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靠窗位置, 西装革履的男人气质清冷, 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
旁座小女孩频频瞅向他, 眼底透着新奇。
甫一低眉,顾寅眠便对上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
小女孩眉眼弯弯冲他甜笑。
顾寅眠沉默与之对视,嘴角氤氲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一抹暖色。
“叔叔,这个漂漂——”小女孩手指拽住他衣袖的坦桑石袖扣, 肉嘟嘟的手,劲儿挺大,袖扣竟真被她拿到了手。连顾寅眠都为之一愣。
“抱歉先生,囡囡快松手。”妇女意图掰开女儿掌心,小女孩自然不乐意。
“无碍,送给她。”
“这怎么好意思,一定很贵吧?”妇女窘迫道。
“不值钱。”
男人说得如此轻巧, 妇女便信以为真。
她教女儿向顾寅眠道谢:“快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小女孩软糯糯的嗓音透着天然萌。
“不客气。”顾寅眠绷紧的神色松软几许。
丰裕站妇女带小女孩下车,新上来的夫妻不停抱怨这糟糕透了的坏天气。
听口音, 他们似是闽南人。
顾寅眠搁下报刊,睨了眼窗外, 无垠的旷野被墨色笼罩,黄中含青的稻穗在风雨中苦苦挣扎。天气确实是糟糕透了。
以至于他预订的航班因先是被延误,最后直接取消。
没有办法,顾寅眠临时选择了火车。
硬座9小时, 转汽车3.5小时,期间候车等天明,大概又花去小半日。
一千多公里的路程, 从昨晚八点到现在十二点半,这辆火车载着顾寅眠从暴雨走向晴朗,像是从凛冽隆冬步入了气候宜人的暖春。
拎着漆皮行李箱,顾寅眠仰头望向屹立在眼前的全木牌楼。
这里便是画乡村了。
时至中午,阳光洒下明媚光辉,古色古香的建筑透出时间沉淀的韵味,旅人与背着画架的学生行走其中,不远处湖边,已占满搭好的画架相机架。
他一身西装,总显得格格不入。
顾寅眠低眉看着自己拘谨的装扮,就近入住本地特色客栈。
所幸箱底有以备不时之需的冲锋服,换上纯黑套装,顾寅眠蹙眉看了眼安安静静的手机。
指腹划过那条令人心绞的简讯,顾寅眠望向窗外,阳光渗入窗,融化了他眸中的冰凉。
跨越千山万水来到这里,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反正不是找小姑娘兴师问罪的。
顾寅眠不愿打搅桑萸的写生课程。
附近餐馆简单用过餐,顾寅眠折返客栈,躺在简陋的床上闭眼休息。
闹钟在五点准时响起,顾寅眠沐浴着旖旎的黄昏暖光,行走在温馨隽永的古街。
两畔装修复古的商铺贩卖着簪子古玩以及茶叶等。
穿过河上漆红木拱桥,顾寅眠走到僻静一隅,他单手插兜,站在火红的枫树下给桑萸打电话。
她的地址顾寅眠是从顾以凛那儿得来的,以送惊喜之名。
顾二公子鬼点子多,如何不露声色地套取信息,他向来最为擅长。
耳畔铃声嘟嘟——
顾寅眠低眉望着水池,他与枫树的倒影随波晃荡。
耐心等着,顾寅眠视线随意落在对街的行人身上。
红日即将沉于平线,霞光最盛之处,那熟悉的身形恍惚略过,好似他不真实的幻觉。
顾寅眠眯起眼眸,定睛寻觅。
擦身而过的人群逐渐错开,露出女孩单薄纤细的身影。
是她,桑萸。
顾寅眠眼底潺潺涓涓淌出藏不住的笑意。
女孩肩上背着包,速写本抱在胸前,此时她动作有些凌乱地翻找着口袋。
但手机并不在兜里。
她只好蹲在墙角边,速写本放到地上,然后取下双肩包。
那专心致志的迷糊模样,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揉揉她的脑袋。
顾寅眠笑着挂断电话,向她而去。
电话挂了。
桑萸蹲在阴暗里,怔怔望着手机屏幕,她眼底一瞬的惊喜被沮丧与无措代替。
是顾寅眠打来的。
但他已经挂断。
如果她能早几秒,去掉手忙脚乱的时间,就接到他这通电话了吧?
要……拨回去吗?
指甲壳儿嵌入掌心嫩肉,桑萸掐灭心底那点可怜的欲望与期望。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放顾寅眠去追寻真爱,怎么到现在,放不下的好像是她似的。
他们培养感情不过月余,难道她已经入戏到沉溺其中了吗?
摁灭手机屏幕,桑萸拾起速写本,吃力地起身。
没了遮挡物,黄昏的光照射到她脸上。
短暂晕眩过去,桑萸睁开闭上的眼睛,漂亮的瞳孔在这瞬间不可置信地放大。
是幻觉吗?
桑萸猛地再度阖眼,又睁开。
男人还在眼前。
他背光而立,一身休闲的漆黑冲锋衣,气质不再凌厉,年轻的面孔褪去严肃拘谨,竟像是学校里备受追捧的学霸男神。就是那种冷冷的,虽然好多女孩子仰慕搭讪,但他都酷酷的置若罔闻,他就只对喜欢的女孩子笑。
顾寅眠嘴角勾起,他俯首凑近小姑娘呆滞的脸颊,温热掌心揉了把她发,嗓音低低沉沉的:“怎么,短短四五天不见,就认不出哥哥了?”
“……”
“你,怎么来了?”桑萸许久才找回失去的语言。
“在附近出差,顺路过来探望妹妹。”
他语气那般刻意,一会儿哥哥,一会儿妹妹的。
桑萸躲开顾寅眠揉她头发的手:“这种地方也能出差吗?”
顾寅眠失笑:“家里生意做得广,妹妹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哥哥以后慢慢同你讲。”
桑萸:“……”
桑萸看他一眼,隐忍不发地擦过他肩,闷头往前走。
身后那声音似含戏谑:“怎么不等我?哥哥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走丢了可怎么办?”
心底生出莫名的怒意,桑萸没有回眸,她从这条小巷一路拐入另条小巷。
天色黯淡,旅人渐少。
耳畔静默,原先那道惹人意乱的声音好像很久都没听见了。
桑萸倏地回头望去。
空荡荡的巷子,除了随风摇摆的柔软柳枝,哪有顾寅眠的身影?
难道他真的跟丢了吗?这么简单的路线,怎么可能走丢!
桑萸疾步往回走,重新回到先前走完的那条路。
可这条街也不见顾寅眠的身影。
桑萸双脚僵在原地,眼眶徐徐红了。
顾寅眠才不是迷路,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故意让她急,故意报复她。
桑萸难过地盯着青砖想,顾寅眠到底希望她怎么做呢?
他们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所谓的“培养感情”画上句点,他们恢复“兄妹”关系。
他们做曾经那对生疏的兄妹就好,难道还要做一对亲密无间的哥哥妹妹吗?
他不会觉得别扭尴尬吗?
就算他顾寅眠能做到面不改色,但她做不到。
“哥哥在这里。”风声吹来一声明显含着打趣的嗓音。
男人倚墙而立,他懒散地望着霞光笼罩下的小姑娘:“我们家妹妹找不着哥哥很着急吗?”
久久得不到回应,顾寅眠才察觉到不对劲。他收起散漫的表情,神色变得极为认真。
“桑萸,”走到小姑娘身前,顾寅眠的心骤然一拧,她睫毛沾了水珠,眼周都是红色,偏她倔强,死死咬住唇,还想转身避开。
顾寅眠自责:“对不起,我没有走丢。”
桑萸喉口像是被堵住:“不是因为这件事。”
顾寅眠听她嗓音哽咽,更是懊恼:“那是因为什么?”
风把湿润的睫毛吹干,涩涩硬硬的,桑萸仿佛用尽了勇气,仰头看他一眼:“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别总这样行吗?”
别总这样将哥哥妹妹不停地挂在嘴边行吗?
听着既讽刺,又让人难受。
顾寅眠愣了愣,他专注地凝视小姑娘,琥珀色眼瞳里盛满了欲言又止。
不是你说的吗?
我们做回兄妹。
桑萸,你可知这句话字字如刀尖,每一笔每一划都沾染着我伤口的血?
“嗯,我好好说话。”任何意难平都被她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击败,顾寅眠把小姑娘拉到近前,用指腹替她擦拭脸颊泪痕,“饿了吗?我们去吃饭。”
“有家店的鸡柳饭很好吃,我带你去。”过了会,桑萸埋着头说。
前刻还乌云密布,下一秒他们便讲和。
尽管还有好多事仍掩在薄纱里,但谁都没有主动挑开。
两人并肩而行,桑萸向顾寅眠介绍画乡村的历史,她了解不多,一路只挑拣知道的讲。
黄昏温柔,他们快要抵达店面时,陈露盈打来电话,问桑萸人在哪。
桑萸回:“我在去乔家香餐馆的路上。”
陈露盈很懂点:“嗷,就那家有超好吃鸡柳饭的店对吧?我晚饭也要吃,桑萸你等我,我马上就来。”
“等等……”
那边陈露盈匆匆挂断,桑萸忐忑地望向顾寅眠,怕他不高兴:“我室友想跟我们一块儿吃,但如果你觉得不好,我们就……”
“可以。”顾寅眠不以为意地笑。
他们在餐馆找了张空桌等陈露盈。
不曾想,同陈露盈一起进来的还有许多同伴。
孙柔与林嘉树便在其中。
发现顾寅眠,陈露盈神情惊讶:“桑萸哥哥?你是过来看桑萸吗?”
顾寅眠以笑致意。
人群最末的孙柔闻声抬眸。
黄昏浅薄的光从雕花窗渗入,男人眉如远山,气质出尘。
仿佛遗世而独立,是一抹极夺目的清辉。
外地写生,多数女生都穿得休闲,唯有孙柔不同。她穿一条紫色及膝连衣裙,妆发精致,脚踩高跟鞋,仿佛不是来写生,而是来拍广告的明星。
走到他们面前,孙柔在顾寅眠脸颊逗留片刻,望向桑萸:“桑萸,原来你有这么英俊的哥哥,亲的吗?”
“当然是亲的。”陈露盈抢话说。
桑萸面露尴尬,下意识垂低眉眼。
孙柔自然没有错过桑萸眼底一闪而逝的慌张。
倒是有意思。
孙柔暗暗观察着这位“亲哥哥”。
装扮遮不住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矜贵疏离,简陋狭窄的店面,他脊背仍挺得笔直,那不是装腔作势,而是良好的家庭教养与习惯,非日积月累而不能形成。
这般出类拔萃的孤高男人,难道他与桑萸,是不正当关系吗?
孙柔一时竟不能确定。
既然都是熟人,大家决意拼桌,十余人点了两个热锅并六七盘炒菜。
顾寅眠接过菜单,给桑萸加了份鸡柳饭。
林嘉树绅士地为众人斟茶水。
长者为尊,第一杯他双手递给顾寅眠。
顾寅眠礼貌道谢,转手便将茶水搁在桑萸面前。
桑萸看看顾寅眠,又看看林嘉树。
有些窘迫。
菜肴接连上桌,桑萸的鸡柳饭也新鲜出炉。
起初男生们碍于顾寅眠,束手束脚放不开。渐渐地,他们便顾不上沉默寡言的桑萸哥哥了,几个男生开起无伤大雅的玩笑,还兴冲冲让老板送来一箱啤酒。
“味道怎么样?”笑闹声里,顾寅眠侧眸看着安静吃鸡柳饭的小姑娘,“给我尝一口。”
“……”
桑萸险些噎着,她眼睛睁得圆圆的。
顾寅眠眼底浸着笑意,仿佛埋怨她小气:“舍不得吗?”
这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而是……
桑萸望了眼旁人,趁他们不注意,她飞快舀了勺鸡柳饭,抬臂送入顾寅眠嘴里。
顾寅眠斯文地品尝,望着小姑娘挑眉说:“果然好吃。”
桑萸:……
笑闹仍在继续。
孙柔冷眼盯着两人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看来无论看起来多正经的男人,都难掩本质。
席间顾寅眠借去洗手间的功夫,买了单。
半途他又接了通商务电话。
不过几分钟,顾寅眠再回来,便见这群半大男生在怂恿女孩喝酒,桑萸似是已喝了些,脸颊染上霞晕般的酡红。
不悦地归席,顾寅眠轻声唤她。
小姑娘反应慢了半拍,她迷茫地侧眸看他,干净的杏眸潋滟着水光,眼尾细细挑起,像落了片桃花瓣,缱绻得不行,看谁都像是在放电。
顾寅眠面色沉了沉。
“哥哥,”桑萸坐不稳,她脸朝下砸在他臂弯,顾自笑了两声。她抬起头,贝齿微露,软糯糯的奶音一字一字蹦出来,“你是专程来这里找我的,对吗?”
眸色渐深,顾寅眠扶起晕乎乎的桑萸,朝众人说:“她不舒服,我们先走,你们继续。”
顾寅眠没有刻意收敛气势,他周身气场全开,男生们如被震慑到,呆呆愣愣说不出话。
林嘉树努力在强压下站出来,勇敢与顾寅眠对视:“女生宿舍就在附近。”
顾寅眠轻挑眉梢:“自家妹妹,我自会照顾。”
拎起桑萸椅背的包,顾寅眠半抱半搂带小姑娘离开。
桑萸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她细细揪住顾寅眠的黑色冲锋衣,注意力全凝在顾寅眠身上,碎碎地嘟囔:“你还没回答我呢?”
吃到半途。
用班费去结账的班长沈墨回来说:“诶,桑萸哥哥居然买了单,我们都还没同他道声谢呢。”
陈露盈笑:“没关系,我让桑萸帮忙传达吧。”
此时有女生羡道:“桑萸哥哥对她好好哦。”
陈露盈接话:“那可不,桑萸哥哥简直好得不得了,听说他以前在国外,回国这段日子,只要有时间,天天接送桑萸上下学,简直护花使者本者了。”
“桑萸她哥做什么工作?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大boss吧!”陈露盈不是很了解,“桑萸不怎么提她家事,不过多少能看出点端倪。”
“好厉害哦……”
孙柔红唇轻扯,她若有深意地睨了眼桑萸他们离去的方向。
人的眼神与气质无法伪装,那男人绝对不简单。
最关键的是,全程他都没看她,哪怕轻轻一瞥,也不曾。
他的注意力,尽在桑萸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