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萧启面无愧色地迎上他的目光。
许观尘苦笑:我被你骗了好几年,萧贽被你冤枉了好几年。
还不是为了你?萧启道,元初四十一年,秋狩前的中秋宫宴上,谁都看得出来,萧贽谁的话也不听,他只听你的话,他对你不一样。我哪里比不过他?我怎么办?
所以你就
萧启忙解释道:猎场里那支箭原本原本是对着你来的,原本、原本杨寻说的是,那箭伤了你,就说是萧贽要杀你。我不忍心,那一箭是我下意识帮你挡的。
这样说来,我还要多谢你。许观尘冷笑,这事儿杨寻知道,何镇肯定也知道,我一开始就被你们三个人骗,你们三个人才是一边儿的。
不是,不是。萧启双手按在他的肩上,烛光晦暗不明,许观尘只觉得他面目可笑,我们一开始想的是你心思单纯,不敢叫这些事情脏了你的手,背地里的事情,我们料理了便是了。我那些年稳坐在王爷的位置上,不是不要手段的。只有那一回骗过你,那时候你与萧贽走得太近了,他没存什么好心思,我怕你
你若敢作敢当,还算是许观尘轻叹一声,罢了,我再问你,这件事之后,我在去雁北的路上,有一支蓝色羽箭,钉在我的榻边,是不是也是你嫁祸萧贽?
萧启看了他一眼,也应了:是,萧贽派了姓裴的在路上拦你,我怕你被他哄回去了,所以、我有让他们注意分寸的,不会伤着你的。
许观尘不知该哭该笑,又问道:你与元策在一起,你许给他什么,让他带着你来金陵?停云镇陈舟的刺杀,是不是你设计的?
我萧启目光微闪,不敢再看他,许给元策一些兵马。
许观尘目光一沉。他没说实话,元策常年在西北征战,在西陵朝中也掌管兵马,怎么会为了这东西来金陵?
只听萧启又道:那个刺客的事情,是他自己,他与元策有仇,所以
这件事情是问不出来了,再问下去也没意思。
许观尘抿了抿唇,转了话头道:我师父呢?
萧启扯着他,把他带出房间。
穿过院前走廊,到了西边的院子里。
萧启的手底下人守着,玉清子在里边。
那时玉清子正坐在榻上打坐,听见有人进来,睁开眼睛,目光骇人。
许观尘心中轻叹,唤了一声:师父。
玉清子一愣,有些为难,不敢再应他。
分站在屋子两边,萧启手里还紧紧地攥着牵绊着许观尘双手的铁链子,道:老道长为你犯了戒,坏了一生修行。
玉清子从前告诫他说,犯戒,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萧启继续道:老道长也骗了你,你这几个月吃的两丸半的药,是从我这里拿的。你原本就只有三年,若不是道长为你求药,你这时候已经死了。
许观尘道:我要听我师父说。
是,药是他的。师父配不出解药。玉清子站起身,走近前去,伸出手,却不敢碰碰他的脸,我怕你知道药是他的,不愿意吃,所以骗你。况且他手里还捏着最后一颗解药,我若与你说了,最后一颗就没有了。
师父许观尘喉头哽塞,张了张口,丹书铁券
是我拿的。玉清子也应下了,丹书铁券,换了半颗解药。
细细想来,时辰也对得上。他病着的时候,丢了丹书,之后玉清子就拿了半颗丸药过来。
你与皇帝私下查我,我也知道。玉清子扯着嘴角笑了笑,只是你怎么忘了?我年轻时做游方道士住在定国公府,是你爷爷招呼的我,那时候你爹都还只是个小孩子。定国公府,我比你那些暗卫、比你都熟。
许观尘红了眼眶:师父,你怎么
师父也知道这样犯戒了。玉清子拍拍他的脑袋,又用拇指抹了抹他的眼尾,但是你等不了,师父要你活着。
就为了我这条命,师父和萧启一同设计,骗我进风月楼?
不是。玉清子垂了垂眸,只差半颗解药,我去那楼里,只是为了向他要解药。我不知道你也在,更不知道他们会
许观尘想起他站在风月楼楼下,看见那卷帘后边,帷帐后边,玉清子向萧启下跪,将一生修行都跪在膝下。
玉清子恍惚道:是师父错了,师父原本想着,能给你续一个月,就是一个月,该罢手的时候就罢手,绝不会叫他们占了便宜。可是师父看见你,师父不愿意撒手。
萧启偏头看向许观尘,拎起缠在他手腕上的铁链子,就把他带出去了。
许观尘踉踉跄跄地随他出去,回头看的最后一眼,玉清子却没有看他。
萧启把他拽出去,吩咐人把玉清子好生看管。
仍旧回了原来的房间,放着灵位的那个房间。
观尘,我也很不忍心。萧启把他往供案那边一推,反手关上了门,你若不愿意与我和解,那我就再等一会儿。
萧启上前,从供案上,两个灵位前,拿出一个匣子来:我只问你,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去哪里了?
他打开匣子,那里边就是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
不过不是先皇给的那一个,是后来重换的。
许观尘早先也猜到了,他是要熔在丹书铁券里边的东西,这时只装傻道:丹书铁券,不是在你这里么?不就是这个么?
不是这个,我要父皇给定国公府的那一个。萧启忽然转眼看他,皱了皱眉,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
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藏着东西。
我不知道。
你知道了。萧启自诩还是了解他,东西呢?
许观尘反问他:那里边藏着什么东西?
一块金板,一面金令,父皇在给我的信上,说是神兵利器。萧启凝眸看着他,你知道了。
许观尘更加不肯承认,只道:我不知道。
东西不在定国公府里藏着,我派人暗中查过了国公府。萧启道,你把东西给萧贽了。
许观尘并不言语,萧启又道:你自小过目不忘,若见过那东西,描画一幅给我也行。
许观尘只道:我不曾见过。
你连你师父的命都不管了?
许观尘咬牙道:你敢?
萧启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拽起来,拖着他去了东边的院子。
静虚观原本依山势而建,道观不大,但是往后开凿山石,开了个山洞。
萧启拉着他,一面摸黑往里走,一面道:这个道观,你去青州修道那一年就有了,我原本想着,你要喜欢修道,回来就待在这儿,不必再出去了。阴差阳错,成了我在金陵最隐蔽的一个据点。
复往里,洞中并不宽阔,东西也不多,一张小榻,一个小案,两边蜡烛挂在壁上,闪着幽幽的光。
萧启把他丢到榻上:你恐怕不知道,我从前也念经,就在这间静室里。
你现在不想说丹书的事儿,再过两日你病发,那时再说也不迟。再不肯说,你师父恐怕就
默了半晌,萧启缓缓道:我派人去查国公府,你想,除了你师父,还有谁会熟悉国公府熟悉得像自己家?哪位会武艺高强到出入国公府如入无人之境?
元策怎么会有你兄长的这么多东西?这么些年没找到你兄长的尸首,元策在西陵又专管武傀儡的事情,你就没有存了半点疑心?
你就算不顾念着你自己的病和你师父,也该顾念顾念旁的人。
许观尘原本垂着眸子不愿意看他,闻言,猛地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萧启再不答,转身便出去了。
洞里高处凿开一个小气窗通风,许观尘转头看去,月影渐沉,正是破晓时分。
第65章 心心念念
风月楼的一场大火蔓延到一整条长街,火光冲天,烧了整整一夜。
萧贽不曾离开,手里握着许观尘最后留下来的铃铛,坐在高楼窗前,对面就是火场。
夜风卷着热气,从窗子里打进来,叫人喘不过气。萧贽无所察觉一般,就坐在窗前,一动不动。
救火的士兵在底下奔走,运送沙土的,抬运尸体的。
石脂水的威力很强,许多尸首都烧成了灰,剩下的,也都是烧得焦黑的断臂残肢。
一整条长街化为灰烬。这条街原本就是金陵城中有名的闹市街,人多拥挤,楼房挨着楼房,棚子挨着棚子。
铃铛上的镂空花纹印在掌心,萧贽却把拳头越攥越紧。
他一拳砸在窗框上,窗扇晃了一晃。
他这个人,生来冷情冷性,对谁都不曾上心,偏偏是许观尘,唯独是许观尘。
裴舅舅放缓了脚步,不发出一点儿声音,从楼梯走上来。
小成公公只是呛了几口浓烟,喝了点水,再吐了两回就好了,这时候虽然守在外边,也不敢进去劝。见裴舅舅来,忙上前道:找着了么?
裴舅舅皱着眉摇了摇头,又指了指隔间里边。
小成公公握起拳头,砸了一下墙。
这两人一起叹了口气,裴舅舅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萧贽道:不该把你一个人撇下的。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裴舅舅走了两步上前,在案上拿起茶碗,给他倒了一碗热茶。
此处原本是个茶楼,现下被朝廷临时征用了,什么都缺,就是茶水不缺。
裴舅舅将茶碗捧给他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舅舅。
嗯。
萧贽接过茶碗抿了一口,只觉得入口苦涩,便放下了。
裴舅舅轻声道:已然加派人手去查了,钟遥带着飞扬也去了,萧绝也去了,等此间事了,还能腾出些人来。观尘人缘儿好,朝里几个老公爷,也急得一晚上没睡,在等信儿。
萧贽只问:什么时候能查完?
金陵城大得很,挨家挨户的盘查下来,也要花不少的时候。
裴舅舅便道:总还要等几天。
几天。萧贽拂袖起身,站在窗前,看那火场,他那病还有一天就又发作了。
裴舅舅亦是叹气,却还是要劝劝他:玉清子道长不是在观尘身边么?想来
萧贽转头:把那两个暗卫还有成德提上来,我有话问。
其实连夜审问过三遍了,除了小成公公还能回忆起当时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其他人都慌了手脚。伤的伤死的死,留下来的,只有两个人,而那两个人,也什么都不知道。
裴舅舅不敢推辞,只好转身出去提人。
还没走到门前,萧绝就推门进来了,作揖唤了一声陛下,道:有件事情觉得蹊跷,特意过来回禀。
你说。
方才经过驿馆,看见元策手臂上也烧伤了一道,问起他,他说昨日下午,他也在风月楼。萧绝顿了顿,他又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文人知微,在楼里被烧死了。后来他又说,前几日西陵来了急信,说皇帝病重,要他快些回去。他问我,能不能通融通融,这几日就让他出城。
萧贽道:留几个人看着他。
我也是这么想的,让飞扬亲自看着他了,他若出门,叫飞扬一定跟着他。萧绝张了张口,轻声道,对不起,若不是我拿陈舟的事情求小公爷,也不会
萧贽不理会他,径自往外走去。
倒是裴舅舅拍了拍萧绝的肩:连一整条街都烧了,也不能时时防住。你若有心,还是再去找找罢。陛下心里难受,不喜欢说话。
萧贽又向几个人,连带着小成公公,把事情明明白白地再问了一遍。
小成公公思忖道:奴才那时候晕乎乎的,被人敲昏丢在地上,离窗子也离得远,又个人把奴才从窗子丢出去。奴才看着,倒像是小公爷的兄长许问。
你还认得他?
奴才从前做御史,记着他的旧账记了一年,所以认得出他。
你怎么想?
元策手下有一群人,是专门炼制武傀儡的,近来或有传闻,西陵的武傀儡都是我大梁的俘虏炼成的,若是如此小成公公抿了抿唇,不过他若是还能认出我,想来也不是被炼成了武傀儡。
他继续道:前几日小公爷让我查丹书铁券的事儿,奴才愚钝,还没有进展。但倘若萧启与元策勾结在一处,萧启要的,应该是国公府的丹书铁券,是先帝养在雁北的私兵。
朕知道。萧贽低头,看了看抓在手心里的铃铛,你的意思是,将计就计。元策若是要走,便放他走;萧启拿不到丹书铁券,会再冒头;许问若是在,也会再出现。
小成公公点点头:是这个意思。
萧贽重新握紧手中铃铛:可他还有一天就犯病了。
小成公公轻叹一声,也只能说:小公爷吉人天相,有许问暗中看护着,还有玉清子道长陪着,应当不会有事。
其实这话,说出来他自己也不信。
许观尘这个人,好的时候对你倾尽全部,固执的时候也很固执,不懂得服软变通,委屈求全,若是惹恼了萧启,只怕不好。
直到下午,金陵城里的大火才灭。
封闭了十六处城门,裴将军亲自统率,挨家挨户的盘查,却也绝口不提要找什么,或者找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