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的时候觉得厚,现在看来,又太薄了。
是魏潇,我俩在地铁站来往的人流中,双双愣住。
好半天,我先开口:“你干嘛呢?”
她扫了一下吉他,像是给自己的开场白伴奏:“好听吗?”
“你说的演出就是这个?你——”
我忽然觉得情绪上涌快堵到嗓子眼了,声音不受控制地哑起来,顿了几秒才接下去:“你的工作呢?”
“这就是我的工作。”魏潇低头去拨弦,笑着说,“你想听什么?海阔天空吗?”
我只顾摇头,眼睛牢牢锁在面前这一幕,无法移开。她的包扔在脚边,吉他袋展开着,里头散着几张零钱。地铁站外面的风呼呼往里灌,我说你干嘛不往里一点,多冷啊。
她说有人管的,人家不让。
我说那为什么不买个麦克风,多费嗓子啊。
她说扰民。
我还想说什么,说不出口,眼睛就红了。魏潇嘴里嘟囔:“我天,你怎么还要哭啊,我以为你现在不这样了。”
她动作麻利地收好吉他,把零钱抓作一团塞进兜里,拉过我的胳膊说:“走,请你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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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并排坐在超市的简易椅子上吃盒饭,一荤两素 8 块,她坚持付钱,就像上次吃火锅一样。
“这么唱一天能有多少钱?”我忍不住问。
“不一定,”她思考状,没一会儿放弃了,简单带过,“够房租,够吃饭。”
“房租?你说有宿舍也是骗人的。”
她没应声,吃得太急好像噎住了,从包里掏出半瓶矿泉水开始喝。
“魏潇。”我一定是苦大仇深的表情,让她瞥了一眼就无奈扭过头去。
“你为什么说自己有工作还管吃管住,我在学校都需要生活费,何况你在外面。你怎么不跟家里说说?”
她边咽饭边含糊地回了句:“没脸。”
“……”
“虽然他们对我也没什么指望,但不混出点样来……自己觉得没脸。”她看向我,突然话锋一转,“你觉得李免为什么不联系你们?”
我没料到这后半句话,一时怔住了。大脑宕机好半天,才转过弯来:“李免联系你了?”
魏潇抿抿嘴,沉默半晌说:“我只知道他确实没考上大学,听吴承承说了你在什么网上找他,别费劲了,不会是他。”
我整个反应都滞后了,嘴上答应着,低头去看怀里的电脑包。
那瞬间觉得自己够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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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承说得对,整个校内网上找不到他,是因为他根本没上大学;林孝诚说得对,想联系你早就联系你了,一天都等不了;陈筱颖说得也对,我要开始自欺欺人了。
鸵鸟一样,回宿舍就装上了电脑,申请了网线。我每天三遍登录校内网看动态,一次都没落下,哪怕是那个空白页面也会例行公事般点进去。
已经成了习惯。
爱哲学的李免也挺可爱的,现在开始引用柏拉图了;晒生活的周免也挺有趣的,我们保持着互不搭理的默契。我觉得他们都比一个躲起来的人好。
就这样也过得蛮不错。没事窝在宿舍上上网,打打牌。我最长五天没出门,顺便翘了几节课,本来这个记录还能更久,但第五天,被林孝诚喊出去了。
他当时绕到宿舍楼后面,乒乒乓乓来敲我的窗户。
“敲什么,这女生宿舍,小心被骂啊。”
“那你就出来,赶紧的。”
“你要干嘛,有事你就说。”
“姜鹿,我真看不下去了。你在宿舍呆多少天了,课也不上,买个电脑要抱着睡觉吗?你有网瘾啊?”
“……我关窗了。”
还没等放下插销,被林孝诚一把又给拽开了。我都没发现他力气这么大,猛然吓一跳,不爽道:“你干什么?”
“你不领情我也帮你了。就你校内网上整天看那几个哥们,我都问过一遍了,没有李免,你要聊天记录我可以截给你看。”
我愣了几秒,火噌一下就上来了,理智出走,拽都拽不回来,直吼:“林孝诚!你有毛病啊!多管什么闲事儿!”
他冷着张脸,也不辩解,就站那一言不发。楼上有人开始不满,也吼回来:“情侣吵架能不能出去!”
“关你屁事!”
眼看就要骂开了,陈筱颖着急忙慌跟着劝架。场面一度失控,林孝诚冲我说:“你出来,你现在脑子不清楚了,我跟你说明白。”
后来我出去了,听他絮叨了半小时,回宿舍前还上楼跟那女生道歉了。
林孝诚说,李免在我心中是一种意象,我把对小时候的怀念和对家乡的归属感,都加在他身上了,不断美化加工,以至于无法自拔。
他还很有说服技巧,说完论点,还举例论证。原话是这样的:
“我也觉得童年五毛钱的汽水最好喝,但长大后知道那就是糖精兑水,我不会再去尝了,就让它永远在记忆里最好喝,不好吗?”
我后来反复想,也渐渐把自己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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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好像重回正轨。
元旦跨年,魏潇没有来,只剩我和徐之杨去广场看倒数,因为人太多挤不进去,一直在周边打转。
有段路地面结了冰,我脚就贴着冰面往前溜。徐之杨在后面把着胳膊,渐渐脱了手。
“别摔了!”他喊。
“摔不了,我会滑冰的。你还记得小时候操场被浇成滑冰场吗?李免在那教我滑的。他技术太差,所以我不会拐弯,我只能直着滑哈哈哈哈。”
我边说边灌了一肚子风,随后意识到,李免好像在回忆的每个地方盖了戳,真是避无可避,只能在心里暗骂。
好一会儿,身后没有动静。这才停下来回头,看见徐之杨还站在那。
“怎么啦?”
我朝他走过去,同时听见远处在倒数。
“十!九!八!……”
“徐之杨,马上到 2008 啦!”我被气氛烘托得有点激动,脚步慢下来,回头跟着喊“六!五!……”
忍不住伸手招呼他:“三!二!一!”
烟花升空,把夜晚映得璀璨。我咧着嘴冲他比划:“认识十年啦!”
徐之杨表情很专注, 眼睛里不断闪过烟花的颜色,在人群欢呼的间隙开口:“姜鹿,就当我们从不认识好么,2008 年重新认识一下!”
“啊?”我走近,“你在说什么啊?”
“把我当成一个刚遇见的,开始追你的人。”
023 2008
2008 年,南方遭遇大规模雪灾,汶川发生 8.0 级特大地震,第 29 届夏季奥运会在北京召开,三聚氰胺事件把食品安全带入大众视野,神舟七号载人飞船成功发射。
一个记忆犹新的、特殊的年份,众多大事件承载着国人的共同记忆。但那时候我们还一无所知,2008 年 1 月 1 日,零点倒数过后,对我来说最大的事件就是徐之杨那句话。
准确地说,是那四个字:开始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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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之杨一路跟到宿舍楼下,能听见他在身后嘎吱嘎吱踩着雪的声音。这种情景让我想起小时候,更觉得尴尬,不断加快步伐。
终于进了校门,忙不迭回头喊道:“你快回去吧!”
“太晚了,送你到宿舍楼下。”他略显无奈地叹口气,“确定能进得去吗?”
“能,我叫陈筱颖帮忙开窗。”
“嗯。”徐之杨仰了仰下巴示意,“走吧,我在后面跟着。”
“……”我别扭至极,一步三回头,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两个人并排走在雪地里,整个世界都很安静。
越安静就越心虚,忍不住开口:“徐之杨,小时候我差点认杨姨当干妈你还记不记得?要不是我奶奶觉得有点……仓促,那你就是我哥了,虽然不是亲的啊,但是——”
“但是我不是你哥,甚至连你的发小都不想当了姜鹿。”
他不急不缓地接过话头,“顺便说一下,认干妈那事跟你奶奶没什么关系,是我先拒绝的。”
我愕然地看向他,试图回忆当时的情况,然而没什么头绪,只觉得毛线帽把额头箍得好紧。下意识用手去抓,支吾道:“那我们也是十年的朋友啊。”
徐之杨苦笑,拍拍我的后脑勺:“我只是先告诉你,给你时间适应。”
“我适应不了,我觉得很奇怪……我头疼。”索性把帽子整个薅下来,风猛一吹给脑袋降了温,这下真头疼了。
“会感冒。”
他顺手把我羽绒服的帽子掀上去,动作娴熟得就像本能反应。然后一阵沉默,各自都只剩叹气的份。
这种不自在真的让人非常懊恼,只盼望回去睡个觉,待到清晨可以一切如初。几分钟后,宿舍楼出现在眼前,我拨通陈筱颖的电话,交代她开窗。
没想到很快问题来了,我翻不进去。
从里面出来可以踩着椅子,但从外面进去只有墙壁和玻璃,完全无从下脚。我抓着窗沿使劲往上抬腿,奈何怎么也够不到。
陈筱颖哈欠连天,在里面指挥:“徐之杨你得托着她。”
下一秒就觉得腰被撑住,脚离开了地面。这时候也顾不上狼狈了,手脚并用往里爬,穿得臃肿动作笨拙,活像一只猩猩。
过程中也不知道踹了徐之杨几下,只觉得总有落脚处,就没踏空的时候。我抱歉地回头,他并不以为意:“你抓好,腿先迈进去。”
“好,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有道光扫过来,像是手电筒。我俩动作同时一滞,听见远处传来声音:“干嘛呢你们!”
恍惚看见个人影朝我们跑过来,那束光一晃一晃最终停在窗前:“那两个同学!下来!”
“完了完了,门卫。”当时就急出一身汗,进退两难,嘴都不利索了,“陈筱颖,关窗关窗,拉上窗帘。”
然后连滚带爬落地,没等站稳就被徐之杨拽着跑,一路丢盔卸甲,在雪地里拔足狂奔。
手上拎着的帽子也不知道甩哪去了,围巾堪堪搭在脖子上,另一头拖着地。风从领口往里灌,把身上的汗反复吹干,只剩下一阵阵哆嗦。
我渐渐脱力,任凭徐之杨拉着,直到校门口才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喘气。
他也跑得直不起腰,断断续续说着“地上冷”,腾出手想来扶。结果也不知是他力气耗尽,还是我太重,这一拽没能成功,反而一个重心不稳,冷不防朝我跌跪下来。
——视野里徐之杨快速靠近,很近,近到我呼出的气,变成雾笼在他脸上,忙屏住呼吸。这一下来得突然,要不是他及时撑住,兴许直接扑个满怀。
两个人登时尴尬万分。徐之杨抓了一手的雪,不由得放到嘴边哈气,含糊道:“那个,你回不去怎么办?要不……”
“我去网吧。”说着胡乱拍拍衣服站起来,低头看着地面一股脑说完,“你回去吧,对面网吧可以通宵,我之前去过。”
他欲言又止,忽然也有些无措起来。
人和人的交往很有意思,变化可能只在一瞬间。几秒钟前徐之杨还保持着多年的习惯:他会想都不想地帮我戴上帽子,整理衣服,托我爬窗……尽管他说就当我们从不认识,但亲近刻在潜意识里,那是时间的作用。
现在我能清楚感觉到,其他东西开始起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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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蜷缩在网吧的椅子上,对着电脑屏幕发呆,余光扫到徐之杨进来了,在远处一个角落坐下。
他大概还是不放心,悄悄跟上来。
脑子乱得很,强迫自己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鬼使神差打开了校内网。
很久没看了,自从找李免这件事被林孝诚点破,我就没了期待。毫无波澜地输入密码,登录,刷了几页朋友们的动态,过眼不入心。
直到无意间发现自己的来访记录里,有个熟悉的名字,却是陌生的头像。
还记得之前找到过一位西北小城的周免吗?
他换头像了,是一只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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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子里就像绷紧一根弦,立马来了精神。点进他的主页,不再是空的了,就在刚刚,零点时分,这位周免发布了一条动态。
只有四个字:新年快乐。
这点简单信息已经足够我展开联想,牵强附会。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给林孝诚打了个电话,好一会儿听到他黏糊糊的声音。
“干嘛,这都几点了……”
“吵你睡觉了,那个有件事啊,你当时说校内网上的这几个人,你都问过了,没有李免……”
我顿了顿,给他时间充分听清楚,才接下去:“有一个叫周免的你问过没有?”
林孝诚倒吸口气,压着嗓子说:“姜鹿,你怎么又开始了?”
“我就问一问,你快回答完就可以睡觉了。”
“问过,都问过,李免周免都问过。”
“这个周免主页什么都没有,头像也没有,你也问过?”
电话那头没声音了,等了几秒林孝诚回答:“哦,那个僵尸号问他干嘛。”
“你没问!?那你说都问了!”不自觉拔高声音,也分不清是气恼更多,还是惊喜更多。
“……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说了他没考上大学。”
“职业学校算不算大学?学汽车维修那种。”
一阵窸窸窣窣,林孝诚可能出了宿舍,这才清了清嗓子正经道:“你意思是,李免改名叫周免,跑到不知名的西北小城学汽车维修。”
“嗯。”
“姜鹿,我觉得你丧失了最基本的逻辑,他要学修车为什么不在家里学,不来北京学,千山万水去西北学?”
“也许是什么机缘巧合……”
“这个巧合就是碰巧重名了啊。”林孝诚耐心告急,恨铁不成钢地说,“我上回跟你讲那么多,你一句都没听进去是不是,纯粹因为网上没有李免才消停。”
我避而不答,自顾自问道:“他为什么把头像改成一只鹿?”
“那是一种动物,姜鹿,很多人的头像是猫猫狗狗,随意一改,你不要引申。”
这种解释并不能令我信服,万事皆出有因。挂了电话,犹犹豫豫,鼓起十二分勇气申请加他为好友。
回复一等就是大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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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半年,发生了很多事。
度过几十年一遇的寒冬,几乎整个寒假窝在床上,看剧看小说;5 月 12 日汶川地震,发生时我们在上高数课,有老家在四川的同学拼命打电话,打不通,急得抱着手机哭;奥运会,徐之杨留在北京当志愿者,帮忙翻译,开幕式当晚巨大的脚印升空,他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听烟花的声音。
那一年我们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