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华适时地带着点委屈道:“我原本就想让三哥再寻一条品相更好的送给表妹,只……”
景宣帝了然,只太后姑侄不乐意,一定要她那条,这是较上劲了。他点点头:“就这么办吧,让子由再送一条。”谢家老三谢挺,字子由。
“皇帝!”魏太后怒瞪景宣帝。
魏婉儿心急如焚,畏于景宣帝又不敢插话,只能看魏太后,希冀魏太后能挽回颓势。
见状,景宣帝再添几分不喜,要是个明白人只会劝着太后息事宁人而不是煽风点火生怕事情不够乱。
景宣帝投向魏婉儿的目光含有警告之意:“安乐当明白君子不夺人所好。”
魏婉儿哪里受得了这话,整个人打了个晃,摇摇欲坠。
魏太后又心疼又生气:“她还只是个孩子。”
“母后前两天还跟朕说要为安乐办及笄礼,都要及笄了,已经是大姑娘。”景宣帝语重心长地对魏太后说,“朕知道母后疼安乐,越是疼爱就越要严加管教,而不是一味溺爱,对她有求必应,只会害了她。”
“不过一条狗罢了。”魏太后不服气。
景宣帝正色:“今天是一条狗,明天可能是一支珠钗,后天可能是一件衣裳。这个口子不能开,一旦开了,但凡她看上了别人的东西就想要过来,要不到就不依不饶,成何体统。”
魏太后只觉得一口郁气堵在胸口,吐又吐不出来,憋得慌。而话题中心魏婉儿一张俏脸红红白白,她怎么都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般田地,没要到狗不说,还引来了皇帝的不满。在皇帝眼里,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形象,骄纵?任性?跋扈?无理取闹?不行,她必须挽回,魏婉儿狠狠掐了下手心,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表哥教训的是,是婉儿一时着相了。”魏婉儿选择先服软挽回形象,她要狗就是为了和表哥培养感情,不能为了要狗让表哥厌上她,至于狗,徐徐图之,有心算无心,总能想出法子来。
魏婉儿转向谢重华,欲要磕头赔罪:“还请嫂嫂莫要和我一般见识,婉儿知道错了。”
“表妹言重了。”谢重华善解人意地扶起魏婉儿不让她磕下去,“自家人一点小误会,说开便好了,很不必如此。”
魏太后脸色这才好转几分,硬邦邦道:“行了行了,都起来吧。”她不心疼谢重华,只心疼她的婉儿。她要是不叫起谢重华,只怕皇帝也会让婉儿一直跪下去。
景宣帝状似欣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表妹到底长大了。”
一听皇帝又喊表妹而不是封号,魏婉儿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
打了一棍皇帝开始发甜枣,借着长大这个话茬提起魏婉儿的及笄礼,笑着让谢重华多费心。
魏太后后知后觉想起即将到来的及笄礼,婉儿虽然长于宫廷,但她姓魏,及笄礼论理该在魏家举办,只自己想抬高魏婉儿身份,所以想在宫里办,皇帝也破例允了。及笄礼办得如何,还得看皇帝和皇后给多少体面,遂魏太后把火气压了又压,挤出几分笑:“及笄可是姑娘家的头等大事,皇后务必要办得四角齐全。”
谢重华含笑应好。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景宣帝陪着魏太后闲话片刻,便和谢重华离开。
出了寿宁宫,景宣帝望着谢重华:“可还生气?”
“说实话,原本有些生气的,不过陛下站我这边,气就消了。”谢重华笑语盈盈,她发现原来虚与委蛇也没想象中那么难,怪不得景宣帝能坚持这么些年。
景宣帝失笑,笑着笑着又无奈一叹:“难为你了。”
在他跟前都这么蛮不讲理,可以想象他没过来时,太后和魏婉儿姑侄该是何等无理取闹。面对太后,皇后身为晚辈,重不得,轻了又自己憋屈。话说回来,满后宫敢驳太后面子的也就皇后了。景宣帝觉得挺好,太后时不时出个昏招,皇后要是对太后言听计从,这后宫准得乱套,最后头疼的还不是他。
谢重华含笑摇了摇头,忽来一阵春风,枝头杏花如微雨落,落在如丝似瀑乌发间。谢重华尚未觉,景宣帝已伸手将落在她额发间的一瓣杏花拿开。白中透粉的花瓣却在眼前这张脸下黯然失色,肌肤胜雪,眸光潋滟,倒映出无限春光。
景宣帝不禁伸手,指尖抚过她脸庞。
谢重华情不自禁地避了避,身子一动,便知自己反应过度,当下做出娇羞之态,嗔怪:“陛下。”
知她面薄,景宣帝笑着收回手:“难得清闲,朕去你那坐坐,顺道看看那条惹出乱子的狗,子由巴巴送来的,想必不寻常。”
谢重华神色古怪了下,生出诡异的滑稽感,不由笑起来。
第4章 皇帝是条狗4
寿宁宫里,景宣帝一走,魏太后强压下的那股邪火唰得又窜起来,能有八丈高。
“不过一条狗罢了,又不是跟他们要什么宝贝,一个一个上纲上线,好似哀家要剜他们肉。”魏太后越想越生气,愤愤捶了下扶手。
“姑姑息怒,都是婉儿不好。”魏婉儿哽咽,“您要是气出个好歹,婉儿万死难辞其咎。”
“也就你晓得心疼哀家,那两个,一个比一个没良心,但凡孝顺点,都不会这么气哀家。”说的魏太后心都绞痛,“我看那谢重华就是狐狸精转世,迷得皇帝连娘都不要了。”
魏婉儿目光闪了闪,反倒没那么难过了,她小声劝道:“表哥英明神武,岂会耽于儿女情长,只是谢国公父子还在边关,表哥少不得要多礼遇皇后三分。在表哥心里,自然是姑姑最重。”
这话魏太后听得顺耳,哪个当娘的愿意承认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儿子不孝顺那只能是媳妇的缘故。
“谢氏跋扈!”魏太后恨声,“仗着娘家得力,连哀家都不放在眼里。今儿委屈你了,咱们不稀罕她谢家的狗,哀家让人找一条更好的来,比皇后的好。”
可就算找一千一百条来又如何,不是谢重华那条都是白费工夫,魏婉儿强颜欢笑:“姑姑不必麻烦,皇后既然说了另外送我一条,姑姑再大动干戈,传到表哥耳里,只怕表哥又要觉得我任性。”
“怎么会!”魏太后矢口否认,然而却打消了另外寻狗的主意。她眼睛还没瞎,看得出皇帝已经对婉儿不满,顿时又恨上谢重华几分,都是她闹得。
魏太后爱怜地摸摸魏婉儿的脸:“你别多想,你表哥万不会怪你的,他不还让皇后好生操办你的及笄礼,可见心里还是记挂着你。”
魏婉儿心下略松,轻轻偎依进魏太后怀里,语气忐忑不安:“真的吗,表哥不会厌了我?”
“不会,你表哥最是疼你不过的。”魏太后出主意,“回头你做些糕点,哀家让人送过去,便是有再大的气也消了。”
“表哥喜欢吃杏花糕,这时节的杏花最好,我这就去做。”
“去吧,多做点,不只你表哥爱吃,哀家也喜欢,可别只做了你表哥忘了哀家的。”魏太后打趣。
“姑姑。”魏婉儿羞红了脸,一跺脚一扭身,跑向小厨房。
魏太后乐呵呵地笑,对玲珑道:“女生外向,不中留哦。”
深知魏太后心思的玲珑笑着添茶:“反正还是留在您身边的,您啊放心吧。”
这话正中魏太后下怀,她可舍不得把魏婉儿嫁出去,这天底下哪还有比皇宫更好的去处,哪还有比她儿子还尊贵的夫君,在外头,婉儿受了委屈自己也鞭长莫及,哪里及得上留在身边更放心,有她在,万万不会让婉儿受委屈。
此外,她还另有一重心思,谢重华无子,十四成婚,至今六年,她那肚皮鼓都没鼓过,而皇帝已经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可见皇帝是能生的,是谢重华不能生。先帝爷的皇后不能生,便宜了她。都说侄女肖姑,说不定婉儿也有她的运气,那他们魏家就能继续富贵下去。退一步,魏家再出个皇子哪怕是公主也是好的,她在尚且还好,她一走,只怕皇帝对魏家不会太照拂。谁让皇帝不是她养大的,mǔ_zǐ情浅,对外家就更浅了。
思及此,魏太后愁闷叹气,她和皇帝提了几次,皇帝就是不肯松口纳了婉儿。花骨朵儿似的小姑娘,哪个男人不爱,偏皇帝不解风情,简直气煞人也。
不解风情的皇帝正在看狗,景宣帝也养狗,养了好几头猎犬,对狗有一定了解,现下正津津乐道:“你这条狗头面宽阔头骨大,鼻筒饱满呈方形,是条好獒。”
这一人一狗隔着笼子对望的画面,落在谢重华眼里,有种别样的喜感,她嘴角一直微微翘着。
美人含笑,赏心悦目,景宣帝回头见了,也跟着笑:“獒犬桀骜难驯,你当心些,别让这畜牲伤了。要不送到猫狗房,让他们先教一教规矩。”
“我自己教。”谢重华笑盈盈的,“狗还是得自己驯才有意思。”
作为同道中人的景宣帝表示理解:“那你当心点。”
谢重华含笑点头。
恰在此时,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一条雪白的京巴犬越过门槛跑进来,停在景宣帝脚边打转,还谄媚地汪汪叫。
叫声惊动了笼子里的小獒犬,它也跟着叫起来,叫声洪亮,远在京巴之上。
京巴当即怂了,委屈地退到景宣帝的脚后,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彷佛在告状。
“没出息,”景宣帝忍俊不禁又恨铁不成钢,“平日里惯会作威作福的,如今倒是被一条小奶狗吓住了,论年纪,你都够格给它当祖宗了。”
这狗还是景宣帝送给谢重华的,彼时景宣帝还是太子,谢重华尚未进宫。算起来,这狗也有八岁高龄,可不是能给小獒犬当祖宗。
京巴呜咽一声,肥屁股一扭,跑到谢重华身前,咬她裙摆。
谢重华伸手将它捞起来,安抚地顺顺毛:“谁让它只长年纪不长个儿。”成年京巴的体型和小獒犬没差多少,日后倒是会差的多起来,不过是比獒犬越来越小。
景宣帝啧了一声,颇有点幸灾乐祸:“这样看来,九月的好日子到头了。”
九月,谢重华为京巴取得的名,因为是九月里来到她身边,顺口便取了这么个名。
九月叫了一声,不知道是反驳还是委屈,拿脑袋供谢重华。
谢重华摸摸它的头,笑:“怎么会,它怎么能跟你比,你永远是正阳宫的扛把子。”
被安抚的九月顿时又满血复活,扭头冲着景宣帝叫,尾巴一甩又一甩。
“小人得志。”心情不错的景宣帝笑骂一句,看着笼子里的小獒犬随口问道,“这狗取名了吗?”
谢重华溜一眼景宣帝:“旺财。”
景宣帝愣了愣,怀疑自己听错了:“旺财?”是这两个字吧?
谢重华颔首:“朗朗上口,喜气。”
景宣帝眉梢跳了跳:“朕原本以为会叫三月,没想到你还能更敷衍。”
“贱名好养活,何况大俗即大雅。”谢重华振振有词。
景宣帝无言以驳,同情地看了看笼子里已经能看出日后该是何等威风凛凛的小獒犬,露出一个牙疼一般的笑容。
“回头子由知道了这名,准得笑话你。”
“笑就笑吧。”回头三哥知道来龙去脉,笑话的指不定是谁。
景宣帝摇了摇头,很是无奈的样子。
“下个月就是你生辰了,可惜岳父他们都赶不回来,不然还能见上一面。”景宣帝转了话题。
谢重华抚狗的手顿了顿,怀里的九月轻轻地叫了一声,仰头看着谢重华。谢重华摸了摸它的耳朵:“不过是个生辰罢了,自然是陛下的正事要紧。”
“回头待岳父凯旋,朕带你去谢国公府补过一回生辰可好?”
多大的恩宠啊,谢重华喜形于色:“那我先谢过陛下隆恩,陛下可不要食言。”
景宣帝扶起屈膝的谢重华,望着她笑意盎然的脸,刮了下她的鼻尖:“这话说的,朕什么时候骗过你。”
眉眼带笑,语意温柔,十足十的好夫君。
曾经,谢重华是真的这么以为。
一朝梦醒,才明白他一直都在骗她,六年如一日,坚持不懈地骗她。往日种种恩爱化作利刃,将她千刀万剐。
谢重华弯了眉眼:“陛下金口玉言,自然是不会骗我的。”
景宣帝用了午膳,还在正阳宫歇了一觉,方神清气爽地离开正阳宫。
谢重华送至宫门口,望着御辇缓缓远去,直至消失在拐角处,谢重华依然站着,久久未收回目光。
“娘娘莫难过,”芝兰捂了嘴角笑,“陛下晚上还要过来的,再过几个时辰就能见到了呢。”
几个宫人纷纷应景地笑,主子受宠,她们跟着有脸,自然是欢喜的。
谢重华回头,视线掠过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只觉得滑稽。
人人都觉得他们是恩爱夫妻,实则二人都各怀鬼胎。夫妻做到这份上,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更滑稽的是,曾经,她唱了那么多年的独角戏。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就变身了哈
第5章 皇帝是条狗5
回到太极殿,皇帝便开始处理政务,没一会儿,大太监李德海恭声禀报:“陛下,安乐县主奉太后之命送来点心。”
“让她把点心留下。”景宣帝头也不抬,并没有见一见魏婉儿的意思。他不想给魏婉儿这份体面,进而让魏太后多想。虽然他态度如此明确了,魏太后还是想的有点多。
魏太后这般,让景宣帝更坚定不能把魏婉儿收入后宫,实在是魏家人都不大聪明的样子。太后是亲娘,摊上了那是命,魏婉儿这个表妹,他是不想摊上的。一旦魏婉儿成了嫔妃,太后还不得为了抬举魏婉儿作天作地,届时姑侄俩一起做妖,整个后宫都不得安宁。
景宣帝才不想自找麻烦,及笄后赶紧把魏婉儿嫁出去,彻底断了魏太后的念头才是正理。
李德海诺了一声,出去传话,好歹是奉太后之命过来,他这个大总管还是得露露脸:“县主见谅,陛下正在批阅奏折。”
魏婉儿难掩失望之色,转瞬又强打起精神:“这是我亲手做的,待表哥休息了,公公记得让表哥尝尝。”
李德海亲自接过食盒,笑眯眯道:“县主放心。”
魏婉儿方转身离开。
人一走,李德海随手将食盒扔给新收的小徒弟福林:“拿下去吧。”
福林错愕:“这不是安乐县主做给皇上的。”
李德海笑了一声,正因为是安乐县主做的,呈上去才是没眼色。
现如今安乐县主都成宫里笑话了,三天两头替太后送东西,不称陛下只称表哥,这表哥表妹的亲热劲,打量谁不懂。安乐县主主动如此,奈何皇上一点不领情,可不就把安乐县主架在了墙上。
宫里人都等着瞧魏太后和安乐县主怎么下来,若是做不了嫔妃嫁出宫,夫家心里能不膈应,这世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至于做嫔妃,李德海不大看好,他伺候皇帝十几年,不敢说对圣心了解十成十,六七成还是有的,皇上对安乐县主是有些瞧不上的。
*
没见到景宣帝的失落让魏婉儿脑袋清明了些,她咬住下唇,她相信那个梦,但是到底非亲身经历,所以感触不深,遇到事忍不住就按照本能来做。于是又忘了,在梦里无论自己如何做小伏低都讨不了表哥的欢心。
她送再多表哥喜欢吃的杏花糕都是枉费功夫,又不是谢重华送的,想起梦里那一幕幕,魏婉儿俏脸扭曲了下,她深吸一口气,当务之急是把狗抢过来,有了那条狗,她相信终有一天,表哥会亲手接过她做的杏花糕。
自觉找到正确道路的魏婉儿开始每天到正阳宫报到,风雨无阻。美名其曰看狗,她只看不张口要,谢重华还真不好赶人。偶尔景宣帝过来遇上了,也没多说什么。倒是把魏太后心疼的不行,可怜见的,难得这么喜欢一样东西,却只能干看着。
魏太后是心疼,芝兰是气:“娘娘知道吗,外头都在说……说您不近人情,安乐县主这么喜欢那条狗,您都不送给她。”芝兰都要被气死了,不说安乐县主没分寸只说她家娘娘小气,简直强盗逻辑!她家娘娘自己的东西,因为别人喜欢,就要君子成人之美,她们怎么不把自己的珠宝首饰送人,谁不喜欢了,她就喜欢,喜欢死了。
“爱说说去吧。”谢重华以前就不是个在乎别人说什么的人,现在更不会。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
谢重华能心平气和,芝兰可不能,气呼呼道:“奴婢看,安乐县主就是故意的,硬要不走,就软着来,太阴险了。”
“姐姐慎言。”玉兰听不下了,“安乐县主到底是主子。”
芝兰是打小伺候谢重华,陪嫁进宫的,情分不同寻常。而玉兰是进宫后才调到谢重华身边伺候,这名还是谢重华循着芝兰的名字赐的。所以虽然同是大宫女,玉兰向来以芝兰为先,轻易不驳芝兰面子,眼下也是实在忍不住。
芝兰也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方才也是气急了才无状。因此玉兰一斥,芝兰便跪了下去:“娘娘赎罪,奴婢失言了。”她那话若是传出去,到底不妥当。
“起来吧。”谢重华笑了笑,“本就是魏婉儿不讲究,许她做还不许人说了。你们要是在这正阳宫里都不敢说话,那就是我无能了。”
芝兰顿时挺直了背,像是有人撑腰了。
玉兰便笑:“娘娘这样惯着奴婢们,小心惯坏了。”
谢重华目光掠过二兰,慢悠悠说道:“惯不坏。”
曾经,她是真的如此认为,对于身边人,她自问是宽厚的,尤其对芝兰玉兰,两者之间,芝兰更甚,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因为受宠,芝兰自来活泼大胆,敢说敢为。好在到了外面,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并不曾闯过祸。而玉兰,大抵是出身宫廷的缘故,谨小慎微惯了,行事稳重内敛,谢重华重用她,却也留了三分余地。
可偏偏的,半路主仆的玉兰忠心耿耿,一起长大的芝兰却背叛了她。
世事是如此的无常。
说话间,宫人禀负责养狗的小太监求见。
谢重华没时间整天盯着狗,也不方便时刻把狗带在身边,遂专门拨了几个小太监分三班轮流照顾,让他们一有异状便报上来。
都知道这狗是谢三爷送的生辰礼,谢重华甚爱之,为此还驳了魏太后的面子,且每天都要瞧上几眼,下面人哪敢怠慢。这不一不对劲,马上来报。
养狗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回禀,约莫一个时辰前,小獒犬变的特别暴躁,连路都走不稳当,然后趴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又不像是睡觉,吃的玩的都引不起它的注意,十分没精神。
谢重华心头一跳,涌出一种强烈的直觉——终于来了。这一刻她竟有些难以形容的兴奋,稳了稳心神,谢重华站了起来。
旺财,啊,不,景宣帝生无可恋地趴在杏花树下的羊绒毯上。
烈祖烈祖在上,朕到底是做了什么孽,一觉醒来竟然从堂堂九五之尊变成了一条狗,还是皇后的狗。他认得养狗的小太监,尤其是听着几个小太监一口一个旺财的叫唤,他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他们口中的旺财。景宣帝忍不住后悔,后悔当时没有制止皇后取这么个羞耻的名字,起码不用辣耳朵。
正胡思乱想着,景宣帝的狗耳朵动了动,他听见了宫人渐次响起的请安声,过了会儿,谢重华才出现在视线之中。
景宣帝第一次发现,他的皇后是如此高大,高大的让他隐隐不安。
谢重华看着趴在树下的獒犬,只一眼便看出其中不同,一个人装的再好也装不了真正的狗,何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景宣帝也没心思装狗。
一想景宣帝此刻该是何等憋屈,谢重华就想笑,她笑着拍了拍手:“旺财。”
景宣帝种种情绪在这一声中消失殆尽。
谢重华觉得自己从狗脸上彷佛看到了无语,笑容更盛,她笑着走近:“旺财今天是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景宣帝能有精神才怪了,没疯了都是他心理素质稳。
谢重华矮下身,摸了摸毛茸茸的狗头。
猝不及防被摸了个正着的景宣帝愣了愣,头部象征着男子的尊严,摸头这个动作往往蕴含着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掌控。除了先帝在他年幼时摸过他的头顶,便是魏太后也没做过这个动作。
“是不是闷坏了?”谢重华语带笑意。
景宣帝心里一动,压下那股淡淡被冒犯之感,仰头看着谢重华,要不是被拴着狗链,他早就去了太极殿一探究竟。
既然他的灵魂附在一条狗上,那么太极殿里的那具身体呢?被狗俯身了,还是死了?景宣帝都不知道哪种情况更糟糕一点。
谢重华把玩着狗链上的铃铛,这条狗链还是景宣帝送的,当时他怎么说来着。他说,为安全计,这种凶猛的大型烈犬最好不要放养,从小拴着养,长大了它就不会想着往外跑,顺手他就送了两条精铁狗链。
一送过来,她一刻都没耽误,立刻就用上了,如今可不就系在景宣帝自己脖子上。如果可以,谢重华真想问问他,各中滋味如何。
景宣帝的滋味一言难尽,报应是来的如此之快,早知如此,他送什么狗链!忽然间脖间一热,谢重华的手不知何时落在他脖颈间,景宣帝浑身上下的毛都炸开了。如果说头代表着尊严,那么脖颈代表着命脉,命脉制于他人之手,景宣帝如何不紧张,他立刻想远离,却无法灵活驾驭四条腿,刚一抬脚,啪叽一下摔倒在地,情不自禁叫了一声。
“汪。”
成功被愉悦到的谢重华笑出了声,她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如此畅快地笑过了。
第6章 皇帝是条狗6
景宣帝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如此丢人了,他闭着眼睛趴在地上,十分想死一死。
趴在地上的景宣帝此刻若是抬头,就会发现谢重华虽然在笑着,但是她的眼睛极冷,冷如寒冰。
锥人的视线落在狗皇帝稚嫩的脖颈上,只要抬脚,就能碾断。倘若狗死了,皇帝的身体会跟着一块死,谢重华一定毫不犹豫。
可惜狗死了,景宣帝也就解脱了。当年狗被看不惯魏婉儿得意的嫔妃下手毒死,景宣帝照样活的好好的,倒是魏婉儿哭得跟死了亲爹似的。
景宣帝想解脱,就是这么简单。当然,她是不会好心告诉他的,其实就算她告诉景宣帝,死一死就能解脱,多疑成性的景宣帝怕也不会相信,他不敢拿自己的命赌,他输不起。
景宣帝的确不敢赌,所以哪怕他再难以接受现状,景宣帝只在最开始想过死后或许能回到自己身体内,但也只停留在想一想这阶段,半点没打算真的去死一死,就怕真的死了。于是,惜命的景宣帝和解脱擦肩而过,继续体会当狗的别样经历。
该说到底是做了好几年皇帝的人,景宣帝相当能屈能伸,趴了一会儿便又满血复活,他睁开眼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迈开腿,好在身体本能尚在,景宣帝自己又想走不再抗拒,别别扭扭走了几步之后,脚步灵活起来。
景宣帝往外面走了几步,回头看看谢重华,又往外面走了几步,再看看谢重华,意思是要出去。去了外面,他就能找机会去太极殿看看,他迫切想知道自己的身体如何了。
谢重华看明白了,却佯装不知,只笑吟吟道:“这不挺精神的,看来之前是装的。”
“诶呀呀,这么小就知道争宠了。”芝兰凑趣接上,“九月这是遇上对手了。”
景宣帝气结,只有别人争朕的宠,朕何时争过别人的宠,还要和一条狗争,眼见着主仆笑颜如花乐得不行,景宣帝气得差点控制不住本能想咬人,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的皇后竟是如此自作多情。
景宣帝运运气,又往外跑了两步,不防狗链长度有限,被狠狠勒了一下,吃痛之下,景宣帝情不自禁叫了一声。汪声入耳,景宣帝眼前阵阵发黑,难以形容的羞臊挫败汹涌而至。
见刚才还生龙活虎的獒犬突然安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起来着实是弱小可怜又无助,芝兰小小的愧疚了下,对谢重华道:“娘娘,旺财好像是不高兴了,要不奴婢带它出去遛遛吧,来正阳宫这么久,它还没出过宫门呢。”
闻言,羞愤莫名的景宣帝哪里不明白,这些人分明知道自己想干嘛,故意逗弄它罢了。被逗弄的景宣帝气得眼前又黑了黑,往常他也逗弄过狗,乐呵呵看着它们又蹦又跳,轮到自己被逗弄了,终于知道这是何等憋屈。
欣赏够了景宣帝的洋相,谢重华才施施然道:“关了这么久,是该带他出去走走了。”
之前没带出去是想省事,当年就是溜狗时被魏婉儿趁虚而入,魏婉儿以玩玩的名义从溜狗的宫女要了狗,这一玩就玩进寿宁宫,成了寿宁宫的狗。虽然如今就算魏婉儿故技重施,自己也不会如当年那般息事宁人,只是不想和魏家姑侄歪缠浪费时间,索性不带出去。
这声音落在景宣帝耳中,当真是堪比天籁,当下决定不再计较皇后的冒犯,毕竟不知者无罪。又听谢重华吩咐:“装一盒杏花糕来,也不知陛下用点心了没,咱们过去瞧瞧。”
景宣帝十分受用,他还琢磨着怎么寻机会前去太极殿,皇后就把机会送到眼前。
芝兰便打趣:“就算陛下用过了,见娘娘亲自送来,定要再吃上几块的,陛下啊,最喜欢娘娘做的杏花糕了。”
景宣帝眼神不觉温柔下来,不由想起了十年前。
那一天他随着谢挺去谢国公府玩,谢挺是他伴读。
一走进园子便听见清脆欢快的笑声,循声望过去,一团鲜妍如火的红色映入眼帘,穿着红色石榴裙的小姑娘站在杏花树上,开怀大笑着,露出雪白贝齿,笑脸比三月梢头的杏花还要灿烂明媚。
谢挺无奈地拍了拍额头,快步跑过去:“赶紧下来,你跑树上去干嘛。”
“这几枝杏花嫩,采了做杏花糕给祖母吃。”树上的小姑娘笑嘻嘻地,低着头好奇地看着他,目光清澄。
“让下人采就是,你赶紧给我下来。”谢挺头疼又紧张。
小姑娘振振有词:“祖母说了,我采的格外好吃。你放心啦,我爬树很厉害的,摔不着。”
谢挺语塞,换了另外一个办法哄她下树:“七皇子面前,不得无状,还不赶紧下来见礼。”
小姑娘愣了愣,这才不是很乐意地爬了下来,身手灵活极了。他不禁看了看谢挺,谢氏武将世家,男儿都是习武的,难道女儿家也不例外?
谢挺嘴角抽了抽,假装没看懂他眼底的疑问。后来,他才知道,谢家女儿也就皇后是例外。
皇后陪伴老国公夫人在老宅休养,老国公夫人将门虎女,年轻时还亲自上阵领过兵,是太-祖都夸过的巾帼英雄。被老国公夫人养大的皇后,学了一身好本事,上树下水,没有她不会的。
见过礼,皇后抱着杏花枝便走了。他也随着谢挺离开。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碟卖相不怎么样的杏花糕送到演武场。
“这是沾了祖母的光了。”谢挺扔了红缨枪招呼他:“趁热吃,我妹妹做的杏花糕没的说。”
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味道也就那样,远比不上御膳房做的,只看谢挺香喷喷的模样,他又咬了一口,还是没品出什么特别的味道来,心想,谢挺这嘴也真够不挑的。
然后,原本应该是没有然后。
杏花落尽,老国公夫人便又回了祖宅,皇后也跟着走了。祖宅距京城数百里,老夫人年迈体弱,不耐舟车劳顿,之后几年祖孙俩一直都没有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