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
其实习惯以后还挺香的。步重华品味片刻,才一抬眼笑道:下次你教我做,少放点儿姜黄。
吴雩在他含笑的注视中垂下眼帘,瞳底粼粼闪烁着波光,淡红色的唇角不由弯了起来:行啊。
他们两人就先这么你一勺我一勺吃完了那一小奶锅的温豆腐,然后才吃过晚饭,步重华把碗碟筷子拿去厨房放洗碗机,吴雩啪嗒啪嗒地洗了抹布擦桌子,擦完把抹布一丢,扬声道:我去洗澡了!
步重华动作顿了几秒,才唔了声。
他听着吴雩脚步轻快地上楼,少顷客卧浴室里响起哗哗水声,心里冒出个念头: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呢,正式交往了吗?
正式交往。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有点发热,随即热度顺着经络传遍全身,就像无数簇小火苗在四肢百骸里暗暗地烧。
步重华站起身,定定望着碗橱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倒影,眉骨高而鼻梁挺,因为嘴唇削薄的缘故,经常给人一种冷漠不近人情的错觉。在这么不清晰的玻璃倒映上他都能看见自己瞳孔深处燃烧的幽深火光,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用力彻底吐出来,然后忍不住抬手松开衬衣领口的扣子,少顷又松开了第二颗,露出一小片结实的肌肉轮廓。
少顷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是吴雩迅速地冲完澡下来了,一边用白毛巾擦他那湿润后格外柔黑的头发,一边啪嗒啪嗒走进书房:你那本尸体变化图鉴还能再借我看看吗?
吴雩从脖颈到蝴蝶骨,再到紧窄削薄的腰和结实矫健的长腿,没有一丝肌体线条不是收紧到极致的,没有任何一处比例不是利落而精悍的。但只要稍微靠近一看,就会发现全身皮肤遍布各种伤痕,有的对着光暗暗泛白,还有些永远留下了暗红色的印记甚至增生,每一处形态各异的痕迹都在诉说着一个湮没在岁月里无人知晓的故事。
这世上再没人的身体像他一样,把优雅凌厉之美和惨烈狰狞的丑结合得如此矛盾,又如此统一。
步重华呼了口气,沙哑道:拿去看吧。
谢谢了啊。
吴雩踮脚从书架最高层取下那本图鉴,动作时一侧衣领滑落下去,露出了右肩头一小片浅墨色刺青。然后他转身用指关节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随意道:你还站在那干嘛?
步重华心底那火一路燃烧上来,烧得咽喉发紧。
没什么。他转过目光淡淡道,你看吧,我去洗个澡。
水声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整个卧室水汽弥漫,步重华才关了花洒,伸手一抹镜子,看着镜面中自己的上半边脸。
他的眉角因为沾了水而根根分明,像刀锋的弧度一样,眼底深处的火光并没有因为欲望暂时抒发而熄灭,反而亮得更加幽森,像还是个年轻冲动、无法克制自己攻击欲的毛头小伙子。
步重华心里不太满意自己的形象,把头发草草吹干,换了身干净纯棉的深灰色家居t恤,对着镜子调整了半天表情,想让自己看上去稍微温暖帅气一些可惜这张在一线刑侦镇了十多年场子的面孔实在温暖不起来,不仅如此,他还破天荒发现如果自己跟那个伪装成体育系大学生的杀手站在一块,自己反而更像杀手多了
步重华像面对能力不足的手下一样冷冰冰盯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也回以同样严苛冷厉的目光,彼此隔着一层玻璃互相指责对方天生欠了自己五百万;足足半晌之后步重华终于认输了,意识到就像吴雩这辈子都不会优雅高冷西装革履一样,他这辈子也很难开朗活泼讨人喜欢起来,人是不能跟命运硬犟的。
步重华走出浴室,套上家居运动裤,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未拆封的手机,在掌心里摩挲半晌,才像是鼓起什么微妙的勇气似的,下定决心向外走去。
吴雩!
他刚要推门进书房,突然看见客厅沙发上横躺着一道身影,脚步一下停住了
他这澡洗了太久,吴雩睡着了。
可能因为雪白的真皮大沙发太松软舒适,他甚至还打起了小小的鼾这是很不寻常的,平时他睡觉从来半丝声音都没有。无框眼镜还端端正正戴在他鼻梁上,显得沉静文气,一只手虚虚扶着那本尸体图鉴,而整本书已经打开倒在了他胸口。
深夜家里无比安静,步重华看着他,心里突然有种难以言喻的安稳平静感弥漫而上。
怎么就在这睡着了?他低声道。
吴雩无意识地一挪,把脸扭向沙发靠垫,胸口的书顿时滑落,被步重华眼明手快一把接住,轻轻放在了茶几上。
住我的房子,吃我的鱼,还妄想在我沙发上睡觉着凉讹医药费,简直是碰瓷
他俯身打横抱起吴雩,一手环过削薄的肩胛骨,一手揽着双腿弯,毫不费力把他从客厅沙发抱进主卧,放在自己的大床上,低头亲了亲他微凉的唇角。
这才叫公主抱,你那只能叫搂麻袋。步重华轻声揶揄道,伸手从另一侧床头柜上拿起自己儿时的合照,搁在吴雩面前晃了晃:来,打个招呼,从今以后就认识了。
相框里的步同光与曾微夫妇微笑着,仿佛非常开心。
然而相框前,吴雩熟睡的侧脸被光影深深浅浅铺着,这几天难得的一点快乐和神采就像潮汐退去一样消失了。他紧蹙的眉心和沉沉往下的嘴角似乎藏着很多事,犹如月光照在千里嶙峋石滩上,外人站在岸边,无法窥穿那隐秘遥远的海面。
啪一声轻响,步重华关了台灯,几乎无声地说:晚安。
同一时刻,津海市郊。
黑夜中的废弃厂房幽森寂静,突然嘭一声重响,生锈仓库铁门被用力推开了,溅起一股混杂着铁锈木屑的灰尘。
艹!一个戴着棒球帽和防霾口罩、背着单肩包的男子大步走进来,顺手把背包往狼藉的行军床上一掼,一屁股坐下搓了把脸,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然后咬着牙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您好,您拨叫的号码已停用
艹!!
男子更烦躁地把手机一摔,向后仰倒在床上,直勾勾盯着高处旋转的通风扇;少顷他突然又坐起身,捞过木板桌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打开,熟练地链接洋葱路由,打开了一个私密聊天室,手指噼啪用力敲打键盘输入了两行字:
【银姐。】
【警察发现小北庄了,很快可能查到我身上来,怎么办?】
空荡荡的屏幕上没有回音,足足过了好几分钟,对面才在男子焦灼的注视中跳出一条答复:
【你本来就不该杀陈元量。】
阿银靠在不断轻微颠簸的越野车厢后座上,国道两侧路灯飞快退后,幽暗中只见她艳丽口红的一星反光。手机对面安静片刻,她知道三七那个贪得无厌的蠢货在疯狂输入,果然几秒钟后手机又一震:
【我杀他是没办法!姓陈的从一开始就主动跟警方接触,他会供出我,他会供出所有事,甚至是鲨鱼!】
【我在国内已走投无路,银姐,救救我,我必须立刻出境!】
出境那么容易的话万长文就不会失联了。阿银眼底浮上一丝嘲讽,刚要摁断手机,突然消息又闪出一条,还是三七:
【只要你肯帮我这次,不论什么我都可以去做,什么事情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阿银手一顿,鬼使神差一划屏幕,切换到她几分钟前刚在看的图片,那是她手下临死前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医院走廊上一名个头很高、气势很强的男子侧对镜头,并没有发现自己被偷拍了,正挑起剑眉向对面说着什么。
津海市南城公安分局刑侦支队长步重华。
丰源村郜家火场,和画师一同逃出来的那名队友兼搭档。
阿银舌尖抵在嘴唇内侧转了半圈,也是突然兴之所至,选取图片发给三七,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迅速打了一行字:【弄死他。】
对面显示出输入状态,然后停下了,久久没有回音。
【帮我弄死他,事成之后我立刻带你回掸邦。】
月光被高高的通风扇叶切割成一片一片,旋转的光影照亮了三七血红的眼珠,半晌他敲下一个字,点击发送:【好。】
银姐笑起来,关掉聊天页面,退回刚才的手机相册,若有所思盯着屏幕上另一张照片,良久后嫣红唇角的扭曲笑容渐渐消失了,那张足以令任何男人都神魂颠倒的性感面孔上露出近乎于冰冷的神色。
照片里十年前的她在游轮派对上纵情大笑,身边是衣着暴露的俊男美女,抽烟、喝酒、吸大麻、互相露骨调情;他们头顶的彩灯光怪陆离,每个人都完全沉浸在世界末日般放纵的享乐里。
只有图片右上角的一名年轻人自始至终保持清醒,他皮肤不像缅甸当地人那么深,反而显出光洁的瓷白,但眉眼又隐约有些东南亚裔深刻立体的感觉,气质干练而肃静。他身上是跟周围环境迥异的黑西装、白衬衣,衣领略松开两个扣子,隐约跟狂欢的人群彼此隔离,但目光一直牢牢锁定在她身上。
他一直是个最优秀的保镖,尽忠职守,无所不能。
直到他向地道里的人群扔出一枚手榴弹,然后把尖刀干净利落捅进了她的胸口。
十年了,你早就等不及了吧?阿银将殷红嘴唇贴近手机屏幕,微笑着呢喃道:别担心,我这就亲手把他送下去,好好地陪你。
第85章
翌日清晨。
津海夏天清晨的阳光伴随着鸟叫透过窗帘, 吴雩朦胧睁开眼睛, 又闭上片刻, 才坐起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发现周围房间陈设不对劲是步重华的主卧。
吃领导的住领导的,还把领导给睡了, 作为下属此刻人生简直到达了巅峰
吴雩揉着惺忪的眼睛翻身下床,一看时间已经早上八点,回头扬声道:领导!领导?
屋外静悄悄的没有回音, 估计已经上班去了。
吴雩稍微把床铺好, 准备上楼回客卧刷牙洗脸,然而主卧门一开, 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当头呼啸而下,让他闪电般蹬蹬蹬退后三步, 定睛一看那赫然是只吊在半空中的袜子。
袜子
黑色男袜晃晃悠悠,被一条细绳栓在门顶, 鼓鼓囊囊不知道塞着什么。吴雩面无表情盯了它足足十来秒,才挑眉打开袜子一看,里面竟然是个最新款手机和团成一团的耳机电源数据线, 还没撕膜的手机屏幕上贴着张字条, 工工整整写着:【送吴雩的圣诞礼物,步重华】。
反面又贴着一张字条,字迹潦草得多,应该是急匆匆写的:
【建筑工地那个杀手出尸检结果了,我要去一趟技术队, 你可以下午再去上班。ps:不准用新手机下波多野结衣。】
空气一片安静,吴雩用两根手指拎起袜子,眼神有点微妙。
道理我都懂,可这袜子是穿过的吧。
·
死者全身创伤符合内轻外重、广泛多发、所有损伤一次性形成的特点,单从尸检结果来说高坠死是毋庸置疑的。技术队办公室里,王九龄拿着一本尸检报告哗哗地翻:死者的指纹在全国犯罪数据库当中没有记录,按照你的推测,我们去查了出入境记录,果然他没有前科的原因是
啪一声王九龄把尸检报告拍在步重华面前,一指首页死者信息:国籍,缅甸。
步重华只瞥了一眼,心下的猜测得到证实,倒没有特别的触动:我让你们去查他最近一个月来的行踪轨迹,有什么特别的线索吗?
王九龄耸耸肩,指着面前一堆用物证袋装好的随身物品:那点儿零碎都在这了,身份证是假的,学生证是伪造的,polo衫是高仿的,手表是以旧翻新的,手机是香港来的水货哦对,手机里全是跟踪吴雩的各种照片,别说,还挺吓人。
步重华随手拿起那个水货手机,技术队已经给解了锁,所有数据都恢复完成,相册里密密麻麻基本全是吴雩。书店里的吴雩,走在下班路上的吴雩,蹲在公安局楼下鱼排档等烤串吃的吴雩,坐在街边长椅上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伸出去喂流浪小猫的吴雩所有照片都是远距离侧面或背面,没有一张能清晰看到正脸。
步重华翻了半天,唯一一张能清晰照出脸的,只有这手机拍下的最后一张照片医院走廊上站着跟江停说话的自己。
我确实不如吴雩,这个念头刹那间伴随着荒谬和无奈一齐涌上步重华心头:难怪那杀手说我靠脸才能混到画师身边,可能他真是这么想的。
那个姓吴的孙子整天在精英阶级面前自卑得不行,他什么时候才能知道,精英阶级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站到他那样的人身旁?
怎么样?王九龄随口问。
没怎么样。步重华吸了口气,快速滑动手机屏幕:有几张把吴雩拍得还挺好看,回头让技术员发给我。
人小吴就是很俊俏很上相嘛。王九龄完全没有多想,理所当然地:你看人小吴跟着你们出外勤多危险,指不定哪天就给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抓走了,还是赶紧把长公主嫁来技术队和亲吧。安全,踏实,工资高,还涨了200块钱生活补贴。
步重华头也不抬:对,买霸王
王九龄冷冷道:烟头。
空气陡然陷入安静,步重华聚精会神翻看手机相册,一个字都不吭。
王九龄在双边外交关系上占据了史诗般的、碾压级的上风,带着胜利的表情喝了口茶,突然只见步重华划动屏幕的手指一顿,若有所思停了下来,紧盯一张图片半晌,轻轻哎了一声。
屏幕上显示着手机里的第一张照片,可能是刚开机试验像素随手拍的一张,稍微有点儿糊,但还是能看出远处隐约的房屋轮廓和起伏荒野。
王九龄凑过来看了看,颇为不解:怎么啦你这是?
看着眼熟。
这你都能眼熟?!
步重华不答,把图像中那片模糊的房屋放大观察片刻,突然道:这是小北庄。
王九龄:啊?
这个村子整体呈矩型环原结构,但违章自建楼房朝东南面凸出来一块,远看又像马鞍形轮廓,你看这里放大是小北庄最高的那栋五层水泥楼,我跟吴雩昨天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楼顶是白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