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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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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她怎忍心他累?

关幼萱小心地重新掀开床帏,坐在了床板边沿。她挽起自己的袖子,豪情壮志般地俯下身,盯着他的脸——

她一个人也能来。

一片柔软的唇,贴在了原霁的面颊上。

关幼萱没有发现,原霁侧躺着的身子,在那一瞬绷起。他握紧了攥在身侧的拳头,咬紧了牙关,眉毛也不受控制地跳起一下。

当她靠近他,他已然察觉。他没有睁眼坐起,不过是觉得自己在新婚夜等新娘等睡着很丢脸……还没有等他想到合适的“苏醒”借口,关幼萱竟然自己来亲他了!

怎、怎能这样!

小娘子的气息香软如酥,原霁的脑子昏昏沉,觉得自己如同被下了最厉害的迷药。他努力想维持清醒,却又在她唇角向他唇边移动的时候,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懊恼自己的心跳声太大。

他心中生惧,怕关幼萱听到这心跳声,发现他不是威风凛凛的原小将军,而是一个眼睛都不敢睁开的孬种。

关幼萱哪里注意得了那个?

她自己捂着狂跳的心跳,轻轻地亲原霁的脸颊。她凑近看他,想他秀气得像女孩子,和晚上那个浴血而归的人好不一样。

他的脸挺香挺软的呀,不像他脾气那般臭硬。

关幼萱恍惚想起自己曾经亲过他脸颊一次,好奇怪,那时候竟然没有现在这样紧张。她忽然见原霁睫毛颤一下,她吓得抬头认真看他。

他只是在做梦,再没有动静了。

关幼萱便放心地露出笑,鼓励自己旁人都是这样的。她对有些事一知半解,只听姆妈和嫂嫂们说,亲一下,就好了。

剩下的交给少青哥。

关幼萱的目光游离,落在他唇上。她盯着他粉红色的唇看半天,渐渐发痴。她凑近想在他唇上试一下,身下的郎君猛地一个翻身,吓得关幼萱忙坐直,如临大敌。

原霁却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昏帐内,他背对着她,中衣薄薄地贴着后背,长发散在枕上,发尾落在关幼萱撑着床板的手指上。

关幼萱观察他许久,然后轻轻松了口气,露出开怀的笑。

红烛高照,长夜不灭。旁人有的婚宴,她和原霁也要有。这样的新婚之夜,已然十分圆满。

凤烛半残,玩了自己夫君一会儿的新嫁娘终于困了。关幼萱手背覆唇,轻轻地打个哈欠。

她拢了拢自己柔软的发,便扶着床柱上床。她小心翼翼地越过原霁修长的身子,挪到床里面,再窝成小小一团躺下。

待到旁边女孩儿呼吸柔软、再没有了声息,全身每个骨血都在紧绷的原霁,才蓦地睁开眼。他眼中布满红血丝,冷冷地盯着她被那被褥掩住了一半的小脸。

原霁皱着眉。

他勇气回炉,满心不甘,不信自己的新婚夜这般潦草结束。他伸出手就来抓她手臂,俯身压向她:“关幼萱……”

关幼萱在睡梦中含糊一声:“少青哥哥,我一直在等你娶我。”

帐内香暖,光影错落。原霁怔住。

他俯看着她,目光一寸寸从她的眉眼上游走开。他抓着她手臂的手用力又放松,他几次挣扎后,还是郁闷地向后一倒,重新躺在了床上,咬牙忍耐——

算了,就这样吧。

漂亮的女孩儿睡在他身旁,他可以;

从不和人分享的床要分给另一个人一半,他可以;

她身上的香气,他可以;

她不断向他挨过来的身子,他可以!

刀山火海都敢闯的原小七郎,岂会如此没见过世面?若世上真有另一个时间,他想让自己梦中那个原霁看看——不就是一个小女郎,何以那般失魂落魄、追又复追?

既然娶到了,就不用在意了。

像关幼萱笃定自己会梦到原霁那样,新婚之夜,睡在让自己安心的小郎君身畔,关幼萱做梦了。

这个梦,和她以为的不同。

她曾以为自己来凉州前做的那个梦结局,是原霁死了。那个梦指引她来找原霁,指引她来改变他的命运,来找他报恩。

但关幼萱今晚做的梦,是第一次那个梦的后续——

战火燎原,满城残垣。

快要战死的原少将军靠着关幼萱的鼓励,和她一起躲藏,撑过了那一晚。他没有哄骗她,第二天下午,就有援军前来,他们得救了。

梦中的少年将军与援军吩咐两句后,仓促包扎一下伤势,就领着关幼萱出城,带她去找她阿父和师兄。他撑着那口气,只有将关幼萱交到她阿父手里,他才能放心忙自己的事。

梦中那条少年将军抱着女孩儿骑马的蜿蜒山道,两旁尽是死尸、草木被烧过的痕迹。关幼萱垂着眼不让自己多看,而抱着她的人低声:“有我在,别怕。”

“阿父!师兄!”

原霁带着关幼萱,二人不知行了多远,才在山道上找到向回城方向赶的关玉林和裴象先。一夜逃难,半日忧心,关幼萱雪白面上脏兮兮的,她抓着原霁的手臂,兴奋地向亲人挥手。

关玉林见到女儿,何其后怕又开心:“萱萱!小丫头片子!阿父就知道你这般机灵,即使走散了也不会出事的。乖丫头……”

关玉林年过半百,紧紧抱住跳下马向自己跑来的女儿,禁不住落泪哽咽。他无数次后悔自己应该看紧萱萱,不让她和自己走散……即便她平安归来,心中的惧怕仍让他浑身发抖。

关幼萱亦哽咽连连。

只有裴象先,看向那下了马、面朝他们的原霁。

裴象先字句清晰的:“原家七郎。”

听闻这个称呼,扑在自己父亲怀中哭泣的关幼萱吃惊地回头,向那满面脏污的少年将军看去。她与他逃难一晚,相偎一晚,到今日,她才知道他是谁。

关玉林这才看到原霁。

他眼神倏的变了。

关玉林沉声:“你便是在妙仪出事后,和萱萱定了亲、却不肯娶我们萱萱过门的原家七郎。多年不见,你做将军了。”

关玉林隐怒:“你用这种方式报复关家!萱萱何其无辜!”

原霁平静地看着他们。

裴象先对关幼萱柔声:“萱萱不记得他了么?当年你还小时,你妙仪堂姐刚刚嫁原家二郎的时候,这位原七郎曾追着你玩,送你礼物。我们回姑苏的时候,他又送你匕首,让你等着他。”

梦中的关幼萱,比现实中的关幼萱,大约大了几岁。

她依然是一个小淑女的样子,但她分明成熟懂事了更多。她呆呆地看着原霁,看着这个眼角下有两道刀疤的少年将军。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说“我的未婚妻叫关幼萱”。

梦中的关幼萱仰着脸,问原霁:“你会娶我么?我们有婚约,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关玉林紧张地拦住女儿,语气生硬:“萱萱,不要与此人这般说话!他虽然救了你,但他与你定下婚约,两三年都不娶你过门。他分明是恨着我们……”

裴象先在旁同样客气地对原霁点头:“不瞒七郎,小师妹不知道,但我随老师这次来凉州,实则是想见原家主事人一面,取消七郎和我小师妹的婚约。”

裴象先盯着原霁:“你既不娶她,又从不喜欢我们萱萱,何必如此耗人青春?”

关幼萱咬唇,她看看父亲和师兄,再看看原霁。她也许期待他的反驳。

原霁淡声:“你们说的对。”

原霁看向关幼萱。那眼神掺杂着多少涩意,她并未看懂。

原霁别目,转身上马,朗声:“想取消婚约,便来凉州军营找我拿生辰八字吧!我们早就该取消婚约了。”

眼睛望着残阳,他背对着关幼萱和她的家人。

原霁自言自语:“反正我从来没喜欢过你。”

旧日情爱,他沉默藏起,不让人知道。一骑生尘,少年将军策马东驰,如电身形混入黑黝黝的丛林中。

夕阳如血,英雄不归。

乌沉的风吹着山道,关幼萱突然醒过神一般。她挣脱父亲和师兄,深一脚浅一脚地追逐他:“将军,将军……你等等……”

她不相信命运巧合,不相信救她的人会是误她青春的未婚夫。他昨夜温柔地抚摸她面颊,他快死时也护着她,他怎会是恶人?

山路茫茫,人迹稀薄。她跌跌撞撞地追他,想报答救命之恩。她期盼他转过脸来,将她看一看。

世上有这般巧合。萍水相逢的人既是救命恩人,又是不要她的未婚夫君。

昏昏沉沉中,关幼萱觉得热的厉害。她又困于梦境折磨,剧烈挣扎起来。

关幼萱猛地拥被坐起,乱发散下的小脸白如清雪。

“怎么了?”旁边一道少年微哑的声音传来,将她吓得瑟缩一下,抱着被子向后退。关幼萱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向撑着床板、锁眉向她看来的原霁。

关幼萱来不及关注小七郎的中衣半敞、何其不羁,她呆呆看他,后知后觉地想到:

她嫁给原霁了。

床帐外泛着青白色的光,那光流动着,给小女郎的眼睛染上暗青色的光。天已微亮,可关幼萱可怜巴巴地抱着被子、茫茫然看原霁的神情,让原霁一顿。

她小脸煞白、眼眸漆黑,看着太柔弱了些。原霁被她身上的某种无辜打动,心猛地颤一下,大早上被人吓醒的暴躁心情,平缓了下去。

原霁甚至看她两眼,非常好心地跳下床,主动学着侍女伺候人的样子,到处找杯子给他那明显做了噩梦的小妻子倒水。

而关幼萱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床帐,她心中震撼,想到:

她好像嫁错了。

如果梦的后续是对的,那原霁根本就不喜欢她,也不想娶她。

是她傻。

她以为他是她未婚夫的意思,就是两人迟早会成亲。

可是原来未婚夫妻还有另一个意思,是他拖着日子,不知行什么报复之事,不肯娶她。

他是个坏蛋!

他欺负她!

而她千里迢迢跑来凉州,又傻又甜地哄着他成亲——

她真的嫁错了啊!

“喝水。”原霁一腿搭在床上,俯身拉开帐子。他长手长脚、动作分外不流畅,弯腰看到关幼萱抱着被子躺下呜呜咽咽,原霁唇忍不住一翘。

挺可爱的。

他就养只漂亮的小兔子玩玩呗。

谁不喜欢养兔子?

原霁大方地将水递过去,谁知道关幼萱受到惊吓一般颤抖,一下子推开他的手,瞪大眼睛坐起来。碗中清水泼洒,原霁腕力极稳,他稳稳地捏着碗沿,硬是一点儿水也没有洒出来。

但原霁脸色沉了下去。

他盯她的眼神就如盯着漠狄敌军一般,充满审度感:“你做什么?”

关幼萱被他眼神弄得更心乱。

她别过眼睛:“你走开,我不要和你说话。”

原霁一怔。

他本没有发火,但是她这样娇气的样子,勾得本就不习惯有人同床的原霁不满。原霁道:“大早上的,你什么毛病?”

关幼萱抿唇。

她因为自己弄错梦而伤心得无以复加,又茫茫然自己嫁错了该怎么办。原霁伸手来拉她,她一下子将手背后。

当务之急,她是一丁点儿不想被他碰到。

原霁修长的手指伸前,停顿在半空。他慢慢收回了手,嗤笑一声,掉头就走。

姆妈和侍女前来服侍时,见七郎不在,只有小七夫人对镜发呆,时而望镜叹气。众人心里惊疑,却也不敢多问,只过来伺候关幼萱梳洗。

关幼萱勉强打起精神,仰着巴掌脸问:“夫君呢?”

姆妈温和答:“这个时辰,小七大约是去校场练武了。”

关幼萱眨眼:哎哎哎?小七?

噗。

姆妈给侍女们个眼色,众女郎便上前来梳发。姆妈去里间那整齐无比的床铺上望一眼,登时心中有数。

姆妈回来后,向关幼萱试探着笑道:“一会儿要去祠堂,夫人要梳个正式点儿的发髻。不过夫人年纪轻,仍是穿些鲜艳的颜色比较好。”

关幼萱点头,乖巧道:“你们做主便好。”

姆妈说:“小七真是的,新婚第一日还要去练武,不知道在家陪夫人。果然是年少,什么也不懂。”

关幼萱郁闷道:“不怪他,是我搞砸了事情。我好愁呀——”

出身姑苏的小女郎,声音婉转软糯,与凉州女郎全然不同。明明她在发愁,屋中服侍的众女却被她柔软的声调引得偷笑,觉她可爱。

关幼萱望向她们。

这位姆妈是原霁的奶娘,她见到小郎君成婚就欢喜,便趁机传授经验:“小七是脾气爆一些,正需要小夫人这般温柔的才能治他。夫人别怕他,小七若做错事,夫人就向二郎告状……”

原霁回来时,已束发扎冠,换了一身窄袖黑色武袍,腰下佩戴刀剑。束翼站在门外跟新夫人请安,原霁则大迈步,雄赳赳气昂昂地回来屋中。

关幼萱悄悄觑他一眼,忐忑他是否还在生气。

原霁哼一声。

姆妈活跃气氛地抚掌:“小七这般一打扮,格外得器宇轩昂,神采奕奕!”

原霁不悦:“我长大了!说了好多次,不要叫我‘小七’,叫我七郎!”

姆妈便笑:“哎,是,人年纪大了,记不住。七郎和夫人今日的衣服挺配的。”

他一身玄黑,她一身绯红。正是郎才女貌。

原霁闻言腰板挺得更直,口上却马马虎虎地说:“我正打算重新换身衣服,姆妈你夸早了。”

姆妈盯着这个不省心的破小孩,无言以对。

关幼萱正低头闻手中帕子里胭脂的香,轻声细语地向侍女诉说自己想要的胭脂颜色。

侍女夸道:“夫人喜欢的颜色真好看!婢子现在还不会,以后会学着调的。”

关幼萱连连不好意思地摆手:“不必这么麻烦。用现成的便好,我只是问一问。”

她惆怅嘟囔:“以后说不定都用不上了。”

她根本没注意到他,原霁高声喧哗:“束翼,我的荷包呢!”

立在门口嚼蔗糖吃的束翼一个激灵:“啊?”

他赶紧进屋,和原霁一起进里屋去帮原霁找什么荷包。关幼萱在外托腮,偷偷往屏风和舍门的方向瞥,见里面乒乒乓乓,动静格外大。

束翼还语重心长:“七郎,在你眼皮下的东西你为何看不到,你就是故意折腾人……”

原霁打断:“放屁!闭嘴!”

束翼:“你这样不行……我找夫人……哎哟!”

里屋束翼的惨叫声吓了关幼萱一跳,她倏的一下站起来,却见屋中侍女们和姆妈都很淡定,谁也不回头。姆妈还安抚关幼萱:“小七郎和人玩呢,夫人不用担心。”

一会儿,关幼萱见到原霁和一瘸一拐、满脸不高兴的束翼一起出来。

原霁看也不看屋中人一眼,抬步就要再次出门。姆妈见七郎又要走了,连忙重重推关幼萱一把。

关幼萱被推得哎呦一声,从小兀上摔了下去。原霁当即后背僵硬,他强忍着回头的冲动,停住步。

原霁身后,回过神后的关幼萱声音清脆:“夫君!”

关幼萱提着裙裾,婀娜踱步到他身旁。原霁不低头,不回应,目视前方。

关幼萱美目闪烁,本想跑开,可姆妈的凝视带给她压力。她的小脑瓜便灵机一动:“姆妈说,我们要一起去祠堂。我一个人,会被笑话。”

原霁幸灾乐祸:“你自己去。”

姆妈在后咳嗽,关幼萱硬着头皮:“你别生气嘛。我早上被吓了一跳,才那样的。我本来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想新婚第一天,就与你各走各的呀。你能不能……”

原霁等着她恳求。

关幼萱很娇羞:“你能不能让束翼哥陪着我啊?”

无辜被牵连的束翼噎住,咳嗽起来。

原霁立刻火冒三丈:“关幼萱!”

他恶狠狠地低头瞪她,见她仰脸,目中几分狡黠,分明是故意逗他说话。原霁挑眉,缓缓地,他伸手,一只手臂就将她捞入了怀中。

满屋子人在后盯着,关幼萱手忙脚乱,面红耳赤:“哎呀!”

原霁噗嗤笑起来,贴着她的耳,红唇咬上她:“关幼萱,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关幼萱耳边麻麻的,强忍着不伸手去捂,以防他又借题发挥:“什么?”

原霁正儿八经:“一只兔子,问一头狼:我觉得你特别好说话,你能不能把我这只肥兔子送给另一头狼吃?”

关幼萱嗔:“我才不是……哎呀!”

原霁坏笑:“别老‘哎呀’‘哎呀’地叫,别人以为我们在干坏事呢。”

关幼萱抬头茫然。

原霁喜欢关幼萱目不转睛看自己的样子,他心情终于好了。

原霁大手一挥,仁慈道:“行吧,我陪你一起去祠堂,这是你求我的!”

他不知,小兔子盯着他时,心里想的是,若是嫁错了,是不是该拨乱反正。

☆、第 24 章

发现自己嫁错了人, 新婚第一日也不好一走了之。

关幼萱是个机灵的小淑女——她打算看看情况再说。

于是,梳洗之后,关幼萱跟随着原霁一同先去议事堂再去祠堂:给在世的长辈们敬茶, 祭拜原家的先祖英烈。

因为心里抱着想逃的想法, 关幼萱一路上低着头,颇为心虚。

春日暖,这一幕落在众长辈的眼中, 则是一副颇让人欣慰的画面——

乌厢回廊前,日光斜斜入廊,原霁趾高气扬地走在前头带路,关幼萱拽着他的衣袖,袅娜地紧跟在他身后。

小夫妻二人如胶似漆。

只有原让和关家长辈想着让二人不合适便和离,其他原家长辈可不那般觉得:成婚了,便代表小七郎长大了。

既是大人,不传宗接代,还等什么?

新婚夫妻先去大堂给长辈敬茶,原霁大咧咧地将家人指给关幼萱:“这是大爷爷,那是四爷爷。那边是奶奶们……那边是小姑姑……这是我二哥, 你已经认得了。”

关幼萱捧着茶水在堂中走一圈, 娇声问好。她贞静娴雅,面有酡红, 看人的眼睛便又落落大方,让长辈们满意颔首——

虽是江南女郎, 与他们的期望不同。但如此大方, 已然难得。

敬茶之时, 关幼萱悄悄打量他们, 心中嘟囔原家长辈真的好少呀。

尤其是男女的人数对比格外失衡。

原家的男子太少, 这一堂屋,大部分都是或慈眉善目、或盯着她审度的妇人们。

原让见他们差不多了,便主动起身:“去祭祖吧。”

原家祠堂门在关幼萱面前缓缓打开,当一排排黑木牌位映入眼中,关幼萱满心怔忡,一时看得呆住。

这里的沉重森冷气氛、密密麻麻的牌位,将她的小心思击垮。生死面前,人生一切,都显得何其卑微。

关幼萱向后退了一步,原霁扶住她的肩。

她仰头看他,见他侧脸沉静,少有的成熟。原霁不看她,他目光盯着这里的每一尊牌位,低声与关幼萱说:“别怕。他们都是战死沙场的大英雄,不会吓唬你的。”

关幼萱诧异,靠近他。她主动地拽住他衣袖,小声问:“全是战死沙场的么?”

原霁:“嗯。”

关幼萱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酸楚。她喃声:“好多人啊。”

原霁:“所以刚才看到的大部分都是嫂嫂奶奶们。男的死绝了,才将她们剩下。嫁到原家,就要有这种认知。”

原霁随口:“谁都会死。”

关幼萱:“我愿你长命百岁。”

原霁一愣,低头看她,望进她波光粼粼的眼波中。

他看着她,半天没说话。他们家最奢侈的,便是长命百岁。关幼萱懂么?

原让的微斥声传来:“七郎,你们两个,不要在祠堂说悄悄话!”

所有人回头,向原霁和关幼萱看来。关幼萱脸红,赶紧躲到原霁身后。

原霁果然厚脸皮,无所谓地笑一下:“是!”

原让摇头:“过来,上香!”

满堂密密麻麻的牌位,正如所有先人,都在上空注视着这对新婚夫妻。

关幼萱心情沉重、乖乖地跟着原霁一同上香,香烟袅袅向上,她在心中努力记下每个人名。关幼萱闭着目念念有词,祈祷祖先们保佑原霁。

年少的她和原霁,依然不懂战争意味着什么。原霁已坚定地去走那条路,他没有选择,关幼萱却仍是懵懂的。

烧完香,关幼萱将原让悄悄看了一下,掩不住心中的颤动:

原霁上一辈的人,除了他父亲,男儿郎都死绝了;

原霁这一辈的人,他上面剩一个二哥,一个与他们不同姓的五郎蒋墨;

原霁下一辈的人,只有几个还抱着阿母吃奶吃糖的小豆丁。

所以原七郎的长大,对原家、凉州,意义非凡。

他们呵护着原霁长大,又不忍心原霁长大。原让总是不让原霁上战场,总是让小七郎去玩……关幼萱悄悄瞥原霁,心想少青哥必然心中明白吧。

出了祠堂,祭拜任务结束,关幼萱尚且心情低落,原霁却毫无察觉,依然活力四射。

他视那些习以为常,他现在更关心自己昨晚在青萍马场上赢的那一仗,后续如何。

众人三三两两散去,原霁一眼看到挂在树上晃头晃脑的束翼:“你过来,跟我说说情况!”

原霁忘了自己已经成亲,不等身后原让拦住人,他长身一纵,翻身跳上墙,一眨眼就不见了人。

被扔在人群中的关幼萱左右看看。

原让:“……”

原家女眷们怜爱小七夫人,努力地为小七郎找补:“小郎君嘛,都活泼好动一些,哈哈。”

关幼萱鼓起腮帮:“哼!”

她现在和昨天的她不一样了!

做新的梦之前,她必然百般为他找借口;现在的原霁在她眼中,一身缺点,哪里用找借口?

一位嫂嫂绞尽脑汁,终于想起一事:“小七郎的姨母来参加婚宴,还没回去。金家对七郎的婚事不太放心,二郎便与金家说好,让七郎姨母来武威郡住段时间,看看新妇。”

关幼萱心虚抬头:看想要跑路的她么?

这位嫂嫂被小女郎乌黑眼眸看得脸红,她拉住关幼萱,小声来和关幼萱咬耳朵:“小七长到七八岁的时候,被他二哥带回凉州,之后小七都是他二哥亲自带大的。

“郎君养大的男孩儿,其余还好,只是于男女之事上,总是莽撞很多。恰好金家好不容易放下心结,愿意看一看七郎……而二郎又想和金家和解,便让金姨来住段时间。

“萱萱,你不介意吧?”

关幼萱连连摆手:“不介意不介意。”

自己心事摇摆的她,哪有资格介意?

嫂嫂见她这般模样,望她许久后上手,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把。嫂嫂笑道:“你实在太乖了……你嫁进来前,我便想这样掐一掐你,只是没好意思。萱萱,你不介意吧?”

关幼萱抿唇捂脸。

她有点儿介意……

但各位孀居嫂嫂们全都拥上来,将她当一个小玩意儿般逗弄了。

原霁和束翼边走边说,说道今日天不亮,玉廷关下就狼烟滚滚,大魏和漠狄这一年的战事,正式开始了。

原霁手掌托拳,兴奋道:“所以是我开了这一次战事!我昨晚打了那么漂亮一场仗,你说,二哥这下总会让我上战场了吧?”

束翼嘀咕:“二郎马上要去召集将军议事了,估计要部署今年战局。我不知道你还在这里高兴什么。”

原霁猛地醒悟过来。他调头就要去找二哥,同时口上随意:“关幼萱,你先回屋玩吧……”

束翼东张西望,不解:“七夫人在哪里?”

原霁脚步倏的一停,愕然向自己身后看。他这才发现自己身后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小女郎。

原霁和束翼大眼瞪小眼半天,原霁尴尬道:“我把她忘了。

”我跳上墙,以为她人生地不熟,肯定会跟着我……”

束翼吃惊:“七夫人还会飞檐走壁么?好厉害。”

原霁瞪他一眼,肘关节向他打去,束翼立刻大笑着跳开。原霁烦恼皱眉,看一看身后的府邸,再看看远处吸引着他的军营……

原霁黑着脸,闷头向回头路赶去。

金姨不住在原家,住在别的街巷府邸中。各位嫂嫂们明显怕原霁那位“金姨”,她们将关幼萱领过去后,便各自找借口走开了。

立在金家一处四面敞开的凉亭下,关幼萱柔声跟人打了招呼,就乖乖站好,时而小心打量那位“金姨”一眼。

这位金姨,是原霁母亲的亲妹妹。她嫁人后随夫君住在金昌,她夫君逝后,她仍一人在金昌住了许久。

金姨是关幼萱这一月来看多了的那类凉州女郎惯有的样子。她年过三旬,眉眼处有了皱眉,但依然神采飞扬,是那种出门骑马的彪悍妇人。

原家一直想和金家和解,可是原淮野不死,如同能平金家对原家的恨?最终,愿意来参加原霁婚宴的,便是原霁母亲的亲妹妹。

金姨坐在凉亭中,学着长安大家贵族那样缓缓吹着茶叶,摆足了姿势。这一盏茶,从慢悠悠地起炉烧火,到侍女斟茶,起码有半个时辰。

喝茶罅隙间,她撩起眼皮:“我喝茶便是这般慢,小娘子等急了吧?”

关幼萱弯唇摆手,露出笑靥,声音一味天真可亲:“不会呀。我阿父说慢工出细活,喝茶是要讲究的。”

她说:“金姨喜欢喝茶么?我师兄自己有栽茶树,还煮的一手好茶,只是我比较蠢笨,不会欣赏。金姨喜欢的话,我就偷一点儿泡给金姨。”

金姨挑眉:“偷?”

关幼萱:“因为真的很珍贵呀,我师兄说我不懂茶,都不让我碰。但是为了金姨,我可以悄悄偷一点,不告诉他!”

金姨:“那辛苦你了……咳咳。”

她想起自己的目的,连忙重新板起脸。她心有余悸地瞪一眼这小丫头:

真正的小淑女,三两言语就能让人心生好感。

金姨将茶盏放下,不装模作样了。她将关幼萱从上到下扫一遍:“我不知道原家怎么会给你和小七安排婚事,但你俩不合适。

”看你也小小年纪,恐怕不知事。不若你离开他吧,找一个更适合你的夫君。”

关幼萱怔住,美目闪烁。

她真的将金姨的话听进去了。

她小声:“我如何能离开?”

金姨误以为他们小儿女情长,登时心急。金姨自然知道自己的要求伤人,但她确实要说话难听,好让小女郎知难而退。

金姨厉声:“关家和原家的联姻,放在原二郎身上可行,怎么能放在小七身上?原家真是糊涂!关妙仪是死了,可是这和小七有什么关系?你看看你的样子,娇滴滴,只会撒娇,必是那类不学好、只诱惑郎君学坏的小丫头!

“不像当家主母,像小妾!你吃的穿的和我们这里的人都不一样,我听说你大早上就嫌弃胭脂颜色不好……我们凉州好女郎,哪有空整天涂抹胭脂!你要是有脸皮,就应该跟你阿父离开这里,不要耽误小七!”

关幼萱瞠大眼睛,脑子一时嗡嗡嗡,吃惊地看着满面严厉的金姨。

这位原霁姨母,确实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心灵伤害。关幼萱从小到大,都没有被人这般指着鼻子说过。

比起伤心,最先一步到来的感受,是震惊,委屈。

极大的羞耻感向她涌来,她半晌说不出话,眼中浮起水雾。她又咬着唇,努力不让眼泪掉出眼眶,好不让人继续说自己娇气……

“关幼萱!”

关幼萱听到原霁的唤声,她泪眼濛濛地扭过头,向身后看去。她眼睫毛上沾着一滴水,让大步向此处走来的原霁眼瞳微微缩一下。

个子高挑的少年跨入凉亭,一把握住关幼萱纤细的手腕,将她拽到了自己身边。原霁对金姨颔首打招呼,拖拽着关幼萱就要离开这里。

金姨在后:“站住!见到姨母,你就只有这种反应?”

关幼萱眨掉眼中的水雾,她仰头看原霁,看到原霁眼中阴霾密布,蕴着强忍的不悦。关幼萱轻轻拉一下他的手,他睫毛一颤,与她对视一瞬后,眼神平静了下来。

原霁回头笑,吊儿郎当:“我新婚嘛,眼里就只看到我夫人了。听说金姨要在这里长住,不是有的机会聊天嘛。改日请金姨吃骆驼!”

关幼萱站住原霁背后调整自己的心情,听到原霁胡扯,她心生神往:原来骆驼也可以吃哇……

金姨必然是一个不会和小辈打交道的长辈。她不吃原霁的嬉皮笑脸,仍道:“别说那些没用的。既然你在这里,我就把刚才和你夫人说的话重说一遍——你和关小娘子不适合,你们尽早分开,我重新帮你挑一个适合你的将门主母。”

原霁慢悠悠地笑,眼中的笑影却如刀子一般寒厉戳人。

关幼萱阻止他:“少青哥!”

原霁对金姨笑:“您是长辈,我今儿要是动手,回头我二哥就会拿鞭子打我。我才从战场上回来,我还不想再挨打。所以我和金姨打个商量——金姨别管我的事。”

他道:“您要是想在武威郡常住呢,那我有空也多去孝敬您。金家打算和原家重修旧好,我阿父那么大一个活人在长安,你们都能忍下来。但凡将对我阿父的忍耐放一分在我身上——您就不会让我和关幼萱分开了。”

金姨被他夹枪带棍一通挤兑,一下子站起,浑身发抖:“原霁……小七!你怎能这么说?难道你要跟你阿父学坏么?我们为什么想和原家和解,不都是为了你么?你是金家的外孙,我和你母亲是胎中出来的亲姐妹!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你日后是要接管原家的,你的夫人必须……”

原霁打断:“我二哥管家里管的很好,我不想接管。”

他握紧关幼萱的手,让金姨看到。原霁淡声:“世上最让我烦的话,就是‘我都是为了你好’这样的话。我不需要,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二哥都奈何不了我,你们就不要管了!”

他扬下巴,长睫下落,却挡不住他眸中的深沉认真:“金姨,接受我,就是接受关幼萱。没有其他选择。

“我娶关幼萱,她就是我的妻子!我说话算数,一辈子不二话!”

原霁抓着关幼萱的手,拉着她扬长而去。关幼萱被他扯得趔趄,她一时仰头看他紧绷的下颌,一时又回头,去看那失魂落魄的妇人。

关幼萱再一次地心中麻乱,为原霁折服:他真的好英俊。

走出院子,原霁甩开关幼萱的手。

他低头教训她:“没出息,就知道哭!我刚出门一回头,你就不见了,你怎么不跟着夫君,一个人乱跑?”

关幼萱:“……”

她恢复了生气,娇滴滴道:“因为我的夫君是墙上英雄,刷一下就翻过墙不见了。”

原霁盯她鼓起的脸半天。

他揶揄,噗嗤笑她:“你就窝里横,在我面前伶牙俐齿。”

关幼萱:“你连自己的夫人都能忘掉,哼!”

原霁目中闪烁。他隐约觉得她和婚前的关幼萱不一样了,从今早开始,她就闷闷不乐,像现在这般和他作对……为什么?

关幼萱察觉他的凝视,她侧过身捂住脸,不让他看。她闷声:“你有什么事儿做么?”

是否要陪她赏花,陪她玩?

毕竟新婚第一日。

原霁说:“哦,我是跟你打一声招呼,我要去军营找我二哥,今晚我可能就不回家了,你不用等我。”

关幼萱:“……”

原霁打量她,后知后觉:“你是不是翻我白眼了?”

关幼萱垂目腼腆道:“没有。我是淑女,从不翻人白眼的。”

原霁走后,关幼萱一人回了两人的寝舍。

侍女们试图来逗她,陪她一起玩,姆妈也一会儿给她剥葡萄、一会儿哄她吃蜜瓜。关幼萱将所有人轰出去,一个人睡午觉。

午后芙蓉帐香,关幼萱睡在帐内,愁得翻来覆去,唉声叹气。

珠履扔在脚踏板上,侍女们在姆妈的安排下进屋打探情况。帘帐轻软,小娘子郁金裙半委在榻沿,纤白小腿轻晃着,一截如藕。

玉足轻踩珠履,指节圆润,赤足如莲。

侍女们看得面红血烫,退出去跟姆妈汇报小娘子之美、七郎之不珍惜。

关幼萱睡不着,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不喜欢自己的夫君。她越想越觉得一切都是自己勉强,自己误会。

新婚第一日,他扔下她出去玩了。

可见心里没她。

关幼萱又回忆自己的梦,觉得大约自己也没有什么恩情要报。梦若是真实的,以关幼萱自己对自己的了解,梦中的原霁只要还活着,那个关幼萱就一定会去找他报恩。

她根本不欠原霁呀!

关幼萱忽而翻身而起,眨眼思忖:要不,悄悄试探一下阿父和师兄的态度?

关幼萱没有立即去找阿父和师兄。刚刚成婚,就跑去找人,会让他们以为她新婚不快乐,为她担心。

当晚,原霁果然没回来,关幼萱却也不在府邸。她和侍女们一起在灶房捣鼓了一下午,夜里提着食盒,重登金府。

寝舍中灯火明耀,金姨奇怪地看着关幼萱去而复返,笑吟吟地将食盒中新鲜的食物一一端上:“金姨,你尝一尝,这都是我们姑苏的小吃。凉州这边没有,但我觉得不论是哪里,好吃的东西大家都喜欢。我想让金姨尝一尝。”

她笑靥如花,明眸皓齿,在灯火下比白日时好像还要更好看些。

金姨恍惚地被她推到桌案前坐下、拿起了箸子,才回过神。金姨皱眉:“关小娘子,你这是做什么?若是来羞辱我,大可不必。”

关幼萱羞赧道:“怎么会?少青哥是因为和金姨熟,说话不客气,金姨也不怪他。可我是新妇,金姨考验我,我心里知道金姨的好。”

金姨怔忡,放下碗箸。

她望着说话轻声细语、笑意浅浅的小女郎许久,缓缓开口:“你到底想做什么?”

关幼萱轻声:“金姨,我今年十六岁,在今天之前,从没有人那么难听地说过我。我心里一下子受不住,所以才掉了眼泪,并不代表其他。金姨说我娇气,我也觉得我下午时没有应对好,我想重新来一次。”

烛光摇曳,关幼萱睫毛飞扬,染上一层柔黄光,妩媚动人。

她道:“我也许是娇气一些,但我生来如此,我至今也没觉得这样哪里不好。夫君不讨厌我这样,原二哥也会对我笑。我不觉得娇气的人就不能嫁到凉州,不能嫁给少青哥。金姨那么说我,我很不服气——明明大家都喜欢我的。”

她小小看金姨一眼,嘀咕:“我觉得金姨也喜欢我。”

金姨瞪目:“你这个小丫头乱说什么!”

关幼萱含笑:“金姨不喜欢我,就不会坐在这里和我说话呀。金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觉得我和夫君哪里不合适?我和少青哥在一起,还蛮开心的呀。”

金姨沉默许久。

她涩声:“萱萱,你说的不错,你很会讨人喜欢。但是将门主母,需要的是别的品质。小七郎他的妻子,应该是坚毅果决、说一不二,能够和他并肩而立的女郎……”

关幼萱惊讶掩口:”咦,这说的不正是我么?”

金姨:“……”

关幼萱含蓄起来:“我多嘴了,金姨继续。”

金姨停顿一下,语气更严厉,好让她听进去:“萱萱,你以为凉州的责任,很容易担得起么?你会武功么,你能保护好自己么?这里经常会有漠狄军出没,城与城开战。难道你要小七每一次都回头保护你么?你带给小七郎的,到底是快乐还是负担,你可有想清楚?

“还有,你以为凉州的敌人,只是漠狄么?萱萱,凉州最大的敌人,不是来自西域,而是来自长安朝堂的压力!小七是没有选择,但你有。我不想看到漂亮的萱草枯萎,不想看到七郎父亲和我姐姐的悲剧,再一次发生。”

当夜,关幼萱睡在金府的时候,原霁在军营中,愤怒地与原让据理力争——青萍马场一战,是他打胜的!

为什么他还是一个校尉,还是当不上将军,上不了战场!

原让披衣写折子,听原霁在耳边上蹿下跳,指指点点。

原让揉了揉额头,辨认出这封信是封嘉雪写来。她狮子大开口,竟想要凉州的一半粮草。原让摇头,心想封嘉雪这不知足的强横样子,倒真和原霁很像。

可惜原霁昨日刚娶妻。

原让:“好了,七郎,你不就是觉得自己打了胜仗,很得意么?你可知昨晚那场仗,你领一万人,死伤过半。如此大的数字,你看不到?”

原霁怔住。

他说:“可是打仗不就是会死人,会有人受伤么?这有什么关系。”

原让抬目,深深凝视他。

原让:“这就是我不让你上战场的缘故。你不知生,不敬死。你太年少,将战争看作是你自己的功名,像玩蹴鞠一样。但是人命不是那样算的。

“七郎,你不是最讨厌你阿父么?不知生,不敬死,最后就会导致你阿父当年犯下的那样错误。我不想你阿父和你母亲的悲剧再次重现。

“你悍然无畏的时候,可有想过萱萱怎么办?”

烛火光低晃,青年身影颀长照壁。原让低头回信时,忽然又想起一事,他蓦地抬头:“你不是成亲才第二日么?你将萱萱一人丢下,今夜打算宿在这里?!

“给我滚回家去!”

☆、第 25 章

凉州军事由原让掌控, 但是原让并非最合适的那个人。

不过是“名将难求”罢了。

原家人常年与漠狄军抗衡,守卫疆域,死了无数的人。上一个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人, 是原霁的父亲,原淮野。

在凉州人心中, 原淮野的威望折于十八年前的玉廷关一战。

当年漠狄倾巢而出, 原淮野素来战无不胜, 自然自信满满,又兼朝堂派来监军的人不断催促……仓促出战的结果,是那场战争的惨胜。

死的人太多了,原淮野也在战后受伤严重, 余生再不能上战场。

凉州的神话倒了下去,长安城中多了一个被长乐公主带回的男人。

深夜, 狗吠从深巷中传出, 打更声不知断续了多少。

原霁提着一壶酒,边走边喝, 行在清寂的回府道上。“十步”在半空中不断叫唤, 冲他龇牙咧嘴,原霁没有心思看。

二哥的话带给他冲击。他被二哥赶回府中去睡觉,脑中却一直在想他父亲原淮野。

原霁七岁之前,在他父亲身边长大。七岁之后,原霁就成了凉州的无法无天小霸王。在原霁心中,那个人之于凉州, 称不上什么英雄或败类。

原霁最恨的, 是那人对待自己母亲的方式。

原让说原霁不知生不敬死, 持续下去, 就会像原淮野一般酿成大祸。

寒夜凉风吹背, 原霁压着眉,一口凉酒灌下去,呛得他咳嗽不止。

少年心中不服气二哥的评价——他这就去知生死,让二哥看看!

脑中想了很多,燃起许多雄心壮志,等原霁踏入府邸大门,仆从们向他问好,原霁才忽然想起来——哎,关幼萱。

那个昨夜睡在他床上、让他备受折磨的关幼萱。

原霁抿直了唇,说不清自己的想法。

他一面也想和她玩,一面又讨厌她轻而易举能对自己造成影响……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小娘子。

他难道日后每晚都要与她守着一张床么?

原霁在屋外徘徊许久,直到姆妈在隔壁厢房打开帘子看了他半天,小郎君才不好意思地匆匆进屋。

姆妈若有所思问侍女:“小七是不是不知道小七夫人今夜不在府中?”

不等侍女回答,就见风风火火的小野狼重新冲了出来:“关幼萱人呢?”

侍女替小七夫人找补:“因为七郎说今晚不回来了,小夫人就去找金夫人了,今夜不回来。”

原霁:“谁?”

侍女肯定的:“金夫人。”

原霁:“不可能,她们白天刚吵了架。”

这样的话,侍女们就回答不了了。

原霁皱起了眉,有些难受。他心中觉得金姨会欺负她,又觉得她自找的,自己为什么担心。他还有另一重怪异的想法:他回家一趟,看到的便是满室冰凉。

这不是他喜欢的新婚生活。

原霁站在原地出神一会儿,还是失魂落魄掀开帘子重新进屋去了。

这一次,他再不用烦恼关幼萱夜里又挤他该怎么办。

树影婆娑,夜凉如水。束翼在外头树上坐着雕木头玩,听到里面郎君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动静。

束翼低着头珍贵无比地吹木屑,口上随意:“你要不要明天早点儿起来,去接夫人回来?”

原霁木然:“不去。”

束翼:“为什么?郎君就要大方一点,你那么小气,小心夫人不要你了。”

翻身坐起,原霁微怒。那微怒中,又掺杂着一丝委屈:“我出门前有告诉她我晚上不回来,她出门却根本不让人告诉我一声。是她小气,不是我!”

束翼:“你计较这个就很小气了……嗷!”

他一声惨叫,因为一把匕首倏的扎破碧纱窗向他飞来。束翼手忙脚乱躲避,却还是被那匕首逼得从树上一头栽倒了下去。

原霁神清气爽地睡下:终于安静了。

天亮时分,关幼萱与金姨一起吃了早膳。

关幼萱笑吟吟:“金姨昨夜与我说的话,我会认真思考。只是将门主母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金姨想的也不一定对。金姨与我一起重新想一想这个问题,好不好?”

金姨被小娘子的甜言蜜语收服,虽坚定立场,却到底对关幼萱态度软化。

她吃惊:“第一次有人让我重新想一想。你这小萱萱……有趣。”

关幼萱赠送一记笑容后,离开府邸。侍女们在她耳边耳语,关幼萱睫毛微微颤动。她出了门,立在台阶前,正见到一身白纻纱袍的少年郎君。

“十步”大约睡了懒觉,今日没有跟着原霁。原霁无聊地牵着马,和小厮一同抓着马草喂食。他低下的睫毛被阳光渡上一层金色柔光,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马。

他身上的铁血无法撼动,面对喜欢的东西,专注得都带一层狠戾。

原霁忽然回头,看到了关幼萱。他本就明亮的眼睛,拂起春晓一般的辉光。

原霁牵着他的宝马,头也不回地问关幼萱:“我去军营,你回府么?我正好到附近,送你。”

关幼萱跟在他身后,低头踩他的影子:“不用啦。我不回府,我想去看我阿父和师兄。我既然嫁人了,他们很快必然要走了。我有些不舍。”

原霁“哦”一声,重复:“我送你。”

关幼萱抬头看他的高头大马:“我不会骑马。”

原霁非常自如:“我带你啊。”

关幼萱面一红,蓦地想到了梦中将军带着她一同骑马出城的样子。心头黏哒,迟来的羞涩让人手足无措。

关幼萱侧过脸小声:“我不想骑马。”

原霁回头,用一副“拿你没办法”的眼神看她一眼。他今日很好说话,道:“那我牵着马送你呗。”

关幼萱心中纠结,没拒绝。

二人一起牵马同行,少年挺拔,少女娇俏。这对新婚夫妻,引来凉州百姓无数充满善意的问候——

“七郎和七夫人这么早出门玩么?”

“七郎,新鲜出笼的包子,你最爱吃的,要不要给你拿两笼?”

“七夫人,你过来,我送你点儿茶叶。”

原霁和关幼萱一路走,就被人一路搭话,一路送礼。两人不过走过一条巷,关幼萱拒绝得困难,都有些不好意思。

早市空气清新,小摊贩早早开始生意。关幼萱偷看原霁,既想他的人缘真好,又纳闷他居然对百姓们的热情无动于衷。

可见他已习惯。

原霁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来:“论理说,出嫁三天后,我应该带你回门的。”

关幼萱吓一跳。她现在都不想和他过了,正心虚茫然,哪里还想要回门?

关幼萱赶紧打消他的念头:“不用的。我家在姑苏,并没有回门的习俗。何况我阿父和师兄临时在这里,日日都能见到。改日我带你见他们一面喝个茶便好,倒也不用专门上门。”

原霁回头,怀疑看她片刻。关幼萱感觉到自己在他的审视下全身僵硬,想要逃跑。

他半窺半探她片刻,才疑惑道:“真的么?凉州和姑苏的习俗,差那么多?”

关幼萱肯定点头。

原霁便相信她了——关玉林是有名大儒,关玉林的女儿必然也饱读诗书。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关幼萱见他这样好说话,又忍不住生起愧疚感。她左右望望,忽然扯扯原霁的袖子,让他不要走了。

原霁疑惑停步,见关幼萱跑回卖早点的那一大片摊位中。隔着距离,原霁都听到她声音娇娇脆脆、宛如唱歌的与人讨价声。

一会儿,关幼萱抱着一油纸包子、一油纸胡薯回来。她被烫得面颊绯红,轻轻蹦了两下,抱着食物的手臂也轻轻发抖,却坚定地不敢松开。

关幼萱着急地:“夫君,你快拿走,我好烫呀!”

她又小小跳了两下,跳在他修长的影子里。他的影子罩着她,她跳不出五指山。

关幼萱蹦了半天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她银鱼般的睫毛上沾上一点尘埃,她迷茫地眨眨眼。

又眨眨眼。

眨不去尘埃。

太……可爱了。

原霁指尖不受控制,他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他低头凑近她玉湖一样的眼睛,轻轻吹一口气。

关幼萱:“哎呀!”

她一叫,声音又脆又甜,像沙漠中第一滴露珠。那是懵懂无意间设下的陷阱,勾魂摄魄,夺人性命。原霁的后背顺着脊椎骨,迅速掠起战栗的麻麻感。

原霁口干舌燥,连忙移开手去接油纸包。他掩着紊乱心跳,嘟囔:“别乱叫,给你吹灰而已……你别踩我影子!”

关幼萱恍然大悟,害羞不安:“影子踩不坏的!夫君你对我真好,还帮我吹灰。我买包子和胡薯给夫君做早点,好不好?”

原霁晕晕乎乎,被她软甜的嗓音灌得宛如云飘。他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眼睛里带着笑,豪气万分:“我并没有生你的气。”

原霁恢复了生气,雄赳赳地将关幼萱送去关家人所住的府邸。他还坚持要进去拜见岳父,被关幼萱劝说“不要误了去军营的时间”,小七郎这才走了。

关幼萱去见自己阿父和师兄,又找到机会和师兄独处。

她扭扭捏捏地问:“师兄,如果我发现自己嫁错人了,我还能跟着你们回家么?只是如果哦,我并没有说我真的嫁错人了!”

裴象先眉心一跳,哑然沉吟。

这是他和老师最期待的一幕,但变数如此快——让人怀疑真实性。

裴象先含笑:“自然可以呀。不管旁人如何说,师兄是一直等着你回家,陪师兄种种树养养花。”

关幼萱呆住了,她权衡半天:“……可我不想种树养花呀。”

裴象先微笑:“那些并不重要。我只是好奇,你为何会有自己嫁错人的想法?是你不喜欢七郎了,还是他婚后欺负你了?”

关幼萱蹙眉,心中害羞,想自己怎么好意思告诉师兄,理由是“七郎不喜欢我”。梦中的七郎过了那么久都不喜欢她,现实中大约也差不多吧。

关幼萱给出一个理由:“他不陪我玩。”

裴象先:……也许是他不懂少年少女那过分单纯的爱。

原霁这时身在军营。

漠狄与凉州开战,军营中气氛沉重紧张,将军们进进出出地听原让调遣。而原霁反正上不了战场,他就在外,跟人四处炫耀自己油纸里包着的包子和胡薯。

原霁拿着油纸包走遍了整个军营:“看一看,这是我夫人给我的!”

众人好笑,看出他的兴奋,便也都陪原霁混玩,不停地夸原霁新婚幸福。

束翼偷偷跟原霁说:“你还不吃?你的包子都凉了。”

原霁不在意:“还有谁没看过我的包子?”

束翼:“……”

蹲在路边漫不经心咬着胡馕的老兵们看着原霁笑,他们和原霁开玩笑:“七郎魁梧健壮,小七夫人真是辛苦了。你有没有累到你夫人啊?”

原霁心想累什么!关幼萱活蹦乱跳的!

但他从小混军营,他当然听懂了老兵们暧.昧的调戏。

束翼别头,不忍心看七郎耍骚。原霁却招呼听八卦的人,兴致勃勃:“那自然是!我可厉害了,我让她……”

他眸子忽然一暗,因看到了曾经见过的人影。他断了自己的话头,跟束翼交换一下眼色。原霁随意笑:“我找我二哥吃早膳去。”

他抱着油纸包抬步便走,身后人摇头:“肯定是又找元帅炫耀他的包子去了。”

原霁和束翼交替换位,躲过了卫士们的眼线。他身子轻飘飘地贴着包头帐篷,听里面人的谈话。

原霁方才看到的人影,是曾经他亲自出城捉回来的来自并州的几个老兵。他对这些过目不忘,压根不怀疑自己看错了人。

果然,原霁听到里面原让和这几个人谈话,说起的是粱王是否派了许多像他们这样的jūn_rén来凉州,是否让他们做了细作,通敌漠狄。

原让怀疑原霁新婚之夜,漠狄来犯,并非意外。

原让冷冰冰:“我已捉拿了许多像你们这样的并州jūn_rén,向粱王通信,让他给个说法。”

几个jūn_rén下跪,道:“元帅息怒!我等奉粱王之命进入凉州,只是想和西域商人招兵买马。因为殿下是皇亲国戚,怕引起陛下猜忌,才行事隐晦,不想犯了凉州的忌讳。

“但我们绝不敢叛国通敌!”

原让沉声:“我会找证据,也等着粱王殿下的回复。凉州今年才开战,若是因你们通敌的缘故……我会向长安写信,即使是粱王殿下,也别想混过此事!”

几人更是磕头磕得厉害,哀求元帅饶命。

原霁离开了二哥的军帐附近,漫无目的地在营地中行走。

他想着自己听到的消息,想到粱王的不安分……粱王不安分,害到了凉州,凉州怎么向一个皇帝亲弟弟要说法?

青萍马场一战,开始得确实疑点重重。

青萍马场的马种当然重要,但是玉廷关更重要。漠狄是笃定自己破不了玉廷关,才退而求其次?

不对吧。

“少青,他们玩马球,问你要不要一起。”原霁回头,看到跟自己打招呼的,是李泗。

李泗斯斯文文地过来,顶着一张秀气面孔将他打量一番。李泗笑道:“看你婚后,也没什么变化嘛。”

原霁蓦地勾住李泗的肩,将李泗扯到一边。

原霁:“我觉得玉廷关下面有点问题,但我不带兵,我二哥也不让我乱跑。你去巡查的时候仔细看一看——漠狄人舍玉廷关而选青萍马场,我总觉得不安。”

李泗:“你这话昨天不是就跟元帅说过了么?那几个守着玉廷关的将军还觉得你多管闲事,差点跟你打起来。”

原霁嗤笑:“一群井底之蛙,什么也不懂。”

李泗便笑,没说小七郎自己都没去玉廷关玩过几回,有什么脸说人家那些将军?

他口上答应:“好,我替你仔细看看。”

李泗抬头看看灰暗天色,再次问原霁:“你去打马球么?”

原霁摇头:“我有旁的事做。”

李泗以为原霁是要去玩别的,便也没多问。他和赵江河都领兵作战,春日战事频繁,他们没空和原霁混玩在一起。

李原霁并没有去玩。

原霁跟原让谈过后,拿了一份名单,一个个地去拜访那些死去人的家舍,将朝廷的抚恤一一下发。

原霁手中的名单,是青萍马场那场战争中死去的人。

上午时天灰蒙蒙的,下午时下起了暴雨。

关幼萱与家人玩了半日,她与侍女回府半道上,天降暴雨。侍女们护着关幼萱,说去买伞躲雨。

几个女子撑着一把伞,瑟瑟地抖着。一个侍女指着前方商铺屋檐下的一排人:“夫人,咱们也去那里吧。”

关幼萱说:“等等。”

她迟疑:“我方才好像看到夫君了。”

她让侍女们去躲雨,自己撑着伞,按照自己将将看到的马行的方向走去。她上午时来过这里,记得那条道的尽头是一家民宅。

原霁和数位武士骑马去那个方向,他们又没带伞,关幼萱想着既然看到了,何不送把伞给原霁?

不过这么大的雨,他又在做什么?

原霁将身后武士手中提着的半石米送到民宅门前,沉默无比。

雨水淋漓,噼里啪啦溅在青石砖上。民宅前开门的,是一位年轻妇人。

关幼萱撑着伞站在巷口,雨声阻隔她的耳力,她眼睛却看到那妇人突然捂嘴大哭,伸手捶打原霁胸口。

关幼萱清楚自己夫君的身体有多硬。

可是那妇人不过一个柔弱的女郎,竟然将原霁打地向后跌一步。原霁没有躲,他身后的jūn_rén也沉默不语。

悲痛诞生的力量,让人心酸。

关幼萱撑着伞越走越近,听到风雨中妇人的嚎啕大哭:“七郎,你怎能如此,怎能如此?怎么忍心让他死在战场?

“他与我才成亲一个月而已!

“你不是凉州的希望么,不是大家都在等着你么?你却不能把他带回来……”

妇人哭得发抖:“我早知道,他跟着你会把命卖给你。你是凶手,你害死了人……”

战争就会有死亡,每次死亡,就是将一个个小家一遍遍地凌迟。大家是爱,小家亦是爱。

关幼萱撑着伞,她的衣袂在雨中轻轻扬起,她的眼睛望着原霁的背影。耳边的指责声让人心那般揪痛不安,原霁是如何忍下来的?

是否每个死人的家眷,他都要一一看过?而那些没有家眷的,又怎么办?

原霁沉静地立着,任由妇人的宣泄打在身上。他全身僵硬,拳头紧握,可他连发泄的地方都没有。雨水顺着少年的长睫毛向下滴落,这雨好像下得更大了些。

身如浮萍,随雨漂泊。

忽而,一柄伞,撑在了他头顶,挡住了淅淅沥沥的雨水。

原霁吃力地抬头,视线又顺着伞骨一点点视线垂落。他看到关幼萱站在他身边,手臂伸直向上,尽最大力气地为他撑开这把伞。

哭泣的妇人哽咽着,抬起濛濛泪眼,看向原霁身边的关幼萱。妇人神志昏昏,她仍想挥拳打原霁,软绵绵的拳头却向关幼萱的方向走。

一直不动的原霁这才身子一动,他侧过肩,将关幼萱挡在了自己身后。他一手握住妇人的手腕,低声道节哀。

他同时间回头,哑声向身后:“你来干什么?回家去。”

关幼萱说:“我陪你一起。”

她将伞撑得更高一些,罩在二人头顶。玉白的面孔,在水光下流离无比。关幼萱伸手来握原霁的手,她又对那妇人垂眼:“对不起,我是原少青的夫人。你夫君的死,是我们不好。”

妇人啜泣着,看他们这般,她蹲在地上更痛苦地哭起来。

原霁和关幼萱立在民宅前,静静地听着那些斥责。

从这家民宅离去,二人换成了原霁撑伞。

原霁手搂着她的肩,好不让她被雨淋到。

少年自己的肩头却湿了大半,他目光平视前方:“你不该来。我被骂就行了,你被骂两句就掉眼泪,何必找这罪受。”

关幼萱道:“我没有找罪受,我已经不掉眼泪了!我心中很敬佩你,你是大元帅的亲弟弟,又没有将军职务,你用一万人对三万人,打了胜仗……可你还一家家来送抚恤。

“我远远听到了,我很心疼你。他们心疼自己的家人遇害,我也心疼我的夫君承受这般大的压力。可是你是打仗的那个人,你又必须承担这些。我想,这就是金姨说的,属于你的责任吧?”

关幼萱婉婉地,手轻轻扯他的袖子。她仰望他的眼睛乌亮,唇角微微露笑:“但是,我至少现在还是你的妻子啊……如果我陪你一起走这条路的话,你会不会好受一点?这条路,会不会没有那般难走了呢?”

原霁低头看着地上水洼。

烟雨濛濛,她纯然美好,烟雨不如她美。

二人对视,原霁说:“什么叫‘你至少现在还是我的妻子’?你一直会是我的妻子,认清自己的身份吧关幼萱。”

关幼萱的一腔善心摇摇欲倒:……他可真会听重点啊。

☆、第 26 章

雨水淋漓一宿。

原霁夫妻拜访了一些家眷, 却还有更多没去看的。大雨淋漓,人面凄惶,如此氛围交织, 待回到府邸,夫妻二人都如落汤鸡一般狼狈。

并没有太多旖.旎心情, 甚至原霁和关幼萱都没有怎么说话。关幼萱洗漱回来的时候,原霁已经睡在了床上, 气息绵长。

关幼萱便小心绕过他, 重新缩回靠墙那一面的床榻里面睡。

熄了灯火, 床帏放下,关幼萱没有原霁那么困。他见了一整日的人, 被打骂了一整日。关幼萱不过是在快结束时才去陪伴他而已。

幽暗下, 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屋顶, 又顺着屋檐蜿蜒向下,汇成小溪, 流入泥土中。寝舍帐内, 关幼萱脸颊轻轻地枕在自己手背上,眼睛看着沉睡中的原霁出神。

她在想:值得么?

他淋了一天的雨, 值得么?

她嫁错了人,却还陪着他, 值得么?

半夜里,关幼萱睡着后又挤到原霁身边, 那一点女孩儿靠近的风吹草动, 让原霁迅速清醒。

原霁像个火坑一样, 人在睡着后靠近更温暖的地方, 总是本能。她浅浅的呼吸拂在他脖颈, 柔软的长发散到他枕上肩头, 手也一直模糊地来抱他的手臂。

这让原霁与她奋斗了半夜。

又是和她抢被子又是推她的手,他最后忍不住想掐她脸将她喊醒时,却是看着她的粉颊秀目发起了呆。

漏更声响一下,原霁回神,发现自己出神的时间太久了。

羞怒之后,原霁用“太困了”的理由说服自己,逼迫自己用强大意志力抵抗她。少年最后陷入睡梦中前,脑中想着:等第二日,他一定要记得跟关幼萱提这个问题。

但之后的半宿,小娘子香甜的气息萦绕着他,原霁并没有像自己想的那样睡不好。他睡得深沉,还做了美梦——

他终于当上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也让他那个阿父跪在他阿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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