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路,两位公子都挽着手似的须臾不离,她再也没寻着机会与他们搭话。
“你先下去。”柳氏对丫鬟吩咐道,“端一盏热茶上来。”
到了偏厅,她在正位上一坐,压根不招呼宜青二人,更别提给他们备茶。宜青也不恼,拉着落衡大大方方在堂中站定了,道:“在下是秀水村人,不知夫人可曾听过这个村子?”
柳氏道:“略有些耳熟。”
“章平其人,夫人可还记得?”宜青揣摩着柳氏的神情,“他家中有个长女,乳名唤作凤儿,章平曾打算将她嫁与赵一一”
“你竟耍我不成?!”
柳氏善妒,旁的记不住,却将与赵账房有些勾连的女子个个都记得一清二楚。宜青一提章大伯的女儿,她便想起了这人也是赵账房在外头招来的莺莺燕燕之一,当下便发了火。
她将桌上的杯盏一股脑全都掼到了地上,指着宜青的鼻子便骂。
这妇人骂起人来可不带重样的,三五句连珠炮似的迸出,而后喘一口气,复又气势十足地从头再来。宜青听她狂风骤雨般骂了足足有半炷香的时辰,气头渐渐消了,才道:“听夫人的意思,似是与那章平不对付。”
柳氏懒得搭理他,骂得舒畅了,扬扬手准备叫来杂役将这两人轰出府。
宜青不急不缓道:“若夫人与章平不对付,可就巧了。在下与那章平正有过节。”
“哦?”柳氏起了点兴致,暂且没有唤来杂役。
“章平伙同旁人,霸占了先父留下的田产,还多番盘剥,只盼将我逼上绝路。”宜青道,“如今我手中有先父立下的字据,只消在县衙中一过堂,就可坐实他的罪状。”
柳氏听闻事关县衙,神情一动。能让章平遭罪,她自然乐见其成,但若是要她在其中出力,她可懒得花那个工夫。
宜青知道光是这样没法打动柳氏,好在兔子精说了这是个贪财的妇人,要是许之以利,未必不能说动她。
宜青镇定道:“章平霸占先父田产的数年中,转手买卖赚了一小笔银子,又将这笔银子托于货商,将数额翻了一番。在下只想要回先父的田产,对那些积压的商货或是银两却无甚兴趣。不知夫人……”
“你要托我做什么?”柳氏看到宜青竖起的三根手指,在心中掂量了会儿,直言道。她不喜欢绕弯弯肠子,收人钱财或是替人办事一向直接得很。
宜青赞许了她的直爽,才道:“不敢多多劳烦夫人。这桩案子,在下自会告到衙门,怕的只是那章平暗中捣鬼。夫人若是能与柳知县提上一两句,望他秉公办事,在下已感激不尽。”
……
两人离开赵宅时,宜青同柳氏已做好了约定,她相帮着同柳知县递话,宜青追讨回田产后将章平翻炒盈余的部分钱财让与柳氏。
走过那青石板铺成的巷子时,宜青觉着分外安静,只有两人嗒嗒的脚步声,兔子精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难道是生他的气了?宜青心道,兔子精一直呆在山上,不曾见过这等事,兴许是觉得他与柳氏做这买卖显得面目可憎?
宜青想到了便问,落衡连连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我只是瞧着云哥儿方才的样子,觉得好生……”
“好生可恶?”宜青问。
落衡道:“不,不是的。是好生……好生俊俏。”连那看着凶恶的柳氏,同云哥儿谈到后头,都盯着他看了好几眼。兔子精忍了又忍,才没在那时候跳了出去,把云哥儿扛起就跑。
兔子精记得自己从前在山上种了一茬萝卜,个个肥大味美,总有些讨人厌的家伙会在暗中觊觎。云哥儿可比他那茬萝卜都好多了,也免不了招人惦记。但自己种的萝卜,他可以日日看护着,长熟了便拔/出来放在洞穴里,云哥儿自个儿长着腿,想去哪儿去哪儿,他可看不住。
“还说我呢。”宜青爱听兔子精夸赞自己,但说到俊朗便让他想起赵宅那个小丫鬟,“你是不知道那小丫鬟偷偷看了你几眼吗?”
落衡摇了摇头。
宜青相信这只兔子精是真没留心,那小丫鬟的春/心尽是错付了。不过他知晓这点,不意味着他不会趁机挑事,连带着前头兔子精跑得飞快、将他甩在身后的账,一并算了吧。
“云哥儿,来时我们走的不是这条路。”落衡看着愈发陌生的景色,开口提醒道。他们走了相反的方向,前头就是一堵墙,再没路了。
他偏头看见宜青,对方脸上的浅笑叫他有些害怕。不过兔子精大着胆子没跑,由着小心脏在胸前扑通扑通跳着,恨不得能蹦到对方的胸膛,比赛谁跳得高似的。
62、家有仙妻18
正是落日时分, 夕阳将小巷中两人的身影渐渐拖长,映在厚软的青苔上, 无限温柔。落衡的后背抵着一堵矮墙,隔墙能听到临街的车马响动, 还有货郎拖长了嗓子喊“卖货咯一一” ,夹着拨浪鼓的咚咚声,俱都清晰可闻。
“没走错。”宜青上前一步,将落衡逼到墙角,“就是想来这儿。”
落衡紧张地攥紧了包袱布,垂眼道:“来这儿……做什么?”
兔子精有时反映迟钝,但也有分外敏感的时刻, 譬如现在。借着包袱布的遮挡, 他的手指在空中虚虚花了半个圈,正是对宜青施了窥心术。
只要他不说,云哥儿便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兔子精安慰自己道, 他只是觉得有些心慌慌, 想看一看云哥儿打算对他做什么。
宜青正想着将自家的兔子精老老实实地摁在巷尾,由着他为所欲为,没察觉到眼前的人呼吸有些粗重,心中正做着剧烈的斗争。
他抬起兔子精的下颌,笑了笑:“你觉得我要做什么?”
这一句话就成功让兔子精红了脸。
当然兔子精脸红的原因或许和宜青想的并不一样。
落衡眨了眨眼,澄澈如晴空的双眼映出了眼前人的面容。当那张脸离他越来越近,几乎要紧贴到一块儿的时候, 他才动了动双唇。
宜青:“你说什么?”兔子精的声音又轻又低,他隐约只听到了“你”、“我”。
他一手撑着坚实冷硬的石墙,另一只托着兔子精下颌的手微微错开,拇指压上了对方的下唇。绵软的触感与石墙有着强烈的反差,兔子精的双唇润泽得很,像是一块软弹的可口糕点,让他忍不住流连。
“云哥儿。”兔子精的双唇和脸颊一般绯红,低低喊了一声。
宜青心道,不管兔子精说了些什么,他想做的事都不会停下。正当他俯压身子,准备将双唇与对方触贴到一块儿的时候,忽然被对方一手拽住了衣领。
宜青:“?”
兔子精的手劲很大,这一点他在上回对方教训村中的刺头时就知道了,可直到自己亲身体验上一遭,才知道这力气大到了什么程度。揪着他衣领的手臂就跟铁铸似的,根本没法撼动半分。
他被这只手揪着衣领按到了小巷的矮墙上,要不是兔子精还记着抬起小臂在他的脑后垫了一垫,恐怕那力道能直接在他脑袋上砸出一个坑。
轻微的昏眩之后,宜青才发觉现在的形势可有些不妥。怎的是他被摁在了石墙上不得动弹,兔子精反而气场十足?
受制于人的状态让宜青心中有些惴惴,自以为理直气壮的问话也带上了几分虚弱和迟疑:“你要做什么?”
落衡腼腆地笑了笑:“做云哥儿想做的事。”
一缕碎发散落在他的额间,挡住了含羞带怯的眉眼。宜青还没回味过来“云哥儿想做的事”是什么,下唇就被重重地咬了一口。
他不是没被兔子精咬过,但这一回兔子精显然不是打算只尝尝他的味道而已。齿尖在他的唇廓上摩挲了片刻,便试探着撬开他的双唇,软舌在唇缝间一扫而过,进而向更深处探去。
兔子精似乎对做这样的事十分生疏,在进退之间游移不定,每一次试探都小心翼翼。
然而这样只会让宜青觉得愈发难受。他想要揽住对方,好加深这个已然带上了情.色气息的吻,但他的双手都被兔子精钳着压在了头顶,一挣扎便能感受到手腕仿佛被铁铐扣住了一般。双唇正被对方堵着,支吾也发不出声,费力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又被啧啧水声盖了过去。
宜青听得一墙之隔的街道上传来嘈杂的声响,像是为了这条深巷中所发生的事做着掩护。
这和他想的压根不一样……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更糟糕的是,自从上次因为兔子精的亲近起了反应之后,他有些欲罢不能了。
宜青费劲地挣脱开扣在他腕上的那只手,也许因为他挣扎的幅度太大,落衡没敢再压着他,任由他将双手压上了自己的肩头,用力一推。
宜青觉得自己把全身的劲都用上了,兔子精还是站着纹丝不动,已经寻着些窍门的软舌又是好一阵翻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的嘴唇。
啵~
这声响在悄寂的深巷中清晰可闻。
宜青正要指着这只胆大妄为的兔子精教训一顿,却被对方恶人先告状,软软地叫了一声“云哥儿”闹得没了脾气。他活动了下被握得僵硬的双手,环在胸前,想听听兔子精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落衡同他说话时,本就不常直视着他的双眼,这时更是脑袋耷拉着,视线不知是落在了自己的鞋尖还是衣襟上。他额间散落的发丝已被打湿、贴在了眉心,双颊的醉红经久不褪,唇瓣也因为长久的摩挲而显得格外嫣红。一眼看去,宜青都快以为方才被压在石墙上强吻了的是这只兔子精了。
可那分明是他啊!
“云哥儿。”兔子精踮着脚,怯怯道,“我不太会……”
宜青听得这话,心中一哂,不太会?他还想多会?兔子精当真是要反了天了不成?
宜青哼了一声,开口道:“不会,无妨啊。”兔子精不会,可不正好了,往后由着他来,他会啊。
落衡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嗯。”
多试几回便好了,从前只在云哥儿睡着的时候做过这档子事,以后还是要在两人都醒着的时候做才好呢。落衡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觑着宜青的脸色,上前半步,小声地询问道:“云哥儿,那……再试一回成吗?”
“不成。”宜青毫不迟疑地拒绝了。
兔子精脸上的失落几乎都可以凝成实质了。浓密的眼睫低低垂落着,阴影覆在眼下,好似忧虑难眠许久后浮现了一抹青色。他也没说什么巧辩的话,就安静地杵在原地,像是一棵被狂风刮秃了的枯树般无依无靠。
糟了。宜青看着便不自觉心软了,趁着自己还没做出什么愚蠢的举动前,他忙开口道:“除非你我换上一换。”
“嗯?”兔子精仰起头,眼中满是亮光。
宜青喉头一紧,板下脸指着石墙道:“你靠着。”
兔子精乖巧地朝前走了几步,转过身,将后背轻轻贴在了冰冷的石墙上。宜青看了又看,按着他的肩头让他莫再贴得那么紧,寻得空隙将自己的臂弯垫在了对方脑后。
这下才对,一切都和他预想的重合了。
“我要……”宜青坏心眼地预告道,双唇却是一直离着对方还有寸许的距离,落在对方脸上、唇边的只有温热的气息。
他想着多吊一会儿兔子精的胃口,久久没有落下这个吻。但他忘了一件事,能被两人之间的暧昧与亲近逼得挠心挠肺的不是只有兔子精,比起定力,他才是更差的那一个。兔子精从成精开始便呆在山上,少说也吃了千百年的素,他如何能及得上?
宜青暗自骂了一声自己作死,捧起兔子精的脸颊,重重地吻下。约莫有数息的工夫,他觉得自己气势汹汹,能将兔子精生吞活剥,然而数息之后,他却察觉到自己的脑后被对方轻轻托住,进退不得已,唇齿间也成了被攻城略地的那一个。可谓是优势尽失,溃不成军。
夕阳的残光渐渐淡去,隔街的叫卖声越来越近,货郎喊着的每个字都字正腔圆。
“卖兔儿糖咯~一个铜板一串~不甜不要钱~卖兔儿糖咯~”
……
两人到的虽早,县衙升堂却要等到次日。宜青带在身上的盘缠足够在小客栈住上几晚,便定下了一间房与兔子精休憩,到了第二日才振作起精神,预备应付章平等人。
县衙外摆着两只威严的石狮子,一架有些古旧的登闻鼓,围了些一早便无事可做的闲人。宜青与章平的事已经由赵账房报与知县,不需要他再击鼓鸣冤,只消带上呈堂证供进了县衙便是。
宜青拨开众人朝内走去,远远看见章平已站在了堂间,拄着根拐杖,腰背挺直,没有丝毫示弱的模样。他是和柳知县通过声气了呢?还是有信心可以驳倒现有的证据?
宜青思忖时,被人挽住了一臂。他回头看去,拉住他的是昨日被他单方面推远了的兔子精。因着在小巷中发生的事太过难以启齿,即便两人同住在一间客房,他也没与对方再有过肌肤相亲。连带两人今早在客栈中用饭,也是各吃各的,没有搭过一句话。
“莫慌。”落衡的脸庞在晨光中显得分外柔和,扫净了诸如失落、阴郁种种情绪,“我在呢。”
宜青停步回头后,他的指尖只在衣袖上逗留了片刻,像是害怕被责怪,便悄然滑脱,收回袖中了。
宜青的目光在那只修长纤细的手上扫过。他其实没生兔子精的气,只是面子上有些抹不开。那感觉就像是养了许久的肥兔子,终于磨刀霍霍准备宰了打牙祭,对方却突然蹿了上来,口吐人言说自个儿才是被它豢养的两脚兽。其间的落差,一言难尽。
“嗯。”
宜青生硬地对着兔子精一点头,迈步朝县衙的大堂走去。
知县此时已在堂上坐定,与充当师爷的赵账房对视一眼,拍下惊木,道:“升堂。”紧接着便响起了衙役们“威~武~”的呼声。
63、家有仙妻19
“堂下何人, 报上名来。”
章大伯手拄着拐杖,跪拜不便, 慢吞吞磨蹭着对堂上的知县行了一礼,道:“禀大人, 小的秀水村农户章平。”
“秀水村章云生。”宜青道。
柳知县长得倒是一派正气的模样,方脸悬鼻,只是偏头觑向赵账房的时候看着有些贼眉鼠眼。状纸已由赵账房拟好了,此时就压在公堂的正桌上,柳知县昨晚便匆匆看过一遍,依旧装模作样地拈起一角,沉吟着扫视。
“章云生, 你状告章平侵吞你先父留下的田产, 可有证据?”柳知县道。
宜青取出那张被悉心保存的字据,快步走到堂前递交上去。
接过字据的是赵账房,他在接下薄纸时对着宜青微微一颔首,嘴角似是勾了勾。宜青揣测昨日在自己离开赵宅后, 柳氏与赵账房便打过招呼, 让他莫要将到嘴的肥肉推了出去,在过堂时多多帮衬宜青。
“大人,请看。”赵账房把字据呈交到柳知县手边。
柳知县虽说识字,却不是个断案的高手,看完字据后只例行询问道:“物证在此,可还有人证?”
宜青规规矩矩地回禀:“回大人,有一人证, 名唤章有财,是我章家叔爷,当初眼见着先父立下字据。”
“传章有财一一”
宜青头一回见到这位叔爷,年纪不老,辈分却高,花白的头发压在棉线帽下,露出的几缕看着无比油腻。章有财一上堂,便立刻跪倒,高呼大人,险些就拜倒不起了。
不止是宜青,连高坐在大堂上的柳知县也皱起了眉头。
“草民章有财见过大人。”章有财一脸谄媚,但见到知县面色不善,特意向人请教背下的奉承就没了用武之地,只老老实实报上了自己的身份。
柳知县道:“十一年前,章丰去世前曾立下一字据,你可曾亲眼见过?章丰在字据中是否将全副田产都留给了幼子章云生?”
章有财斩钉截铁道:“草民不曾见过甚么字据。”
“哦?”柳知县来了精神,身子微侧,用另一手撑着下颌道,“可这有你押过手印的字据。”
“草民不曾在甚么字据上押过手印。”章有财振振有词,显然要说的一番话都是事先编排过的,“我那苦命的侄孙身子骨向来不好,我常带些草药土产去他家中转转,可从没见他立下过什么字据。”
章大伯待他说完,也道:“秀水村中,哪家哪户都没有立字据的规矩。身后事都是族人商量着办,田产该怎么分,大家伙心中也都有个章程。我哪能那么黑心,将他家的田都吞了呢?”
柳知县问:“这可有趣了,章云生状告你侵吞了他家田产,你却说不曾这般做过,难道那些田产是凭空飞到你名下的?”
宜青目光紧锁着章平与章有财二人,眉心紧蹙,心中忖度着这二人定然是事先串过口供。
“大人您有所不知,当初替我那弟弟出殡花费了不少银子,他家中的钱财被药罐子耗得一干二净,是我与叔爷先从自家腰袋中掏了些垫上。他入土之后,我原也不想着讨还这点银两,是弟媳妇说不还上这笔银子于心不安,这才折中将他家中的几亩薄田都转到了我的名下。”
“我这侄儿不知晓当年的事,见那几亩田在我名下,便以为是我强占了他孤儿寡母的田产……您给说说理,天底下哪有这么冤的事啊!”
章平一番哭喊,章有财又在一旁帮衬着,看着煞是热闹。
柳知县被他们吵得脑袋嗡嗡作响,目光一转看向了站在身后的赵账房。赵账房是个机灵人,应付这种事最为擅长。
赵账房会意,与他附耳说了几句,柳知县点点头,正色道:“咳咳。”
哭喊冤枉时也不忘留意知县脸色的二人立刻收声。
“若想辨知你二人的话是真是假,依本官看来简单的很。一来,这张字据上的字迹与画押都还在,比上一比便知是否伪造,如若字据便是作伪,那章云生定然是诬告无疑;二来,秀水村中章家的几亩田产,到底是如何转到章平名下,再传唤些村中的老人,一问便知。”
宜青对此并无异议,然而章平二人也没有反对,似乎并不担忧谎言被戳穿。
他们或许是买通了村里的人。宜青略一想便明白了,他离开秀水村的时候章平还没动身,兴许就是在村中做说客。仗着章家本姓人多,半是利诱半是胁迫他们不准将实话透露出去,就算县衙来了人,约莫也得铩羽而归。
至于那张字据……
宜青呈交了自己带来的家藏书信,比完字迹等着章有财上前看手印时,那位叔爷朝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探出一直掩在袖中的右手。那右手缠着一圈厚重的布料,连五指都看不分明。
章有财道:“禀大人,草民前些时日不留神将手给烫了,这还上着药呢,怕是不能摁手印了。”
章有财都把手掌裹成一只粽子了,对比手印的事自然不了了之。过堂审到了这时,场面一度僵持。那张字据的字迹倒是与章丰生前留下的书信一样,可只瞧这一样物证,还不能断罪。最有力的人证章有财非但没站在宜青一边,还反咬了他一口,与章平一道将自己哭诉成了好心没好报的长辈。
柳知县不爱审这种一团乱麻的案子,脸色愈发难看。要不是之前听了自家妹子几句劝,兴许早就不管不顾先将堂上的几人都各打三十大板。打得狠了,不怕他们不招供。
“来人一一”柳知县越想越觉得还是先打板子,方能落得清闲,招袖便要吩咐衙役动手。
赵账房一见他摆这个手势便知是要动刑,但在他看来板子挨了就挨了,只要最后那田产被判给章云生,他该得的钱财就少不了,也懒得出面制止。
衙役们得令,纷纷围了过来。三十大板可不是好受的,结结实实地打在皮肉上,壮实汉子也得去掉半条命,章平二人当场就变了脸色。
“大人,您要为草民做主啊!分明是那章云生冤枉草民,板子只消打他便是了,他定然会改口认罪一一”
宜青也不想吃这三十大板,但看柳知县和赵账房的架势,这顿打是免不了了。他们眼中只有钱财,哪里会管一个乡间汉子的死活?罪是受上一些,但也会扣着尺寸不将人打死,这样还能从他口中才挤出点余财,与虎谋皮就是如此了。
衙役们架长凳的架长凳,摆刑具的摆刑具,很快将哭天喊地的两人押下。宜青心知与他们争辩也是无益,一甩衣袖,主动走向了施刑的长凳。
要说担心,也是有的,他转过身后便一直不敢朝县衙外看上一眼,被衙役押着打板子的模样太过难看,叫他要在兔子精面前丢一回人了。宜青有些发愁。
“趴吧。”衙役冷冰冰地吩咐。
宜青站在长条凳旁边,正掀起衣衫,准备趴下,眼角余光扫到章平二人已被按在了长凳上。他们越是挣扎不愿受刑,衙役按得越紧,厚实的板子高高举起,光是看那劲头就知道落在身上定然很痛。
“大人!大人!别打别打!我招还不成么!”章有财高声喊着。他一把年纪,平日磕了碰了都得歇上小半个月,要是硬挨上一顿打,或许都没法撑着走回秀水村。
柳知县摆手让衙役们先停手,道:“你有什么要招的,速速道来。”
“草民……”章有财口中喊着招供,不过是缓兵之计。他和章平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若不能一齐脱罪,便得为了侵吞田产的事一齐蹲大狱、他原想着胡乱搪塞过去,只要能免了一顿打便好,但不知怎的,埋在心里的话就好像自己长了腿,止不住地从他嘴中说了出来,“草民确是见过那张字据!当时章丰已半死不活,眼见着要奔丧了,拉着草民立了张字据,要将田产都留给自家小子……”
章有财想伸手捂住自己的嘴,但身子根本不受控制。他的头皮阵阵发麻,顶着章平错愕又愤恨的目光继续道:“草民本没动什么歪心思,是那章平找上门,鼓动草民与他合伙将田产偷偷弄到手上……”
“你胡说八道!”章平甩不开衙役的钳制,但嘴没被堵上,还能由着他大声反驳。
章有财也跟着拔高了嗓门,嚷嚷道:“我有没有胡说,你还不清楚吗!要不是你,我至于牵扯上这么多麻烦事吗?!”
两人原本沆瀣一气,转瞬就反目。柳知县以为是受了要上刑的威慑,他们才露出了本来面目,宜青却没将视线落在了县衙之外。
他家兔子精面色微微发白,脱力了的模样,倚在石狮子旁小声地喘着气。
64、家有仙妻20
宜青心里跟明镜似的, 章有财既然和章平在过堂前就通过气,没道理会在这关头上出尔反尔。就算是害怕被打板子, 可要是真的认了罪,往后岂不是要挨更多的板子?再看他满目错愕、十分为难的模样, 这些实话更像是他不由自己地说出口的。
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只会法术的兔子精。
兔子精迄今为止在他的面前施过的法术不过三两种,能无中生有变出粮食,会窥心术,再有就是隐身,都是些与惊天动地毫无干系的小法术。兔子精还曾经为了自己修习得不如人意而与他闹过别扭,不意味着对方当真不会其他的法术了。
逼着人说出自己心底的实话,这法术分明就很厉害。宜青倒没因为发现了这点而感到敬畏或是害怕一一他想对兔子精说的话都说出了口一一只是有些担心对方。
看兔子精虚弱的模样, 连个七八岁大的孩童都能将他推倒了……
“肃静!”柳知县狠狠一拍惊堂木, 横眉道,“公堂之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来人,各打三十大板!”
吵闹得不可开交的是章平和章有财二人, 宜青一直闷声没说话, 极好运地被衙役放过,没对他动刑。两个年纪加起来超过百岁的人被强制押上了长凳,紧接着便响起了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实声响。
“哎哟一一”
板子敲打声、喊痛声、倒抽冷气声错杂在一块儿,时不时还夹着一两句二人互相咒骂的声音。十几板子下去,所有喊声都弱了下去,只听得衙役还在尽职尽责地打着板子。
待到衙役们收手,二人已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了。
章平趴在长凳上, 衣衫的背后已染上了鲜血,这回的伤不养上一旬半载兴许还好不了。他没有再开口喝骂的力气,艰难地偏过头,瞪了章有财一眼。
章有财心中是有苦说不出。他又不是个不知晓轻重的人,即便只为了自己考虑也不可能当堂翻供啊,他先前那是中了邪了!
翻供已然翻供了,再狡辩不仅没有好处,指不准还会因为胡搅蛮缠招来一顿打。章有财被瞪了一眼后,心思急转,很快便拿定了主意。他喘着气,抬头看向柳知县,有气无力道:“大人……草民还要招……”
他说话的声音太轻,柳知县皱着眉头让衙役将他连人带长凳朝前抬了几步。其间颠簸、碰撞,又叫章有财的伤口崩裂,吃了大苦头。章有财将这笔账一同记在了章平身上,咬牙切齿道:“草民要招……章平这些年间……还做不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
“他将手中余财借与村中的人,借了一分,便要还五厘的息……他倒是得了不少银子,可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的人还多着……”
“他与县衙的……捕快勾结……强霸了一座山头……”
章有财仗着手中把柄,在章平家中骗吃骗喝了数年,对他家中的阴私事可算是门儿清。如今一股脑倒出来,忒的吓人。
眼见着脏水都泼到县衙捕快身上了,柳知县怒喝道:“够了!住嘴!”
“人证物证俱在,那田产便该归于章云生。责令章平三日内归还田产,连同十多年借田产谋利所得,一并还与章云生。”
“将人犯拖下去……退堂!”
章平到底犯了多少事,一时半会儿查不清楚,柳知县也未必愿意花这个心力查清楚。他将人扔进了牢里,追讨钱财的事留给了赵账房一一赵账房想来不会忘了替两人讨来该得的好处。
“恭喜,恭喜。”退堂之后,赵账房走到宜青身边,笑眯眯拱手道。
宜青口中应着“多谢”、“有劳”,目光却一直在县衙外看去。看热闹的闲人都跟着散开了,兔子精还扶着石狮子,没有缓过劲来的模样。
赵账房心细如丝,也一眼望见了倚在县衙外的青年。他不知两人是何关系,看得出的来宜青心不在焉,长话短说道:“明日便派衙役去秀水村收点田产,你在家中等着就是了……”
“做什么呢你!”宜青忽然厉喝一声,忘了还要向赵账房点头示意,转身快步朝县衙外走去。
一名还没到寻常男人腰身高的小乞丐,也许是瞧见兔子精衣衫齐整、腰袋丰实,便一路小跑而来,径直撞上了兔子精。兔子精被他撞得一个踉跄,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对不住,对不住。”小乞丐连声道歉,在他还没回话前撒腿就跑。他的手中攥着一个鼓鼓的布囊,正是在一撞时从落衡腰上解下的。
宜青一把扶住了虚弱的兔子精,对他道:“伤了没?”
那小乞丐撞来的力道不轻,宜青隐约看见兔子精的手肘在石狮子上磕了一下,就是不知磕得重不重。
落衡摇头道:“没伤着。”这是昨日傍晚以来两人离得最近的一回,他好似又回到了才见着云哥儿的时候,心脏会为着一个搀扶的动作就砰砰直跳。
宜青不放心,目光在他身上巡视了一周,没见着擦痕或是血迹,才放下心,问道:“看看身上丢了东西没有。”
兔子精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腰身,半晌后道:“丢了……”
“小混账。”宜青知道是那小乞丐趁着撞上兔子精的时候偷偷顺走了,低声道,“站着别走动,我去追回来。”他扶兔子精靠着石狮子坐下,准备追回那小乞丐顺手牵走的东西。
落衡的手指从空荡荡的腰侧勾出了一条红绳,那是他用来系着布囊的。他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用了。”
宜青沉声道:“不许用法术。”他才不准兔子精再动用法术,不只是身体虚弱的缘故,他还牢牢记得兔子精最初与他说的话。他想着位列仙班,所以要了清在世间的因果,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因果就好似一团乱麻,兔子精动用的法术越多,留下纠缠的线头便越多,于他不利。
“我不用。”落衡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这让宜青黑沉的脸色有所缓和。落衡解下已经失去用处的红绳,将它摆在了石狮子的大脑袋上。
他不让宜青去追回那个布囊,是因为布囊中装的不是什么要紧物什。那里头装着的是一串兔儿糖,隔了一夜也没送出手,此时应当已经化成糖水了,那小乞丐若是爱吃,便吃了罢。
……
两人依着来县府的山路返回秀水村。田产的事已判了,宜青满心塞着的便只剩下了兔子精的事。昨日为了那档子事就冷落对方,他越想便越觉得愧疚,两人走到山岗上时,他踢开脚边挡路的石子,道:“阿衡。”
兔子精耳尖一动,停下了步子。
宜青想要道歉,但又觉着别扭,若是他认了错,岂不是默认了兔子精往后还可以对他这样那样……他眼珠一转溜,上前几步,将原本自己背着的包袱递给对方。
落衡愣了愣,道:“嗯,下半程还是我来背包袱吧。”
“你背包袱。”宜青笑道,“我背着你就是了。”
落衡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这话有什么意味,宜青已转过了身子,双脚微弯,反手拍了拍自己空着的后背:“来。”
“云哥儿,你要背我?”
兔子精的双眼比看见了最爱的吃食时瞪得还要大。要不是双手此前环住时做了个上勾的动作,此时包袱就该掉落在地了。
宜青道:“给你赔不是。”
落衡涨红了脸,使劲摇了摇头,又发觉宜青已将头转回去了,看不见他的动作。
“我……我不用背。”兔子精说完这句话,抱着包袱就跑。
故技重施宜青是不会再中招了,兔子精才一拔腿,他便身形灵敏地前扑,拽住了对方的衣袖。
划拉一一
衣袖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兔子精也为此不敢再跑了。他向来勤俭持家,不愿意为这点事就浪费了一件衣裳。
“昨日的事是我不对,你莫再怪我了。”宜青道。
落衡一脸茫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在兔子精看来,昨日是他冲着云哥儿动手动脚,即便要道歉,也该是他道歉。他买了那串兔儿糖,原本就打算送给云哥儿的,好让对方消消气。真的兔子肉吃不了,补偿个模样相似的也好。
宜青看着他困顿的样子,心中一动,将他怀中抱着的包袱拍落,抓着他的双臂环在自己的颈上,身子一弯便将兔子精背了起来。
“云哥儿一一”兔子精的声音难掩惊慌失措,“包袱掉了!”
宜青闻言,脚下跑得更快,让兔子精的声音又在风中抖了几抖,欢快地洒落在山间田野。
兔子精害怕从他背上摔了下去,只得收紧双臂,将身子都贴压在他脊背上。他的双颊被风吹得滚烫,贴在对方背脊上时,才发觉原来觉着浑身发热的不止是他一个。
那只包袱已被无情抛在了山岗上,兔子精到底是舍不得里头装着的干粮和换洗衣裳,偷偷勾了勾手指,施了个隔空取物的法术。
山路间,宜青背着兔子精的身影渐渐小去。一只好似长了脚的包袱连滚带爬跟在二人身后,不留神骨碌碌滚下了山坡……
65、家有仙妻21
县衙来人帮着收回了章平侵吞的田产, 赵账房又带人从章平的家中带走了不少钱财。宜青按着该交的两成交完租子后,发觉还剩下不少粮。接下去的一年他不需要在饥寒中度过, 温饱足矣,尚有闲余。
好像从前困扰着原主的问题一夕之间都解决了。
只除了一一
“云哥儿, 捏面人,你不来吗?”兔子精站在灶台边,双手沾满面粉,白乎乎的好似才从雪地里费劲爬出来。他摊开手掌对着宜青招了招,宜青便放下正在修补的农具,走了过去。
之前靠着兔子精用法术变出的粮食糊口的时候,他从不浪费一丁半点口粮, 现在既然有了余粮, 也就难得奢侈一回,做起了面人儿。
宜青见他将清水倒入盆中,拌着面粉和白糖搅和匀称,很快搅成了面团。他有心搭把手, 不知道该从何处搭起, 问道:“你在和面了,我要做什么?”
“嗯……”兔子精从和好的面团中掐下一小块,揉搓成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团子,摊在掌心。兔子精没说话,但这动作便是在无声地告诉宜青,让他接过面团。
宜青学会了不少本事,但不会捏面团。他将圆滚滚的面团捏出了一个尖角, 想着吃过的馒头的模样,将下边拍扁,再用掌心盖出个穹顶似的圆弧……总之面貌模糊,难以辨认出他想捏的是什么形状。
反观兔子精,手法就娴熟很多。他背对着宜青,三两下就捏出了一只兔子面团,肥身、短尾、长耳,栩栩如生。
宜青凑过来看时,他镇定自若地把这只小兔子放下,又捏了一只。没过多久,蒸屉就摆上了一窝兔子。
宜青:“……”这窝兔子高矮胖瘦都有,看着都差出辈了。
“云哥儿,要生火。”兔子精洗干净了双手,直勾勾地看向宜青。
宜青:“这就劈柴。”
宜青劈好柴塞进灶炉,帮着兔子精将那发沉的蒸笼端上灶台,陪他耐心看着旺盛的火苗。草屋中已添置了不少家具,一张摆放饭菜的方桌、两把小方凳……宜青和兔子精一人一把,紧挨着靠坐在灶台边,等这笼兔子被蒸个熟透。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说天气愈发冷了,还要在家中多添两个暖炉;说冬日可以上山去打些觅食的野兽一一不过得听兔子精吩咐,他知晓哪些狡猾多端、哪些又贪嘴蠢笨;说收回的田地不必都种稻子,可以匀出一小块来种些蔬菜瓜果……
蒸笼噗嗤噗嗤冒着热气,兔子精说到兴头上,忽然轻轻地“呀”了一声,匆忙站起身,去掀那蒸笼的盖子。
“我来。”宜青担心他被烫伤了手,自个儿拿了块粗布,垫在笼盖上,手腕施力,将那盖子提了起来。
一时间蒸汽全都涌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散去。
兔子精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自己捏出的兔子面团变作了什么模样,弯腰看去一一
“好肥啊。”宜青脱口而出。
那些个兔子在还是面团的时候便是圆滚滚的,蒸了之后更是膨胀了一倍,腿、尾、嘴、耳俱都看不见了,只剩下了圆润的身子。
兔子精刷的红了脸。他是按着自己的原形,还有普罗山上一众族人的模样捏的面团,没想到上了蒸笼之后还能发胖,羞赧地低下了头:“我……我不是这样的……”
他变回兔子后,虽然软毛密长,将身子包裹得好似一团雪球,但若是毛发沾了水,还是能看出精瘦的身子骨,和这些个面团相去甚远。
“你是长什么模样的呢?”宜青笑问。
“你……你见过的。”兔子精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变回过原形。
宜青道:“记不住了。”
兔子精犹豫着要不要变回原形与他看看,可变回兔子后,他的身上虽然覆着一层软毛,但还是不着寸缕。在山上与族人戏耍时不觉得有什么,当着云哥儿的面却有些难为情。
“就……”兔子精闭上眼,睫羽颤了颤,“就长成这样。”
他的指尖正对着那一笼胖成了球的面团,一脸含羞、沉痛的表情。
宜青不忍心再开他的玩笑,伸手从蒸屉上捏了一只面团,对着他道:“你做了这笼兔子,是不是还在惦记着从前我想吃兔子肉的事?”
他在看到第一只乖巧跪在对方掌心的兔子时,就依稀猜到了缘由。兔子精心思细腻,记下的事从不会轻易忘记,上回给他炖了鸡汤,这回又是兔子面团。如果他不将“此兔子肉非彼兔子肉”解释清楚,恐怕往后还会遇上许多遭。
宜青将那只还冒着热气的兔子面团递到对方嘴边,偏头笑了笑:“我想吃的,不是这只兔子。”
……
两人吃完兔子后,日头还在正中晃着。宜青出门,准备将田中剩下的稻杆抱回来,晒干了可以垫在木床上,好让过冬时更暖和一些。落衡与他并肩走着。
草屋在村头,要穿过半个村子才能看到宜青的田。往日两人来来回回从来没遇上过麻烦,这日却觉得村人看着他们的眼神怪异得很。
“云哥儿,他们为什么这样盯着我?”落衡抿了抿嘴,村人那种窥探和蔑视的视线让他浑身不适,几乎能感受到从对方身上扑面而来的恶意。这些人是章平的亲故么?兔子精只能这么想,因为云哥儿要回了自己的田,得罪了他们,才招来他们这般记恨。
他正想用窥心术看看,那名盯着他看了许久的村妇就转身离开了。
“别放在心上。”宜青不甚在意,他比兔子精更清楚人心险恶的道理,章家在秀水村是大户,难免会遇上些与章平沾亲带故的,有意同他们过意不去。
兔子精点了点头,想着将这种不舒服的事忘了也好。他才下定决心,那走远了的村妇忽的一回头,对二人啐了口唾沫:“呸!二椅子!”
这个词让宜青立刻黑了脸。
他原先拉着兔子精的手,不让对方与那村妇纠缠,此时主动松手,大步向前便要与那村妇好好说道说道。这话骂谁呢?他家兔子精平白无故就叫人骂了去,他怎的咽的下这口气?
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群顽童,将他的去路挡下了。这群顽童中最大的看起来也不到十岁,个个衣衫褴褛,一望便知是穷苦农户家的孩子,他们三三两两手牵着手,将宜青与落衡团团围住。
最皮的一个顽童朝他们吐了吐舌头,开口“呜哇”一声,带着小伙伴们唱起了童谣。
“兔儿爷,穿花鞋……”
“云哥儿……”落衡欲言又止,在他看来,宜青的脸色简直差到不能更差了。如果现在挡在他们面前的不是群顽童,而是身强体壮的庄稼汉,他没准已经捋袖子与对方干上了。
落衡心中也难受得很,但坚持牵着宜青的衣袖,小声道:“莫同他们生气,他们都还不懂事。”
“我知道。”宜青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他忍了忍,勉强换上一副还算和善的表情,从衣袖中摸出了一块兔子精烙好的干饼,弯腰拉住一名骨瘦如柴的顽童,强笑道:“告诉我一桩事,我就把这个饼给你,怎么样?”
顽童想了一会儿道:“先给我一半,否则我才不说。”
宜青掰下一半的烙饼,用的力道之大,让从烙饼断裂处溅起的碎末飞得极快,砸在脸上隐隐发痛。他举着半块烙饼,道:“是谁教你们唱的歌儿?”
“是福哥儿啦!”顽童忽然跳起身,从他手中夺过了烙饼,匆忙塞进自己嘴里,跑出几步后又回头对宜青比了个鬼脸。
这小鬼……
宜青没工夫生这群顽童的气,他板下脸呵斥了几句,半是威胁半是吓唬,把人赶了个干净。身边安静下来后,他才有心思去想那个“福哥儿”是何许人物。
落衡望了他一眼,迟疑着开口道:“福哥儿,便是往日说我……说我是……”
说他家兔子精是兔儿爷的那个混球!宜青立时想起来了,他将袖子捋到肩头,冷声道:“我还记着呢。”那人不长记性,还敢煽风点火,挑衅生事。
比起教训这背后小人,宜青更担心兔子精。只要他们两人还打算住在秀水村,流言蜚语就少不了。即便没有小人编排,日子久了,村人也会渐起疑心。
哪有两个单身的庄稼汉总是住在一间屋里的呢?况且他早说了兔子精是他远方堂弟,又哪儿有总是寄住在堂哥屋中、从不回家的亲戚呢?
“我一一”
“我有个法子一一”
两人同时开口,宜青点了点下颌,让兔子精先说。左右他的想法不会变,姑且先听听兔子精想怎么办。若是想就此溜回山上,他定然是不许的;若是打算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他便告诉他一个皆大欢喜的法子。
落衡道:“我想着,云哥儿不如一一”
66、家有仙妻22
落衡认真地看着宜青:“不如离开秀水村。”
宜青诧异道:“离开秀水村?”他只想过兔子精打算一走了之, 难不成兔子精打算把他也一起带到普罗山上?想到此后可能就要在一窝兔子中度过余生,宜青觉得……也挺好的。
落衡道:“云哥儿, 你自小上过私塾,是吗?”
“……上过。”
宜青摸不清楚兔子精为什么要提起私塾, 原主确实曾在先父的一力主张下,跟着落第秀才读过几年经。但从兔子精认识他这日起,他就是个庄稼汉,如今做农活的手艺都很娴熟了。
落衡道:“那不如离了秀水村,去考科举罢?”
宜青大惊失色:“科举?”
落衡郑重地点了点头,搭着宜青的手背,柔声道:“秀水村中的人都这样看你我, 住着难受, 可离开秀水村便无田可种,我又不愿看着云哥儿去做工、跑商。”
“云哥儿若是考了秀才进士,也算了结了先父的心愿呢。”
“再有便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兔子精的大道理说得一套又一套, 宜青这才想起来这只兔子精他不是普通的精怪, 他自小就爱听凡间的经书哇。经书可不就是那些读书人不离手的么,只怕兔子精不是想让他去考科举,是想自个儿去试试吧?
“云哥儿?”落衡看着宜青的脸色有些古怪,小声问道,“你觉得不妥么?”
宜青当然觉得不妥!非常不妥!
科举考试有多无趣,不试上一试他也能猜到了。虽说红袖/添香夜读书听上去很美好,可那书是话本小说还则罢了, 《尧典》、《禹贡》还是免了罢。
“不妥。”宜青道。
落衡还试着想劝他:“为何这么说?云哥儿这般聪慧,即便一试不中,多考两次也就能金榜题名了。”
宜青听着头皮发麻:“你高看我了。”
兔子精倒是对他信心十足,宜青看着对方亮闪闪的眼睛,就知道拿这个借口没有办法搪塞过去。他转了转眼睛,握住兔子精搭在他手背上的手,有了主意。
“其实除去科举,还有旁的法子。”宜青缓缓道,“村中的人之所以如此看待你我,不过是因着你我都未嫁娶、又长住在一处的缘故……”
他故意顿了顿,觑了眼兔子精的神色。面上看不出来什么,倒是被他紧紧攥着的手心微微发凉。
落衡咬了咬下唇,道:“云哥儿是想……?”
宜青道:“嫁娶且不提,你我只要分开住,他们指不定便没那么多闲话可说了。”
兔子精洁白的齿尖在唇瓣上磨了又磨,似乎很想说些什么,又忍着没有说出口。
宜青趁热打铁:“如今拿回了田产,家中也有些闲钱,趁着冬日农闲的时候,正好再另起一间屋子。到时我便搬过去一一”
“不许搬。”
宜青笑道:“不许?”
兔子精点了点头,眼睛红得好似跟看见了萝卜似的:“不许。”两人还站在村中,他不能发作,手上一用力便把宜青拉得一个踉跄,几乎是连拖带拽的将人朝来路走去。
兔子精越是生气,宜青嘴角的笑意就越明显。他认识对方那么久,对方的脾气就好像是只真的兔子一般又乖顺又温和,连脸色都不曾与他甩过,更别说这样急切暴躁了。
仅仅是和他分开住,就这么难以忍受吗?
兔子精将他一路拖回了草屋中,徒手掰断门栓,回身用双手压合上了木门。与木门一道被他压在身下的还有宜青。
宜青听着兔子精吭哧吭哧喘着粗气,那可能是因为一路疾行又用了大力气后的喘息,但他更愿意相信这是对方当真生气了,又气又急,以至于暴躁的神情藏都藏不住。
“这么生气吗?”宜青想伸手摸一摸兔子精的耳朵,给他顺顺气,对方却不许他动弹分毫。
“云哥儿。”落衡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许盖新房,不许搬出去,不许……”更不许娶别人。
宜青问:“为何不许?”
“因为……因为……”
兔子精想说因为他心中酸酸胀胀的难受。其实这感觉早就有过了,村中年轻的姑娘多看云哥儿两眼的时候,他就浑身上下不得劲。
迎着对方探寻的目光,落衡抿唇道:“盖新屋是笔不小的花费,不若多拿些银子买种子,来年多种几亩田的好。嗯……搬了出去,也是不便,得两个灶子开火,又浪费柴……”
他想方设法地找着借口,说完一个便觉得站不住脚,又急着再辩解两句。
宜青被他制住不得动弹,但眼睛还能眨上一眨,有理有据地反驳道:“瓜果种子我与王大壮商量过,来年两家合买,价钱能便宜不少,用不着担心。至于生火做饭,新屋不开火便是了,我来你这儿蹭一顿饭,总没人说闲话罢?”
“那、那……”
落衡将一口白牙咬得嘎嘎作响,宜青有些担心他将牙口咬碎了。看着对方急红了脸的模样,他心中也舍不得,要是把他家兔子精给急坏了怎么办?
宜青眨了眨眼,笑道:“那我还是去考科举好了。”
落衡一喜:“啊一一”
“那样也好呢。你听过凡间的曲儿不成?但凡高中状元,皇帝总是要钦点个驸马的,到时候又是春风得意披锦袍,又能娶个公主洞房花烛……”
“不、不许!”兔子精这回当真给逼急了。他连和云哥儿分开住都不愿,要是对方另娶一房美娇妻,他、他就……
宜青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兔子精的脸色。他看着那张脸涨得通红,及时收了声,但还是没能阻止暴跳如雷的兔子精扑将上来,在他脸颊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不只是脸颊,只要是对方能下口的、方便下口的地方,全都被啃了一遍。兔子精像是把他当作了一只巨大的萝卜,咯嘣咯嘣咬得起劲。双唇这样柔软又湿润的地方,自然是重灾区,他都尝到被咬破皮之后在舌尖泛起的血腥味了,对方还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兔子精在糟蹋完他的脖颈后,顺势扒开了他的衣襟,张口朝下一咬一一
“嘶一一”宜青红肿的双唇总算得了空,“你咬哪儿呢!”
兔子精也不知道自己咬的是哪儿,他只想着把身前的人连皮带肉都吃到腹中才好,免得叫什么娇滴滴的公主给拐走了。云哥儿、云哥儿只能是他的!别人想都别想!
他怒冲冲地龇起牙,在含入口中的软肉上磨了一磨。
宜青可算是知道什么叫自作自受了,要不是他先起了意,想逗逗这只兔子精,哪能把人逗红了眼,遭如今的罪呢?
“你有没有想过,”宜青亡羊补牢道,“为什么不许我搬出去住,也不许我去考科举了?啊……”末了是没忍住那酥麻又涩胀的痛感,低呼了一声。
落衡没想过。所以这话成功让他松了口。
宜青松了口气,赶忙道:“你只不过是想和我在一起罢了!”
不管是不想云哥儿搬出去住,还是不想云哥儿另娶他人,都是因为不愿意看着两人之间被隔开了距离。他还是想着能在云哥儿醒来时就给对方煮好热乎的早饭,想在变天的时节给他添上几件合身的衣裳,想灭了灯之后悄悄依偎在他身边,趁着他睡着时偷偷与他亲嘴儿……
兔子精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愣愣道:“我是想同云哥儿在一块。”即便是要离开秀水村,去县城、去州府,考科举、跑商、打些散工,他都想待在对方身边。
“什么人能一直待在一块儿呢?”宜青循循善诱道。
兔子精沉默了,显然他猜不到答案。
宜青只得对着这只脑筋笔直得转不过弯来的兔子精直说:“除非你愿意嫁了我,夫妻方能白首偕老。”
兔子精愣了好一会儿,才道:“可那样,他们不是更要说闲话了?”
“那就不叫闲话了。”宜青笑道,“那就是实话。”
“你愿意……让它变成实话吗?”
兔子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伸手把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按了回去,然后定定地看着被他生啃了半天的人。他还在普罗山上的时候,就想着要等到一个人。他想他可能、大概、兴许、肯定是等到了。
宜青耐着性子等兔子精的回答,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就不信对方还不明白。
他等了半晌,等来的是狂风骤雨般的亲吻。
对方羞红着脸,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蹭,小声说出了让他如闻惊雷的话:“云哥儿,我好像、好像能发情……生崽子了……你要、你要帮我……”
宜青:“?!”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兔子精俯趴在他心口,说话的声响轻不可闻,但微弱的震动好似能穿透胸前,麻痒一直蔓延到心尖儿。
“愿意陪着云哥儿。”很久。
67、宠冠六宫01
【可攻略角色:落衡】
【当前好感度:100】
【解锁成就:牛刀小试】
【副本通关...自动存档中...游戏完成度:3/13】
【开启副本:宠冠六宫】
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床头, 将窗外的霜枝映得如同覆雪,也让这间本就破败陈旧的屋子愈发冷冷清清、凄凄惨惨起来。
宜青看着月光, 一时有些发愣,总觉得耳边还都是那只兔子精和他低声说着的话。兔子精说他们族中的长辈, 好多得道成仙之后都跑去了月宫,因为那里头有位捣药的前辈可以照拂一二,免得人生地不熟的被欺负了去。
他盯着圆饼似的月亮看了许久,想着也不知兔子精的那位老祖宗如今是不是还住在上头。他更想知道的是,兔子精有没有跟着他来到这个世界呢?
“还搁那儿傻看着呢?”一道尖细的声音在房中响起,“看再久又有什么用?被打发到了这尚衣局,难不成还想着有出去的一天么?”
宜青回头看去, 这间逼仄简陋的屋子里摆着两张木床, 那道声音的主人正倚在另一张木床的床头,满脸嘲讽地看着他。对方是个年纪轻轻的男子,长得倒是唇红齿白,但眼角斜飞、眉目细长, 看着便是一副刻薄样。
宜青没应声,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和对方一样,穿着的都是灰黑色的宫袍,质地粗糙,是下等宫人的穿着。
那人显然十分嫌弃这等衣裳,一边脱着外衫一边抱怨道:“拿什么破烂料子来打发老子?老子从前也阔过呢,储秀宫哪一个采女的衣裳不比这样的好……”
宜青看他毫不顾忌地露出了白花花的胸口,立刻偏开了头。这个动作招来了对方的又一阵嘲笑。在对方的嘲笑声中, 他总算暂时压下了心头的愁绪,想起这个新的副本世界是怎么一回事了。
副本叫“宠冠六宫”,可惜这说的是剧情中后期的状态,在剧情线一开始的时候,原主还是个因为得罪了宠妃被打入尚衣局的小可怜。直到邂逅女主,被女主一眼相中,才走上了称霸后宫的道路。
可是……
女主原本的人设是平定四国纷争、一统天下的霸道女帝,故而她的后宫中全是各色男妃,现在呢?
“问……问你一件事?”宜青试探着对同屋的那人道,“宫中可都是与我们一样的人么?”
对方冷笑一声:“呵,哪能呢?你我可不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其他人顺顺当当的,没准这时已经离了储秀宫,得封了才人美人呢。”
宜青道:“我是问……宫中可都是男子吗?”
“你怕不是洗衣裳洗傻了吧?你得罪的韩淑妃可不就是韩国公的嫡女么?”
这人的声音细细的,说话时又不自觉带上嘲讽的调子,听着极不舒服。宜青想着他会得罪了人,被打发到尚衣局来,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奇怪。
也许是看宜青沉默寡言,二人的处境又是半斤八两,那人觉着找到了一个好倾诉的对象,滔滔不绝地倒起苦水来。
宜青听他车轱辘般说了一大通话,勉强知道了自己想弄清楚的事。如今的皇帝是个男子看来他家女主果然还是毫不意外地性转了可这后宫中男女皆有,据说是因着皇帝小时看相,被前朝钦天监监正相出了是凤命,一朝清鸣便可为天下共主,只是要调和阴阳,这江山才能坐得长久。是以皇帝坐稳江山后,充实后宫时除了征召良家女子,也往宫中收了不少正当龄的男子。
这人名唤清渠,家中在州府做官,为了能向上再爬几步,便商量着将幼子送进宫来,若是侥幸得了皇帝的宠幸,可不就能鸡犬升天了么。
“你说说,这深宫是人能待的地方吗?”清渠翘着手指,看着指头上磨出的水泡,愤愤不平道,“我一介堂堂男子,考取功名、上阵杀敌,哪样不比以色侍人强?”
宜青瞟了眼他的小身板,心想能不能考取功名还二说,这人要是上阵杀敌,十有八.九得马革裹尸还。
两人的木床正挨着,清渠说得起劲,便掉了个头,换到了与宜青相近的一头,道:“你呢?你是什么来头?说与我听听,解个闷呗。”
他趴在床头,半个身子都探到了宜青的床上。宜青往后避了一避,才缓缓道:“我名唤碧梧,是南疆人……”南疆是个偏僻的小国,一向依附于中原王朝,年年朝贡,岁岁称臣。原主便是南疆进贡到宫中的“贡品”之一,往后这个身份能给他带来诸多便利。
宜青说到南疆时,清渠一惊一乍地呼了一声。
“怎了?”宜青看向他。
清渠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笑道:“你的名儿取得可真好。梧桐栖凤呀,皇上是凤命,与你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了。”
梧桐栖凤么?宜青被他说得面上一红,随即觉得是自己想多了,清渠看着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兴许还没开过荤呢,哪能像他想得那般……
“你怎的脸红啦?”清渠凑上前来,盯着他道,“被我说中了不曾?你是不是也梦着过与皇上一一”
宜青喝止道:“你说什么呢!”
清渠面上笑嘻嘻道:“别害羞呀。这宫中谁不想着与皇上春风一度呢?就说我,我当初被爹娘送来宫中,也是哭天喊地说着不愿屈居人下呢,可真见了皇上一面,又觉得要是遇上的是这样的人,屈便屈呗,还是我赚到啦。”
“你……你与他?”宜青万分纠结,他虽然想过皇帝坐拥后宫三妃六嫔七十二宫,总不能还守身如玉,但真听得有人与他共赴过云雨,心中还是别扭得紧。
清渠闻言面色一沉,道:“没呢。不过是当日入宫,远远望上了一眼,那可真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你不曾见过么?”
宜青摇了摇头。原主入宫时,皇帝正巧在为江南税务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无暇留心后宫。
“唉。”清渠叹了口气,可神色明明是幸灾乐祸的。
宜青与他说了那么一会儿话,看出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其实心思并不深沉,只是有时说话太过尖酸,容易引人生厌。若是深交,便也觉得对方坦率地有些可爱。
宜青附和道:“没能见皇上一面,着实可惜。”
清渠眼珠子一转,似乎是想安慰他,说出来的话却依旧不如何好听:“来了这尚衣局,连个品阶高些的公公都见不着,哪还能见着皇上呢?不过也不是全然没了机会,你我被打发来了这儿,可储秀宫的名录上还没被除名,万一皇上哪天一时兴起,从名录中挑个宫人侍寝,可不就能见着了吗?”
话虽如此,可侍寝之人通常都是有位分的妃嫔,也只有她们才会有足够的财力打点皇帝身边的近侍,好在翻牌子的时候使些小手段。皇帝通常也不会去翻看储秀宫的名录,真要翻了,名录上少说也有几百上千个名儿,哪里能那么轻易就点到他们呢?
清渠说着自个儿的脸色也颓丧了下来,无精打采地趴在床头,把日渐粗糙的手心在被褥上搓了搓:“就算真见着了皇上,我这双手都能把他老人家给吓着了罢?”
宜青的双手比他的看着还要凄惨一些,除了粗糙的肌肤外,还被冻裂了好几道口子,看着红红白白的,好不可怜。尚衣局可不管是寒冬还是酷暑,总有贵人的衣裳得由他们这些苦工清洗。冬日里一整天将双手浸在冰水中的滋味本就难以消受,更有些因得罪了人被打发过来的,会被额外“照顾”,苦活儿累活儿几乎做到天黑也做不完……
宜青显然就得到了这样的格外关照。他用左手手指轻轻戳了戳右手手背上的冻痕,痛得吸了口冷气。
“哎,你等等。”清渠见状,翻身下床,从角落的柜子里翻出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又捣鼓了好一阵子才拿出一管药膏,别捏捏捏地走到宜青床边,伸出手道,“喏,给你。”
“不妥吧。”宜青猜到那包裹中放的都是他的私财,平日定然看重得很,不然也不会包得那么仔细、藏得那么用心。现下他们被发配到了尚衣局,能拿到的好处就更少了,全得指望这点积蓄过活。
清渠眉头一跳,道:“说了给你你就接着,矫情什么?快快快,想冻死我不成。”
他下床时只披了件单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宜青只得接过药膏,诚恳地道了声谢。
清渠爬回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