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自己的安排想了又想,实在不明白女人的心思。而这时卫皎早已出门不顾,再也没有回头。
卫皎与太子一道上路之后,便悠闲了不少,太子殿下特命人为她置办了车马,不再承受马匹颠簸。李翦不在,也无人能骑马载她,太子敬着她这个妻姐,但也不知会不会让将士们不快。卫皎怀着这种担忧,一直到即将抵达云中郡时,太子的脚程放得更缓了,丝毫都不像是即将赶赴战场、收复失地的主帅。
甚至地,在前不久途径一片桃林时,太子命人停车整顿,他则独身前去,从漫山遍野的红火花树之下伫立良久,伸指去,从树梢折了一枝桃花。
卫皎透过车窗朝太子那孤巉而落寞的身影望去,凝神不动。直至太子走回来,有人唤她下车用午膳,卫皎才缓慢从车中走下,太子已将花瓣一片一片地剥了下来,放入了香囊中。
卫皎诧异地目睹了全过程,但不发一言,直至太子抬起头,声音有一股不同于李翦的浑厚的低沉,“你知道岭南的夕照谷么。”
卫皎是足不出户的闺秀,着实不知,愣了下羞惭地不作答。
太子看了她一眼,也没再说话,而是静静地离去,用一句让卫皎摸不着头脑的话,堵得她再也不敢向太子走近一步。这真是个不可捉摸的男人。她心里想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入城之后,太子的行动放得更缓了,仿佛完全不为战事发愁,但卫皎知道,他一直有专门的线人,负责云中与李翦的联络,知道眼下朔方的战况,只是她身为女流,太子或许认为没有必要告诉她。
连夜里馆驿之中空了,太子带着人闯入了云中郡最大的一家花楼,即便是在并州数郡失守的时局下,这里依然歌舞不休,达官豪客推杯换盏,笑语晏晏透出纱帘来,随着太子煞风景地闯入,并带着二十几个手持利刃的亲兵,震慑了一众人之后,管弦丝竹齐齐地停止,戛然无声,老鸨呆滞地看着这位不知从何处来的贵人,茫然了会,确认不可得罪之后,便上来要同他交谈。
但甚至没有靠近,夏殊则因为浓重而低劣的脂粉气感到烦躁和厌恶时,他身边的亲兵便已将肥腻的老鸨子一把推了出去,老鸨也不是头回见有人来她的云香阁耍横,但见那群人齐刷刷动了刀剑,便吓得胸脯直颤,直压得身后的花娘都快要承受不住。
众宾客鸦雀无声,几乎欲逃离此是非之地。
这时便从纱帘之后飘出来一道男子的笑语:“皇弟,一别经年,还是好大的火气啊。”
众人一怔,尤其是这老鸨,顿时知道,今日携人闯楼的,乃是当朝年轻有为的太子殿下,立时匍匐于地,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她身后的花魁娘子们也识相的跪了下来。
夏殊则犹如不闻,森然而幽深地凝视着随风拂动的碧玉纱帘,里头一人盘腿侧卧,掌中托着一盏铜尊,手指拨开了纱帘,露出那背后还算得上有几分往昔英俊影子的面容来。数年不见,燕王沉溺酒色,身材走样,面色发黄,大腹便便,姿态亦不过是故作风流。但他仍然笑吟吟的,朝夏殊则遥遥举杯相敬。
“别来无恙,太子殿下。”
夏殊则朝他走了过去。
亲兵要持剑跟上,被他一只手挥退。
“孤有事请教。”
“说。”燕王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笑着望着他。
夏殊则道:“请皇兄移步。”
“听说,连父皇都没法让太子殿下开口唤一声‘父皇’,看来我真是面子好大啊。”
夏殊则让人原地待命,自己走入了云香楼后院,身畔是密簇的花木,月光潋滟,燕王撑臂立起,亦掀帘朝园中走去。而正堂上的人,无论老鸨花娘,及其余的达官显贵,均被震慑住,不敢动弹。
跟上去几步,燕王立在距夏殊则五步远处,淡淡笑道:“我被贬并州俨然已快十年了,那时离开洛阳,太子殿下个头才到我这……儿?”燕王朝自己的胸口比划了番,又笑道,“如今个头比我高多了,嗯,出落得甚是俊美,兄长看了甚是喜欢。不知你要说什么?”
燕王身材魁梧,其人浓眉燕颔,本也是中上之姿,这几年被酒色财气几乎掏干,只剩下骨头上堆的一身肉,随着他的走动不断地晃动。
夏殊则盯着他不言,仿佛在等燕王开口说一句实话。
燕王耸肩,“好,哥哥的处境你也见了,便是匈奴人打来,也只能龟缩于此,做个‘不堪大用’的富贵闲人而已,实在不知你今日来看我笑话做甚么。倒是有句话,我还是如十年前一样不得不提点你,你莫与楚王作对,我这个前车之鉴你是知道的。父皇有需要时,便急着用你,赐虎符亲兵,信任你,倚重你,但匈奴退兵之后,他和从前没甚么两样,这样的失望你从小是经历得不少的,怎么还如此天真呢?一旦你拥兵在外,楚王杀回马枪,你防不胜防怎么办?”
“还听说,你前不久成婚了,娶的卫邕之女。父皇好厉害的眼光,那么多名媛淑女看不上,专挑一个和薛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卫绾呢。又听说,太子殿下如此冷漠狠戾的一个人,为了区区卫绾,千里奔袭,从劫持美人的恶徒手中,将她抢回来了?”
“无怪哥哥说你,你本就不得帝心,如今又狠狠地暴露了自己的弱点,甘愿授人以柄,他日你若败了,我真是一点都不稀奇。”
这园中阒静,人迹罕至,此时云香阁的人俱都候在正堂,无人敢闯入两位皇子密谈的小院之中来。风浮动一层密密匝匝的草叶,扑到夏殊则的衣摆之上,让这个静立的人仿佛多了一丝活气。
他静静地说道:“孤只想知道,皇兄于并州——所谋是否甚大?”
燕王脸上的笑容有瞬间的凝固,其后又弯腰大笑,一边笑一边摇头,捧着肥重的肚子道:“如我这般谋事?”
“沈秋屏,皇兄可还熟识?“
“王徵,皇兄必也不陌生。”
燕王表面的笑意如春暖人间的面具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被夏殊则三言两语无情戳刺穿,他皱眉,偏起了头。
“皇兄知孤为何当初拒了沈秋屏的干谒么?因他自负才名,气量狭小,不堪大用。没有想到皇兄的眼光与孤截然相反。”
“不堪大用。”燕王喃喃了一句,嘲讽地说道,“你和陛下一样,随意便冠上这四个字给一个人。真不愧是亲父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殊则皱起了眉。
“不是么,你一向厌恶陛下,可你自己,同他又何两样?高高在上,冷血,傲慢,你们对踩在脚底下的蝼蚁,连俯瞰的慈悲都没有。怕是连薛氏和楚王,太子殿下也没放在眼底,但你越是不可一世,我便越是想见你吃醋、发火、无可奈何,最后兵败如山倒。”
“你认了?”夏殊则沉静地置下右手,压在了剑鞘上。
“太子殿下何其聪慧,单是捕风捉影,便能找到云中郡来,即便我不认,你也信么。”
燕王笑着后退了一步,不着痕迹。
夏殊则淡淡地侧过身,“所以楚王发信问朝廷借粮,也是皇兄于背后与孤开了一个玩笑么。”
“正是,”燕王对自己的累累罪行供认不讳,仿佛终于长松了一口气,他笑吟吟地道,“太子殿下真是好聪慧啊,这么点蛛丝马迹,也能找到哥哥这儿来。沈秋屏的身份被你识破,我倒不怀疑,不过当初王启微与他里应外合,配合无间,太子是从哪里看出来他的马脚的?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你的太子妃对他有一二分关怀,你便醋了?”
夏殊则抿了薄唇,淡淡道:“皇兄。”
“好,哥哥又错了,哥哥明知咱们四兄弟里,你脸皮最薄。”燕王道,“你知道我这么可恶,又是算计你,又是欺负你,挑拨你与陛下、楚王之间的关系,打算拿我怎么办?你握着剑一直不放,是打算诛杀你的亲哥哥吗?”
作者有话要说:
燕王殿下,年二十八,十八岁时被流放出洛阳,至并州,十年隐忍,专注搞事情,脑满肠肥,性格妖孽,你值得拥有。哈哈,不好意思我都笑了。
第 65 章
燕王的神情是胸有成竹的, 仿佛从一开始,他便料定了夏殊则不会真对他下杀手, 罪名承认得也极快, 可以说并没有掩饰。
不过他更知道, 这几年太子愈发喜怒无常, 翻脸无情了, 十年前那点儿可怜的兄弟情便已经不剩多少, 打从他被贬到并州之后, 两人更是毫无交集, 燕王对太子的了解,其实也是有限。
他在烛火照不到的阴翳之处暂避锋芒,见太子没有拔剑,他抿着唇走了过来,放肆地从夏殊则腰间抽出了那柄盈盈若秋水、吹毛断发的利剑, 手指抚过剑刃银色锋芒, 长叹一声, “这一回算是我不厚道,哥哥错了好不好?”
夏殊则睨着他, 许久都未置一词。这个长兄, 自幼的言行举止便透着一股邪气,即便他掌掴了人,清脆的一巴掌打到人脸上, 不等人犯怒,他便会开始笑嘻嘻地赔罪。他宫中的婢女内监, 都因为他这脾性,终日发憷,几欲逃离。他攒着修眉,道:“王徵王启微,是何时投向了你?”
“原来还是因为吃了醋。”燕王抚唇微笑,食指于剑刃上擦出了血,随着他抚着嘴唇的动作,红艳的血迹抹在唇上,犹如朱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殊则目光幽深,忽然出手,若雷霆般,快得让燕王不及反应,手中之剑已被夺了回去。
燕王先是一讶,随即笑道:“王徵如同沈秋屏,也是来向我毛遂自荐的,有二三年了,这几年他偶尔也会来云中郡,行踪不算秘密,如果太子留意了王徵这个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查到他的动向。不过我以为,我如今耽于酒色,十年不露风声,楚王对我视若无睹,皇帝对我不闻不问,太子也该早已忘记了我这个哥哥才是。原来你来,与我无关,果然还是为了情敌王徵。”
染血的剑忽然抵住了他的咽喉,近在半寸之间。
寒光几乎要割裂他的喉管,燕王眉眼一动,嬉笑之色立即散去,他沉了脸色。
夏殊则道:“皇兄还觉得孤欠了你,你便可以心安理得地算计于孤?”
“王徵的符节令,是你所举?”
燕王供认不讳,“算是,他来找我,我自然要送他些东西,我手段不多,但六百石小官却是能为他谋得一个的,况且他确实也有文才武功。”
夏殊则凝视着他,身影犹如一块坠入水中的湖石般,一动不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剑刃寒芒犹抵着咽喉,燕王分毫不能动弹,尽管面前的人没有杀机。
他又道:“但我最初用他,是因为他手中攥着一些薛氏和楚王的把柄,不算要命的把柄,但于我而言却已是足够。说来奇怪,王徵出身不高,家中没落几代,他是从哪里搜罗来这么多薛氏和楚王的把柄,令我感到有些惊奇。这些话我也曾逼问过,不过王徵形迹可疑飘忽不定,起初我对他的忠心不疑有他,但他对我始终不够赤诚,我觉着此人若即若离,难以在我掌握之中,数度欲弃了他,但他又屡次三番地令我刮目相看。”
“你在河西的动向全是他卖给我的,同时他也卖给了楚王。有意思吧。不论你将自己对卫绾的情意再怎么隐藏,但因为这个人在,你也自知无法藏住。而他恰好又是卫绾青梅竹马的表兄,你无法杀了他,也在某种程度上纵容了王徵的行为。”
燕王见夏殊则目光似有所动,便想从他的剑光笼罩之下挣脱出来,暂时换得安稳,但他才一动,那剑锋便不偏不倚地随着他移动,燕王挣扎不出,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发苦。
“你何苦与我这河沟里的泥鳅为难?你早已是储君,手握兵马大权,又得朝臣拥护,难道时至如今,你还觉得一个被贬斥十年、只知酒色的皇兄,有资格成为你登基的绊脚石?”
“你不配。”
夏殊则冷血地点破。
燕王目光不眨地看着他。
“孤从前没有轻贱你,但你设计,毁孤藏匿于并州的暗线,纵容匈奴人犯境,视我大魏社稷犹如赌注。可恨,可唾。”
“你让孤不杀你,可,让孤继续纵你在并州安享富贵乡,可,甚至你让孤帮你拔出你身边虎视眈眈的骨刺,可,但你为私欲,引外敌入关,实难饶恕。”
“你认么?”
燕王一怔,继而他笑道:“原来太子殿下前来,也不是因为吃醋,而是为了大魏社稷?嗯,你说什么,哥哥无有不认,便当我今日认罪伏诛了,把你的剑往前刺几分,了结了我的性命最好。”他往前走了一步,剑锋却没有入肉,夏殊则退了半步,燕王笑道,“拿我一个乱臣贼逆的性命去向父皇邀功啊,相比起我一个不堪大用的逆子,他必会信你,你处死通敌卖国的谋逆乱党,是大功一件,说不准父皇一欢喜,立即便将大位禅让给你了。”
“还不知错!”夏殊则已处于盛怒下,剑锋却依旧没有伤及他分毫。
燕王道:“那你要我说什么?给你杀,你却又不动手。”
“皇兄,孤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你一绺头发,一个承诺。”夏殊则忽然挥剑,手中拿住了燕王的一缕头发,当场割断,他睨着燕王,“孤要你一个承诺,你要夺取皇位,要将孤与楚王扳倒,凭你本事,可以。但匈奴人,你万不可以再与之结盟,孤将要率军将蛮夷逐出我大魏之境,孤不指你出手相帮,但孤望你,在这时不要乱了孤的计划,对孤后背动手。若你答应了,今日盟约成立,我放过你。”
燕王一眨不眨地,神色古怪地盯着夏殊则许久。
他忽然又笑出了声。
“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你,好君子的太子殿下,是我输,是我小人之心了。”
夏殊则侧过身,身影凝滞。
他沉默下来,道:“似乎,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好吧,今日盟约成立。”
夏殊则声音平淡:“好自为之。”他的目光冷隽,犹如秋冬寒雨,携着丝令人骨头发颤的泠泠之意。话音落地之后,夏殊则还剑入鞘,转身走出了云香阁院落。
燕王的左掌之中还掐着一只铜尊,慢慢地微笑起来,望着夏殊则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