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聿明扶着墙坐起身,笑道:怎么还带东西,我都没事了。不是什么大毛病。
这还不是大毛病?!海湾盘膝坐在地板上,挑眉道:你可把我们吓死了,庄奕那天脸都吓白了,脑门上全是青筋。你可好好的吧,要不然他得心疼死。
寻聿明看看庄奕,庄奕与他对视一眼,没做声,去厨房里切了些水果出来,面无表情地端给海湾。
庄医生是堵我的嘴吗?海湾笑笑,朝寻聿明一眨眼睛,把带来的黑饭盒拆开,放在床边的小木桌上。其实我是来送外卖的,你尝尝看。庄奕千叮咛万嘱咐了,一定要给你做清淡好消化的。我们就给你熬了点粥,配小菜吃。
寻聿明道声谢,见菜有三样,云腿拌荠菜、三鲜豆腐羹,还有一道白灼菜心,味道都很淡,不过的确鲜美。海湾放下饭盒,抱着个火龙果,道:那我走啦,你们慢慢吃,我路上吃这个。
庄奕笑笑,送走他,回来给寻聿明盛了一碗白粥,饿了吧。
还行,早晨吃的还没消化完。
寻聿明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靠着一只大靠枕,端粥碗时格外不方面。他也不敢弯腰,生怕碰到伤口又疼起来。这两天没有止痛针,反倒比在医院更难受了,精神不好食欲不阵,天天喝粥也腻味。
庄奕见他姿势不上不下,干脆端过碗来喂他:病去如抽丝,再忍忍吧。明天我让湾湾给你做龙须面,换个口味。
不用了。寻聿明摇摇头,怪麻烦的。你这几天老往我这儿跑,不耽误事儿吗?
已经耽误了研讨会,他不想再让他一趟趟地奔波。话又说回来,连研讨会都耽误了,别的还有什么所谓呢?
寻聿明一想到这里就心烦,推开碗道:我吃不下了,你吃吧,别浪费了。
庄奕搁下碗,叹息一声,说:研讨会今年去不成,明年还能去,又不是以后不开了。我不去自己也松了口气,倒不全是为了你。
他说得倒轻松,之前陈霖霖说为这次研讨会他已经准备大半年了,不去实在可惜。寻聿明垂着头,默不作声。庄奕道:你生气了?
没有。寻聿明淡淡说。
你生气了。这次他用的是肯定句。
庄奕不禁恼火:我去不去研讨会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生的什么气。
寻聿明听他语气不善,也急躁起来:是,我是生气。我生气你居然放弃这么重要的工作机会;我更生气你是为了我,影响你的工作。
他心疼这份人情,更心疼他的事业。
庄奕扯了扯嘴角,冷笑道:工作工作工作,你满脑子只有工作,除了工作你心里还有什么?!
还有你。
寻聿明不敢说,不能说,他眼眶一热,板着脸道:工作就是我的全部,没了它,我一无所有。
庄奕一手撑着额头,叹了口气,起身说:我走了,你自己吃吧。拎起外套,摔门走了。
寻聿明爬起身,走到门口,猫眼之外一片空旷。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他仰起头,下巴不停地抽搐,胃里仿佛有把刀绞着。扶着墙跌到地上,他终于忍不住,无声地颤抖起来。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雨,天上阴阴沉沉,海面起了风。庄奕左手握着方向盘,无名指不住痉挛,他点起一支烟,吞吐几口,慢慢平静下来。
手机嘀嗒响了一声。
庄奕掸掸烟灰,打开一瞧,邮箱里躺着教授的回信。
「庄奕你好,
对于当初的事,很抱歉我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因为破格录取你,是马修·托雷斯的主意,是他坚持告诉我你是一个极其优秀的学生,也是他力主给你一个考试的机会。
由于马修的强势,我们的组员在小组讨论上不得不作出妥协,这才引出了后面的事。至于马修这样做的原因,我们并不清楚,也许是对你的赏识。遗憾的是他已经从医学院离职,我想我也无法再帮你问出答案了。
我不知道时隔多年,这件事对你还有什么困扰。你的录取流程完全合法,这一点你不用担心。而且事实证明,马修是对的,你的确很优秀。你依靠实力考入学校,运气不过是末节,希望你不要为此烦恼。
祝好运,韦斯特·凯恩。」
想起那天看到的专利转让书,再看看这封邮件,庄奕揿灭烟蒂,调转方向盘,朝医院宿舍开去。路上果然下起小雨,淅淅沥沥,滴滴答答。他顾不上撑伞,随手将车停在路边,三两步跑上了楼。
寻聿明听见有人敲门,慢吞吞打开锁,只见庄奕去而复返,站在门外:马修·托雷斯,你买通了他,是不是?
马修·托雷斯是医学院的教授,他们在斯坦福读本科时学的是生物学,他不可能认识自己,更不可能知道他如何优秀,遑论说服其他人录取自己。
唯一能和他有交集的,就是寻聿明。
庄奕隐隐约约已猜到大概,寻聿明进入医学院后,负责的研究项目做出了成果。同时期,医学院的教授马修·托雷斯,成为学校招生小组的成员。寻聿明为了让自己进入心理学院读博,便和马修私下达成交易,将自己的专利无偿转让给了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寻聿明紧紧抓着大门,手指关节泛起一段青白。
谁让你这么做的?庄奕瞬间明白了寻聿明刚才的心情,如果真爱一个人,怎么舍得让对方为自己牺牲。
寻聿明转身道:下雨了,你回去吧。手一扬,大门向后甩去。
庄奕一把拉住,挤进屋内,撑着门说:你不用抵赖,我看过你的专利权转让书,也问过当年在招生小组里的凯恩教授。
他扯谎:他告诉我,是你把专利送给马修,马修才劝说他们,把我招进了心理学院。
寻聿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整个人又开始细密地颤栗,沙哑着嗓子问:你看我电脑了!?
庄奕砰一声关上门,表情微带歉意,垂眸道:是,我发邮件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
你寻聿明看着他,瞳孔倏然收缩,似有深深的恐惧,你还看了什么?你都翻了什么?
我没有。庄奕见他神色巨变,眼前忽然闪过那天他吐血倒下的样子,不由得心惊胆战,将他打横抱了起来。我真的没有,我那天没带电脑,手机按键太小我不想用,就用了你电脑。但我真是无意间点进去的,没有乱翻你的东西。
那也不行!
寻聿明大口喘着气,额上沁出一层汗珠,他刚才情绪激动,不小心拉扯到了伤口。
庄奕将他放到床垫上,给他盖上被单,柔声道:躺着别动。去厨房倒了杯温水,把老展开的药喂他。
寻聿明喝了两口水,捂着肚子蜷在床上,眼睑上一圈红,两扇睫毛不停地抖。
庄奕将他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在他耳边问:告诉我,为什么那么做?
第25章 隐情(二)
庄奕问他为什么。
他也不知为什么。
如果他知道,现在也不会愁肠百转地躺在庄奕怀里, 明知应该推开, 却舍不得推开。
寻聿明本以为这件事永远不会被提起, 永远不会被掀开, 他和庄奕本应像两条平行线, 永远不再相交。但是命运似乎总以一种吊诡的方式,给人的生活轨迹圈一个圆,兜兜转转终于回到原处。
我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你,就算是勉强弥补一点吧。
因为在我落魄的时候甩了我,就想办法对我施恩?
庄奕下巴搁在他脑袋上,笑声沉沉扑在发心,方才的一阵绞痛似乎也缓和了。寻聿明睁开眼,脸颊贴着他胸膛, 睫毛扫得他微微发痒。
马修原来是医学院神经科学实验室的负责人,我只是跟他提了你的事, 请他留意你。
庄奕又气又恨, 却拿他没有办法:你知不知道,这种灰色交易很有可能被认定为行贿,一旦da对你提起诉讼你就完了!
这种事一旦被人发现,他现在别说拿奖, 只怕整个人生都完了。
我没有行贿。寻聿明急着争辩, 身体一动又疼得皱眉。
庄奕忙按住他,听他道:我是他要挟我的,不是我买通了他!
寻聿明爱惜自己的羽毛逾越性命, 绝不会做出这种自毁前途的事,他一手捂着胃,指了指电脑。庄奕会意,帮他拿过来,见他不假思索地输入密码,嘴角不由得勾了勾。
你看。寻聿明可没心思笑,这份转让协议的日期,是在你被录取之后。
庄奕看了看屏幕右下角,上面的日期他昨晚便算过,那是寻聿明读博士的第三年,这也是目前他唯一猜不透的地方。寻聿明读博和他转去达特茅斯念硕士是同一时期,而他是在第二年回的斯坦福,寻聿明给马修转让专利的时间,比他获得考试机会被录取整整晚了一年。
这不符合逻辑。
寻聿明再点开保密协议给他看:你看看这个的日期,也是那一天。
庄奕瞥了一眼,同样是2013年3月20号。
我当时听说他进了招生小组,的确去求过他。寻聿明合上电脑,解释说:但我并没有给他保证任何事,只是告诉他有你这么一个学生,成绩非常好,以前还得过橄榄球碗赛冠军。他也只答应我会留意,没保证一定让你进学校。
那段时间,寻聿明提交的神经再生课题根本没有任何起色,马修也没对他的研究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在这件事后变本加厉地役使寻聿明,为了减少经费支出,把三个人的工作全交给他自己处理,并让他负责实验室的保洁,至于买咖啡、买饭这种大部分导师都会吩咐学生做的事,自不必提。
事情是在第二年春天变质的,那时候寻聿明的研究渐渐有了起色,神经再生一直是个具有争议性的课题,有人说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也有人持相反态度,而寻聿明的专利一申请成功,接着在神经学圈子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当时可谓是备受瞩目。
马修·托雷斯起先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后来他发现这个课题竟然一炮而红,便开始三五不时地向寻聿明暗示。
寻聿明在他手下做研究,惹不起这尊大佛,何况他还有恩于自己,于是只能一躲再躲,尽量减少和他碰面的次数,对他的话里有话也装作听不懂。
但世上的事往往如此,逃是逃不开的。见他如此不识趣,马修渐渐改变了态度,对寻聿明阴一句阳一句,实验室的人聚餐不叫他,开讨论会不告诉他,安排工作也不通知他,并且鼓动其他研究员排挤他。
寻聿明依然不为所动。
结果就是一个周后,实验室在校网上发布公告,把他除名了,理由是违反规定售卖公共技术成果。
寻聿明倔起来比牛还犟,一旦决定了什么事轻易不会改主意,也绝不会放弃,除非他认为自己有错。在这件事里,他清清白白完全无辜,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公告出来当天,他便去校务办公室实名投诉了马修。
马修·托雷斯收到校务办公室的调查通知,当天晚上把他约到了旧金山的一家咖啡厅。寻聿明身正不怕影子斜,从诊所做完义工出来,便去赴约。
那场对话他至今还记得,马修出奇地和蔼,全程都像一个师长应有的样子,微微笑着对他说:你还年轻,还有的是未来,没必要为了一点小事毁了声誉。一旦出售技术型成果的罪名坐实,你的前途就毁了。那个专利对你而言其实不算什么,人生那么长,没必要为了他放弃前途。况且
他道:去年你拜托我招收你的男朋友入学,这件事你想传到学校耳朵里,会怎么样?当你到了我这个位置就会知道,规则不过是一部分人用来框定另一部分人的工具。哦,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作为一个过来人提醒你,一个人所拥有的,可以在瞬息之间失去。
譬如庄奕的博士学位。
马修·托雷斯。
马修出自《圣经》,耶稣十二门徒之一,寓意上帝的恩赐;托雷斯出自拉丁语,牧师们常用的姓氏,代替上帝牧养他曾为之流血而死的孩子们。
他双膝交叠,擎着杯咖啡,温柔而恺恻地凝视着寻聿明,当真儒雅潇洒,风度翩翩。
寻聿明怔怔看着他,第一次明白了人面兽心是什么意思。
后来我就把专利送给他了,他怕我说出去,还逼我签了保密协议。但我绝对没有贿赂他,我没那么傻。
庄奕听完他避重就轻的叙述,一时默默无言。
许久,他道:你何必
何必。
他说何必。
寻聿明笑了笑,爱本是何必,可它就是发生了。
你不用放在心上。他摆摆手,信口说,后面的事,我当初也想不到。如果我早知道会发生这些事,就不会求他帮你了。所以算起来,我根本是无心的。
有心无心,结果就是他丢掉了专利。庄奕笑道:我愿意承你的情,这也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无关。
他拿走海湾下午带来的饭盒,去厨房又温了温,重新端回来道:吃点吧,不然一会儿又疼。老展交代了,以后你一定得注意,饮食必须规律。否则胃出血很有可能转成胃癌,这个你比我懂。
寻聿明根本不饿,他疼了一下午,毫无食欲,但架不住庄奕苦苦哄劝,只能硬着头皮吃两口。庄奕将粥盛到白瓷碗里,舀起一勺,吹凉之后喂给他。
他眉心有些皱,吹气的动作小心翼翼,比寻聿明做手术时还专心,当心烫。
寻聿明张口吞了,伸出手,在他眉宇之间拂了拂,情不自禁。庄奕一愣,温声问:能夹死蚊子吗?
以前上学的时候,庄奕一蹙眉,寻聿明便拂开他眉心,调侃他:都能夹死蚊子了。
提起过去,两个人都有瞬间的晃神,庄奕清清嗓子,喂完小半碗粥,从海湾带来的果篮里掏出一个蛇果,道:给你削个苹果吃吧,你晚饭吃太少了。
他匆忙走进厨房,背影看起来有些仓皇。寻聿明收回视线,打开手机微信,放大他的头像,也是一颗鲜红欲滴的蛇果。他暗暗叹了口气,关上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