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转身离开,到咨询室等他。庄奕去厨房冲了两杯巧克力,给寻聿明一杯,留给方不渝一杯,自己只喝水。
他们刚在沙发上落座,方不渝便跟来了,他脸上的痕迹被凉水冲得七七八八,只眼圈还红肿着,领口打湿一块,看起来更显寒酸。
寻聿明朝他招招手,道:过来坐。
方不渝颇有些局促地走过去,一言不发地坐进单人沙发里,与寻聿明并排挨着。庄奕给他热巧克力:喝了它,甜食能让你感觉好一点。
谢谢。方不渝接过杯子,却没动,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
不用客气。寻聿明道,薛珈言怎么样了?他还认识你吗?
方不渝低低头,下巴抖了抖,有时候认识,有时候不认识了。我前天去看他还好好的,今天下午过去,他愣了半天才想起我是谁。跟他好好说着话,他突然就看着我不动了,反应一会儿,又正常了。
寻聿明看看庄奕,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又问:那这之前有发生过什么事吗?
没有。方不渝摇摇头,眼睛里水光氤氲,泪珠随之抖落。
庄奕抽张纸递过去,他接过吸吸鼻子,道:哦对了,今天上午他爸爸来了,还和刘大夫在走廊里说了一会儿话,我偷听了几句,他是想让刘大夫继续给珈言治病。
方不渝好容易求动寻聿明,怎肯换回刘洪祥,我怕他们真换医生,所以下午趁着他妈去买饭,进去看了看他,叫他千万别答应。没想到,他就恶化了。
他爸为什么这么做?庄奕想不通,刚才他妈闹出那么大动静,就是不想让寻聿明走,又怎会主动换医生,难道,他爸妈意见不一致?
寻聿明也这样认为:肯定是,只有这种解释。
可他爸为什么呀?方不渝也不解,难道他不想让珈言治好病吗?还是他不信任寻大夫?
不会。庄奕双腿交叠,靠着沙发背道:且不说明明的声望地位在这儿摆着,薛珈言当初可是刘大夫开的刀,他现在变成这样,虽说手术有风险,但和主刀大夫的技术也很有关系。
否则世人都不傻,为何人人得病都想找权威专家看诊?究其缘由,医生始终是个技术活,经验、能力、天赋、熟练程度对预后效果都至关重要。
有的人譬如寻聿明,天生该吃这碗饭,他一双手灵巧自如,其精准度、稳定度,都是寻常人勤修苦练也追不上的。
何况,即便没有这些,单凭他的努力程度,普通人也难以望其项背。
高中时,他每天凌晨四点起床,躲在男生宿舍的公共卫生间里背化学方程式;大学时,他东奔西跑参加各种竞赛测验,课余时间还要打工赚钱;博士时,他日复一日泡在实验室里,几乎没有一点个人时间;工作后,他整整四年半没有休过一天假,经常发着低烧还在医院里忙碌,实在累得走不动,才去休息室躺一会儿。
是这些,使他年纪轻轻便跻身于顶级医生行列;也是这些,让他荣获菲尔德奖登上事业巅峰。风言风语的人,永远只会空口说白话,但现实生活只认行动。
寻聿明对自己的水平有着绝对自信,并非他狂妄自大,只是有充分的自知之明。他既不会忽视美化自己的缺点,也不会过分谦虚,对自己的优点三缄其口。
只有我能治得了薛珈言。 他直言不讳,他爸妈如果不傻,就不会在找到我以后,再换别人。
方不渝一脸难以置信:所以他爸爸是不想让他好了吗?
世上真有不惜自己儿子健康的人吗?
他图什么啊?方不渝不寒而栗,握着杯子的手不住颤抖,我不能让他害了珈言!
庄奕沉吟片刻,忽问:我记得你说,他父母生意失败以后,就开始跟你联络了,是吗?
方不渝颔首道:嗯,他妈找到我,说特别想珈言,让我帮他们mǔ_zǐ修补关系。但珈言和他父母关系一般。
他们从小就偏心他弟弟,当初对我也不好,说了好多难听的话,珈言说什么也不愿跟他们和好,还说了我一顿。
寻聿明本想说你早该听薛珈言的,但怕刺激到方不渝,便没有作声,只听庄奕道:我不能肯定他爸的想法,但有一点,倒是事实。
什么?方不渝问。
如果薛珈言的病治不好,或者继续恶化,在法律上,他就会成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庄奕怕方不渝接受不了,放缓语速,温声说。
他没有合法的配偶和孩子,一旦丧失行为能力,法定监护人只能是父母。而法律规定,监护人有权处理被监护人财物。你不是说,他们家今非昔比,已经落魄了吗?
方不渝闻言,怔怔许久,像只漏气的皮球,整个人跌坐在沙发里。
寻聿明拍拍他肩膀,安慰道:他也只是猜测,你
不是。方不渝颓然道,他说得没错,之前珈言妈妈跟我说,他爸在外面欠债了。肯定是这样,没错!他们怎么能这样,珈言可是他的亲儿子!
庄奕叹了口气,想去院子里透透气,恰好王昆仑提着只公文包来敲门。他将事情简单介绍一遍,听王昆仑道:我去找你们院长谈谈,你们这段时间尽量别跟对方家属见面,省得麻烦。
用我跟着去吗?寻聿明出来问。
不用,我代理了。王昆仑笑笑,径自去了病房楼。
庄奕看看表,已经十点半了。
经薛珈言母亲一闹,寻聿明也没值成班,老陈已经安排了别人去科室。庄奕拿起车钥匙,道:小方,你最近先别去病房楼了,等律师那边谈好了再说。你休息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咨询室二楼有间休息室,方不渝最近暂住在里面,庄奕看他这样无所事事不是长久之计,便让他白天帮忙整理文件资料,和前台一起工作,算是半个员工。
寻聿明等他上楼,关上灯,和庄奕开车回家。
临睡前,庄奕将那封申请书套上个信封,扔进了邮筒。英国那边的检测中心效率很高,不出一周,就将结果快递了回来。
邮递员来的那天刚好是周一,寻聿明在医院上手术,庄奕接到电话,独自赶了回来。他拿到信封没有拆,也像当初的寻聿明,开着车兜兜转转,去了附近一家教堂。
庄奕没有宗教信仰,站在神圣空旷的大厅里,面对着高高在上的十字架,想祷告,竟然都不会。他思来想去,无论结果是好是坏,对他而言,总是坏的。
他宁愿自己代替寻聿明受苦,也不希望他得病,可若他没有致病基因,就说明他真的不想与自己复合,没有苦衷顾虑,只是不爱了。
算到今天,这题依然无解。
庄奕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堂里,看着手里的信封,踌躇半日,还是撕开了它。
纵然要死,也得死个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宝宝们的打赏和评论,虽然没有挨个回复,但每条我都反复阅读了。
安利下接档文《之死靡它》(名字可能还会改),斯文败类x叛逆少爷,师生文,求个收藏。
这本还没进入完结期,别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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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真相(三)
先生,这边。
服务生撩起卷帘, 稍稍弯腰, 朝里打个手势。
寻聿明迈步上楼, 跟在他身后问:是庄先生订的桌吗?
他今天上午有手术, 一直没看见庄奕, 中午去咨询室吃饭,听方不渝说,庄奕在城东十里牌坊的一家会所订了包厢,要请他吃饭,让他晚上下班后跟陈霖霖过去。
陈霖霖急着找丛焕,将他送到会所门口,便先行一步。寻聿明只得自己进去,这家店装修得富丽堂皇, 看起来价格不菲,今天不年不节, 庄奕好好的怎会请他来这里。
服务生穿着黑西装, 笑得落落大方,羊毛出在羊身上,单是这架势看着都肉疼,还不知要花多少钱。
寻聿明跟他穿过花园上空的露天连廊, 来到后院二楼的一间包厢前, 侍应生替他推开玻璃大门,道:庄先生一会儿就来,这是他订的包厢。您稍等一会儿, 有事可以按铃叫我们,打电话也可以。
他指指右手边扇形小桌上的电话,关门退了出去。偌大的包厢里只剩一人,寻聿明皱着眉打量一圈,对面是间小小会客厅,桌椅陈设透着南法风情。他转过隔断,旁边是一张长长的餐桌,上面已经摆好酒水。
既来之,则安之。
寻聿明百无聊赖,等待的功夫,启开红酒瓶,给自己甄了一杯波尔多。自从胃出血后,庄奕天天鹰一样盯着他,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喝酒。
波尔多滑过嗓子,喉结随之滚动,寻聿明不由皱了皱眉。酒是好酒,可惜他不太喜欢。喝了八年多的酒,他还是偏好浓烈刺激的劣质波本,或者一口下去能点燃食道的杜松子。
一杯酒饮进大半,脸慢慢热起来,寻聿明拉拉衬衫领口,从佐酒的小食盘里捡了颗草莓吃,抬头瞥向挂钟,八点十分。
再等片刻,酒又下去半杯,玻璃碟子里连巧克力残渣都被他打扫得一干二净。庄奕来时刚好八点半,进门一看,寻聿明乜斜着眼趴在桌子上,已然微醺。
谁让你喝酒的?拎起酒瓶晃了晃,庄奕双眉一轩,戳戳他脸颊问:醉了?
没有。寻聿明晃晃手,眼前人一根脖子上顶着俩脑袋,笑道:好像有点儿了。
庄奕暗暗叹口气,招来侍应生,让他出去买盒醒酒药,再跟厨房要碗甜汤。服务生应声出去,他将寻聿明拖起来,抱到沙发上,去卫生间涮了块凉毛巾给他擦脸。
我没事儿。寻聿明酒量不差,红酒度数也不高,他坐起身,自己捂着额上的毛巾,问道:你找我什么事?何必上这儿来,回家不能说吗?
我庄奕本是来借酒浇愁的,没想到一瓶存了几年的波尔多,被他捷足先登。有事跟你谈,这里私密性好。
这里又花钱,家里多好。寻聿明伸手去倒水,探着身子挣扎半日,又晃晃悠悠跌回沙发。
庄奕按着他的手,给他倒杯锡兰红茶,将那只描金骨瓷杯凑到他唇边,喂他喝了一口。
寻聿明枕着只圆柱形抱枕,一手搭在额头,一手去摸庄奕的掌心,笑得灿若桃花:你要跟我谈什么?什么,我都告诉你。
庄奕一怔:你醉了。
才没。寻聿明小嘴一扁,冷冷清清地嗤了一声,我酒量好着呢。
庄奕笑笑,解下腕上手表,俯身贴到他面前,与他四目相接,彼此注视着对方眼里的倒影,是么?那我现在做什么,你还能分辨吗?
我能啊。寻聿明歪着脑袋,想了想,道:你解开了我的纽扣,你为什么要解开我的纽扣?
我有吗?庄奕勾勾嘴角,指尖轻挑,又解开一颗。
寻聿明锁骨一凉,忙捂住自己领口,正色说:啧,别动。
不动怎么擦?庄奕拨开他的手,拿起毛巾给他擦了擦脖子。
凉水冰得他一激灵,可划过皮肤的指腹却是烫的。寻聿明忍不住轻轻颤抖,蜷成一只虾米,侧着头看他,眼波横斜,眉目如烟,一双漆黑的瞳仁里蕴藏着百般情愫,水汪汪地望过来,看得人浑身燥热。
庄奕喉结滚了滚,丢下毛巾,起身去开门,侍应生刚好来送药。他接过东西,吩咐厨房上菜,回来说:把药吃了,以后再叫我看见你喝酒,我就
就怎样?寻聿明挑衅地看着他,能怎样?
我就告诉外公,庄奕笑得无赖,让他罚你站。
寻聿明低低哼一声,仰头吃了药,自己抱着一碗醒酒甜汤慢慢地喝。
不久,侍应生带人来上菜。庄奕拉开椅子,示意寻聿明入座,自己坐到他对面,道:都是你爱吃的,过来吧。
你到底有什么事?寻聿明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只茄汁虾,慢慢悠悠地咀嚼。庄奕却不吃,给自己倒杯红酒,轻摇两下,抿了一口。
果然红酒还是更适合他,无论是长相气质,还是言谈举止,似乎都更相配。寻聿明暗暗地想。
我前几天去看外公了。庄奕淡淡道,他最近状态不大好,听护工说,吃饭偶尔会噎食,需要小心照顾。
寻聿明一惊,忙问:外公犯病了吗?医院怎么没跟我打电话?
这种病现实中往往犯一次严重一次,外公一直靠药物控制还算正常,但随着年纪增长,各项功能退化,势必会越来越糟。他上次去疗养院还是假期结束那天,外公精神看着还不错,这几天医院事情多,一直没来得及再去。
那倒没有,我只是和护工聊了几句。庄奕道,这种长期服药的病人,晚年基本都会有点并发症。精神科也一样,药物副作用导致的锥体外系反应,往往会引起噎食。
神经科他不十分了解,但精神科的内容他知之甚详。
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把外公接回来住。庄奕又啜一口红酒,问他:你觉得呢?
我也想。寻聿明捂起脸,叹了一声,可是我工作太忙,外公自己在家,我实在不放心。
可以请护工来家里。庄奕温声道,我时间弹性,也可以照看。
寻聿明不等他说完,断然拒绝:那不行。
他自己的外公他自己照顾,纵然庄奕愿意帮忙,他又怎能麻烦他。
你到底什么时候庄奕下颌线缓缓绷紧,捏着酒杯的手微微发白,顿了顿,他道:什么时候才肯拿我当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