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证据链上最关键的那个人了吗?步重华沉沉道。
廖刚下意识:谁?
高宝康。
步重华推开刑侦支队大办公室门,所有人纷纷起身:队长!
通知内河搜救中心和110报警平台,征调五月二号案发至今四里河流域的所有溺水警情,同时配合水上派出所扩大搜索区域,四里河往下直到环城河、南运河、津海港,中途能调的所有监控录像都征集过来广泛筛查。另外,为防止嫌疑人高宝康逃出津海,立刻将协查通报发给各地铁、机场、码头、火车站、汽车站、高速公路监控站,二十四个小时内再没有结果,联系市局向全社会签发通缉令!
是!
步重华疾步穿过大办公室,所到之处人仰马翻,所有人迅速起来收拾东西,几乎立刻就在各自探组编制下开始了行动。廖刚叫住队里几名老刑警叮嘱好各项细节,突然步重华过来一拍他肩:廖刚。
是!
带人去市局法医所,步重华低声吩咐:排查五月二号以来河里打捞出的所有无名尸体包括零碎尸块,如果有无法分辨面目的腐尸,就去找咱们上次请吃饭的那个耿主任,立刻插队进行dna对比。
廖刚心头一凉:难道
是,高宝康活着逃出津海的可能性非常小 。
步重华的声音轻而阴郁,他扭头望向玻璃窗,越过楼下熙熙攘攘的马路和远处繁华巨大的都市,只见阴灰天穹之下,四里河水滔滔,向着远方浩瀚的渤海奔流而去。
我们必须要准备面对最坏的情况,就是他和郜灵年小萍一样,都死在了五月二号那一天。
步重华不祥的预感一语成谶。
水文局、交管局、打捞队、法医所、水上派出所能调动的所有资源都调动起来了,从分局支队到各派出所刑侦治安大队,无数警力在这茫茫天幕下辛苦奔波,然而高宝康却如泥牛入海,踪迹全无。
天色从微曦到黄昏,从暮霭到黑沉,几百通电话接进打出,十多批警车呼啸来去,然而雪片般纷沓而至的消息中,没有一个是好消息。
五月二号至今报到市局的十四起溺亡中十二具尸体已被认领,还剩两具不符合嫌疑人年龄特征,已被排除!
打捞队再次确认没发现任何可疑物体,110报警平台的溺水警情也被彻底清查,没有符合嫌疑人特征的案例!
市局已签发面向全社会的通缉令,目前接到各种线索上百条,但大部分都跟五零二案扯不上关系,剩下的暂时还在排查!
高宝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看这个案子现在谁敢结?!步重华站在窗台边,背对着敞开的支队长办公室门,一手拿手机贴着耳朵,另一手扶在后腰上,冷静强势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焦躁:刁建发等人落网只代表郜琳琳沉冤得雪,年小萍的被害原因却根本没头绪,人骨头盔怎么可能就这样人间蒸发了?李洪曦在保护刁建发,刁建发在保护陈元量,这帮人背后的一连串犯罪事实刚浮出水面,我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它们沉下去!
最后几句话响得近乎呵斥,吴雩皱着眉头从自己座位上起身,走到他办公室门口,又迟疑着站住了。
你听着,只要48个小时拘传期没到,就轮不到我以外的人说话!手机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步重华一字一句道:我不管年小萍是什么人,家里还有没有半个亲戚为她奔走,只要她死在我的辖区里!我就要一查到底!
嘭一声闷响,他把手机重重摔在沙发里,结束了通话。
步重华还穿着两天没换的白衬衣,隐约可见肌肉轮廓和肋骨上的束缚带。因为动气牵扯到伤口,他咬牙抻了抻结实颀长的后背,刚从窗前一转身,就猝然瞥见了门外的吴雩。
你杵在那干什么?
步支队长直直站着,眼神生冷,黑发凌乱,薄唇抿紧,看上去有点狼狈,语气也不是太好,似乎还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微妙地有点生气。
吴雩试探问:你不回去休息休息啊?
我回去干嘛?
精英阶级脾气还挺大。吴雩想了想又问:那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啊?
步重华挪开目光硬邦邦地:不用管,我忍一两顿就行。
吴雩:
吴雩嘴角微微抽搐,似乎想转身离开,犹豫了下又没动。步重华冷冰冰瞅着他,就等着看他是走还是不走,少顷终于听他犹豫着咳了一声,说:那我给你订的黑鱼蒸蛋,你要不要勉强吃两口?
刹那间步重华的表情似乎有点空白。
吴雩从自己座位上拎来一个外卖袋,里面是两盒一模一样的黑鱼蒸蛋配白饭。碧绿葱花洒在嫩黄蒸蛋上,剔刺后雪白肥嫩的黑鱼柳浸在蒸蛋中,刚打开就热汽扑鼻,在灯光下反射出颤颤巍巍的光泽。
吃吗?吴雩试探问。
步重华喉结滑动了一下,坐下来淡淡道:吃点也行。
一冰箱全是有机食品、大脑里有个区域专门计算每口食物热量、家里健身房配备体脂称的精英阶级竟然还挺随和。
吴雩放下心来,拆开筷子递给他,步重华嘴里随意似的唔了声,说:你别走了,跟这一起吃吧。
你吃香菜吗?
不吃。
吴雩刚打开店家附赠的一小盒香菜碎:你这个拿香菜汁洗澡的人竟然不吃香菜?
我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拿香菜洗澡,就是遇到高腐的时候。久而久之养成了条件反射,香菜的味道意味着要出现场,意味着会遇到高腐。步重华说:所以我建议你也不要吃,兆头实在不吉利算了。
吴雩已经把香菜碎洒在了自己的蒸蛋上,闻言揶揄地瞅了他一眼:你这当领导的竟然还挺迷信。
支队加班到夜已经深了,他们两人隔着办公桌,一人面前一盒热气腾腾的晚饭,雾气让视线变得不太清晰。蒸蛋鲜美软嫩,鱼柳肥白爽滑,连拌着的米饭都一粒粒鲜明适口;吴雩斜签身体坐在对面,屋内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呼吸和咀嚼时细碎的声响。
难以明言的焦躁和抑郁都像被一张洁白软布轻轻擦去,淡化成不明显的痕迹。
刚才你跟谁打电话发那么大火啊,吴雩吃着饭随口问。
市局。
?
催结案。
吴雩嘴里一口鱼肉,挑眉做了个不出所料的表情。
刁建发买凶雇佣高宝康杀害郜灵的犯罪事实已经很清晰了,口供物证俱在,这个没有问题。但年小萍为什么在同一天被害,被害后凶手为何放过了何星星,以及李洪曦为什么要潜入郜灵家对她的室友下手,这些谜团却还没解开。如果迫于七月峰会需要维稳的压力而匆匆结案,只会帮陈元量他们掩盖背后真正的犯罪动机。步重华深吸了口气,沙哑道:我总有种感觉,陈元量很笃定刁建发不敢供出自己,他们对年小萍的死一定知道些内情。
吴雩无声地点点头,气氛有些凝重,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少顷他三两下扒了最后一口饭,用纸巾抹抹嘴说:我吃好了,出去抽根烟,你慢慢吃。
干嘛呢,步重华立刻挡住了他还包着医药绷带的左手,拿开,我来收。
步重华起身收好两人的空饭盒、脏筷子和沾着油的餐巾纸,又抽出纸巾擦掉了吴雩落在桌面上的饭粒,动作利落毫不忌讳。他把所有垃圾都放进空塑料袋里扎好,才抓起办公室门钥匙,头也不抬说:我跟你一起下去。
吴雩正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没点,闻言含糊地啊了声:你也抽?
不抽。步重华眼睛没看他,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再次把手伸进内袋摸到那两个盒子,才率先走出办公室,背对着吴雩淡淡道:给你看个东西,走。
第45章
晚风稍有凉意, 但停车场边的树丛中已经隐约响起了蝉鸣。吴雩站在大楼门前台阶下, 摸出打火机凑到嘴边, 一边要点一边笑道:你要给我看什么大宝喂!
他齿间蓦然一空,只见是步重华抽走了烟,随手丢进垃圾箱里, 然后从外套内袋里拿出两盒烟,扬手扔进了他怀里。
这是吴雩接住一看,愣了下:富春山居?
步重华说:抽吧, 比你的好点。
不行这也太贵重了, 吴雩断然回绝,你赶紧收回去。
拿着抽吧没花钱。
不行我不能要这个,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步重华坚持要给,吴雩咬紧牙不敢收, 两人来回几次,步重华终于不耐烦了:我从宋局那摸的, 没花钱,让你拿就拿着!
吴雩愕然良久,终于点点头冒出来一句:我听说抽这烟的最后都进去了, 宋局可以啊
宋局进去不了, 他不抽烟。步重华哭笑不得,人家只分了他一条,里面就五包,他还以为这是五十块钱一包的利群,来我家的时候顺手塞给楼下小区门卫了, 好容易被我抢下来我一个堂堂支队长跟门卫抢烟抽也是丢大人了,闭上嘴抽你的吧。
吴雩扑哧一乐,终于一手拢着火点上烟,呼了口气笑道:谢谢你啊。
谢我干嘛,还有三包送了市局法医所,你就是个顺带的。
顺带的也谢谢你。
步重华挪开视线,脸上没什么表情,少顷问:抽得惯吗?
吴雩说:这要再抽不惯,可以去抽鸦片了。
吴雩烟瘾不是支队里最大的,至少不如一天两包烟的廖刚那么大。但他烟便宜,焦油含量高,而且一根烟三四口就没了,几乎没有太多烟圈吐出来,是个习惯非常不好的老烟枪。步重华点了点他,说:你也少抽点吧,对健康真的不好。
习惯了,难戒。吴雩问:你平时真的完全不抽啊?
不抽。
被宋局影响的?
搞刑侦的不抽烟就好比写代码的不加班、高三学生不熬夜,虽然不是没有,但数量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唯一的解释就是步重华从小被宋局拉扯大,一般家庭里父亲烟酒不沾的,儿子成为烟鬼酒鬼的可能性也非常小。
倒也不是。步重华顿了顿,说:我只是对能上瘾的东西都尽量不碰。
吴雩顺口问:为什么?
大楼门厅里的亮光,顺着一级级台阶延伸出了一片扇形光带,扇形两侧则笼罩在夜色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步重华站在明暗交错的地方,一动不动望着空气中某片不定的浮尘,瞳底微微倒映着亮光,半晌才低声说:因为上瘾会导致软弱,使人沉溺,会动摇本来一定要完成某个使命的决心。人一生能专注去做的事有限,很多时候不能两全,我不想到最终不得不做选择的时候,才让自己后悔。
吴雩望向他在阴影中轮廓深邃的侧面,心里突然轻轻一动,有些朦胧又茫然的情绪随着烟丝醇香泛上舌底,随即一点点化开,最终消弭于肺腑之间。
远处马路车来车往,值班室亮着灯光,飞蛾簌簌扑撞在灯泡上。他们就这样彼此并肩站了良久,吴雩两根手指夹着烟头,望向都市夜空微亮的天穹,轻轻说:但人这一辈子,怎么可能什么瘾都没有呢?那也对自己太狠了吧。就算你父母还在世
所以我只是说说。步重华打断了他,笑着拍拍他的肩,说:走吧。
吴雩没再说什么,点点头,烟头红光在夜幕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落进了垃圾箱。
除了彻夜忙碌的刑侦支队,其他部门都已经下班了,每一层办公区都沉浸在黑暗中,只有走廊上映着雪亮孤寂的光。他们两人都不约而同没坐电梯,顺着楼梯一层层向上走,彼此的脚步在楼梯间里单调回响,仿佛上头利益纠葛的结案压力、外界纷纷扬扬的社会舆论、雨夜血腥诡谲的命案罪行,都在他们两人交错的呼吸中渐渐远去,化作了身后天际遥远的阴云。
哎,吴雩突然瞥见什么,手肘拐了下步重华,示意他从楼道扶手间隙向楼下望。
技术队一整排办公室都已经人去楼空,唯独尽头的解剖室灯火通明,好像里面还有人。
法医还没走?
两人对视一眼,步重华想了想说:咱们去看看。
解剖室充斥着净化系统轻微的气流声,一具胸腹部完全打开的尸体呈在不锈钢台面上,水槽里放着巴掌大一个蛋糕盒和几支百合花。王主任穿着淡蓝手术袍,正用齿镊提起心包前壁的切口,略微偏头对小桂法医叙述什么;小桂法医脖子上挂着数码照相机,一边点头一边记录,时而皱眉仔细观察无影灯下的心包腔。
叩叩,门被敲了两下。
你们跟这儿聚餐呢?步重华推门进来扬声问。
王九龄一哆嗦,没好气道:大半夜的你不去四里河游泳,跑太平间吓唬人干嘛!
步重华看看水槽里的蛋糕盒,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似乎意识到什么,但没回王九龄。他招手示意吴雩也进来,然后走进解剖台边站着观察了片刻,突然问:我记得这胸腹腔是老余开的,他怎么突然给人开y字刀了?
王九龄没理他。
小桂法医瞅瞅王九龄,小声说:王主任说被害人年纪小,开一字刀喉头那块太明显,开y字刀可以用衣领挡一下缝合线,送去火化的时候遗容比较干净。
那解剖台上静静平躺着的,正是五零二案的被害人年小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