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的新年,对乌淇淇是刻骨铭心的。
她第一次尝到了初恋的味道。
是那种甜甜的, 软软的像极了棉花糖的味道。
但不一样的是, 那种味道还充斥着无法抑制的脸红心跳。
她其实一直是心软的姑娘, 她和宋薇不一样。
宋薇想要严以律给她一个结果。
最好是完美的结局。
她也想。
可她不想严以律为难。
她想,若是以后当她回忆起自己初吻的时候, 会没有一点遗憾。
她曾经离暗恋的少年那么近,曾经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曾经她尝过他的味道。
虽然是偷偷的。
但是也够了,人生圆满了。
这一年, 对严以律同样是记忆深刻, 可以说充满转折的一年。
在这年的三月,发生了一件事情。
严苓春病危。
她被送到医院的时候, 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大脑。
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然后把严以律骂了个狗血淋头。
因为早在半年前, 严以律曾经送外婆到了医院。
那个时候, 其实就已经确诊了严苓春胃癌晚期。
只是那个时候,严苓春笑着支开了严以律。
十六岁的少年, 心机再深沉, 哪里知道这些生离死别呢, 哪里知道命运是这么无常呢。
“为什么?”严以律问床上的老人。
这个把他一手带大, 所有人都不要他只有她收留他的教授, 明明知道他的存在是她此生的耻辱,还是忍着闲言碎语把他养大的女人,从小都教育他他们是平等的个体。
除却了祖孙,他们还是同居者, 是可以说话的朋友。
朋友之间,就是欺骗和隐瞒吗?
严以律觉得胸腔有一股气流在涌窜,他很生气,很愤怒,很想发泄。
但偏偏面前是绵软无力,甚至病危的她。
窗外,早春的树枝上,有两只灰扑扑的麻雀。
它们走过了寒冬,即将迎来滨海的春天。
严苓春没有看严以律,她无视了他的愤怒,说道:“我愿意像窗外的鸟儿一般,哪怕危险,哪怕坎坷,但唯愿快快乐乐、自由自在的生死。”
“也不再愿意像被禁锢的盆栽一般,痛苦的死在充满福尔马林药味的病房里。”
“或许,药物能让我活下来,但是那让我痛苦。”
“我不想那么痛了。”
“我痛,你也痛。”
“小律,我不想你那么痛了。”
严苓春看着面前的少年。
他越大越像那个女人。
那人曾经是她的耻辱,她一生清高自律,却养了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儿。
这个孩子,送过来的时候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了。
起初,她是讨厌他的。
她也怕他成为第二个她。
但最后,他虽然满腹心机,却时刻压抑着自己。
后来,她开始试着理解那个女人。
每个人都要自己选择的活法。
只是一开始,他们就选择了不一样的活法。
她不喜欢她,只是不喜欢也不认可她活着的方式罢了。
她笑了笑,眼眶一片湿热。
“尽管想活着,活着看着我们的小律结婚生子,有自己的美好人生,但是这样拖累的活着,太累了。”
“小律啊,接下来,外婆不能陪你了,你要努力自己的生活了。”
从头到尾,严以律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像一个冷酷的杀手一般,没有丝毫感情。
“你怎么知道,我会如你若愿,活得好好的。”
他邪恶一笑,和那个女人一眼,阴森恐怖。
“或许,我会比她更加放浪,毁了周围所有的人。”
也毁了自己。
“你不会。”
严苓春泪中带着笑,虽然虚弱,却无比坚定。
“只要我们小七在,你就不会。”
一瞬间,严以律像是被捏住七寸的毒蛇一般,虽然是致命的,但却失去了牙齿,再也不能咬人了。
尽管这样,外婆还是坚持了一个月才走。
这一年的四月,滨海连绵多雨。
那是一个安静如往日的夜晚,乌淇淇家的房门被敲开。
杨晓武打开门,看到了全身淋得湿透的严以律。
他脸色惨白,唇色毫无血色,见到她,眼神淬着冰一般,“武姨,我有事情找小七。”
“你这孩子,外面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带个伞。”
杨晓武大为心痛,朝里屋喊,“小七,拿条干净的毛巾出来,小律来了。大海,给孩子熬一碗盐开水,要是感冒了可怎么办!”
“这是怎么了?”
乌云海从厨房钻了出来,见到严以律这个样子,面色一沉。
“谁欺负你了!”
在护短这件事情上,乌家人的确是一家人。
严以律被按在沙发上,没有回答,水滴从他发梢落下,全部都滴落在地板上。
很快汇集成一片小湖泊。
“武姨,抱歉,把你的房间打湿了。”
杨晓武一愣,随即骂道:“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
看着严以律没有任何神色的模样,她闭上了嘴巴。
乌淇淇拿着毛巾出来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
“小律,你怎么不带伞?”
这人总是这么没生活常识。
乌淇淇还要抱怨,被杨晓武拦住。
她的声音罕见严厉。
“小七,带小律回房间。把他弄干。”
乌淇淇吓了一跳,从杨晓武的眼神中看到了凝重。
她心中微微一抖,手已经主动牵起了严以律的手。
他的手,真冰。
像冰天雪地中走出来一般。
可是,明明已经是晚春。
乌淇淇的卧室,严以律不是第一次来。
但却是他第一次一言不发。
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严以律就蚌壳一般,一句话也不说。
乌淇淇问了几句,没有得到反应后,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椅子上。
她拿来吹风机给他吹头发。
和她不一样,严以律的头发有些硬。
不像她,软软的,还带着自然卷。
“冷不冷,我帮你把外套脱下来好吗?”
严以律还是没有回答。
乌淇淇叹息了一声,抓住他的手,慢慢把他的外套脱了下来。
他里面也全部湿透了。
条纹的t恤都在滴水。
乌淇淇咬咬牙,然后狠心把他的t恤都脱了下来。
“冷不冷?我的睡衣借给你。”
乌淇淇从柜子里翻到了一件宽宽松松的睡衣,给严以律套上。
今晚的严以律很乖,乖得让人胆寒。
若是平时的严以律,怎么会穿女生的衣服,那简直要他的命。
可是他今天毫无抵抗,乖乖顺从,像是傀儡一般。
事反必有妖。
乌淇淇越想越心惊,越心惊越害怕。
“小律,到底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到最后,乌淇淇的声音已经带了一丝颤音。
终于,严以律的手指动了动,冷漠的眼眸也有了一丝生机。
“乌淇淇,你会陪我一辈子吗?”
少年盯着她,执意地问道。
一辈子?
这是承诺吗?
可是,乌淇淇认为人只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才会轻易地许下承诺。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严以律忽然笑了。
“不要说,人和人本来就是不同的个体,不能相信,不能期待。就算是身体上的器官、**、血脉、头发都可以离你而去,还不要说朋友和家人。”
严以律又低下了头。
声音又轻又软,撩人心弦。
“是我奢求了。我一直都知道。你不会陪我一辈子,她也不会。可是……纵然知道,纵然做了准备的,可是为什么心还是会那么痛呢?”
“小律……”
乌淇淇不算聪明。
但在这一刻,她格外的敏感。
“外婆……”
这个名字像魔咒一般,严以律浑身僵住了,半晌之后才颤抖起来。
“她死了。”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的颤抖,乌淇淇甚至能听到他牙齿打架的声音。
她蹲下身体,想安抚严以律。
却看到了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了地上。
“小律。”
无声的眼泪落了下来。
“你不要哭。”
他是那么聪明,又是那么坚强。
他不要哭。
可是,此时他却软弱地像个孩子一般,在她的怀里无声的落着眼泪。
“小七,她不要我了。连她都不要我了。”
她拍着他的脑袋,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她声音干哑,带着一丝痛意。
“没有。她没有。外婆说过,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独有旅程,她只是走完了她的那段。余下的,交给你了。毕竟……那是你的人生呀。”
谁也不能替谁做主。
胸口湿了一大片,怀中颤抖的人慢慢停止了动作。
她深吸了一口气,擦了擦脸颊的眼泪,然后俯身下来把他抱得更紧。
“不要害怕。我在这里。小律,你不要害怕,我会一直在这里。”
透过门缝,乌云海怒发冲冠。
“妈的,那小子是占我家小七便宜吗?”
两人搂得紧紧的,当他这个父亲是死的吗?
大块头父亲即将冲进去,却被杨晓武拧着耳朵退了回来。
“你进去干什么?”
“那小子没个好心,居然抱着我们小七。”
“你没看到是你女儿把人家抱着紧紧的吗?还有,你没发现吗?小律这个孩子的状态不对,你快去隔壁看看,我怕是严老师出事了。”
虽然还是有手撕臭小子的冲动,但乌云海在大是大非面前,果断听从了老婆。
“你是说,她……”
杨晓武点头,面色沉静,口气严肃,“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见到那孩子这个样子,还在我们女儿面前哭。我想,应该是严老师没了。”
在乌淇淇看来,那晚上严以律的脆弱和眼泪就像是梦一般。
第二天,他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漠。
应该说是,比平日更加冷。
严苓春果然在那个春雨连绵的夜里去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乌淇淇大哭了一场。
纵然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可是当知道结果的时候还是会撕心裂肺的痛哭。
只是,那晚上后,严以律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包括在严苓春的葬礼上。
严苓春的葬礼,乌衣巷来了很多人帮忙。
严苓春平素待人温和,积累了不少好感度。
她去世,留下了还没成年的严以律。
乌淇淇听到背后很多人在议论纷纷。
大部分都是围绕一个主题。
严以律还没成年,家里就没有个大人,以后可怎么办。
乌淇淇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那天后,严以律基本没怎么说话,也没怎么吃东西。
他像是一个被迫长大的孩子一般,在一夜之间,长成大人了。
只是,这成长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乌淇淇偷偷看了一眼严以律,他穿着黑色的外套,送走前来悼念的客人。
那些人,有的她从来没有见过。
但严以律却能精准地叫出他们的名字,并礼貌地和对方打招呼。
晚上的时候,客人们终于分批离开了。
杨晓武和乌云海收拾残局,夏冰和夏雪也是一脸疲倦,再也撑不住了。
这几天,他们一直在严家帮忙。
“小七,时间太晚了。我们先回去了。”
“嗯。”乌淇淇送两人回来的时候,乌家夫妇也把院子简单打扫了一下。
“小七,今晚上小律要守夜的。我担心有事。你留下来陪他。”
杨晓武擦了擦手,看了一眼灵堂面前跪着的严以律,又悄悄嘱咐乌淇淇。
“给他吃点东西。他这几天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乌淇淇乖乖点点头。
其实不用杨晓武提醒,她也知道。
她已经留意很久了。
最开始,他是忙得没时间吃饭。
后来,她发现他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
乌淇淇送走了父母,转身去了灵堂。
“你还没走?”
严以律看了一眼她,淡淡道。
“嗯。我再陪陪外婆。”
乌淇淇跟着跪下来,给快要熄灭的盆里放了一叠冥币。
“这边有我,你去吃点东西吧。”
严以律没有动,“我不饿。”
乌淇淇嘴巴动了动,犹豫了半晌,才幽幽开口。
“那随便你。反正身体是你的。”
尽管这样,乌淇淇还是去厨房找了一圈。
这几天比较忙,厨房里基本不剩下东西。
她在厨房里看到了饿得喵喵叫的大黑。
“你都饿了?你哥哥却说不饿。骗子。”
乌淇淇找了半天,还是没找到合适的。
最后,她抱着大黑回了家。
“还是跟我回家吧。起码,管饱。”
不知道是猫儿通灵性还是什么的,大黑喵了一声,乖顺地趴在她的怀里。
再也没有平日的张牙舞爪。
乌家夫妇累了几天,早就睡了。
乌淇淇在冰箱只找到了一些剩饭。
鱼干倒是有,她倒了一些给大黑。
大黑嗅到了好吃的东西,立刻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还是当猫幸福。就算面临生离死别,但没有人那么感情深刻。”
听说,记忆最短的动物是鱼。
比猫儿还幸福,只有七秒。
爱上,仇恨,忘却,通通只有七秒。
安顿好大黑,乌淇淇去厨房炒了个剩饭给严以律。
她出门的时候,还带上了自己的被子。
今晚上,她执意陪着严以律。
严家老旧的沙发上,还残留着一股洗衣粉的芳香。
严苓春在的时候,总是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老旧的布沙发虽然洗得发白,但躺在上面,总是香香的。
乌淇淇最喜欢睡在上面,沐浴着午后的阳光,昏昏欲睡。
今晚,没有温暖的阳光,只有清幽的月光,她还是躺在上面就睡着了。
梦里,她又见到了严苓春。
她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怀里安睡着膘肥体键的大黑。
“外婆。”
她欢快地走了过去。
然后,走了一半,她猛地掉下了眼泪。
严以律回过神的时候,面前的炒饭已经冷了。
他记得先前小姑娘凶巴巴地走过来,端给他一碗炒饭。
“我不喜欢浪费食物。这是家里剩饭做的。你爱吃不吃。”
他的确不爱吃。
更不想吃。
半晌之后,严以律还是端起了饭,开始慢慢吃那炒饭。
严家家境不算差,但严苓春一直奉行艰苦奋斗,厉行节约,家里是不允许剩饭的。
夏冰总是说乌淇淇抠门,其实他觉得她有些特性就是被严苓春教育的。
饭冷了,有些油腻。
他食之无味,却忍着恶心,慢慢咽下。
片刻之后,他尝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少年低下头,看着青花瓷大碗。
上面薄薄的一层剩饭下面,藏着红烧肉、酱猪蹄、虎皮凤爪、炸鱼干,还有炒蔬菜。
全是新鲜现做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客厅。
少女沐浴在月光中,睡得安宁又美好。
那不知道吃饱喝足从哪里回来的大黑,在她腿边蜷缩成一团,睡得呼呼作响。
那一瞬间,他忽然找到了失去的味觉,开始飞快地吃碗里的东西起来。
只是,吃着吃着,他的眼眶开始发酸发痛。
“严苓春,你看,没有你,还是有人疼我。”
乌淇淇睡梦之中感觉有人在擦她的眼泪。
她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严以律抱着大黑,用大黑的肉垫子在她脸上按来按去的样子。
乌淇淇:???
严以律面不改色地说谎,“大黑想挠你,但被我阻止了。”
乌淇淇狐疑地看了一眼大黑,先前在她家吃小鱼干的时候,可不是这么做的。
那样子,真是要多谄媚,就有多谄媚。
不过,想到一人一猫从来不对盘,乌淇淇还是相信了。
她揉了揉酸软的眼睛,看了一眼桌子上吃得空空的青花瓷大碗,心里松了一口气。
“你去睡一下吧,熬了几天几夜了。”
严以律把大黑放在沙发上,点点头,模样乖巧。
“一起睡。”
乌淇淇:“????”
严以律说他睡不着。
“我也不知道,或许,我出去买点安眠药。”
“可是,我在身边,你真的睡得着?”
“试试呗。”严以律面色平静地说道:“如果你磨牙打呼,我就把你扔出去。”
两人从十岁之后,就再也没有一张床上睡觉了。
他们长大了,应该避嫌。
乌淇淇知道。
只是,她很纠结。
她倒是不怕严以律扑她,因为她了解严以律,他虽然嘴巴坏,但不是坏人。
她害怕的是她自己,在除夕的那晚上,她能扑上去亲吻严以律了。
要是今晚上狂性大发,又对严以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可怎么办。
她纠结的时候,严以律已经洗澡出来了。
倒春寒的天气,他的发间还是滴答滴答滴水。
乌淇淇条件反射地接过严以律手上的毛巾,指挥他坐在了床边。
“都给你说了多少次了。要么晚上不要洗头,要么就要吹干。”
吹风机被调到了柔和的二档,她撩起他短短的头发,轻柔地按着他的头皮。
“你头发又长长了。”
“你有时间帮我剪掉。”
“我怕剪不好。”
严以律似乎笑了一声,“乌淇淇,你说这话是不是太晚了。你给我剪了六年的头发,现在才说剪不好?”
严以律说得倒是不假。
其实,她谦虚了。
大概是从小找严以律练手的原因,乌淇淇剪头发的技术堪比乌衣巷的理发店。
就连理发店的老师傅都直言乌淇淇很有天分,让她跟他学技术。
乌淇淇婉拒了。
她最开始学习剪头发,也是因为严以律的坏习惯。
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头发,就连理发店的师傅都不行。
严苓春看他头发长长像个女孩子一般,实在是没有办法,就让乌淇淇找个剪刀,直接一刀两断。
然后,这么一刀下去,就一直剪了下去,一直剪了六年。
“好。我明天帮你剪。”
“睡吧。”严以律揉了揉快干的头发,率先躺回了自己的床上。
等了半晌,没有见到乌淇淇的动作,掀开了被子,拍了拍。
“怕我吃掉你吗?”
昏暗的台灯下,少年舔了舔干涩的唇。
“放心,不会。”
起码现在不会。
“我是怕我睡觉打呼噜。”
“嗯。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
严以律的床虽然是双人床,但不大。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片沉默。
耳边是匀净的呼吸,外面是清幽的月光。
如此静谧安宁,她喜欢的人就睡在他的身边。
可是,她却睡不着。
“严以律,你睡了么?”
“嗯,我睡了。”
“……”
“我睡不着,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我不想听。”
“一只北极熊孤单的呆在冰上发呆,实在无聊就开始拔自己的毛玩,一根,两根,三根,最后拔的一根不剩,然后他就冷死了。”
“乌淇淇,你好冷。”
没办法,她就只记得这个冷笑话。
“不过,我也冷。”严以律裹了裹被子,朝她移了移,声音带了一丝罕见的脆弱,“所以,借我暖暖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