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荀不动声色地将花瓣放回木匣子, 再重新合上, 神色恢复如初。
他并不认为温阮会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够布下这么大一盘局。如此一来,重点就落在了虞美人花瓣上, 那个他从未引起注意的人。
离开药庐的时候, 适巧碰到前来造访的天医阁主鹿衔。药神谷主徒然子是他师父,他会寻来此处并不奇怪。
出于礼貌,温荀先与他搭了讪, “天医阁主没有和说梦殿主在一起吗?”
鹿衔听声音知道是他,回道:“说梦殿主有事缠身,未与鹿某同路。听说明日便是温公子的大婚之日, 恭喜。”
温荀说了句多谢, 正欲从他身侧离去,忽地又听鹿衔开了口。
“鹿某有一事,觉得是时候告诉温公子了,不知可否耽误温公子一点时间?”
“天医阁主不妨直说。”
“温公子若想平安诞下此子,需得一门功法相助。”鹿衔提醒道:“此功法与玄玑门有关,想必玄玑掌门应当知晓。”
“温荀记住了,多谢天医阁主。”
“温公子不必谢我, 要谢不妨谢天音阁主, 他对温公子的事一直很挂心。”
“天音阁主……”温荀迟疑道:“他还在玄都吗?”
“他一向来去自如, 连鹿某也不知道。时辰不早,鹿某便不继续耽搁温公子了。”
温荀目送鹿衔进了药庐,转身踏上西街, 低头看了眼揣好的木匣子。
路过子夜城门口,那日的场景依稀浮现在眼前,仿佛那个人仍然活着。
“阿荀。”同样的称呼,唤他的却是另一个人。
下山前,师仙游说了让寒食送他回温城,车马都安排等候在子夜城外。
但温荀没有想到,衣濯白也会等在这里,看样子已经和寒食打过招呼了。
“阿荀。”衣濯白见他走神,又喊了一声,试着吸引他的注意,“我可以送你一段路吗?”
温荀点点头,“可以。”
两人一起坐上了马车,半开着窗,看着外面的景物慢慢往后倒退。直至子夜城越来越远,远到只剩下一个墨点。
衣濯白率先打破沉寂,徐徐说道:“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你说得对,很多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
温荀安静地听着,没有中途打断他的话。
衣濯白继续道:“无论如何,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就像上次去温家提亲一样。我不想看你做你不喜欢的事,这样就不像你了。”
“我相信玄玑掌门一定会好好待你,你和他一定能幸福地生活下去。”
“嗯……”温荀不知作何回复,问起了他的打算,“衣公子呢?决定回蓬瀛山了吗?”
衣濯白道:“爷爷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姑姑也操劳了这么多年,是时候该我承担起身为衣家下任家主的责任。今天来送你,除了和你说这些以外,还有件事想要告诉你。”
温荀认真地点点头,说道:“衣公子请说。”
衣濯白酝酿片刻,开口道:“之前帮忙追查流岚峰女弟子一事时,我发现温阮公子在此前和流离谷主有过来往。当时我看见他们两人在一起,就没忍住多看一眼,后来才赶去秦楼楚馆。”
末了,又道:“也或许,是我多想了。”
这个想法和温荀起初的猜测有了重合,令人不禁沉思起来。
冷素问留给他的那片花瓣,以及花瓣上的阮字,暗示的会是他们两个人吗?
还没到温城的地界,衣濯白便下车与温荀道了别。看着那道身影渐行渐远,他不自觉地摸出那只木匣子,回忆起了衣濯白方才说的那几句话。
温荀坐回马车内,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对车外的寒食道:“先不回温家,去一趟潇湘竹海。”
寒食不加多问,只负责听从他的吩咐,掉转马车换了个方向。
温荀靠在车厢小憩了一会儿,思绪越飘越远。
窗外的温风时不时地拂来,风中夹杂着竹叶与阳光混合的气味。
他来过流香小筑好几次了,明明第一次是别镜花带他来的,可记忆中却总有一个模糊的白影。
那人牵着他的手,像是生怕他会都丢似的,牵手的时候特别有力。
直到寒食出声提醒时,温荀才缓缓睁开眼,以为自己又做梦了。
他下了马车,径直走向流香小筑。上次走得匆忙,很多东西都没得及打理。进去一看,各种摆设一如最初,没有丝毫的变动。
温荀的目光扫过竹亭下簇簇虞美人,只觉得那颜色分外刺眼,一不小心便看入了神。
寒食道:“上次之后,掌门特地派人来打扫过。”
温荀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并对他道:“剑使在此处等我就好,我去楼上拿样东西,很快便下来。”
寒食说了句是,随口添了两字,“不急。”
比起之前,他的话明显多了不少。
温荀独自上了小竹楼的房间,他还记得他在枕头下发现的那几张残页,心想肯定还有他忽略的东西。
外头阳光充沛,明亮的光线穿屋而过,投下道道竹影。
看来是师仙游下过叮嘱,是以屋内的摆设并未变动。
温荀坐在桌前,伸手抚过琴案的灰尘。他扫视了一圈,视线定在墙上的那幅题字。
他记起先前的推测,想法愈加大胆起来,越发认为这个世界定然还存在一个与他同样的穿书者。
看了一会儿,温荀走过去把那幅题字取下来。他一直都没个注意,今日才发现这上面竟然没有署名。
既出现在原主的房间,又不曾留有署名,难不成这幅题字是原主所写?可这上头的诗句分明是现世的产物……
怕回去的时候天都暗了,于是温荀没在流香小筑待得太久。离开前他带走了那幅题字,卷起来用绸制布囊装好。
为了筹办喜事,温家在三天内重新装饰了一番,撤下挽联换成喜联,并把温阮的棺材挪到了温家祠堂。
因此,刚到温家门外,温荀便听到了温夫人在阴阳怪气地说话。
上回灯宵的剑刺得不深,让温夫人捡回了一条命。她本就看不惯温荀,这次温阮的死又与他有关,更加让她感到不快。
“公子。”温伯依然和往常一样,立在温家大门外等他。
尽管和温夫人生有嫌隙,但温荀并不是个无礼之人,出于礼数还是问候了一句温夫人。接着又去看了眼温琼,最后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整座温宅一夜之间变了样,四处装扮得张灯结彩,格外喜庆。
明日,便是温荀的大喜之日。
房门虚掩着,桌上点着灯烛。
温荀在灯下展开那幅题字,随意看了眼,放在旁边。
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温伯在门外问道:“公子休息了吗?”
“没有。”温荀道:“温伯进来吧。”
“是。”温伯走进来,把备好的喜服放在桌上,“这是玄玑掌门送来的,说是公子的喜服。”
“嗯,我知道了,放在这儿吧。”见温伯没有要走的意思,温荀问道:“温伯是不是觉得,我成亲太突然了?”
温伯支吾着没有回答,良久才道:“公子既愿出嫁,想来是公子心悦之人。只要公子过得开心,老奴便会诚心地祝愿公子。”
说感情,温荀对师仙游是有感情的。他敛了敛神色,蓦然问道:“在温伯眼中,我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温伯不知他为何会这样问,依言回道:“醑家主为人慷慨仗义,勤勉好学,时而幽默诙谐,时而沉默少言。在当时,是玄玑门很受欢迎的人物。”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双眼在闪闪发光,脸上呈现出并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神采。
温荀在脑中勾勒出一个简单的形象,又接着问道:“那我的娘亲呢?”
这下温伯却是沉默了很久,努力回忆着说道:“老奴并未见过公子的娘亲,只听醑家主偶尔提起,说是个温和可亲之人。”
温荀道:“连父亲都这么说,一定错不了。”
温伯垂着头,附和道:“是。”
温荀道:“夜已深了,明早还得早起,温伯回房去休息吧。”
温伯留下喜服和热水,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还记得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前,也是在这个房间里。那时的他甚至很难接受自己怀孕的事实,转眼之间,他就要成亲了。
温荀总觉这一切好似一场梦,他的手抚过喜服的褶子,让自己更心安了些。
那个一身白衣的男人穿上喜服会是什么样呢?
想象着师仙游身穿红衣的模样,温荀不知不觉弯起唇角。
待他站起来时,外面的夜色真正的深了。
窗户大开着,风肆意地灌进来。许是温伯走得急,忘了帮他关窗。
温荀走过去关上窗户,一条黑影自夜色中一闪而过,看方向是往温家祠堂去了。
他慢慢掩上窗,思虑之后吹灭灯烛,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
走廊上的灯笼晕染着红光,将温荀雪白的皮肤衬得红润非常。
从肚子开始显怀之后,顾及到腹中的胎儿,温荀的行动变得慢了许多。
祠堂里点着长明灯,四周寂静得很,连鸟鸣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温荀穿过拱门,一迈进祠堂就看见了那口棺材。
灵桌上放着供果,风早便停了,长明灯的火苗却在左右摇晃。于是温荀知道了,那条黑影一定悄悄地躲在这里面。
他走过去点了三炷香,因为身体的缘故没有行跪拜之礼。
等到长明灯的火苗停止跳跃,温荀才冲着灵牌后的帷幕说道:“出来吧,阿阮。”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像是什么人也没有。
过了会儿,终于冒出个声音,“你怎么知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