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燕庭也无所谓,黑暗更令人心静。
脚步声有些碎,陆文腿长步子大,三两步将瞿燕庭追平,再减速退后,如此反复。
瞿燕庭稍稍错身,说:你去前面吧。
不了。陆文怕自己在前,会彻底落下对方,领导走前面,我殿后。
瞿燕庭觉得他用词滑稽,问:我算领导?
对啊。陆文忍不住翻旧账,当初我坐错领导的车,都被撵下去了,等会儿领导居然要坐我的车了。
瞿燕庭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只好任由陆文记仇。
继续向前走,快走到一半时,巷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瞿燕庭的鞋尖碰到一片碎瓷,是那个拦路的破花盆,他绊了一步,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栽下去。
陆文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动作比大脑敏捷,冲上前伸出手,碰到了,把瞿燕庭用力地捞回来。
咚,很闷的一声。
太黑了,陆文不知道抓着瞿燕庭的哪里,也不确定磕在他胸口的是不是瞿燕庭的肩膀。
彼此近无间隙,瞿燕庭动弹不得,陆文挨在他的右后侧,手臂在他的腰间横拦,环着他,握住他的胳膊。
陆文稍一颔首,下巴便蹭到瞿燕庭脑后的头发。他把头错开,低音在瞿燕庭的耳边弥漫:领导,站稳了?
瞿燕庭嗯一声,胳膊被松开,勒着他的手臂慢慢从腰间抽走,陆文后退和他拉开距离。
陆文掏出手机,打开手电帮瞿燕庭照明,同时俯下/身,捡起碎片扔花盆里,然后单手把花盆拎到了墙下面。
他说:走吧,小心点。
瞿燕庭道:刚才谢谢。
陆文仅靠谱了五分钟,打着哈欠说:不用谢,困嗝屁了,快走吧领导。
保姆车停在另一边巷口,后排放着两大包备用衣服,孙小剑在倒数第二排,陆文和瞿燕庭上车,并肩坐第一排。
许是困乏,路上气氛沉闷,瞿燕庭闭目养神,陆文解耳机线解了一条街。
孙小剑是个心机分子,路口红灯刹停,他顺势向前扑,扒住椅背开口:瞿编,您是不是晕车?我有晕车药。
瞿燕庭眼都没睁:不用。
孙小剑问:瞿编,今晚的两场戏,您觉得陆文表现怎么样?
瞿燕庭答:不错。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孙小剑抓住机会,王婆卖瓜,我不懂演戏,站在观众的角度上,我觉得陆文的表演特别有感染力,我都想哭。
陆文臊得慌:你哭吧,别说话了。
孙小剑无视他:第二场戏,叶杉安静地看照片。简直了,无声胜有声。瞿编,我不是乱吹,我们陆文绝对潜力无限。
瞿燕庭回忆一幕幕镜头。那段戏没有一句台词,因为叶杉的愧疚和痛苦,和叶母冲突时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独自看叶父的照片时,占据他的只有想念与安宁。
陆文在第一场戏的表演是放。第二场戏,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照片,平静,满足,最后悄然地落一滴泪,是收。
瞿燕庭有一说一:处理得不仅很到位,并且很老练。
陆文罕见地没有臭屁,他一个非科班出身、经验不足的小演员,哪懂什么收和放。他只是想他妈妈了,相信瞿燕庭也明白。
忽然,他说:不应该怪叶杉。
瞿燕庭睫毛颤动,轻轻睁开了眼。
陆文仿佛自说自话:不是叶杉的错,叶父是死于意外,没有人能预料。如果都这样追根溯源的话,我妈也是我害死的。
瞿燕庭道:这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陆文反驳。
孙小剑怕苗头不对,急忙打岔:剧本是瞿编写的,你跟瞿编争什么道理?乖哈,接着解你的耳机吧。
陆文并不是争,他在表达内心的感受:我只代表我自己,对于叶杉,我很心疼他。假如真有这样一个人,我希望
瞿燕庭喉结滚动:什么?
陆文说:我希望他不要再像今晚那样哭。
后半程车厢无声,到酒店时天快要亮了。陆文和瞿燕庭在走廊分手,说早安或晚安都不合适,便默契地刷卡进门,暂且别过。
康乃馨仍摆在玄关柜上,瞿燕庭抚弄一下花瓣,回卧房休息。
一天一夜过去,多云的早晨,天幕是灰蓝色的。
手机在枕边振动,来电显示乔编。瞿燕庭倏地醒了,估计是吴教授那件事有了答复,他一边接通一边下了床。
乔编惊讶道:今天好快啊。
瞿燕庭耍酷:手滑了。
他聊着电话走进浴室,单手放热水、解扣子、脱衣裳。电话谈完,他泡进热水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
瞿燕庭睡了太久,需要活动活动筋骨。他没使唤司机,错过早高峰搭地铁。稀朗的陌生人之间很疏离,他没感到不自在。
出了地铁站,步行两条街到剧组。
a组在三楼拍摄,瞿燕庭没上去,吩咐小张跑一趟,告诉任树他有点事,拍完请任树去一下101。
任树拍完没耽搁,立刻去找瞿燕庭。101没锁门,客厅也无人办公,瞿燕庭正闲情逸致地在阳台上浇花。
今儿怎么半上午过来了?任树走过去,也不忙,很反常嘛。
瞿燕庭言简意赅:找你。
任树一头雾水,站瞿燕庭旁边,俩大男人对着一盆营养不良的小花花。他弹一下花瓣: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瞿燕庭不爱开玩笑,直接说:视协过两天在北京开研讨会。
任树知道,也明白瞿燕庭不会无缘无故和他聊这个,应一声等待下文。
瞿燕庭掐下一片枯黄的叶子,说:制作中心的吴教授会参加,你不是想见见他么?
制作中心,全称是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吴教授是副主任。他们念大学的时候,吴教授是副院长,兼摄影系故事片摄影专业的博士生导师,任树一直崇拜的偶像。
哥们儿,任树一直想见,奈何搭不上机会,他有些激动地问,你什么意思?
瞿燕庭不卖关子,说:我们工作室有份参与这次研讨的电视剧,会派乔编出席。会议结束组个饭局,或者茶会,要请一请吴教授。
他掐下一小把枯叶残花,仔细拢在掌心,声调也放轻了:你愿意的话就回北京一趟,我让乔编安排,到时候你们一起去见吴教授。
任树瞪着瞿燕庭,眼仁儿那么亮,有彤彤的火星。
瞿燕庭滞后地开玩笑:照照镜子,跟要哪吒变身似的。
任树任由取笑,说:你怎么那么仗义?
这些年他们联络不多,为这部戏重聚。在筹备期的某个深夜闲聊,他提到想见吴教授,没想到瞿燕庭竟一直记着。
瞿燕庭说:我靠资助念的大学,咱们专业又烧钱,那几年你时不时买错衣服、充错饭卡,每次去你家让我又吃又拿。我好歹有些良心,受人之恩没有不报的道理。
吃火锅那晚叙旧种种,任树对这些却只字不提。少年落魄的光景,类似自尊心上的旧疤,他不忍揭开:互相帮助,什么恩不恩的,你又寒碜我?
别说多余的话了。瞿燕庭掀过这一页,该订机票就赶紧订,把剧组的工作安排一下。
刚才太兴奋,任树差点忘记自己是导演。他纠结起来:我来回要去一两天,剧组这边上上下下的
瞿燕庭说:把导演组的人手分配好。
任树嗯一声,对着窗户迷瞪起来,四五秒钟后,他从怀里掏出拍摄通告,笑得很蔫儿。
安排人手简单,重点是要有个做主的、把关的。
你看谁合适,就
别折腾这盆破花了。任树打断,将皱巴巴的通告单递上去,我看你挺合适。
这下轮到瞿燕庭讶异。
他的目光落在纸上,不肯移开,和白纸黑字胶着着,好一会儿,他回道:别开玩笑了,我是个编剧。
任树说:你是导演系最拔尖儿的学生。
瞿燕庭道:念书和工作不一样,也许我只会纸上谈兵。
我看你是妄自菲薄。任树将通告单放在窗台上,再说了,这些年你跟着曾导耳濡目染,水平肯定只进不退。
瞿燕庭咽下一口空气,贴合着两瓣唇。
任树说:你就答应了吧,你写的剧,你投的钱,我交给你不是天经地义么?你盯戏的时候很少发表意见,保证我这个导演最大的权力。我都知道,那这次就听我的安排。
瞿燕庭踌躇不前,隐隐的,眼中似有些难以捕捉的心动。
好我试试看。
瞿燕庭答应了,伸手去拿通告单,才发觉不知何时握住了拳头。他松开手,掌心的薄汗滋润了枯萎的花和叶,仿佛又逢一春。
今天要审一次工作样片,任树问:要不要一起看看?
瞿燕庭是特意过来一趟,等会儿就回酒店,下午要和工作室开电话会议。
任树见状,征用这间休息室,发消息让助理通知,a组的导演、摄影和男主角,所有人来这屋集合审片。
男主角收到消息,从三单元跑下来,手里拎着一份西点盒。大夜受那么多表扬,他烧包,不请请客不舒坦。
陆文拎的这盒是给瞿燕庭的,早上对方没来,都放凉了,现在去编剧休息室,正好拿过去。
走到半路,他瞧见迎面向外走的编剧本人。
瞿燕庭拿着导演的拍摄通告,边走边看,经过一支高龄的电线杆,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他抬头,陆文打劫似的挡着路。
去哪啊?
回酒店。
几点啊就回去?
瞿燕庭奇了怪了,他想来想走,还得对这个人报备不成?
陆文也意识到管得太多,傻笑一声混过去,递上西点盒:请全组吃早餐,你那份,菠萝包和泡芙。
前后不下三回了,瞿燕庭说:挣那点片酬还不够请客的。
我乐意。陆文晃晃盒子,到底吃不吃啊?
瞿燕庭没有接:我吃过了,你留着当零食吧。
陆文不勉强,收回手,待瞿燕庭与他擦肩走过,他回头看对方的后影。他一直没有问,他的片酬真的比阮风高?
是的话,瞿燕庭那天为什么要骗他?
陆文踢了颗小石子,朝一单元去了。
七八个大男人挤在101的客厅,沙发坐满了,陆文地位最低,自觉搬了个小马扎坐旁边。他打开西点盒,拿出焦脆的菠萝包给自己加餐。
任树说:活儿还没干,你先吃上了。
陆文咕哝道:我看片儿的时候喜欢吃点东西。
副导正在调片子,闻言乐了:神他妈看片儿,咱们是审工作样片。
样片调出来,连在电视上,是前天晚上拍摄的内容。叶杉和叶母发生冲突,情绪双双爆发,之后叶杉梦醒看父亲的照片。
没有背景音乐,也没有剪辑,未加工的样片不如成片完美,但有一种监控录像般的真实,是一种原生态的震撼。
陆文渐渐忘记咬面包,专注地盯着屏幕。两段样片播放完第一遍,副导不小心按错,开始播放更早拍摄的一段戏。
那是第一次大夜拍的叶杉在葡萄藤下的单人场景。
深夜的葡萄藤下,叶杉孤身坐在那儿,侧着脸,枕着手臂,安静地趴在桌沿儿上。灯泡的光打下来,他的眉骨和鼻梁亮着,眼中的哀愁隐匿于暗处。
陆文怔住了。
一帧帧的画面里,是他,可他恍惚中又看见了另一个人。
摄影组的大助说:这一幕的光线特别好,没糟蹋演员的表演。
嗯,小陆演得不错。任树见陆文没反应,打了个响指,小陆,琢磨什么呢?
陆文回神:没什么我走神了。
副导笑道:干活儿不专心,和叶小武一个样,不过叶杉又演得挺到位的。
任树深有同感,但不敢揽功:一开始差点意思,让我好一通骂。还是瞿编有一套,给小陆讲了讲戏,一次就让他把握住了叶杉的感觉。
陆文愣道:导演,什么讲戏?
这就忘啦?任树回答,第14场,你演叶杉的第一场戏。那天拍好几条不过,瞿编不是把你叫办公室去了吗?
陆文喃喃道:可是他
他什么,训你?打击你?任树说,瞿编想教训一个小演员,还用去办公室关上门,给对方留面子?他那是给你教戏,让你体会角色的情绪,明白了吗?
陆文两眼发直,攥了满手的面包碎屑。
瞿燕庭骗他阮风的片酬高,是故意为之?
瞿燕庭打击他、羞辱他、用身份压制他,都只是在讲戏?
所以瞿燕庭根本没有看不起他?
那团憋了许久,已经沉在肚子里的闷气涌上来,急需喷薄释放,陆文猛地站起来,冲任树嚷嚷道:怎么不早说啊!
刚舒心两天,陆文心里又长痘了。
从得知讲戏开始,他的心情就复杂起来,想对瞿燕庭说点什么,具体的语言没有组织好,可至少要说一句谢谢。
然而,瞿燕庭忙着和任树交接工作,根本没工夫搭理他。
两天后,任树去北京了,瞿燕庭全权代工。
凌晨五点,市区某家私立医院。
陆文从房车下来,一身病号服,带妆。满脸青紫、血瘀,眉骨上凝着一层厚厚的血痂,额头上有一道逼真的致命性伤口。
搭电梯到疗养部八楼,门一开,入眼是乱中有序的繁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