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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命大臣自顾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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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许观尘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夜里煦春殿的炉子烧得旺,被萧贽黏黏糊糊地抱着,睡着的前一刻,许观尘忽然就不这么想了。

清晨时候,许观尘一拍身边床榻,空的,萧贽已经起了。

他揉了揉眼睛,抱着被子坐起来,颓颓然地缓了一会儿神,起身下榻。

还是犯困,许观尘游魂似的穿衣洗漱。

小成公公推开半扇窗扇,看了看天色,时候还早,天光微明。

小成公公道:西边的摘星台景致好,小公爷去不去看看?

那时许观尘正坐在蒲团上,补昨天的晚课,实在补不进去,打了个哈欠,便站起身:那我出去走走。

他披上鹤氅,揣上手炉,出了殿门,沿着还点着一溜儿宫灯的走廊,往西边走。

他前脚刚走,飞扬后脚就提着兔子灯,来煦春殿找他画兔子眼睛。

飞扬探进脑袋,只看见小成公公在殿中收拾,便问:哥哥呢?

小成公公放下才要挂起来的榻前帷帐,压低声音骗他:观尘哥哥还睡着呢。

噢。飞扬乖巧地点点头,那飞扬过会儿再来。

晨起还落细雪,山间的风斜着吹来。许观尘拖着步子,在廊中逶迤而行,吹进廊里的细雪,就落在许观尘的发上。

摘星台不高,胜在视野开阔,云起山间,雪落苍茫,别有一番意境在。

许观尘趴在栏杆边看景,看着看着,思绪就不知道飞到哪个角落去了。

某个人自他身后走近,一掀手,就给他戴上兜帽。

萧贽在他身边站定,也陪着他一同看景。

两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许观尘问道:这三年里,我是不是真的问心无愧?

萧贽定定地看向他:你从来都无愧于心。他又问:还没想起来,怎么这回忘记得这样久?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或许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又过了一阵子,许观尘再问他:我背上那道刀疤,是谁砍的?

萧贽也不顾忌什么,说了个名字:萧启。

许观尘原本也就猜中几分,只是一直不愿意再问再想,一直拖到现在。

后来和杨寻在何府地下,杨寻一口一个忘恩背主、乱臣贼子,让他不得不想。

此时从萧贽口中得了这名字,许观尘沉沉地叹口气,泄愤似的,用手里的小铜手炉,砸了一下木的栏杆,咬牙道:气死我了。

隔着兜帽,萧贽摸摸他的头:真的全都忘记了?

嗯。许观尘想起自己之前做过的两个梦,一个大婚之夜,一个寒潭定情,不过也还有记得的。

他想了想,转头看向萧贽,正色道:现在开始临时抽查,我问,陛下答。

第一届栖梧山行宫记忆力问答比赛现在开始。

成亲那日傍晚,我吃的什么点心?

云片糕。陛下得一分。

那天晚上,我咬陛下一口,咬在左边右边?

左边。陛下再拿一分。

那天在寒潭底下,我用念珠圈住陛下的手,那串念珠有几个?

四十九个。陛下又得一分。

第一届栖梧山行宫记忆里问答比赛圆满结束。

许观尘转过身子,面对着他。

天这样冷,他想说两句软和话,却像被冻住了舌头似的,说不出口,想往萧贽那边靠一靠,也像被冻住了身子似的,动弹不得。

许观尘蔫蔫的趴在栏杆上,咕哝道:三年前我怎么就他用脑袋撞栏杆。

这时小成公公站在远处,硬着头皮唤了一声:小公爷,您是不是答应了飞扬什么事情?飞扬发现小公爷不在,正闹呢。

昨晚上答应飞扬,一起床就给他画兔子眼睛的。

许观尘心中一惊,直起腰来,想想飞扬闹腾起来的模样,心中咯噔咯噔的响,扒着栏杆作势要翻下去:就跟他说我失足掉下山,摔死了。

小成公公低头憋笑,装看不见:小公爷还是快些过去罢。

许观尘趴在栏杆上:能先意思意思,劝我一下吗?

萧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是眼中有些许笑意,提着他的衣领,就把他给捉回来。

回去时,偏殿里生着炉子,地上零零散散的,全是没画眼睛的兔子灯。

飞扬双手攀在梁上,气呼呼地荡秋千。

裴舅舅与钟遥坐在炉子边烤火,一面吃栗子,一面用意念行军布阵,拨弄炭火的时候,险些把飞扬的兔子灯丢进炉子里去,惹得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见许观尘进来,飞扬更生气了。

从高处跳下来,抓起地上的兔子灯,全都塞到他怀里。

这些都是飞扬的?许观尘的脸色,比雪白雪白的小兔子还白,这些全都要画啊?

飞扬认真点头。

许观尘咬咬牙:行,哥哥给你画。

散落满地的兔子灯,许观尘执着毛笔,兔子神仙似的,坐在一堆兔子中间。

画完一个,飞扬就再递给他一个。

兔子的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小成公公蹑手蹑脚地走进兔子堆里,在兔子神仙身边放上热茶:小公爷慢慢画吧,隔壁屋子还有。

许观尘手一抖,在兔子脸上画了一撇红胡子:谁、给他买的这么多?

小成公公看了眼正高谈阔论的裴舅舅与钟遥。

这两个将军,疼孩子。

许观尘蘸了蘸朱砂:行吧,我画。

这时裴舅舅与钟遥正讲起雁北的布防,近些年来与西陵的战事,说到激动之时,一拍大腿就站了起来。炉火映着,颇有几分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知己模样。

萧贽也同他们一起坐着,却不怎么说话,微垂着眸,袖中藏着许观尘送他的念珠,一个一个地拨弄着。

小成公公抬手添茶,将炉子边险些烤焦的栗子取下来。

烟火味儿与人情味儿,忽然之间,许观尘很想去青州找师父,他要还俗!现在就还!彻彻底底的还!

飞扬凑过来看他手里的兔子,怒道:斗鸡眼儿!

啊?许观尘低头去看,手里这只兔子,两只红眼睛对上了。

许观尘捏住飞扬的脸,拿起笔:飞扬闭眼,哥哥给你画花花。

画花儿的时候,许观尘悄悄地把斗鸡眼的兔子灯丢给小成公公,小成公公藏在衣袖里,拿出去了。

兔子杀手许观尘。

许观尘点坏了好几只兔子的眼睛,走路时一个不防,踩坏了一个。终于画完的时候,伸了个懒腰,往后一仰身子,又压坏一个。

被飞扬闹得没法子,许观尘瘪了瘪嘴,趴在地上装死,还穿着白颜色的道袍,伸出两根手指,比在头上。

对不起,对不起。许观尘假装自己是一只兔子,还是死兔子,这样行吗?

兔子无奈地往边上一倒,又压坏一个真兔子。

飞扬捧起坏了的灯笼,泪眼朦胧。许观尘实在是没办法了,道:你不如把哥哥也挂起来。

他这话说得大声,前边的萧贽、裴将军与钟遥一起回头,没一个人能忍住,噗嗤一声笑了,捂脸憋笑,很是辛苦。

飞扬哼一声,抱起兔子灯就出去了。

扮兔子扮得很辛苦的许观尘一抬头,见飞扬出去,也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袍,走到萧贽他们之间坐下,同他们说话。

炉火融融,斟饮两杯水酒。

许观尘不喝酒,他一过来,小成公公就倒了热茶。瓷的杯子,混在银器当中。

方才正说到与雁北交界的西陵,两国常年交战,裴舅舅与钟遥都是在雁北待过许久的人物,所以说起这些事情来,格外默契。

西陵有训练武傀儡的习惯。武傀儡失了心智,个个儿武艺高强,以一当十。在战场上,只懂得执行命令,连疼痛也不晓得。裴舅舅叹一声,这些年交战,在武傀儡上,咱们吃了不少亏啊。

这些事情我父亲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钟遥摇摇头,环顾四周,见飞扬不在,便低声道,飞扬原本就是武傀儡。那一场小战,交战的人都死了,只留下他一个。他原本要咬舌自尽,被观尘救下来。小狼崽子似的,咬不了舌头,就咬人,把人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钟遥看了一眼许观尘,许观尘便垂眸。

后来治了很久,一点一点教他说话认人,慢慢地才懂事儿。钟遥又道,练武傀儡的法子太阴损,就不是能用来训练人的法子。

裴舅舅点点头,若有所思:这般。

气氛有些凝重,钟遥便笑道:咱们飞扬从前,好几回忘不了武傀儡的本性,大半夜的,提着匕首摸进观尘房里,站在床边看他。吓得观尘不敢动,也不敢喊,抱着被子,同他大眼瞪小眼,相互看了一个晚上。

他二人就这样,从三月一直闹到了八月。雁北八月就下雪,有一日晚上,飞扬又拿着匕首过去,我没在意。第二日,我没听见观尘房里有动静,心道惨了,这下观尘肯定叫他给宰了。结果

钟遥笑了笑:结果天太冷,他二人躺在床上盖一床被,挨在一起睡着了。飞扬的匕首,还握在手里,观尘怕他趁着自己睡着了动手,就抱着他的手。

许观尘低头饮茶,道:表兄,这个不好笑。

钟遥笑道:这个可好笑了,那时候我和我爹我娘一起笑了三天。

为什么连姑姑姑父也许观尘手一抖,杯中大半茶水都抖落在钟遥的衣摆上,你这个葫芦瓢。

钟遥捧起衣摆,靠近炉边烤烤干,为了给许观尘找回面子,忙补道:不过,我们飞扬,现在很乖,最听观尘的话啦。观尘叫他不吃糖,他就真的不吃糖,观尘叫他别闹,他就真的不

飞扬适时出现在众人面前,一手捧着许观尘弄坏的兔子灯,一手抓着个雪白的绒球,看向许观尘:观尘哥哥,兔子尾巴。

那个雪白的绒球,是裴舅舅亲自去剪羊毛,用针给他勾的一个肥羊尾巴。

许观尘觉得不妙:什么?

扮兔子要有尾巴。飞扬认真道,挂到屋檐下面。

噗钟遥憋笑,我收回刚才的话。

许观尘痛心捶地,质问飞扬:你怎么能卖哥哥啊!

可是哥哥,你弄坏了我的兔子。飞扬在他面前坐下,探头到他面前,要赔的。

好了好了。裴舅舅把飞扬按回去,开始哄小孩儿,再差人去买,观尘哥哥画了这么多兔子眼睛,画得眼睛都花了,让观尘哥哥歇一歇

哄孩子一刻钟,飞扬终于松口,要出去玩一会儿。

他要走,原本一句话也不说的萧贽忽然开了口:那个尾巴,是谁的?

裴舅舅解释道:回陛下,那是肥羊尾巴,用羊毛勾的。

萧贽点点头,原本衣袖掩着、拨弄念珠的右手,暗中揽了一把许观尘的腰。

许观尘反手就捶了他一下。一个一个,都想看他带尾巴。

察觉到他二人暗中较劲,裴舅舅疑惑地看过来。于是许观尘假笑,萧贽没有表情,长辈面前,要相亲相爱,相敬如宾。

话题再一次回到西陵。

钟遥道:年前就收到了消息,西陵老国主已是强弩之末,几个皇子内斗得厉害。病榻前尽孝的,朝里尽忠的,战场上尽力的

裴舅舅接话道:还有要来我们金陵尽心的。

什么?

三月份,西陵的三皇子元策要来,商议停战,划定西北那一带儿的国界。

元策这人钟遥捏了捏眉心,西陵的武傀儡,都是他在管。他也常来西北,披甲上阵过,我与他远远地见过几回,确实是个厉害角色。

钟遥思索了会儿,又道:他军功赫赫,这时候不留在大京,若是他父皇什么时候去了,不论是他哪个兄弟即位,都不会饶过他,莫不是

莫不是,要来金陵求外援?

可他也在西北待过,晓得其中厉害,又怎么确定金陵会帮他?

钟遥嘀咕一阵儿,还是裴舅舅给他添了酒:小小年纪的,思虑太重,三月的事情,就留到三月再想罢。你人又不在大京,这事儿,就留给大京的线人去查罢。

天冷,就多饮了两杯。

及至正午,用过膳后,钟遥与裴舅舅打着酒嗝儿,相约去裴舅舅房里看舆图。飞扬继续摆弄他的兔子灯,要把兔子灯挂满屋檐。

许观尘伸手试了试萧贽的额头,酒气上头,有些发热。

小成公公不知去了何处,整个煦春殿都找不到人,萧贽又抓着他的衣袖不放,许观尘只好一个人扶他回去。

他不知道萧贽的酒量,只以为他是醉了。

有意无意,萧贽就是往他那边靠。许观尘才关上门,萧贽就推着他往里往里,与他一齐倒在榻上。

萧贽闭着眼睛,是平时的表情,没有什么不同,却按着他亲亲蹭蹭。很寻常的语气,与平时也没有什么不同,冷冷淡淡的,只是口里说的话是,好热、胀得难受。

许观尘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比喝了酒还要厉害,由着他口里喃喃念着,死死地把他扣在怀里。

他那话里,竟还有一句:你什么时候带尾巴?

没有半点醉态,说话还特别清楚,萧贽这个戏,做得实在是很不认真,也就只能骗骗许观尘。

许观尘特别容易骗。

因为还清醒着,萧贽也知道许观尘病着,不能真弄他,不自觉便松了松手。

趁他松手,清心寡欲的小道士从他身下爬走,把他按在榻上,盖好被子。

许观尘上下扫了一眼锦被,转身搬来很多的经书,还拖了一张小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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