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低垂着头,隔着老远瞧不清面目,只觉得身影格外落寞。
你去。寻聿明手指一摆,在徒弟面前很有导师气势,把他请过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好嘞。岑寂抱起病历,大步而去。
片刻后,他带着人回来,寻聿明冲他们招招手,坐到了走廊边的长椅上。重症监护室外通常没什么人,最是安静,很适合谈话。
一段时间不见,那人形容愈发憔悴,两只眼深深凹陷,瘦得脸无二两肉。
坐吧。寻聿明指指身边的空位,他便斜斜坐下,大半个屁股都悬在外面,只蹭着一点椅边。
岑寂看不下去,一把将他推进去,道:你怕什么,我们寻大夫又不会吃人。
那人讪讪一笑,没作声。
寻聿明也笑,问道:你贵姓?上次都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
哦我免贵我叫方不渝。他语无伦次地介绍自己,一面说一面偷偷觑着对面,生怕开罪这位专家,捏着衣摆的两只手用力得发白。
你别紧张。寻聿明温声说,我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一直在外面坐着?要是没有陪护床,我可以让护士长帮你调一张。
不用不用。方不渝连连摆手,我我不进去。
寻聿明近距离观察他,才发现他五官其实很清秀,若不是瘦脱了相,想必也是个飞扬俊俏的少年。我现在已经是你家属的主治大夫了,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跟我说。
方不渝愣了愣,看着他,眼里的欲望一闪而过,他心动了:我晚上能去看看他吗?
谁?寻聿明没明白。
岑寂蹲下身问:你是说想看你家属?
自家人探视,哪里还用征得医生同意?
方不渝垂下头,抿了抿干燥起皮的嘴唇,说:他家人在这里,我白天进、进不去。
寻聿明隐约猜到一点,问他:所以,你让我看的那个人,他其实不是你家属,对吗?
岑寂与他对视一眼,追问:是不是那人家属在,他们不让你进去探视?
方不渝闻言,眼里顿时蓄满泪光,颔首时,一滴泪便随着动作掉了出来。
寻聿明见他抬手去抹,眼泪沾得到处是,那张被风吹皴的脸经水一搓,愈发不忍看,便掏出兜里的纸巾想帮他擦擦。
方不渝的眼泪止不住向下落,连日积压的情绪喷薄而出,见寻聿明伸手过来,还以为他要搂自己,忙捂着眼睛低头躲开,趴到自己膝头抽抽噎噎起来。
寻聿明一怔,拍拍他的背,劝道:你别太难过了,有什么困难说出来,我们帮你想想办法。
与此同时,庄奕走出楼梯间,恰巧看见这一幕,从他的角度望去,方不渝明显是趴在寻聿明腿上,而寻聿明还爱怜地拍着他的背,一副心疼不已的表情。
他沉着脸转过身,想离开又怕寻聿明不知道自己来过,重重咳了一声,按下电梯健,站着不动,余光不停向后瞥。
寻聿明听见动静,冲他喊道:哥庄奕!
电梯门叮一声拉开,庄奕不敢进,装模作样地转过身,冷声问:做什么?
第47章 上兵伐谋
寻聿明叫住庄奕,跑过去说:我想求你件事。
电梯门缓缓关闭, 庄奕分明不愿进去, 却还是抬手拍亮了开门键。什么事?他一眼也不向后看, 只是背对着寻聿明。
你来。轻轻一扯他的衣摆, 寻聿明冲他温和一笑, 带他往长椅边走。
庄奕左手插着兜,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走到方不渝跟前,颇有几分轻蔑地低头扫了一眼,催问:到底什么事?
寻聿明扶起方不渝的肩膀,给他介绍:这是庄医生,你和他聊聊好吗?
方不渝还未开口,庄奕先哂笑一声, 歪头看着寻聿明,仿佛在说:你让我聊我就聊, 你以什么身份拜托我?
你帮我问问他, 行不行。寻聿明凑到他耳边,悄声道:我没你那么多谈话技巧,问不出事情来。
可以。庄奕记恨着刚才那个拥抱,点点头, 道:让他去咨询室签合同吧, 看着你的面子,明年一月三十号我有半天时间。
寻聿明一怔,将他扯远些, 皱眉道:就不能现在问问他吗?我只想了解了解病人和他的关系,这对治疗是有帮助的。而且你看他,多可怜,我怕他出事儿。
抱歉,庄奕扯扯嘴角,摊手说:那与我无关。
刚才在电梯里还款款柔情似水,现在却句句锋芒带刺,寻聿明真的猜不透他: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庄奕一脸云淡风轻,皮笑肉不笑,我该怎么吗?
你别阴阳怪气的好不好?寻聿明心里那点求人的卑微被恼火代替,冷脸道:算了,当我没说过,你回、回去吧,不麻烦你了。
他将庄奕晾在原地,到岑寂跟前问:他家属病房是哪间?
在1627,1627!方不渝睁着一双死里求生的眼,一瞬不瞬地仰望着他,生怕错过机会。
16楼?寻聿明双眉一轩,暗自惊讶。
许多人都迷信,俗语说病笃乱投医,即便平时不信邪,得了病也不由得不忌讳。十六这个数正好占着事顺两个字的彩头,自然是最吉利的楼层。相比之下,在生死面前,十八反倒不重要了。
因此十六层住的人都非富即贵,vip病房一夜千金,高干病房更是给钱也挤进不去。方不渝穿戴寻常,寻聿明没想到,他家属居然是个有来头的。
这若是在普通病房还好,十六楼倒不容易办了,那种地方二十四小时都有特护看着,很难偷偷带人进去。
庄奕瞥他一眼,面无表情道:1627是薛珈言那个病房?
是是啊。方不渝明显一愣,起身问:你认识他?
不熟。庄奕低下头,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映照出寻聿明的脸,他的神色明显带了惊讶,眼神躲躲闪闪地看向自己。我母亲之前住1612,和他对门。
寻聿明经他一言提醒,忽然想起之前秦雪岩住院时,是陈院长亲自给他们调的病房,那庄奕想必有办法带方不渝过去,起码值得一试。
但
他看看庄奕,没好意思开口,方才已经闹得不愉快,现在怎好再求他。何况方不渝和自己非亲非故,力所能及帮帮忙也罢了,为此麻烦庄奕他也难以启齿。
我问问陈院长吧。寻聿明道,要是他同意,就让岑寂带你进去,不过允许谁探病,终究是家属和病人说了算。总之,我问过再说。
谢谢你!方不渝大喜,激动之下握着寻聿明的手,久久不肯松开,只要他家人不在,他一定一定会见我。
这段时间他天天守在医院里,却只能用手机和薛珈言联络,两个人偷偷摸摸地发短信。可薛珈言的忘性越来越大,最近几天给他发消息时常不回,方不渝慌了,如同一个溺水之人,忽然抓住寻聿明这棵稻草,死都不肯再放手。
我知道了。寻聿明也没想到,他恻隐之心偶动,竟招来一个甩不脱的小麻烦,回头吩咐岑寂:你带他食堂吃顿饭吧,刷我的卡就行。
方不渝走起路来摇摇欲坠,仿佛吹口气便能飞起来,长此以往,恐怕还活不过薛珈言。
寻聿明送走他,又问庄奕:你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个饭。
客户预约排到明年春天的大忙人,能否赏光赴个约,寻聿明可没把握。
庄奕看看表,颔首问:去迟归那儿?
我可吃不起。一餐饭吃掉他大半个月工资的地方,寻聿明想起来就肉痛。
换我请?庄奕与他走楼梯下去,到停车场,摇摇钥匙问:怎么样?
寻聿明真心实意请客,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能答应:我请吧,就去他家好了。
庄奕笑笑,开车去了三门汀,寻聿明一路沉默,二人谁都没作声,气氛略显尴尬。
这个时间店里没别人,他们停下车步行进去,见海蓝蓝正坐在大堂中央的黄金樟前写作业,长桌不算宽,迟归长腿交叠坐他对面,一边拨弄着青花瓷盆里的莲子,一边指导他做题。
见二人过来,迟归头也不抬地道:今天只有汤粉。
庄奕坐到海蓝蓝身边,捏捏他脸蛋,笑说:反正是来吃霸王餐,有什么吃什么。
你看着蓝蓝。迟归端起盆子,冲寻聿明点点头,径自去了后厨,很快又端着两碗汤粉出来,示意他们躲远点,别打扰小孩学习。
庄奕捡个座坐下,搅了搅碗里的扁粉,问道:有话要说?
红烧牛肉的码子平平无奇,上面撒的一把紫苏叶倒还清香。寻聿明也搅搅,低头吃了一口,那肉一半是沫,一半是块,味道和口感兼顾,咬一下纤维都还连着,牙齿一碰又即刻断开,再一抿,已然化了。
寻聿明吃了两口,抽张纸巾擦擦嘴,四顾一望,迟归和他们隔着一扇竹子围屏,顺着缝隙只能瞧见一丝影子。他也不怕丢人,起身向庄奕鞠了一躬。
庄奕愕然,你做什么?
对不起。寻聿明眉心微蹙,郑重其事,我给你道个歉。
道歉?庄奕狐疑不解。
寻聿明坐回沙发上,盯着他说:我这段时间心志太软弱了。其实我也没想到,回国能遇见你,竟然还会和你共事。如果我知道,我不会回来的。
我原本以为,咱们不是恋人了,当朋友也行。我也一直很小心,不想给你什么错误的信号,让你觉得我有和你暧昧的意思,去你家住也是权宜之计,我觉得我能和你保持距离。
但是我错了。他叹了口气,捏着太阳穴说:我既然不想跟你和好,就不该和你走这么近,现在弄得你浮想联翩,我又不能答应你,这就很不地道了。
庄奕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听他继续道:我知道说这些没用,但接近你,我不是有意的。
那个吻,那句追求,今早在电梯里那一段时间的拥抱,都让寻聿明后怕不已。他发现不知不觉间,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了。事实上早在遇见庄奕那一刻,一切便已失控,只是他过于自以为是,认为自己能把握好分寸。
现在证明,他不能。
说完了?庄奕倚着沙发靠背,静静看着他。
寻聿明没说完,他今天叫庄奕出来,是想开诚布公地谈谈,讲清楚自己的态度,希望能将事态控制在一个安全范围之内。他不可能答应庄奕的追求,前提摆在这里,没必要让庄奕白费力气。
可真面对庄奕,他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措辞才好:我你先说吧。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庄奕面色如常,看不出一分一毫的情绪,就事论事,是我给你压力了,我很抱歉。
但是,他话锋一转,续说:有几件事要讲明白。首先,你没有给过我错误信号。
他何止没有给自己错误信号,恰恰相反,他的信号清晰而明确,自重逢以来,他满脸都写着三个字:不可能。不可能复合,不可能谈感情,不可能昨日重现。
你不用自责,就算真有信号,也一直是我在释放。庄奕条清缕析地说,其次,我们接近,是机缘巧合,也是我有意促成。
寻聿明总不可能辞职,且不说他和医院签过合同,即便没有,也没必要因为躲开庄奕就放弃工作,未免太幼稚,也太刻意。
庄奕的事业重心在这座城市,他一样不能一走了之。面对寻聿明的困难,他更没法无动于衷,比如这次,将受到威胁的寻聿明带回家,那是势在必行也心甘情愿的。
最后。他说,就像我不可能不管你,我也不可能不接近你。让你跟我回家,追你,吻你,这些都是我的个人选择。说白了,我自己愿意,你管不着。
难道你忘记我那天跟你说的话了?那天他循循善诱,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不要觉得浪费我时间、吊我胃口,我是个成年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做什么。我如果不愿意,你也没那个本事耽误我,所以别替我做决定。
当然了。庄奕终于笑了笑,脸色不改严肃,追求这件事,牵扯到你的感受,不是单方面的。你如果不喜欢,明明白白告诉我,我绝不会给你造成困扰。毕竟他耸耸肩,暗恋也挺美好的,不是吗?
庄奕洋洋洒洒,说得有理有据,毫无破绽可挑剔,寻聿明一时无言以对。
他是来求一个解决办法的,没想到庄奕三言两语,轻描淡写,直接将他的问题都抹了,没有问题还解决什么呢?
那我还是得说一句。他思前想后,态度必须明确,我不可能答应你的追求,只能和你做朋友。如果你觉得这种关系太畸形,我们也可以当陌生人,我会和你保持距离。
没那个必要。我们早已是亲人了,小耳朵,这点是无法改变的。庄奕轻轻一笑,表现得无比成熟理性,与他晚上撒娇耍赖的样子大相径庭,吃饭吧,朋友,快凉了。
然而暗恋,也是会成真的。
庄奕根本没打算放弃,有时候追求就像一场心理攻防战,所谓上兵伐谋,最高明的战术讲究不战而屈人之兵,想要敌军溃败,硬来太低级,倒不如润物细无声地瓦解对方防线。
那就这么说定了?寻聿明却信以为真,眼睛顿时亮起来,笑得天真烂漫。
和庄奕做亲人,做朋友,独独不做恋人,他尽情找他的幸福,而自己随时准备退场,世上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