知情。这事儿到底与奴婢有些干系,陛下要打要罚,奴婢都绝无怨言。”
“那便拖下去,天牢候着罢。”殷凤淡然道。
小太监高呼道:“不,不可!”
天牢是个什么地方,他还是知道的。那处关押着的人犯都是百死莫赎其身,要不是老死狱中永不见天日,便是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拖出去一刀斩了。钱公公要是被押进了天牢,也就是个有进无出、有去无回的下场。
小太监的呼声压根没有任何作用,侍卫们沉默着上前,将手臂扣在钱公公的腋下,强行将他拖出偏殿。
“奴婢、奴婢知道了一一”
殷凤这时才掀起眼帘,抬手道:“等等。”
小太监闭上双眼,似是在痛苦挣扎,最后还是一字一句道:“是、是韩大人吩咐奴婢……”
“韩琼?”殷凤道出一个名字,小太监默默点了点头。
殷凤对此倒是毫不意外,前段时间他伸手在江南的官场搅动了一番,韩家安插的眼线大半都被拔出,多年经营毁于一旦,韩家家主对此心中有怨也是应当。
再有前因,便是韩琼将自家的子辈送进宫中,早就觑准了空悬的后位,想要为韩淑妃铺路,窃据了贵妃位子的小麻雀当然就成了绊脚石。
于公于私,韩琼下这个手,殷凤都不意外。
他甚至提早就为此做了准备。可惜的是,百密终有一疏,就是这一时疏忽,便害得小麻雀险些命丧九泉。如若能重来一次,他依然会对韩家动手,但会严防死守着对方狗急跳墙,不会留给对方任何伤害到小麻雀的机会。
殷凤按了按眉头,道:“还知道什么,都一并说了。”
小太监既然开了口,决定供出主谋来保全钱公公的性命,就没有再后悔的余地。他定了定心神,将自己是如何得到韩家的传信、如何与人交接拿到了致命的剧毒、又偷偷下在了那盏银耳羹之中,全都说了出来。
他这番话将韩家以及韩家埋藏在后宫之中残余的暗棋都交代了出来。
交代完之后,小太监仿佛虚脱一般伏在了地上,他艰难地转过头,看了眼并不愿看他的钱公公,哑声道:“陛下,奴婢已将知道的消息都说了出来……望陛下看在奴婢……能饶钱公公一命……”
殷凤略一颔首。
小太监以为那是皇帝应允了他的意思,面上终于露出了些许喜色。但他的眉梢还没舒展开,就听得皇帝开口道:“拖下去。”
钱公公跟在皇帝身边的年头比小太监久多了,也更明白皇帝的性情。不论小太监交代不交代主谋,他的下场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他被侍卫拖出去前,远远望了小太监一眼,两人各为其主,他也不怨对方,怨就怨自己识人不清,错将旁人养熟了的家犬当作了野狗,还想着驯养了带在身边,老来好送终。
小太监声嘶力竭地喊着些什么,殷凤只冷眼看着,纹丝不动。
他并不意外韩琼会做这件事,也不会将怒火烧及这些个为主子卖命的小角色身上。但不意外和克制,都不意味着原谅。
韩琼并未全力遮掩此事,否则小太监早在送完那盏银耳羹之后就暴毙身亡。他不怕皇帝查到韩家,就是拿准了皇帝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妃嫔就与韩家翻脸。之前江南官场的地动只能算作是敲打,韩家家主至今仍旧认为,皇帝只想限制他们的势力,却不会将他们连根拔起。
这些功勋世家的根已深深扎在了朝廷之中,若是皇帝蛮横地将其拔起,无异于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殷凤此前确实也没有动过杀意。苏、韩两家若是乖乖收手,做个顺臣忠臣,他能容忍对方享受几世荣宠。但既然他们嫌弃活得太久了,殷凤也不介意提前送他们一程。
他们不曾做错事,错就错在看轻了小麻雀在他心中的分量。
87、宠冠六宫21
韩家这棵大树转瞬就倒了, 速度之快让许多人始料未及,连带着与韩家势不两立的苏家一同跌进了尘埃里。朝堂之上, 但凡与韩、苏两家往来甚密的大臣不是入狱就是被贬官发配州府。后宫之中,两位妃嫔也都在同一日接到了圣旨, 着她们打点好行装,即日迁入冷宫。
且不管那厢两位妃嫔如何闹腾,栖凤宫却是静得好似冰雪天的荒原。
太医说贵妃娘娘服下解药之后,约莫要三日才能醒转,皇帝就将御书房中的奏折都搬了过来,每日除了上朝时离开片刻工夫,余下的时辰都待在了栖凤宫里。
这么一尊大佛供在眼前, 众侍从哪敢再笑闹嬉戏, 连走路时都踮着脚尖。谁都看得出来皇帝的心情正阴郁,能借故避开的都避开了,避不开的也都速去速回,不愿在他身边多待一息。
“你看, 他们怕朕怕得很, 好像朕会开口把他们都吃了一样。”
方才那侍从放下瓷碗转身就走,转身时如释重负,殷凤都看在眼里。他端起对方送来的稀粥,搅匀了表面结起的粥皮,望着宜青幽幽开口。
宜青没有醒来,自然不能给出反应。
殷凤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三天的工夫, 说长不长,朝中已风云骤变;说短也不短,这只小麻雀好像还能这么悠然睡上几十载,根本体会不到他每时每刻的心急如焚。
他这时候倒想起来这毒.药的名字了。原以为“焚心”是因着药性剧毒、万死难救才起的名,现下看来却未必如此。中毒者无知无觉,唯有等待之人才知道个中滋味。
“朕真想……”殷凤说到一半不再继续,将一勺热粥送塞进了宜青口中。他动作熟练地送完一勺粥,拾起软巾擦了擦对方嘴角的残渍,又舀了一勺。
勺子还没离开粥碗,他耳中便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咳嗽声。
那声音很轻,要不是栖凤宫中此时根本没有一点其他声响,几乎都听不见。殷凤浑身一颤,趁手中瓷碗落地前先将它搁在了案头,随后猛地转过身去。
“咳咳。”宜青两指抚着自己的喉咙,不安地扭了扭,费劲地将呛在喉头的米粥吞咽下去。
他多日不曾睁开的双眼微微湿润,眼睫随着咳嗽声一阵阵震颤,如同坠落的鸦羽。他清了清喉咙,才抬起头来,看清坐在身前的殷凤后,抿了抿嘴。
宜青哑声道:“别……别在粥里加杏仁……我吃不惯那味儿……”
殷凤定定地看着他,长臂一伸,将他整个人捞到了自己怀里。
宜青昏迷三日才方才苏醒,身子无比孱弱,纵然是想反抗也没有气力,就这么跟个棉布枕头似的被殷凤抱了起来,安在怀中。他记不太清昏迷之前的事了,隐约记得当日吃了几勺银耳羹,心头一阵绞痛便昏了过去。
“我……中毒了?”宜青伸手抚上了殷凤的脸颊,轻声问道。
他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惊疑、狂喜,还有一丝恼怒,不过恼怒被另两种情绪压着,一闪而过。要不是他中毒昏迷,皇帝定然不会是这个反应。
宜青转开目光,四下探了探。成堆的奏折压在床边,墨迹未干,应当是皇帝不久前才批阅过的。宽大的龙纹罩衫也挂在床头,兴许他昏迷了不止一日,皇帝就在栖凤宫中与他同吃同卧,殚精竭虑地照顾他。
让他肯定了此种猜测的缘由,还是皇帝那张脸。下颌上长出的胡渣都有些扎手了,他用指尖碰了碰,又缩了回来,道:“苦了你了。”
政事再繁忙,皇帝也不至于没空打理自个儿,多半还要分神照顾他。
殷凤的声音低沉:“你知道便好。”他托起宜青的脑袋,却没如对方预料的一样吻上他,只低下头,用下颌在他脸颊上扎了扎。
脸颊上的肌肤比指腹更娇嫩,更不禁戳碰,宜青想要躲过那些胡渣,连连喘气道:“我这……这才醒呢……”
殷凤看了他一眼,要不是看在小麻雀才醒来的份上,他要做的就不只是这顽童打闹般的事了。他为了照顾对方衣不解带多日,可不是白白忙活的。
两人正在打闹,侍从估摸好了时辰过来收拾碗筷。
那侍从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当看清宜青已然苏醒后,心念急转,立即跪下叩首,高声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大人有大福,千岁千岁千千岁……”
“行了,下去领赏吧。”殷凤看得出侍从在说些吉利话讨喜,不过他心情正好,也由着对方。
侍从告退后不多时,整座栖凤宫都隐隐传出了嬉笑声。
清渠一得到消息,便想进去看看宜青,还没走近却被侍卫头领拦下了。
“莫去讨嫌。”侍卫头领干巴巴道。
清渠本想辩上两句,奈何着实怕了皇帝的阴晴不定,终是停下步子,狠狠跺了跺脚。
宜青听着外间似乎欢天喜地的,比过年节的时候还要热闹,揪着皇帝的衣袖问:“怎么了这是?”
殷凤将他的爪子从衣袖上拨拉下来,塞回怀中,道:“不急。既然醒了,就先把这碗粥吃了。”
“我昏迷几日了?谁给我下的毒?银耳羹是钱公公身边那个小太监送来的,他……”宜青渐渐回忆起了当日的细节,止不住地追问。
殷凤见他双唇一开一合的,比起昏迷时蚌壳般紧闭的嘴唇可爱得多,至少无须他再掰开唇瓣,就可以将热粥送进对方口中。
“唔……”宜青被塞了一口热粥,含糊不清道,“说了不要杏仁的。”
殷凤在这种事上向来不容情:“听太医的。药膳大补,余毒才清得快。”
宜青苦着脸被喂了半碗粥,才适应了口中那股杏仁味儿:“你还没告诉我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殷凤将瓷碗送到了宜青嘴边,示意他将剩下的粥汤都喝光。等到粥水都被他强迫着舔干净了,殷凤才悠悠道:“这些事,日后再说。”
……
皇帝陛下言而有信,在宜青老老实实躺在栖凤宫中修养的几日中,将这件事的始末都告诉了他。当然其中也包含了旁的私心,皇帝觉得小麻雀太过单纯,缺少防人之心,他将焚心这味毒的毒性说重了许多,想着能让对方长长记性,往后行事更谨慎一些。
“这么说来,我这是遭了池鱼之殃了?”宜青听完后问道。
殷凤遮住他滴溜溜转的眼睛,道:“怎的能算池鱼之殃。在后宫为妃,要入口的东西,竟也不遣人先尝过,你倒还很得意?”
换作其余妃嫔,这次未必会着了道。就算侍卫没悉心检验那碗银耳羹,她们也会在进食之前再试上一番。仅殷凤所知,苏德妃身边伺候的大宫女便会一一试过要呈上的吃食。
宜青心虚,便诺诺应了一声。皇帝本也派了那么个侍从在他身边的,他和清渠都觉得用膳前还要等着对方试菜,磨磨蹭蹭的麻烦得很,便偷偷把人给支远了。
他生怕皇帝再说下去,会让清渠领了这个差事,忙开口打岔道:“陛下,我这毒约莫清了吧?”
殷凤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道:“再养上几日,该也差不多了。”
他摸了摸宜青的额头,动作轻得像是在擦拭琉璃盏:“还觉得身上何处不舒服吗?”
宜青道:“都好着呢。”
吃饱喝足之后,昏迷三天中变得虚弱的身子也慢慢养了回来。太医开的药方除了味苦一些,确实有效。
宜青以为四肢百骸不痛了,下地走路也无碍,便说明余毒都清干净了,可殷凤心中还记得太医当初那句话一一日后会较常人畏寒怕冷……何止是畏寒怕冷,在他严加追查下,太医还是吐露了实情。焚心这等剧毒,即便立刻拔除,也会给身子骨留下重创。兴许廿载,兴许十年,到时候小麻雀还有得遭祸。
那么小又那么脆弱的玩意儿,怎么经受得住呢。
这些念头在殷凤心中浮现,但他不会说出口。在宜青看来,皇帝只是发了会儿呆,便提高了些声音,继续道:“我觉着身子都好得差不多了,就是在宫中躺了小半个月闷得慌,能不能……”
殷凤笑道:“好得差不多了?”
宜青从他的微笑中品出了那种味道,立即收声。现下还不到午时,光天化日的,他不想就被皇帝以活动筋骨为名叼到床上。
殷凤见他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无声笑了笑。对方的心思一看就透,他将人扣在栖凤宫中那么久,也是该出去散散心了。
“想出去走走就去罢。”殷凤道,“杨朴得跟着,也不许走远。”
宜青眼中一亮,欣喜地同他作别,穿戴好衣帽就蹦出了宫。殷凤略一思索,也跟在他身后步出了栖凤宫。
两人还没走出几步,就遇上了一位意料之外的来客。
往日总是温婉贤惠的韩淑妃正站在栖凤宫前,长发随意披散着,好似疯癫的婆子,口中正咬嗫着一手的食指,眼神阴冷地望着宫殿前镶金的匾额。
她也不知是看着宜青,还是看着殷凤,喃喃自语道:“好一只凤凰……”
88、宠冠六宫22
宜青差点没认出站在栖凤宫外的那个疯女人是韩淑妃。他还领着才人的位分时日日要去对方宫中问安, 同这位书香门第出身的妃嫔打过许多次照面。在他的印象中,韩淑妃似乎永远一副温柔娴静的模样, 叫人一望便觉得是宜室宜家的贤妻。
可眼前这个女子,若说她是乡间发了颠的神婆, 约莫也有人会相信。
宜青在离她约有十余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他不上前,韩淑妃就站在宫殿前的台阶下仰头看着她。日光映照之下,那张娇小脸庞上的神情格外扭曲,她似是在发笑,又是在冷嘲,嘴里念叨着旁人听不真切的话。
“站在这,别走。”殷凤从后追上了宜青, 将他带到自己身后, 挥手示意侍卫头领将韩淑妃带走。
半月前,韩淑妃已被打入了冷宫,按说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她不知是用什么法子避过了宫人的监视,从冷宫中逃了出来。看她那痴痴癫癫的神情, 殷凤疑心她怕是疯了。
侍卫头领在宫中领差事, 对这类事见怪不怪,当下收起佩剑,大步上前。
他的手臂才碰到韩淑妃的右肩,对方便尖声叫了起来,嗓音凄惨又尖利,好似裂帛,让人忍不住想捂上双耳。
殷凤听到尖叫声的下一刻, 便伸手捂住了宜青的耳朵。
“放开我!你是个什么货色,也敢碰我!好叫你知道,我是陛下的妃子,往后的皇后娘娘一一”
韩淑妃的怒斥、扭打、抓挠全都派不上用处,侍卫头领恍若未闻,双臂一钳,将她牢牢制住。侍卫头领下手很有分寸,没伤到她一分一毫,这也让她有空将目光瞪向了站在不远处的宜青。
在她错杂纷乱的记忆中,这人的面貌格外清楚。他从前只是个在尚衣局干苦活的下等宫人,得了皇帝的爱重才飞上枝头。当时她以为这不过是皇帝厌恶了苏、韩两家的争斗,才捧了个无权无势、孑然一身的宫人来与她们相争。这是种敲打,也是种试探,只要他们各退一步,让皇帝达成了心愿,这宫人多半也就失去了用处,可以随意抛却了。
然而时移世转,对方还好生生住在宫中,位分甚至升到了贵妃,被无情抛入冷宫的人却是她。
以往她十指不沾阳春水,指上涂了艳色的丹蔻,抚琴沏茶俱是拿手。一入冷宫,她惯常受用的都不见了,更有千般万般苦处等着细细品尝。只说这一双手,什么丹蔻也没了,短短半月便粗糙如老妇,让她忍不住低头啃咬。她宁肯看着双手血淋淋的样子,也不想……
韩淑妃猛地挣开了侍卫头领的钳制,用那只被啃咬得不成的模样的右手直指宜青:“他是个没有心的!你以为你能得意到何时!”
殷凤面色一肃,厉声道:“还不动手!”
侍卫头领反手劈上韩淑妃的后颈,将意欲逃脱的废妃打昏,及时扶住了她倒下的身子。
“送回去。”殷凤道,“严加看管,莫再出今日这样的岔子。”
“是!”
侍卫头领背上韩淑妃离开后,宜青的双耳才从殷凤的掌下解脱了出来。他揉了揉被捂得通红的耳廓,转头问:“那是淑妃?她先前好似有话对我说?”
殷凤道:“疯言疯语罢了。”
宜青也觉着韩淑妃那副模样,怕是受了家族覆灭、打入冷宫的刺激,有些神志不清。但即便殷凤用双手捂着他的耳朵,那极具穿透力的尖利嗓音还是传了进来。他听见韩淑妃说的话了……那个被逼疯了的妃嫔说,“他”是个没有心的。
当时韩淑妃指着他,这话说的却应该是皇帝。
兴许入宫之时,二八芳龄的少女还曾满怀期许地盼望着揭开盖头的那一刻,想好生看看君临天下的帝王、她将要托付终身的夫君。
转头来,岁月催人老,她等到的不是相濡以沫、琴瑟和鸣,而是一旨带着血腥味的诏书。
韩淑妃的境遇对宜青而言算不上兔死狐悲,但也依旧心有戚戚焉。皇帝近来的所作所为,对韩淑妃算的上是冷酷无情了,举族尽灭,血亲死于非命,常人都难以承受。
“怎的不说话?”殷凤道,“被吓着了?”
宜青摇了摇头:“没被吓着。”
殷凤端详着他的神情,能看得出些许忧虑,惊慌却是见不到的。
“我去御花园散散心。”宜青说着就要走下御阶,被殷凤出言制止。
“杨朴还没回来,你一人出去,朕不放心。”
宜青转身道:“那我便在这儿等一等杨侍卫一一”
因着他往下走了两阶,比殷凤低了小半个身子,仰头看向对方时正是逆光,眼中只有一片蒙蒙灰色。神情难辨的皇帝居高临下看着他,半晌开口道:“你听见她说的话了。”
“你也觉得……朕是没有心的?”
宜青才要摇头,就见皇帝笑了一声,在这金灿灿的宫殿前,权势之大天下无人可以比拟的男子正望着他:“朕却觉着你才是没心没肺的那个。”
殷凤施施然朝下走了两阶,与他并肩而立,目光落在他小巧薄削的双唇上。面相之说,皇帝以往也是不信的,可这只小麻雀倒正应了相书中的说法,薄唇之人多无情。
“朕曾以为,你亦心悦于朕,否则当日不会在御花园中有意露拙,叫朕从众人中一眼望见了你。”
宜青想到他说的是观赏胡商献宝的那日,脱口而出道:“你当时就看见我了一一”
殷凤道:“朕见到了。”
不只是见到,可谓是印象深刻。若是将他心尖的那点思绪用戏腔唱了出来,多半得是这么一句一一不见郎君终身误,一见郎君误终身。
正是因为对方探头探脑的模样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他才会在往后数次相见时,误以为对方对他也有……后宫中所有妃嫔会有的心思。
“朕曾以为一一”殷凤顿了顿道,“罢了。”
宜青奇道:“以为甚么?”
殷凤见他仍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也应景地笑了笑,不过笑中有多少真心,只有他自己清楚。
“朕的那些个心思,不提也罢。可不只是对朕,对旁人,你也绝情得很。”殷凤道,“莫急着摇头。朕且问你,你与那名唤清渠的,可是知心的友人?”
宜青点了点头。
“当初朕将你从尚衣局传到身边伺候,到着你搬进栖凤宫之前,该有十日光景罢?你可曾当着朕的面提起过他一句?”
“你也在尚衣局待过,该知晓那里头的冬日可不好熬。但凡你说一句话,都能让他过得大不相同。你可曾想到过?”
宜青喏喏道:“那时你煞气重得很……”
殷凤道:“即便是朕威仪甚重,你不敢开口,那么如今呢?寻常之人身中剧毒,昏迷三日,醒来后会如你一般计较琐碎小事,不关心自己的性命么?”
宜青无法反驳,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即便皇帝如此咄咄逼人,可宜青还是看清了他头顶的参数一一【当前好感度:99】
皇帝依旧喜欢着……不,深爱着他。
“你对友人、对自身,尚且毫不挂怀,朕又如何能……”殷凤偏开头,避开了宜青目光的探寻。从前也曾有所察觉,直到这次对方中毒醒转,他才真切地感受了那股子凉薄。
他以为他捉住的是只养得熟的小麻雀,可对方是只哪怕割肉喂上数载、反啄时也不会迟疑片刻的野鹰。
这样一个人,他又如何能期待着,对方能长久地留在他身边呢?
远处依稀有个人影在匆匆靠近,殷凤按着眉角,不再去理会心间掀起的惊涛巨浪,佯作平静道:“杨朴回来了,你自个儿去玩耍罢。御花园中积雪未化,有些小径上滑得很,留神别摔着。”
宜青望着他没说话,也没依言走向御花园。
等远处那人走得近了,两人才看出那不是侍卫头领。钦天监新上任的监正姜林手捧一卷简册,在御阶前叩首道:“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殷凤平声道:“起来说话。”
姜林觑了宜青一眼,知晓他是极得宠的,也不顾忌,当着他的面便道:“陛下此前吩咐臣推演的八字,臣已推演好了,陛下与娘娘正是一一”
“闭嘴。”殷凤打断了他的话。
姜林立刻噤声,叩首不止。他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但老监正的下场还历历在目,他决不能重蹈覆辙。正当他汗如雨下,不知该如何弥补过错之时,一道犹如纶音妙旨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宜青连跨几步,跃下御阶,从钦天监监正怀中夺过了那卷简册,徐徐展开。
“什么八字?拿与我看看。”
89、宠冠六宫23
宜青劈手夺过简册, 还没来得及看清上头写的批语,转头就被殷凤夺了过去。
钦天监监正姜林审时度势, 深觉帝妃二人似是有话相商,他不见不听为妙, 作了个揖便告退了。
外人一走,宜青更无顾忌,踮脚就要去抢殷凤手中的简册。殷凤一手握着简册,恰是举在了宜青够不着的高度,斜眼看了看,道:“三世姻缘,天作之合……呵, 这姜林倒也会说吉利话。”
简册上书密密麻麻的测算, 但批语却只有寥寥数字。殷凤一眼扫过便看了个周全,嘴上嘲讽了一句,才发觉一直在跳着要争夺这卷简册的小麻雀已然没有再蹦?了。
殷凤合上简册,转头望去, 正对上宜青打量的目光。
那道视线冷静如刀锋, 像是想试着将他的皮囊都挑破,好看清内在的魂魄。殷凤从没在小麻雀脸上见过这么深沉的模样,心中正在忖度,就听得一句让他啼笑皆非的话。
“我昏迷的几日里做了个梦……”宜青抿了抿嘴,情绪显见的低落,“梦见你了。”
殷凤才当着对方的面指责他冷心冷情,这时又忍不了出言安慰道:“梦着我什么了?不过是个梦罢了, 也值当你费神?”
宜青觑了眼那卷简册,道:“梦见与你的三世姻缘。”
不久前宫中落过雪,栖凤宫前的御阶上已被清出了一条道,但更远处依旧是琼楼玉宇般苍茫一片。冰雪消融时,天地间格外悄寂,连飞鸟啼鸣的声音都不曾有。
殷凤的笑声便显得有些突兀:“不妨说来听听。”
皇帝自己幼年时便常梦见凤凰儿,比起旁人更觉得梦中如何俱可当作笑谈、无须当真。
宜青从那声笑中猜到了皇帝的态度,可除了做梦一说,他也寻不到更好的解释。从对方口中听到“三世姻缘”四个字时,他就想到了此前的三个副本。若是将一个副本看作一世,可不就恰好经历了三世么?他必须得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排遣心间萦绕的不安与惶恐。
“梦见第一世,你是个将军,我是个险些亡国的小皇帝。我带着太傅狼狈跑了几百里,就为了投靠你,你却是个意图谋反的……后来你不忍心,便舍了兵权,嫁与我做皇后了。”
殷凤不置可否,心中却多少有些不屑。他当年起事时也不过是个稗将,梦中那人是个将军,还有仓皇投奔的小皇帝在手,可挟天子以令诸侯,比起他当年要强上不少,最后却为儿女情长舍了大事,叫他无法苟同。
“第二世,我是正道宗门的魁首……”
“第三世……”
宜青将此前三个副本粗粗交代了一遍,说话间一直在端详殷凤的神色。对方脸上除了掩藏得很好的不认同,再无别的情绪,没有陷入沉思,也没有恍然追忆。
他早就知道了,记得这些事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不管是手眼通天的秋夜白,还是举族都将要飞升的兔子精,他们都不会记得前尘往事。眼前这个凤命的皇帝也不例外。
如果说最初的副本中,他还抱着游戏人间的心态,当戚云同他说出“当真”之时,一切也就不同了。然而欢愉来得那般短暂,几乎来不及回味口中的甘甜,就被迫穿进下一个副本。
他在不同的副本中寻找着蛛丝马迹,试图说服自己他情不自禁爱上的都是同一个人,但这好比逆水行舟般艰难。他为此惶惑,为此不安,迫切地希望对方也能记得那些往事,告诉他……他们曾当真一次又一次相爱过。
可对方不能。
“朕错了。朕并未笑话你。”殷凤以为是他的讥讽叫小麻雀难过了,当即改口道,“梦中种种,醒来便知都是空幻,但若是好梦,偶尔想想,作桩笑谈,也尚不错。”
这话无异于雪上加霜,宜青的面色愈发难看了。
他轻声道:“倘若你我当真有过前世姻缘呢?也都可以当做笑谈,不必当真吗?”
殷凤心中觉得那钦天监的姜林来得正不是时候,偏巧要勾得小麻雀计较这些事,嘴上道:“这等无稽之事……”他顿了顿,想着再说下去对方兴许快要落泪了,换了种说法道:“即便真有前世今生之说,又能如何?”
宜青喃喃道:“是啊,又能如何呢?”如果只有他一人记得,又能如何呢?
殷凤缓缓开口道: “朕听得你说的三世,姻缘倒都圆满,可那些个将军、邪魔外道、兔子精,与朕又有何干系?朕未曾见过他们所见的风光,他们亦不知朕是如何从军、起事、平定江山、为王为帝。”
“将你从尚衣局中传到身边的是朕,与你在这栖凤宫中快活的也是朕。难不成没了那梦中的三世姻缘,你便要将朕弃之如履?”
“你胡说!”宜青听到皇帝自嘲地说出最后一句,眉头便皱了起来。
他至多是有些游移不定,不知该怎样对待对方,怎么在皇帝眼中仿佛就成了个拔x无情的渣男?
宜青指着他,恼怒得手指都在发颤。殷凤觉着他这副模样比先前神游物外的要好得多,至少会生气,就说明了小麻雀多多少少还在乎他。
“你仔细想想朕说的话,可有道理?”殷凤道。
宜青闻言偏了偏头,当真回想了皇帝的话。他不禁想着,如果这是他穿进的第一个副本,他与对方之间会有什么不同。也许他所顾虑的会少很多,喜欢便喜欢了,爱便爱了,不会计较独自承受回忆之重,更不会将对方远远推离自己的身边。
他兴许做错了。
皇帝真真切切地待他好,他却因为忧心对方将来会忘了他而预先摆出了一副抗拒的姿态。旁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连伤口都不曾有过,见着深井便开始绕路走……自私又胆怯,说的就是他了。
宜青磨着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好似啄食了稻米含在口中的鸟雀。殷凤见状,用手中卷着的简册在他脸颊上戳了一戳:“朕看不明白你……”
殷凤看不明白他为何对周遭的事物万般淡漠,偏会为了个梦发愁;也想不明白此前他以为对方决然无情,现下又似乎有着爱憎分明的强烈情绪。
他看不明白,不过也无妨。早几日前,殷凤都已想通了。小麻雀昏迷不醒时的每一息,对他而言都无比漫长,惯常要批阅的折子变得面目可憎,本就无所喜好的御膳味同嚼蜡,没了对方软声细语的相伴,他复又彻夜难眠。比起失去对方的痛苦,他什么都能够忍受。
看不明白……便用余生去看。
只要小麻雀还没飞出皇宫,他总有一日能看清。
皇帝已想到了两人白发苍苍之时如何相伴,手中的简册忽被人打偏了。简册脱手而出,滚下了重重御阶,捆系的细绳应声而裂,竹简四散。
“旁的不管,我倒想起来一事要问你。你为何要人合你我的八字?”
殷凤的目光从简册上移开,见到小麻雀正盯着他。眼中和两人初见时一样亮得能发光,身后要是有翅膀,应当也噗嗤噗嗤扇起风了。
这样的小麻雀,哪怕明知会啄人,他也没法不喜欢。
殷凤按住宜青的肩头,免得他咄咄逼人时一脚踩空:“合八字,自然是有用的。”
“后宫佳丽三千,难不成都要一一合过?”宜青明知道唯有帝后二人的八字才需钦天监合上一遍,但就是想从殷凤口中听到那句话。
他不想再自私逃避了。是不是同一个人又如何?忘了又如何?此时喜欢便享受此时,一世欢愉也好过不曾相恋,皇帝若是想与他白首而终,至少在被强制离开这个世界前他都可以与对方相伴左右。
殷凤淡然道:“不必一一合过。”
这话说完,他便抿住了双唇,似乎不打算再说下去。
宜青的心瞬间变得忐忑不安,听钦天监监正的口风,这八字还是许久之前皇帝吩咐下去合算的,如果皇帝因为他若即若离的态度打消了当时的念头,可如何是好?他若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和皇帝在一起,又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对方相信?
宜青的神思已跑到一哭二闹三上吊上时,殷凤搭在他肩头的手轻轻松开,随后执起了他握成拳头的右手。
宽厚的手掌将他的拳头完全包在了手心之中,好像有足够的忍耐与决心可以将顽石捂化。
宜青松开拳头,手指甫一插.进对方的指缝,就被紧紧扣住了。
“朕名唤殷凤,如今少有人提起这个名儿了。当初起了这座栖凤宫,便是想着正衬景。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若是朕想在此处长久歇息,你可应允?”
“朕……还缺个皇后,你可愿当?”
90、宠冠六宫24
一年后。
正是夏日午后, 御花园中虽有片片浓荫,依旧热浪袭人。殷凤负手身后, 绕过曲折的小径,走近一座筑于湖心的凉亭。
凉亭八角檐上垂落着轻纱, 能够稍稍将热浪隔在外头,偷得一隙清凉。
不过能有这般享受的只是坐在凉亭里的主子,侍从们还是得在外头一边擦着热汗,一边候命。
新晋的总管太监就老老实实在凉亭外立候着,不敢稍有懈怠。以往最得皇帝信任的钱宝钱公公侥幸从天牢捡回了一条命,不久就告老还乡了;而总跟在娘娘身边的清渠撂下了担子,与宫中的侍卫头领双宿双飞, 最后这差事才能落到他头上, 可算是祖上积德了 。
他绞了绞绣帕上的汗水,想偷懒倚在亭柱上歇一歇,就看见穿着朝服的皇帝正朝这边走来。
“见过陛下。”总管太监慌忙站直身子行礼。
殷凤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进去通禀, 低声问道:“他在亭子里?”
总管太监道:“是。皇后娘娘说待在宫里也是热得慌, 不如来湖心亭上吹吹风。”
殷凤嘴角一勾,又听得总管太监继续道:“因着天气着实太热,王太傅中了暑,今日告假,太子用不着温书,也闹着让娘娘带他出来玩儿……”
“他跟来作甚?”殷凤面色一沉,拔腿就要走进亭中。掀开垂着的纱帘前, 他停下脚步,让总管太监遣散了近旁的其余宫人。
凉亭之中坐着一大一小二人。
个子高些的是宜青。纵然亭中摆着三五个冰盆,他也嫌太热,将轻薄单衫的领子拉低,手中还执着一把竹扇,轻轻摇着。
竹扇对着的不是他自个儿,却是个看模样有五六岁大小的小孩。那小孩倒是懂事,见宜青给他扇风,便用小手托起了一碗冰镇的糖水,递到宜青嘴边,糯糯道:“母后,你吃。”
不消多说,总管太监口中的皇后娘娘与太子正是这两人。
看到这副母慈子孝的样子,皇帝本该满怀欣慰才是。可殷凤却大步上前,面色不变地那碗糖水从小孩手中夺了过来,亲自端着,道:“你母后性子不耐寒,莫勾他吃这等凉物。”
小孩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乖巧懂事道:“父皇教训的是,儿臣知错了。”
小孩的声音软糯,模样又生得讨喜。宜青当下将他往怀中一拉,抱在腿上坐着,对殷凤道:“你凶谁呢。那冰镇汤水是我要吃的,让檀儿端给我罢了。”
殷凤无奈地在一旁坐下,将手中的瓷碗推远了:“那他也该明白事理,多劝劝你。”
“他才多大,非得像你一样事事管着……”
这一年来,殷凤为了他的身子着想,在吃食上样样都要克扣,辛辣的不能吃,冰酸的不能吃……可以说积怨已久。
听到耳边传来一叠声的抱怨,殷凤的眉头还舒展着,但见到那名义上已是太子的小孩扭过身子、伸出粉嫩的小手,在宜青的脸上捂了捂时,他陡然站起了身。
要立一个太子,是殷凤早就盘算好的事。他的皇后不能生养,为了堵住朝臣的嘴,自然要从宗亲中过继一个聪明伶俐的子嗣。
这名唤殷檀的小孩,是他与小麻雀两人都相中的。论家世,他的生父是在朝中势单力薄的淮南王,生母出身也只是寻常官宦人家;论样貌品性,他在一众殷家子辈中也是出类拔萃的。问题就是太出类拔萃了……当殷凤某日下朝归来,发现自家小麻雀已然快被这个小孩儿拐跑了时,他就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
也许当日该挑个愚钝、口拙的子嗣?
殷凤也知道这不可能,他打下的江山怎么也得交到一个守成之君的手中才能安心。他起身后,在一大一小两人身前站定,俯视道:“他往后是要当皇帝的人,自小不严加管教,如何能成?”
殷檀垂下眼,似是认错了,但一只小手还揪着宜青的衣领,分明是在暗示对方回护他。小孩生性聪慧,早就看清了这宫中皇帝一人独大,但也并非没有弱点,只要……
“你五六岁的时候,不还在舞刀弄枪吗?”宜青搂着殷檀,安抚地顺着他的后背,抬头瞪了殷凤一眼。
殷檀将下巴轻轻地搁在了“母后”的肩上。看吧,他就知道,皇帝也不是谁都不怕的。
小孩的算盘打得溜,但没料到人心险恶。
殷凤没有出言反驳,径直走上前,一手揪住他的后领,拎着他出了凉亭。被塞到总管太监的怀里时,他听得冷飕飕的一句吩咐:“不可一日不温书。王太傅告了假,便把太子送到太学去,那处还有许多教书的先生,不到戌时不许回来。”
殷檀:“……”失算了。
凉亭周遭的无关人等终于清理干净了,殷凤回到宜青身边坐下。一落座,他便发觉那碗被他刻意搁远了的冰镇糖水,似乎比他离座要浅了一些。
“偷嘴?”也不必等对方回答,若要细算这一年中对方被自己抓着了多少回,怕是一时半会都算不完。殷凤端了那碗糖水,走到亭畔,翻手就倒进了湖中。
这动静引来了一群锦鲤争先恐后地探出湖面,可惜争抢了半日,也没抢到能入口的饵料。
宜青看见他这番动作,猜到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了,小声争辩道:“就尝了一口。夏天实在太热了……”
不仅嘴上认错,他还将先前对着殷檀轻轻摇着的竹扇对向了殷凤。
清风阵阵拂过,殷凤看着那只在眼前不停晃动的皓腕,觉得胸前愈发闷热了:“别扇了。”
宜青如获大赦,立即放下竹扇,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还没揉上几下,皇帝的胸膛便贴上了他的后背。
夏日的午后,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在这凉亭里躺着,身上也多少会发些汗。皇帝这么个热乎乎的大家伙黏了过来,好似打开蒸笼、被热气扑了个正着。
“热呢。”宜青避了避。
殷凤道:“衣裳湿了。”他的手指钻进领口,拈起被汗打湿的薄衫。
宜青应声道:“檀儿是不是又长个子了?先前抱着他,好像重了不少,累出一身汗。”
“你不嫌抱着他热,倒嫌朕靠得太近了?”殷凤再次在心中懊恼,不该在把殷檀接进宫中后,允他在栖凤宫中住上了一段时日。现下想要将两人分开,还有得他头痛。
他暗中寻思着该怎样找借口将殷檀送出宫去,手上也没闲着,顺着衣领转了一圈,便摸到了胸口的衣襟上。
“前几日中元节,说是殷檀会做噩梦,你去陪他睡了。事后应允了朕什么?”
宜青打了个激灵。皇帝失眠的病症如今已好全了,可他还是得夜夜侍寝,但凡哪日想自个儿躺着,都得应下些不太妙的事,才能得到对方通融。
殷凤缓缓道:“想起来了,便兑现承诺罢。”
“这还在外头呢!”
“伺候的人都被朕屏退了。”
“那也……”
宜青的话还没说完,亭中便响起了冰盆被踢翻的响动。亭外的帘帐无风而动,锦鲤从湖中冒了个头,以免被闷得闭了气。
这夏日,当真很热啊。
将两人的衣裳都彻底打湿了之后,殷凤才小心翼翼地取了件备用的披衫,把对方重新裹了起来。亭中的石桌也性凉,久坐不利。
他没有同小麻雀说过,但在养生一事上比任何人都尽心。
如今四海升平,朝中人才济济,殷檀年纪虽小,却是个堪当大任的苗子。若说皇帝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也只剩了四个字一一
长长久久。
……
宜青起初还隔三差五地会担心皇帝对他的好感度到了满值,毕竟只差一个点的感觉就像是命悬一线,不知何时那根细绳就会崩断。
但一晃过去许久,连殷檀都娶妃了,好感度还是停留在了99,纹丝不动。
“想什么呢,与朕一同看看,这个地儿可好?”殷凤还算年富力强,但像所有的帝王一样,早早就开始着手兴修身后的陵墓。
他不打算大兴土木,但于选址却非常执着,宜青就撞见过他传唤钦天监的官员好几次。似乎皇帝年纪大了之后,也渐渐开始相信风水一说了。
宜青不爱看那山川地形图,目光虚虚地一扫,道:“什么地儿?”
殷凤拥着他道:“依山傍水,听闻风景极好。”
宜青忽的“咦”了一声,从他的鬓边挑出了一根发白的发丝儿,揪了下来。
“别闹,说正事。”殷凤道,“朕传钦天监的人问过了,那处风水也好,可保子孙兴旺,江山绵延。”
若是两人合葬,还可保来世姻缘。
宜青笑道:“那就挑它。对了,檀儿的正妃约莫在这几日就要生了,你说该赏些什么玩意儿?听说小孩儿穿的玩的都是少不了的……”
殷凤合上了图卷,与他一同商量着要送给孙儿的礼单。在两人就虎头鞋该送几双发生了分歧时,宜青忽的想起一事,随口问道:“你挑的那地儿,叫什么名字?”
“山名普罗。”
“……”
“朕未曾去过淮北,这山名却好似在何处听过,想来该是个钟灵毓秀之地……”
91、枪炮玫瑰01
【可攻略角色:殷凤】
【当前好感度:100】
【副本通关...自动存档中...游戏完成度:4/13】
【开启副本:枪炮玫瑰】
一轮圆月挂在基伦山北坡, 皎洁的月光辉映下,铁柱般的枝杈从树干上横生而出, 相斜交叉成诡异的密网,为不能见到光明的黑暗生物提供了容身之所。
魔物们栖息于此, 被无法逾越的高山抵挡在大陆之西,在饥饿与苦寒中挣扎着、蛰伏着,连呼吸都饱含着痛苦与压抑。然而它们的目光中有嗜血的渴望,对那片大陆统治者的仇恨,更有期待夺回领土、肆意厮杀的狂热……从被帝国驱逐出境至今,它们一直都在期待着。
笼罩在黑铁森林之上的月光忽的一暗。
匍匐在黑暗中苟延残喘的魔物不敢置信地扬起头,无数双赤红的瞳孔里映出了天幕上正在发生的奇景。形如银盆的圆月如同被野兽啃食了一口, 露出一个微弯的缺角, 在短短几息之间,那缺角不断扩大,眼看着黑暗已侵蚀了大半个圆月。
“嗷一一”
不知是哪处的魔物发出了撕心裂肺的长嚎,在群山中久久回荡。
起初只有一声空落落的吼叫, 当那圆月在黑暗中挣扎, 渐渐只剩下一弯钩弧时,蠢蠢欲动的魔物纷纷从黑铁森林的枝杈中探出头来。那头颅有着毒狼的尖嘴,狮子的短鼻,鹿类的茸角,仿佛是某位画家失败的造物,强行融合了各种生物的特征,却又显得比其中任何一种都要丑陋。
紧接着, 如同被掀开一角的书页,它们硕大的身躯也很快暴露在了黯淡的月光下。
大地开始震颤。
成千上万的魔物立起四肢,在山林间行走、急奔,如同涨潮时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冲向群山的岸头。每过一息,便又无数支流汇入这股浪潮,汹涌的黑色波涛终于翻上了基伦山的山顶,继而裹挟着不可抵挡之势,猛冲而下。
基伦山南坡的山脚下,正是帝国边防军的前哨所。
安静了上百年的前哨所,在这一晚响起了极为陌生的示警声。
“敌袭!敌袭!”
“不明生物正在靠近!离前哨所只有半里!”
“是它们!它们回来了一一”
最后一名边防军的士兵正张口疾呼,一双黑色的骨翼已遮挡住了他头顶最后仅存的月光。逆光之下,骨翼边沿的利刺在他的双眼中不断放大,放大……
奥伦多帝国。首都芬洛城。
一封来自边防军的加急军报被传进皇宫,落在了帝国大皇子莱斯曼手中。这名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慢条斯理地整好胸前的领结,与同座的贵族小姐开了声无关痛痒的玩笑,这才优雅地接过了军报。
“基伦山的加急军报?”莱斯曼只看了眼署名,便将那封军报放下了,嘴角挂上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贵族小姐谨守礼法,目光从未落在那封军报上,微微一点头,起身道:“殿下军务繁忙,我先告辞了。”
“不,不。”莱斯曼笑道,“这不算什么。梅恩小姐可能不知道,基伦山数十年都没有一场战事,他们发来的军报还不如小姐午间的菜单精彩。”
见对方已戴好了羽毛帽,莱斯曼也随之站起身,替她拿好靠在一旁的阳伞,伸手道:“那我送小姐一程。”
“多谢殿下。”贵族小姐躬身道谢。
两人正要走出行宫,迎面撞上了一个大步走来的男子。
男子大约二十岁上下,一身帝国皇室的白色军装格外熨帖,勾勒出他修长健美的身形。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张毫无瑕疵的五官,双眼犹如帝国南边最澄澈洁净的海洋,鼻梁高耸,双唇锋线是无数淑女梦中想要亲吻的那一种。他的一头金发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此时却因为疾行而散落开来,严谨中露出内里的随性洒脱。
“日安,诺兰殿下。”梅恩小姐低下头,悄悄觑了男子一眼,轻声道。
男子正是莱斯曼的胞弟,帝国二皇子诺兰奥伦多。除了比这个弟弟年长,莱斯曼与他相比简直是样样皆输。论样貌,他能算作英俊,诺兰却是无数帝国少女的梦中情人;论能力,他在帝国军部左支右绌,仗着几家贵族扶持才勉强应付下来,诺兰却已在克顿维斯战役中崭露头角,显露出惊人的军事指挥天分。
好在,莱斯曼唯一的一样优势在帝国继承人的争夺之中重逾千斤。哪怕这个弟弟再优秀,他才是先出生的那一个,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如今他是第一顺位继承人,日后也会是奥伦多帝国的皇帝。
出身贵族的梅恩小姐见到男子有多惊喜,莱斯曼见到他便有多厌恶。他还是勉强装出了一副和善的模样,停下脚步,对诺兰奥伦多道:“什么事让你走得那么急,我亲爱的弟弟?”
“我来与皇兄商量基伦山边防军的军报。”诺兰道。
莱斯曼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在这个弟弟开口的一瞬,低沉沙哑的声线就让他身边那位矜持的贵族小姐羞红了脸。从来都是这样,当他和诺兰同时在场,小姐们的目光永远都只会落在他这个弟弟身上!
“哈。”莱斯曼夸张地笑了一声,“基伦山?基伦山的军报,也需要商量吗?”
“我进入皇宫时,见到卫兵正从皇兄的行宫出来,皇兄应该也看到了那封军报。我以为,如今已到了最危急的时刻,请皇兄尽快做出抉择……”
诺兰说到这里,抱歉地看了梅恩小姐一眼:“抱歉,我与皇兄商量帝国军务,小姐可能不方便在场。”
“没、没事的。”梅恩小姐提起裙摆,朝他弯了弯腰,“不打扰两位殿下了。”
她如同猫般踮起脚尖,轻盈地转身离开了宫殿。莱斯曼的臂上还挂着她的阳伞,这位梅恩小姐想来也无心拿走了。这一照面之后,帝国中想要嫁给诺兰奥伦多的少女显然又多了一名。
莱斯曼沉下脸,将那柄阳伞扔在一旁。金属的伞柄撞上桌椅,发出沉闷的声响,正如他本人此时阴云密布的心情。他快步走回宫殿中,取过那封军报,手中捏着一角,嘲讽道:“帝国边防军中,就数西侧边境基伦山段的驻军最是安逸。依我之见,有群山遮蔽,又无疆土纷争,那十几处前哨所都该撤了,帝国不养这些只会伸手要钱的蛀虫!”
诺兰走到他身旁,避开他咄咄逼人的嘴脸,冷静道:“皇兄先拆开军报,看上一眼。”
莱斯曼口中冷嘲不断,随手将套在军报外的信封拆开,取出里头的信纸。
他的表情很快从讥讽变成了惊讶。
“这个词是……魔物?那群东西不是几百年前就被奥波库大师驱逐出帝国的领土了吗?它们还没死绝?怎么能翻过基伦山,还猎杀了帝国的边防军?!”
说到后来,莱斯曼的脸上惊讶的神情慢慢退去,占了上风的怀疑。他有理由怀疑,这封军报是基伦山那群混吃等死的边防军捏造的,目的是为了从帝国军部再多讨些军饷,好供他们在无所事事时吃喝玩乐。
诺兰从始至终都一脸平静,这让他如同雕塑般的五官显得愈发完美,没有因为激动或阴狠变形。他捡起被莱斯曼丢下的信封,手指点着信封外的署名,念道:“迪拉诺骑士长的亲笔信,能惊动这位骑士长,想来不会是无事呻.吟。”
他像是能看穿莱斯曼内心的想法,用三言两语便打消了对方的怀疑。基伦山的驻军有可能会为了军饷谎报军情,但如果牵扯到一位边防军的骑士长,未免也太大题小做了。
莱斯曼在军部也历练了三四年,很快想明白了这一点:“这份军报难道是真的?那群……呃……”
“魔物”这个词在奥伦多帝国已成为了过去式,最常见的也就是出现在民间传说中。父母们以此吓唬哭闹不已的小孩,骗他们说如果不安分下来,夜晚就会被魔物叼走。
在民间传说中,魔物常在夜间行动,来去如风,有着鹰隼的视力、毒狼的速度、刀枪不入的皮肤。传说多少有夸张的成分,但在魔物横行的年头,它们确实对帝国的统治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魔物移动速度极快,除了轻骑兵之外,其余帝国兵种都难以追上它们。然而轻骑兵携带的兵器穿透力与打击力度都不够强大,无法击穿魔物铠甲般坚硬的皮肤。
唯一能克制它们的只有魔法师。在那场将整个帝国都拖入泥潭的战争中,正是达到了大师级别的魔法师奥波库力挽狂澜,用光明系魔法击杀了最强大的几只魔物,又将其余散兵游勇驱逐出了帝国边境,并在基伦山设下禁制,将它们阻拦在基伦山北。
这段记忆对帝国民众来说已经很遥远了。帝国早已休养生息,摆脱了战争的阴影,而那一场战争留下的最深远的影响,恐怕也是魔法师在帝国地位的迅速上升,与原先尊荣的骑士一同被视作了帝国之光。至于那些被消灭、驱逐的魔物,连帝国的准继承人都一时想不起它们的称呼了。
莱斯曼终于想起了这个词的发音,面色郑重道:“356年前黑暗战争结束,奥波库大师曾在基伦山设下禁制。当年最强大的魔物都在黑暗战争中死去,剩下的这些怎么有能力突破大师亲手设下的魔法阵?”
诺兰只是叹了口气,道:“356年过去了,再强大的魔法阵也抵不过时间的侵蚀。”
莱斯曼分辩道:“帝国每年都会派出魔法师加固基伦山的魔法阵。”
诺兰澄碧的双眼紧盯着他,其中的无奈仿佛被凝固在屋檐下的冰棱,叫人一眼就能望见:“帝国每年派出的魔法师……毕竟不是奥波库大师啊。”
只有对魔法的造诣出神入化的人才能被称作大师,帝国如今也不乏优秀的魔法师,可是能称作大师、能与当年那位比肩的人物,还未曾出现。
莱斯曼将军报折叠好,放进上衣口袋中:“如果那群魔物真的越过了基伦山,帝国也必须有所行动了!”
诺兰道:“我正是来与皇兄商量这件事。”
莱斯曼虚情假意地问了一句:“皇弟有什么高见?”
“帝国必须派出至少五个师团的兵力,以雷霆之势压向基伦山,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魔物扼杀在边境线上。”诺兰严肃道,“一旦他们分散进入各领土,帝国就很难再找到机会将其全歼了!”
莱斯曼震惊道:“五个师团?!”
诺兰颔首道:“至少五个师团,如果皇兄能说服父皇,让芬洛城的皇家守卫团也一起出征,就最好不过了。”
莱斯曼道:“我看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