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得特别早。吃完晚饭,我们俩踩着雪,伴着嘎唧嘎唧的声音,往电教室逛去。
“你们上回去看的古惑仔,到底讲的什么?”我问,吐出一团雾气。
吴承承稍微回忆了下,说:“我看到一半就走了,打打杀杀的看不懂。”
顿觉获得安慰,我顺嘴道:“你们太不够意思了,上回跑那么快。”
她没话可说,一呼一吸吐着气玩,脸前满是白雾。没多久,倏地转过头来:“对了,当时徐之杨要下楼找你呢。”
“数他有良心,”我装模做样地点点头,才反应过来,“不对啊,我在楼下花坛坐半天呢,也没见有人下来啊。”
“李免不让来着。”
我气得一脚把眼前的雪踢散。还待再来一脚,听吴承承慢悠悠接下去:“李免说,还是别让你看这种电影了。”
“……哪种电影?”
“我不是说了嘛,打打杀杀的,没什么意思。”
我脑子还没转明白,已经到了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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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承总结了溜进去的经验:紧贴着收发室墙根,蹲着往里挪,应该不会被发现。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俩按计划在墙根匍匐前进,收获了来往的诧异目光。老头肯定看出了不对劲,就听“呲”一声,是椅脚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他站起来了。
我和吴承承吓得噤声,捂着嘴大气都不敢喘。眼看着投射出的人影逐渐放大,突然迎面过来一个女大学生。
长发飘飘,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戴着条红色围巾,正在动手摘掉。
“大爷,最近有信吗?”她就像没看见我们似的,径直走近,胳膊搭在窗边,“我想看看有没有我的。”
边说边在底下悄悄摆手。我和吴承承面面相觑,几秒之后果断溜了。
一口气爬上三楼,才停下来歇脚。背靠扶手正喘着呢,看见刚才的女大学生上来了。
“你们俩小孩溜进来干嘛?”她笑问,眼睛弯弯的很好看。
“看还珠格格。”我老实回答,被吴承承碰了一下胳膊,下意识闭上嘴。
就听她接口道:“来找我爸,他在这上课。”
“哦?”她明显怀疑,逗趣地顺势问下去,“你爸爸是这的老师?叫什么?”
“李学文。”吴承承理直气壮地说出了李免爸爸的名字,我在旁边目瞪口呆。
“你是李老师家的小孩?”她恍然大悟,转而看我,“你呢?”
“……我不是。”心里嘀咕,她也不是。
这女大学生扑哧一笑,明快道:“李老师不在这栋楼上课,你俩就是来看还珠格格的吧,我带你们去。”
顿了顿,她又补充:“我叫梁晓敏,你们可以叫我晓敏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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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梁晓敏经常带我们一起看还珠格格。她有 100 种打掩护的方法,从没被老头抓到过。
还有几次,她来校门口等我们。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我们班主任。
两个小孩看不见火花,但它确实产生了。班主任和梁晓敏大概是一见钟情。
他们的相恋我全程参与,又全程忽视。帮着跑过几次腿,两盘磁带借借还还的,真够麻烦。
除此之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和吴承承从电教室回来,冻得嘶嘶哈哈往家走,撞见他们在雪地里相拥。
那画面特别美。操场边,路灯拉长两个人的影子,把我和吴承承给看傻了。
一动不动,甚至感觉不到冷。我懵懵地问了句:“那个男的是谁?”
吴承承回答:“好像班主任。”
“他俩为什么抱在一起?”
吴承承皱皱眉:“搞对象?”
这时候梁晓敏正好抬头,看见了我们。她稍微一愣,先是摆摆手示意我们回家,没得到回应,无奈笑着做了个遮住眼睛的动作。
我俩不明所以,但她一再示意,只好照做。
默数几秒,我偷偷睁开眼睛,然后透过指缝,看到梁晓敏和班主任正在接吻,偌大的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们脚下那方寸。
当时惊讶不已,又震慑于这个场景。半晌才扭过头,对上了吴承承指缝里的眼睛,一眨一眨在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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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对我俩影响挺大。
怎么说呢,继意识到自己是女生之后,又意识到了这世上还有男生——是相对女生来讲的男生,而不是跟你过家家玩泥巴的无性别玩伴。
我还是反应迟钝,只模糊感觉有什么被触发了。但对于吴承承来说,这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她立即盯上了窝边草。
几天后的某节语文课,她突然给我传纸条。
上面写的是:“你觉得 l 和 x 谁帅?”
我对着这俩字母,用笔在桌面划拉着:永琪?尔康?尔泰...不对,x 是萧剑?
吴承承在旁边看半天,忍无可忍拍拍我胳膊,回头扫了眼后桌。
李免和徐之杨?
在此之前,我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脑海里浮现了他们的样子,想着想着忽然感觉一阵脸热。
磨蹭半天,写下四个字:“你觉得呢?”
吴承承把纸条打开,随即恨铁不成钢地瞥我一眼,大笔一挥:l。
我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直接把手伸过去,歪歪扭扭地忘了缩写:你喜欢李免?
她埋头写了一阵,才把纸条传回来:
“但他太烦人,徐之杨好一点。”
后来,我又悄悄展开这张纸条,做贼心虚地涂掉了两个男生的名字。毁尸灭迹后,愣愣看着吴承承的问题:你觉得 l 和 x 谁帅?
我在他的字母上打了个小小的勾。
然后叠好垫在了文具盒最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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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 千禧年发生了什么
20 世纪的最后一天。千年虫引起的全球恐慌就在眼前,末日预言甚嚣尘上,我们将迈入怎样的世界?
嗯,这不是一个小学生该思考的问题。 1999 年 12 月 31 日,据说是因为学校想省供暖费,提前放了寒假。晚上,电教室没开门,我和吴承承败兴而归,在家属楼下边吃糖葫芦边聊天。 帽子围巾手套捂得严严实实,就像雪地里的两个地精,宁愿冻着也不想回家。 吃到一半,看见李免从家里出来,手上提着个饭盒。 “干嘛去?”我叫住他。 “我爸在机房加班,我送饭过去。”匆匆忙忙地紧着步子过来。 “你不冷吗?”老远就注意到他羽绒服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毛衣和一大截脖子,看着就哆嗦。 “你俩不冷吗?”李免随口反问,然后试图单手去拉拉链,没能成功。 正好人走到跟前,我把糖葫芦横着叼在嘴里,含糊道:“我帮你拉。” 嘴合不住,再加上这一说话,口水差点流出来。李免眼疾手快地把糖葫芦给拿走,居然没有幸灾乐祸:“你小心冻得粘嘴上。” 说完还给我,连带着饭盒也递过来:“帮我拿一下,我自己拉。” “哦。”抿抿嘴,略感尴尬。 吴承承不知道在一边酝酿什么,这时候才凑过来问:“诶,徐之杨在家干嘛呢?好几天没见他下来” “好像在学英语。”李免回答,麻利地整理好衣服,拿上饭盒,“我走了。” 我俩各怀心事目送他离开,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糖葫芦索然无味。半晌,吴承承恨恨说:“徐之杨怎么这么用功?” “你知不知道市里的小孩都在补英语了?”我不以为意地回答,跺跺脚驱寒,“徐之杨以后是要回市里念书的,跟咱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吴承承很不服气,“我看跟这个没关系,还不是因为他妈是英语老师,徐之杨真可怜。”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学着我妈的口吻道:“这话你可别跟徐之杨说。” 很显然吴承承并不知道徐之杨家里的事。他妈妈确实是英语老师,可这一学期都没怎么上课,貌似精神状态一直不大好。 徐之杨常常在家学英语,还不知道是谁陪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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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闲扯两句就各回各家了。吃完晚饭,正在房间整理书桌,听到“叮叮”的金属碰撞声——有人在敲窗外的防盗网。 我家住一楼,以往也有人图方便,敲窗户喊我出去玩。但这大晚上的,还是冬天,就显得很诡异了。 探起身,悄悄把窗帘掀起一道缝,看见李免站在窗外正冻得搓手,被路灯晃得很不真切。 “你干嘛呢?”急忙把窗户打开,外面的冷风呼呼往里灌。 “嘘。”他比划了个手势,走近了点,勉强露出半截身子,“你窗户关小点吧,外面冷。” 我很纳闷,李免今天怎么不像他了。难得这么温和,让人恍惚,不禁愣愣追问:“你怎么了?” 他拧拧眉毛,那股劲儿又上来了,从防盗网的缝隙伸手进来,作势要推上窗户:“你问题可真多,我走了。” “诶诶诶,”抓了椅背的外套穿上,又靠到窗边喊他,“我穿上外套就不冷,你刚从机房回来吗?” 李免根本没挪地方。他答应了一声,想了半天才开口,“明天要是世界末日了怎么办?” “什么?” “你知道千年虫吗?” “我知道,”最近新闻里都在播,想不听都难。但从没放在心上,不免含含糊糊,“……那是什么?” “计算机程序的故障,可能导致一场灾难。”他看起来很严肃,严肃且担忧。 我听得云里雾里,而李免的水平也不足以解释更多。想来他爸是计算机老师,应该说得准,于是一股脑扎进他的情绪里,跟着忧心忡忡。 这阀门一开,就止不住了,仿佛世界末日就在眼前。 “我爸妈可能还不知道呢,怎么办啊,”我越想越难过,带上哭腔催促道,“你也赶紧回家吧。” “嗯。”他可能已经想了挺久,显得更淡定一些,安慰道,“没事的,应该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这安慰已经起不到什么效果,我一心想着要把消息告诉爸妈,无暇顾及其他。 李免叹口气转身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我怕明天……所以觉得要来看看你。” 我一时呆住,直到他走出视野,仍然对着夜幕神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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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是的,有第二天。 我昨晚是跟爸妈挤在一起睡的。睁开眼,正好看见我妈在挂新的日历。她撕掉封面,上面的大字昭示着: 2000 年 1 月 1 日。 千禧年来了,世界没什么变化,寒假如期开始了。 这个寒假发生了两件事,把我的生活填得满满当当。 一件是,大学给所有老师发了一笔住房补助款,2 万块钱。当时我喜欢吃的炒面,2 块钱一盘。2 万块是什么概念,每日三餐吃炒面,能吃 9 年多。 据我不完全统计(数据来源:偷听爸妈聊天),大部分老师准备用来装修,还合伙联系了装修队,年后开工。 他俩也有这个想法,结果年前走亲访友,正巧遇到个钢琴老师。她夸我手指长,有天赋,是学钢琴的好苗子。 我这个人最受不住夸奖,几句就飘上天。那阵子也正好开始流行学习乐器,几乎每家小孩都报了班。 于是我爸妈一拍脑门,没多久补助款变成一架钢琴,搬进我房间。 另一件是,几家大人不知怎么商量的,让我们寒假到徐之杨家补英语,学新概念。借吴承承吉言,可怜的不止是徐之杨了。 我真的不喜欢英语,又没有法子。第一天补习,抱着厚厚的教材,拖着步子往楼上走,刚好碰见李免在敲门。 没来由地脸一红,想起“末日”前的晚上,越发别扭起来,没话找话说:“你也来补英语啊。” “不然呢,”李免没事人一样,又敲了两下,说,“非得像你英语那么差,才能补吗?” 我开始怀疑那天晚上是不是做梦了。
007 当我妹妹你愿意吗?
门开了,屋里的暖意扑面而来。 这是我第一次来徐之杨家。虽说家属楼的房型都一样,但他家处处透着与众不同:简单的木质家具,米色的亚麻沙发,同色系的窗帘地毯,都是淡淡的色调。 怎么形容呢。世纪之交的家装市场主要流行两大风格,一是雍容喜庆风,典型代表:花窗帘、花玻璃、花布罩一切。 另一种是小老板风,典型代表:油光锃亮的皮沙发和大号茶几。 徐之杨家太脱俗了,当时词汇匮乏,就两个字,洋气。 我和李免挤在门厅,一边换鞋一边探头探脑地往里看,感觉被人轻拍了一下帽子。 是徐之杨,笑得眼睛弯着:“新年快乐啊鹿鹿。” 同龄的小孩里,只有他一直这么叫我,带着天然的亲切感。当即咧嘴一乐,傻呵呵回:“新年快乐。” 话音刚落,前面正换鞋的李免猛地起身,羽绒服帽子直往我脸上招呼,毛领从额头扫到下巴,鸡毛掸子似的。 避无可避,我五官都皱成一团,脱口而出:“你干什么啊李免!能不能轻点!” 他回头瞥了一眼,假模假式地说:“新年快乐啊姜鹿。” 说完趿上拖鞋悠哉悠哉地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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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之杨家的书房改成了简单的教室,我进去时,只有吴承承坐在桌前,正百无聊赖地整理文具盒。 “你怎么来这么早?”
我边说边坐到她旁边,屁股还没挨上椅子,就看这人把手里的笔往面前一放,嘴快道:“这有人了。” “还带占座的,”尴尬扎着马步,“谁啊?” “徐之杨。”她眼里放出狡黠的光。 “切……”我哭笑不得,嘟囔,“在人家家里,还需要你占座?” 吴承承突然不好意思起来,硬着头皮讪讪道:“主要是你看,咱俩天天坐一起,补课就别当同桌了吧。” “是是是,”只好勉为其难地坐到另一边,随口问,“杨姨呢?” “在隔壁那屋,”吴承承压低声音,“我才知道,原来杨姨留过学。你看他家,像不像外国电影里的。” 我并没看过几部外国电影,但在这儿找到了解释,恍然大悟,点头附和道:“难怪呢,像。” 两个人正嘀嘀咕咕,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不自觉一缩脑袋——是杨姨进来了。 我们家属楼有几位美女,比如李免的妈妈周姨,再比如这位不常露面的杨姨。但她俩是完全不同的美。 周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