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这是自己府里,荣焉也不客气,伸手将茶盏接过,吹散了上面蒸腾的热气,突然道:不愧是梁将军,只见了两面就让我府里的管事对你敬畏有加。
三面。梁稷喝了口茶,徐徐回道:他去宿卫府看他当差的儿子时,我们还见过一次。
想起管事迥然不同的态度,荣焉现下明白了。
他看着梁稷喝了小半杯茶,将自己手里的茶盏又放回桌上:茶也喝了,现在梁将军可以说正事了吧?
我方才进宫向圣上禀明了昨夜之事。梁稷放下茶盏,看着荣焉,参与刺杀的共有八人,尸首现在宿卫府,马上会交接给京兆尹,但是他们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就算是京兆尹将整个陇城翻遍,也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说到这里,梁稷微微停顿,你初到徐国,徐人对你没有杀机。所以你应该比我清楚,这几个杀手极有可能是魏人。
所以呢?荣焉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一声,起身朝着梁稷一拜,因为我的私怨给徐国还有宿卫添了麻烦,在此向梁将军赔罪。说完话,他直起身子,笑意未达眼底,现在将军满意了?
若如此可以让那幕后黑手放弃对你的杀意,这赔罪我收下你也不亏。梁稷平静地接受了这一拜,缓缓放下手里的茶盏,一双眼落在荣焉身上,可惜建和帝没有我这么好说话或者说,是你将他逼得太狠了。
看不出来,你对荣玄还挺了解。荣焉坐回椅上,眼底带着几分嘲弄,既然你清楚幕后黑手是荣玄,那不然清算一下他到底在陇城埋了多少暗线?或者干脆去找他算一下当街刺杀的账?至于我跟他之间是我们魏人的私怨,就不跟梁将军交代了吧?
从你处心积虑地脱离魏国使团留在徐国开始,就不再是你们魏国的私怨。
荣焉沉默了一会,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梁将军是觉得你们徐国不该帮我。不过
我什么也没觉得,只凭圣上调遣。梁稷打断荣焉未说出口的嘲讽,建和帝既然想杀你就不会轻而易举的死心,你现在人在徐国,若出了什么意外,反而给了建和帝对徐发作的机会。所以圣上命宿卫每日抽调人手保护你的安危,我今日前来,便是告知你此事。
荣焉偏过头来与梁稷对视:既然是贵国圣上的旨意,梁将军照办就是了,又何必专门跑这一趟。我反正也是寄人篱下,保护我也好,监视我也罢,都没什么关系,不用跟我商量。
宿卫只负责护卫你的安全。梁稷重复道,我每日会安排人手在你府外戒备,不得你允许他们不会入府,你若独自出门,或者那位躲在暗处的护卫不方便出面之时,你也可以叫宿卫的人随行。
荣焉猛地扭过头去看梁稷,发现对方神色如常,就好像只是说了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荣焉眨了眨眼,眼底的惊诧褪去,换成若有似无的笑意:看来昨晚还是没瞒过梁将军。
梁稷平静地又喝了口茶:其实他已经十分小心了,但昨夜风雪太大,难免留下一点踪迹,我总领宿卫多年,不至于被人跟踪了还一无所知。况且梁稷侧目,若没有这么个保证,你昨夜也不会如此有恃无恐。
荣焉没有接话,只是无意识地用指尖敲了敲桌面,梁稷将他的小动作收入眼底,淡淡道:圣上只命宿卫保护你,所以你私下里接触了什么人,宿卫不会干涉。不过
梁稷略一沉吟,那位虽然看起来功夫不错,但在昨夜那种天气里,想要以一敌八又不暴露自己其实困难的很。他到底是个魏人,在陇城行事时还须谨慎一些,眼下你既然有了陛下的支持,以后也不必行此险招,若是一不小心将自己的命搭进去,就太不划算了。
荣焉微微眯眼,与梁稷对视良久,轻轻笑了起来:梁将军的好心提醒我收到了,以后若是有需求,我不会跟宿卫客气的。
他端起桌上的茶,刚要入口,却被梁稷拉住手臂,另倒了一杯茶递过去:那杯已经凉了。
荣焉沉默接过那杯热茶,在梁稷的目光下喝了一口,而后抬头:梁将军该说的都说完了吧?
言外已是逐客之意,梁稷自然也听得出来。
宿卫的人待会便过来。梁稷起身,垂下视线看向抱着茶盏的荣焉,告辞。
荣焉仍安坐在椅上,不动如山:梁将军慢走,外面天冷得很,在下就不送了。
房门轻轻地打开,跟着迅速合上,一阵冷风卷进室内很快又消散。荣焉放下一直紧握在手中的茶盏,轻轻摸了摸刚刚被梁稷拉过的手臂,扭过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突然起身,连件斗篷都来不及穿便匆忙出了门。
那只小巧精致的雪狮仍老老实实地待在门口的立柱旁。
荣焉脚步慢了下来,就像是怕惊动它一样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它面前停下脚步,挨着立柱蹲了下来。
小雪狮的眼睛又大又圆,一无所知地蹲在那里的样子看起来呆呆傻傻的,却显出几分天真,跟前世那只如出一辙。荣焉盯着它看了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它的前额。
小雪狮自然毫无反应,荣焉却好像受到了惊吓一般收回了手指。他将整只手缩回袖中,扭头看了一眼正当空的太阳。天气虽然仍冷的很,日光却充足,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很快就将蔓延到廊下,照到这只小雪狮身上。
荣焉视线在院子里转了又转,最后瞧见了院中央的雪堆,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
管事匆匆忙忙进到院子里时,被眼前的景象惊愣在当场。他迟疑地看着正在雪堆前忙碌的荣焉,小声问道:公子,您这是
荣焉费了很大力气,才从那雪堆之中挖出一个极深的雪洞,回手擦了擦前额的汗,就好像没察觉管事的存在一般,用袖子包着手,将房门口那只小雪狮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轻手轻脚地放进了雪洞里。
然后像完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长长地舒了口气。
管事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地看着荣焉将那只小雪狮安置好,才忍不住凑近雪洞看了一眼,还没看清那只小雪狮全貌,就被拽离雪堆旁。
荣焉前额还沁着汗珠,在阳光下微微泛着光,一双明亮的眼底满是满足。他回过头又看了那雪洞一眼,确定太阳不管升到什么位置都不能照进去才松了口气,朝着管事道:有事?
啊?管事从那雪狮子身上终于回过神来,指了指外面,府门外来了几个宿卫府的人,说是奉旨护卫公子您,但是小人请他们入内,他们又不肯,这外面冰天雪地的
动作还挺快。荣焉轻轻笑了一声,宿卫府自有他们的规矩,你自然请不动。让门房备上热茶,每隔半个时辰在门口放上一壶,其他的,随他们。
管事连忙点头,刚要转身离开,却被荣焉突然叫住:我听说你儿子也在宿卫府当差?
管事面上的笑意淡去,结结巴巴解释道:是,小人梁将军他
看见儿子的首领殷切一些也是人之常情,我又没怪你,慌张什么。荣焉轻轻拍了拍手,指了指旁边的雪洞,清理院子的时候帮我照看一些。
是,公子。管事抬起头,眼瞧着荣焉进门取了斗篷径直向府外走去,忍不住追问道,马上就是午膳时间了,公子不在府里吃吗?
擅做魏菜的厨娘不是还没找到吗?荣焉挥了挥手,我听说陇城里有一家食肆只做魏菜,去那儿尝尝。
第14章
荣焉在城中兜兜转转绕了许久,才在一条有些偏僻的街巷上找到了那间极小的食肆。他抬头凝视悬于头顶的幌子,许久,伸手推开了略显陈旧的店门。
他到徐国这段时日一直困于驿馆,自然不会有谁跟他说这么一家偏僻街巷里的小店,他知道这里,完全因为前世他是这里的常客。
荣焉自小在他母后身边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地长大,多少有几分娇纵,尤其在吃食上格外的挑剔。被送到徐国之后,虽然在许多事上不得不委曲求全,却始终无法适应北方人的口味,没过多久,人就瘦了一大圈。
后来梁稷翻遍了整个陇城,才找到这么一家魏人开的食肆。
近年来魏国国内战乱频频,灾祸迭起,许多百姓为了求生迫不得已纷纷逃往徐国,这家食肆就是一对为了逃避战乱从南魏而来的小夫妻所开,因为店铺位置太过偏僻,口味对于徐人来说太过清淡,日常的客人大多是来往陇城的魏国商贩。
还有荣焉这种不得不远离故土归期无望的可怜人。
店内位置不大,却收拾地格外整洁,看见荣焉进来,掌柜立刻满脸笑意地迎了上来:外面冰天雪地的冷得很,小公子快里面请。
说着话,引着人入了座,手脚麻利地倒上了一杯热茶。
荣焉笑着应了声,漫不经心地打量四周。
不知是不是因为才下过雪天气太冷,店里只有一位客人,高大的身形在狭小的店内显得尤为显眼。对方正低头吃着饭,察觉到有人进店,也回头去瞧,看见荣焉的脸时,眸光微闪,而后神态自若地打了个招呼:这位公子是头一次来吧?
荣焉与他四目相对,唇角向上翘了翘:看来阁下是常客,不如给我推荐几道菜?
对方也不推脱,朝着菜牌看了一眼,自作主张替荣焉选了两道菜,指了指身旁的位置:反正我也是独自一人,不如坐过来一起聊聊?
荣焉安静地看了他一会,欣然点头:也好。
掌柜点了菜就钻进后厨帮忙,荣焉自顾喝了口热茶,看了一眼对面安静吃饭的年轻男人,突然道:没想到在这里会碰见齐公子。
对方握着筷子的手微顿,轻轻笑了一声:我也没想到会碰见三殿下不过,在陇城待的时日虽不多,倒是听了不少有关殿下的传闻,殿下现在看起来与先前大不相同了。
三殿下?听见这个久违的称呼,荣焉眨了眨眼,唇边露出嘲弄的笑,我现在有了新身份,齐公子还如此称呼若是传到荣玄耳里,只怕要将他气到跳脚。
我反正不在意荣玄的感受,齐公子喝了口汤,抬眼望向荣焉,若是能气到他,殿下不是更求之不得?
那倒是。荣焉托着腮,若有所思,齐公子千里迢迢跑到徐国来,看来应该是为了不得的大事了。
齐公子喝了大半碗汤,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放下碗筷,耐心向荣焉解释: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就是幼弟顽劣,离家出走跑到了徐国。
荣焉微怔,不知想起什么,声音也低了几分:头一次听说你还有个幼弟。
他是先父外室所生,自小因为体弱被送到山中道观静养,外人并不知晓。
齐公子说到这儿轻轻摇了摇头,殿下也知道我家逢巨变,眼下只剩下这么一个血亲,担心他独自一人待在山里遇到意外,所以想着把人接到身边来照顾。但他自在日子过得久了,性格跳脱不喜拘束,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离了家,护卫一路跟到了徐国,却没办法把人带回去,我只好放下手里的事务亲自过来接他,结果这么一来一回,又被他跑到了陇城,眼下也不知躲去了哪里。
荣焉瞧着这齐公子满脸无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么看来,就算齐公子找到令弟勉强带回去,日后也有的头疼了。
我确实拿他没什么办法,全家上下大概也只有大哥的话
齐公子说到这儿表情微变,稍稍顿了顿,而后转了语气,现下就是我想要头疼臭小子也不给机会。家中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这两日我就要启程回去,只盼着他在外面胡闹够了自己能回家。说完,他朝着荣焉看了一眼,殿下客居陇城,人脉总是强过我的,若是某一日见到我那个顽劣的幼弟,还望看在我的面上能够多加照拂。
说着,他起身拿起柜台上的纸笔,匆匆写下一行字:我有几个得力的手下暂居于此,殿下日后若是有什么需求,也可以让人去找他们。
荣焉接过字条看了两眼,垂眸道:齐公子就不怕我把这地方透露给徐人?
齐公子大笑:公子若是要靠着这样来讨好徐人的话,齐某愿意相助。
荣焉也跟着笑了起来,顺手将那字条浸到手边的茶盏里,看着纸张湿透,墨迹慢慢晕染开来,才住了手:齐公子放心,荣焉再落魄也还不至于恩将仇报。
齐公子笑着挑眉,伸手从怀里摸出一点碎银放在桌上:殿下的菜应该快好了,齐某吃完先行一步。
荣焉点头,斜倚在墙上看着那齐公子裹上厚重的外袍出门,才回头看了一眼被浸染了墨迹的茶水,朝着后厨高声道:掌柜,劳烦再上一盏热茶。
同一时刻,城西南一座破落屋舍里,俞任也很想喝上一杯热茶。
他前夜在冰天雪地里收尸忙到天将亮,刚睡下不到两个时辰就被梁稷从睡梦中拎了起来,冒着寒风在城里折腾了大半日,才在这间又漏风又漏雪的茅草屋里找到了那个车夫。
那车夫昨夜逃脱之后就躲了起来,原想等天亮之后悄悄混出城,却没想到城门戒严,只好又重新藏了起来,不出半日就被宿卫找到了踪迹,此刻正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破旧的房门从外面被人推开,熟悉的脚步声走近,俞任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回头:将军,人抓到了,现在给京兆尹送去吗?
梁稷换了一身黑色的袍衫,右手握着腰间的剑柄,身上带着浓重的寒意:问出什么了?
可能吓破胆了,一直在这里抖个不停,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俞任说着,抬脚在那人身上踢了踢,差不多了吧?收魏人钱的时候胆子不是大的很?
那马车夫整张脸都埋在膝上,双手抱着头,就仿佛听不到俞任的话一般,没有任何的回应。
梁稷看了一眼,微微蹙眉,腰间长剑出鞘: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