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在裙子上搓搓,丛焕走上前,冲寻聿明伸出右手:对对不起啊,寻大夫。刚才我把你当成是算了。反正就是我认错人了,对不起。
寻聿明偏开头,丝毫没有和她握手的意思,淡淡道:我的号排到一年后了,神仙来了也排不上,你找别人看病吧。
别别别,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我爸都念叨好久找您看病了。丛焕看向庄奕,后者摊摊手,示意我也没办法。
僵持片刻,他道:你先回去吧。我和寻大夫有点事,看病的事过两天再说。
丛焕吐吐舌头,和艾比摇摇手,去了车库。
庄奕抱着艾比去开门,带寻聿明进屋,解释道:丛焕是我的学生,帮我来喂猫的。她脾气有点暴躁,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前两天我不小心招惹了两个大学生,她那是替我打抱不平呢。
前几天庄奕去大学生联合协会演讲,顺便捐了一笔钱作为贫困学生的奖学金。没想到,听演讲的学生里有两个男孩儿对他一见倾心,要到他名片以后,隔三差五往他家里跑,美其名曰请教论文,实则是套近乎。
庄奕倒杯柳橙汁,递给寻聿明:我们出去吃吧?又叮嘱艾比:不是说冷么,去穿你的小斗篷来。
寻聿明放下文件夹,说:我有事问你,用不了多长时间,一会儿就走。
在这儿问?庄奕指指朝客房走去的艾比,她也饿了,都下午了。有什么事吃饭说吧。
他去厨房打包了一些杂物,让寻聿明抱着艾比:帮我看着点儿她。自己去开车。
寻聿明见他回家拿的都是些水壶、水杯、饭盒之类的东西,猜着是给秦雪岩拿的,想起医院到现在都没消息,道:每个人苏醒的时间不一定,也许明早,也许再过几天,秦阿姨她
我没着急。庄奕开出小区,趁着红灯停下车,从中央后视镜里看着他说:你不用有压力,我相信你的能力。就算怎么着也不是你的问题。
寻聿明与镜子里的他对视两秒,转过了脸去。看着外面逐渐落山的夕阳,睫毛轻轻垂落,他道:我不该做这个手术的。
车子恰好驶入滨海隧道,庄奕的脸隐没在暗影中,他的表情看不分明,只有淡淡的声音问:为什么?就因为我是你八年前谈过的前任?
医生不给自己的亲友做手术,是为避免个人感情影响客观判断。但前提是有感情。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呢?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不只为了这个。寻聿明知道自己是在过度担心,可他控制不住。我来医院才两个月,已经有三个病人没醒过来了,这个时候我不
你的因果关系弄反了。庄奕打断他的话,手里的方向盘转个圈,进入了滨海公路。
天色渐渐晦暗,日头融化了半个在海里,此时此刻的海面异常瑰丽,如同打翻了颜料盘,粉白橙红蓝绿紫,悉数渲染在一起,缤纷而夺目。
庄奕目不斜视,眼睛盯着前方蜿蜒曲折的道路,说:不是因为你,病人才没醒过来。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你,那些本来就没可能醒过来的病人,才有了一线生机。
因为他是寻聿明,所以罹患绝症的病人会慕名而来。也因为他是他,所以那些原本不该有的希望才会被点燃。
那些人做手术之前都签了同意书,人家愿意拿自己的命来搏一次。他们自己都不怕失败,你有什么可怕的?
庄奕将车停在海边,去了一家露天餐厅。岸边的铁艺围栏上缠着灯条,细碎的光闪烁着,落进两排鸢尾花里,变成了露珠。
服务生把他们领到一旁的空位上,庄奕给寻聿明拉开藤椅,又将艾比放进儿童座椅,坐到对面点了餐。
寻聿明不是来吃饭的,也没心情在这里和他吹海风,他开门见山道:我心理评估的结果出来了。我就是想问问你,你凭什么不给我过?我再三跟你说了,我没有酗酒!
这种走过场的事,庄奕不给他过,多半是故意。
他思来想去,觉得问题肯定出在酒上。寻聿明后悔死了,早知道那天不告诉他自己喝酒的事,扯个谎就过去了,何至于像今天这样麻烦。
我没说你酗酒。庄奕抖开餐巾,铺在自己腿上,拿起勺子说:反而是你自己,总是强调你没酗酒,这难道不是你对自己喝酒而产生负疚感的表现么?因为你心虚,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不断地说服自己喝酒没问题。
寻聿明被他说得满脸通红,他试图争辩:我心虚什么?我没有做错事,有什么可心虚的。
是啊,你又没有做错事,你心虚什么呢?庄奕晃了晃左手里的小银叉子,上面那块香煎鲑鱼居然没有飞出去,问题就在这里。
我没有。寻聿明被他说中心事,只能为了反驳而反驳。
他别过脸望着海平面,道:你说我心理状态不合格,就等于说我对我的病人不负责。你这是在侮辱我的职业道德和能力。你你太过分了。
根据庄奕对他的了解,能让他这样脾气性格的人,说出你太过分了这样的话,显然他真的太过分了。
不是每个人,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面对自己内心的勇气。
庄奕抬眼看他,给艾比挑着鱼刺,说:我只是实话实说,对你的心理状况进行客观评估,是我的职责所在。你觉得我是故意不给你过吗?就因为过去的私人恩怨?那你也是在侮辱我的职业道德和能力。
寻聿明闻言一怔,起身道:我要走了。
他面前的意大利米一口没动,已经凉了。庄奕擦擦嘴角,从侍应生手里接过一只小小的黑色纸盒,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拒绝的话说出口,寻聿明又觉得自己这样很幼稚,补充道:你要回医院,我自己坐车回去吧。
庄奕仿佛没听见:艾比还没吃饱,你等她一会儿。
他用艾比做牵制,寻聿明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坐回去,两个人相顾无言。
一刻钟后,艾比吃完饭,朝庄奕道:我请客,你帮我付钱吧。
庄奕笑笑,结了帐,取来车,给他们两个开门。寻聿明抱着艾比上车,一路沉默地和他回了医院宿舍。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庄奕熄了火,周遭立刻安静下来,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天已擦黑,寻聿明盯着老路灯下的一团飞虫看了半天,推开车门,最后问他:你真觉得我酗酒吗?
庄奕打开手套箱,拿出刚才在餐厅打包的纸盒给他:我说了很多遍了,我不认为你有酗酒的问题。你虽然不至于酗酒,但你的确在用酒精缓解焦虑和恐惧,并且很明显你为此感到愧疚,这也更加剧了你的焦虑。
他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侧身看着寻聿明:你需要接受心理治疗,这是我的专业意见。
寻聿明垂下头,问他:那你会给我做心理咨询吗?陈院长多半也是这个意思,他猜测。
不会。庄奕摇摇头,看一眼时间,护工快下班了。我先回医院了,晚安。
他的车开走了,寻聿明还站在原地出神。
每当他以为他们已经和解了的时候,庄奕总能一句话把他们拉回客气疏远的距离。这应该也算一件好事,毕竟寻聿明也不想和他走得太近。
但庄奕拒绝给他做心理咨询,而且是在他刚给庄奕母亲做过开颅手术之后,过河拆桥未免也太快了。理智上,寻聿明并不认为庄奕欠自己人情,但感情上,他还是忍不住那样想。
这一夜他仍旧没睡好,断断续续的梦将他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来回撕扯,直到来电铃声叫起来,才逃离梦魇。
寻聿明摸到床头上的手机,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岑寂的声音,似乎很着急:师父,你快来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两章合一章,嘿嘿,求个评论。
第7章 信任
就让我们维持好这表面的平静,强装淡然地迎接没有彼此的明天,故作镇定地面对失去吧。
过去你爱我的原因,现在你忘记了吗?你最近一次想着我,是多久以前的事?
人们都说时间能治愈一切,但这说法似乎不怎么适合我。
这世界上除了情歌,就没有别的音乐可放了吗?
庄奕烦躁地关上电台,打开蓝牙连接手机音乐库,车载音响缓缓唱起:自从你跟我说了分手以后,我除了悲伤一无所有
认命吧。艾比举着手机,同情地看向庄奕:我妈说,一个人失恋的时候,上帝都在跟他做对。
庄奕左手握着方向盘,腾出右手捏了捏她脸蛋:你小小年纪,懂什么?
嘿!艾比大声抗议,我都五岁半了,明年就上小学了哦,而且我内心可是很老的。
庄奕莞尔一笑,不和她进行无意义的争辩,将车开进了医院停车场,你去找你妈妈,我有点事。
艾比抱着他胳膊不肯松手:我不要。你去哪里?我也要去。
那你要给我保密啊。庄奕抱着她往病房走,四周灯火通明,唯独行政楼只有一盏灯还亮着。不能把你看到的说出去。
艾比敬个礼,说:yes, sir!
庄奕笑笑,去icu外面转了一圈,把带来的东西交给护工,嘱咐他们看好秦雪岩,自己一会儿过来陪床,又抱着艾比又去了院长办公室。
今天老陈加班,他现在一定在行政楼。
走到门口,老陈的声音从门后传出来:哎呀就给我们再批一个嘛,再批一个吧。我们这可是寻教授要的经费,你以为呢?要是耽误了他拿奖,咱们祖国脸上也没光啊。你就看着国家的面子,也得给我们批点儿!
啧,我怎么能是耍无赖呢?那寻大夫是不是得了菲尔德奖?那下一届是不是咱们所有大夫加起来,都没他得奖的几率大?这不是你头顶上的虱子,明摆着么。没有没有,我没嘲讽你是秃子。
就给我们批一个嘛,我知道连续两次得奖的概率几乎为零,但世界上也不是就那一个奖。得不上菲尔德,得个诺贝尔也行啊。下届诺贝尔寻大夫肯定有戏。你就别抠门了,我们批一个,就这么说定了,挂了啊!
庄奕听完墙角,敲敲门,得到许可,走了进去。
老陈看见他,笑问:你怎么过来了,没去看你妈?哎,这是谁家小孩儿?真俊啊!
艾比,叫爷爷。庄奕道:我堂姐的孩子,老是粘着我。
爷爷。艾比规规矩矩坐到沙发上,两条萝卜小腿一荡一荡。
真乖。老陈从柜子里翻出一盒巧克力棒、两袋牛奶拿给她,打开桌上的外卖,问庄奕:吃了吗你们?
庄奕坐到他对面,道:我吃了。有点事儿问你。
什么事儿?老陈一边大口扒着酸辣土豆丝盖饭,一边说。经费老侯拨给你了,不可能再要回去,这个你不用担心。
不是这事儿。庄奕给艾比打开核桃牛奶,问道:寻聿明的心理评估结果你看了吗?
噢,我看了。不合格么不是?老陈抬起头,笑说:怎么了,你打算重新评估?
庄奕摇摇头,道:那倒不是,他的评估结果没错。我是想说,他现在心理压力很大,确实需要接受专业的咨询,但是我认为,以他目前表现出来的专业水平和抗压能力而言,没必要停掉他的手术。可以让他一边治疗,一边工作。
老陈与他不谋而合:我也是这么想的。停了他的手术,你知道那得有多大的损失?现在他的号,光网上预约的,已经排到一年后了都!每天留出来的那三个号,外面黄牛炒到一万五一个。就那,你抢破头都抢不上。要是停了他手术,那些挂上号的人还不得跟我要命啊?
想到寻聿明下午和丛焕说,他的号早都排到一年后,神仙来了也挂不上时,那副孔雀开屏的样子,庄奕不由得勾了勾嘴角,续道:我打算让霖霖给他做咨询,陈叔觉得呢?
老陈的儿子叫陈霖霖,也是庄奕的学生,和丛焕一起读的博,水平不错。庄奕去外面开工作室,班底里就有这两个人。
霖霖?老陈嫌弃地撇撇嘴,他行吗?
怎么不行?庄奕笑道,对你儿子有点信心,他可是我学生。要是他干不了,我再接手。
老陈仍是不放心:你干什么不自己做啊?霖霖那小子,我看够呛。别给我把小明治魔怔了,那可不行。
我不可能做的。庄奕坚决拒绝,给沾亲带故的人做咨询,本来就有违职业道德准则。再说我你就别操心了。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经费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没戏。老陈吧唧着嘴说,批经费那小子是从咱医院出去的,我太知道他了,那家伙滑不溜手,短时间内这笔钱批不下来。
可你已经答应寻聿明了。那天他在楼梯间里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两个月内一定给寻聿明批下钱来,庄奕记得一清二楚。
老陈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所以我想,要是实在不行,就让外面的私人企业来投资吧。反正想给他赞助的人不少,都排着队呢。但是这样一来,以后他研发的东西,赞助商就有了专利开发及使用权,可能会影响一部分收入。
以庄奕对寻聿明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在乎这些。研发新的医疗技术,对他而言最大的红利是治病救人,是得奖,名声或许是他想要的,钱财倒还真不一定。
你得先问问他的意见。不过猜测是一回事,不经允许擅自替他做决定,又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