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生个胖娃娃。”
喜娘把涂得跟抹了血似的红嘴巴凑到她的耳边,低声念着好话哄她。
白锦绣本已提起龙凤裙的大红嵌金刺绣裙摆就要走了,顿了一下,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
喜娘松了口气,忙拿过聂载沉手里握着的那块盖头,帮白小姐又盖了回去,这才左右扶着,送了进去。
聂载沉跟了上去,上楼直接到了新房。
白镜堂还是按照原先的设想,把楼上位于东侧尽头相对独立的两间大屋给打通了,重新布置一遍。虽然时间紧张,但出得起钱,自然什么都没耽误。
进了新房,白锦绣坐在那张宽大的奢华大床上,等聂载沉照着喜娘吩咐取了她的盖头,洒过花生枣子,起身坐到梳妆台前,卸掉压得她脖子都快断的凤冠,去了金首饰,卸了妆,把人全都打发走了,关上门,自己就去浴室洗澡。
她洗完澡,身子被件遮掩得严严实实的丝绸睡衣裹住,打开门从浴室里出来,经过聂载沉的身边,自顾爬上床睡了下去。
聂载沉进了浴室,看见盥洗台上随手丢着几件她的贴身衣物,吹风机上也缠着几根乌黑的长长发丝。他帮着收拾了,自己也洗了澡,最后走了出来。
他走到床前,望着床上的人,停下了脚步。
她背向着他侧卧,腰上松松地搭着被角,一头刚洗过吹干的乌黑长发蓬松地散落在枕上,身子微陷进了柔软的床垫里,显得人愈发娇小。
聂载沉在床前站了一会儿,见她一动不动,似已睡了过去,慢慢伸手,正要关灯上床,床上一只白皙的光脚从被子下伸了出来,接着,冷冷的声音传来:“睡沙发去!”
聂载沉的手停了一停。
他很快关了灯,房间里陷入昏暗。
他转身走到卧室靠墙摆着的一张长沙发前,躺了下去。
酒红天鹅绒窗帘拉着,但是还有几缕外面的灯光从没有拉得完全紧合的外侧白色纱窗里透进来。眼睛很快就适应了新的光线。
他躺了片刻,慢慢地转过脸,看着床上那个变得模模糊糊的睡影。
床上的她仿佛睡着了,只是偶尔无声无息地翻一个身。
夜渐渐沉了,大概到了晚上十一点多,聂载沉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动静,开门声里夹杂着似被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应该是白成山或者白镜堂夫妇他们送完客陆续也归家了。这动静只持续了片刻,耳畔便又恢复了宁静。
夜真的深了。
聂载沉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以臂当枕,闭上了眼睛,但没过片刻,他听到床上发出一阵动静,睁眼,借着模糊的夜色,见她轻轻爬了起来,在抽屉里似摸出什么东西,然后爬下床,光着脚去了外面的起居间。
聂载沉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回来,于是也从沙发上起来,走了过去,看见她靠在窗前,夜色之中,有一点红光在明灭闪烁。
聂载沉看了片刻,来到了她的身后,低声道:“绣绣,不要抽了,去睡觉吧。”
她仿佛没有听到,依然那样立着。
窗户开着,夜风从外涌入,拂动她披散下来的长发。
他继续等了一会儿,忍不住了,伸手要去拿掉她的烟。
她终于慢慢转过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将还燃着的那个烟头压在了他伸过去的手背上,来回重重碾了几下。
他忍着手背传来的一点灼烧痛感,任她灭了烟,丢在窗台上,然后撇下他回往卧室。
聂载沉在原地停了片刻,也跟进卧室,看见她已经回到床上躺了下去。
他也躺回到了自己的沙发上。
过了许久,在他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忽然,耳中飘进了一缕细细的抽泣之声。
虽然声音非常轻,陷入了抽泣的人仿佛也在极力压抑着,不肯让自己听到,但是他还是察觉到了。
聂载沉心微微一抽,一下就从沙发上翻身而起,快步走到床前,伸手要开灯,听到床上传来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命令:“不许开灯!”
聂载沉这回没有犹豫,还是开了床头灯。
柔和的昏黄色的灯光洒满了卧室。她朝外卧着,见灯突然开了,立刻抬臂挡住了脸,人往后缩,又翻了个身,改成背向着他。
“关灯!关灯!我叫你关——”
她口中含含糊糊地发着命令声,那声音又被接踵而来的她自己也没法控制的一声破碎泣声给吞没了。接着她就趴在枕上,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丝绸枕面里,只剩下两只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她的身子缩在大床的里侧,离他有些距离,聂载沉只能一脚跨上了床,单膝跪在她的身边,俯身朝她靠过去,伸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肩。
“绣绣……”他叫她。
“不要碰我!你去睡你的沙发好了!”
她像一条鱼似的挣扎着,拒绝他碰自己,更不肯让他瞧见自己的脸。但他不放,终于将她整个人从床上抱了起来,令她朝着自己,露出了她的脸。
那张漂亮的面颜泪痕斑斑,胡乱沾着几缕发丝,眼皮子红红的,枕上还印着一大块潮湿的痕迹,想必刚才已经无声地偷偷哭了好久。
聂载沉的心痛了,一手继续抱着她,另手替她笨拙地擦着泪,低低地哄她:“绣绣你别哭,别哭了……”
白锦绣再也忍不住了,像只受伤的小兽,呜地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眼泪流得更凶。
“你这个坏人!你怎么对我这么坏!我真的要伤心死了!”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两只脚丫胡乱踢他。
“前些天你为什么都不来找我!你是不是真的不想负责任了?”
“我只让你一个人亲过,你却还怀疑我……”
不管他怎么哄,怎么向她道歉,她却始终不听,一直哭,好不容易没了声音,眼泪却还在流,直到他将她抱着并头躺了下去,搂在怀里说:“绣绣我没有怀疑你。我也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她终于慢慢地止了泣,却还紧紧地闭着哭得红肿的眼,抽了声气。
“我不信……你不会喜欢我的……你是那么狠心的人……你说不理,就不理我……”
身下的床垫很软,将两具拥抱下陷的身体紧密地拢贴着,两人额碰着额,彼此的体温和呼吸也慢慢地混在了一起。
聂载沉在她的气息里仿佛闻到了花朵的香甜味道。
“绣绣,我不会不理你的……”
他含含糊糊地应着她,仿佛一只寻蜜的蜂,情不自禁地朝她的脸再贴过去些,最后张嘴,轻轻地含住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七夕快乐大家^_^
☆、第 49 章
白锦绣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悄悄地褪去了她的衣裳。她被他紧紧地抱着, 承受着来自于他的抚慰。在他那温柔如水的爱抚之下, 她渐渐地忘记了自己心中那堆积了许久的委屈、伤心和害怕。
她真的害怕。就在今晚的这个婚礼之前, 她还在害怕着,怕他会像那天最后站在她房间门外时那样, 回头走了, 一走, 就再也不回来找她了。
她恨得想要拿小刀子扎他。恨得想真的就此再也不要他了。可是到了最后,还是她屈服了。
她真的舍不得不要他,她做不到。
直到这一刻,她那一颗晃晃悠悠漂浮在半空了许久的心,才犹如终于找到了一个落脚之处。
她不再流泪, 闭着眼睛,睫毛轻颤,脸红红的, 听话地用自己柔软的双臂紧紧地环抱住了这个年轻男人那副有力的肩背, 让他带着自己, 升上那美妙无比的云端。
她幼嫩的肌肤上布了一层细细的汗, 不知道是自己的, 还是他的, 身上也黏腻腻的, 可是她却不想动, 半点儿也不想离开他。
原来以前她看过的那些和话本里的描述,并不是凭空胡说八道……
她弯着唇角,依偎在他的胸膛里, 闭着眼睛偷偷地想。
他也没动,让她的脑袋枕着他的臂膀,像刚才那样,手臂搂着她汗津津的一片雪背。
“你疼吗?”
半晌,他低头,唇贴在她的耳边低声问她,声音听起来带了点紧张。
她依然闭着眼睛,摇了摇脑袋:“不疼——”
他仿佛松了口气,迟疑了下,又轻声问她:“那你还生气吗?”
白锦绣想摇头,却嗯了一声:“气呢!”
他顿了一下:“绣绣……”
白锦绣倏然睁开眼睛:“你叫我一声姐姐,叫了我就不气你了。”
他一愣,看着她亮晶晶的一双眼眸。
她缩回抱着他腰的手,纤指戳了戳他。
“快叫啊!”她催促,又在他的怀里扭了扭身子。
他不禁再次耳热心跳。定了定神,为难地小声说:“可是绣绣,明明你比我小……”
“我月份比你大!就是比你大!快叫!”
他闭上嘴,不肯叫。
“好啊,你不听我的!我又生气了!”
白锦绣伸手去搔他的痒。聂载沉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笑,急忙松开了她,往后躲去,又伸手挡她攻击自己的手。
白锦绣看见了自己刚才留在他手背上的那个被烟头烫过的痕迹,心里一下懊悔无比,不再和他玩笑,握住他的那只手,凑上去,小心地亲了一下。
“痛吗?”
他起先摇头,摇了一下,又点头。
“有点痛。”他说。
“我真的太坏了。你会不会讨厌我?”
这次他飞快地摇头:“不会。”
“我这么对你,你为什么不躲?你是木头吗!”她又恼了,这回是真的恼。
还就只会叫她不要抽烟不要抽烟,别的一句都没有!
“你不是一直在生我的气吗?”他轻声地说。
“不过绣绣……你要是不抽烟了,那就更好。”他又说道。说完,带了点小心地看着她。
白锦绣跪坐在他身旁,咬着唇,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忽然点头:“好,我听你的,以后心情就算不好,我也不抽了。我说到做到!我这就去扔掉烟——”
她坐了起来,随手捞起刚才被他脱掉的睡衣,胡乱套上遮住了自己的身子,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爬了过去。
光溜溜的膝盖和腿蹭着他的腹。她伸出手,要去打开床头柜的抽屉。
聂载沉的视线控制不住,停在了她朝着自己撅起来的身子上,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绣绣,不用现在,明天也行——”
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声音有点异样。
“那我去楼下给你找个药膏,帮你擦擦药——”
她没回头,整个人从他身上爬了过去,下床。
聂载沉忽然只觉血脉偾张,伸手抓住她,一把就将她拉了回来。
白锦绣人往后仰,一下跌到了他的身上,脚上刚套进去的一只拖鞋都飞了出去。
“啊!你干什么——”她没防备,被他吓了一跳,仰头对上他的眼眸,抱怨了一声。
“绣绣,我已经不痛了——”
他将她压住,凝视着她低声道。
白锦绣一愣,忽然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脸一下又红了,闭上眼睛,胡乱唔唔了两声:“不行……我不要了……”
可是他却不听她的话了。
和刚才也不一样,这一回变得激烈无比,这个年轻男人的身上,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
他不知疲倦般地要她,在床上还凶悍得很,她简直就跟头回认识他似的。到了后来,她都要哭出来了,好不容易才终于等到他结束,她筋疲力尽,人软在了他的怀里,眼睛一闭,很快就睡了过去。
已是下半夜的凌晨两点了。
聂载沉的心跳慢慢地平复了下去。
她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了,这一刻四周是如此的宁静。
他低头,看着睡在身边的她,伸手轻轻帮她拭去刚才呜呜哭时眼角还挂着的一点残泪,关了灯。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昏暗。
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最近他一直没睡好觉。此刻他的身体也感到了些倦意。
他在夜色中闭上了眼,却一直睡不着觉。忽然这时,他听到楼下的客厅里,传来了一阵电话的铃声。
这里离楼下客厅有些距离,但因为是深夜,四周没有半点别的声音,铃声依稀可闻。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敲门声。
“聂姑爷!找你的电话!”
白锦绣从睡梦中被这异响惊醒,眼睛还闭着,下意识地伸手就去摸身边的人。
聂载沉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让她继续睡,自己开了灯,迅速套上衣服来到外间,打开了门。
“谁打来的?”
“说是一个你的手下,说有急事!”接电话的白家下人应道。
聂载沉目光微微一沉,立刻下楼,拿起了电话。
打来电话的是他标下的营官申明龙。
“聂标统,出事了!刚刚这边传开消息,说今晚有新党组织队伍要连夜偷袭攻打广州!高大人和将军他们都在城里,怕是喝醉了酒,联系不上,我见事情大,怕万一出事,只好打扰大人你了,还望大人见谅!”
聂载沉立刻说无事,又问:“你们其余人呢?方大春陈立他们呢?”
“都知道了!现在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行事好,上头的都不在,就等大人你了!”
“你们盯着一标的动作,我立刻过去!”
聂载沉放下电话,回到楼上新房里,穿起衣服。
“什么事啊,你不累吗,这才几点……你不睡觉要去哪里?”
白锦绣坐了起来,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他。
“城外出了点事,据说新党今晚要攻打广州,我过去看下。”
白锦绣的睡意顿时飞了,吃惊地睁大眼睛,从床上爬了下去。
“真的吗?真的要打过来了吗?怎么办?怎么办?”
她有点慌。
她不像舅父舅母他们那样痛恨新党。她也知道舅父忠心着的这个清廷已是腐烂得无药可救,新旧交替,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可是今晚却是她和聂载沉大婚的好日子,她没想到那些新党的人竟然选在这个时间来打广州。
“别怕,有我在。”聂载沉已经穿好衣服,安慰她。
白锦绣跑过去,像条八爪鱼似的从后死死地抱住了他。
“你一定要小心!”
“你放心,我会的。”
聂载沉转身,也抱了抱她。
“我要立刻去看下。为防万一,你去叫醒岳父,跟他也说下,让他安排人守着家,要是还有人手,再立刻派些去保护今晚来参加婚宴的贵宾。”他顿了一顿,说道。
大约是怕吓到了自己,他说话的语气十分温和。
但白锦绣却立刻听出了他话里的意味。
新党的人以前也曾打过广州,但没成功。现在选今晚这个时机再次来打,虽然对她而言是个很坏的消息,但不得不说,对他们,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之前没有半点动静,舅父他们都毫无防备,今晚喝得大醉,城里还有许多是重要人物的贵宾,如果广州就这样被一举攻下,他们手中的筹码,不可谓不重。
她立刻松开了刚才还紧紧抱着他不放的胳膊:“好!我这就去!”
聂载沉点了点头,拿了汽车的钥匙,看了她一眼,转身要走。
白锦绣忍不住又跑了上去,抱住他亲了一下下巴颏。
“你要当心。”她再次叮嘱。
聂载沉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抱起,重重地亲了她一下,然后走到床前,将她放坐了下去。
“记住我的话。我走了。”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转身快步离开。
他一走,白锦绣就穿好衣服,匆匆跑到父亲的卧室,叫醒了人,把事情说了一遍。
白成山吃了一惊,立刻叫人赶去将军府通知康成。
康成固执,痛恨一切新的事物,除了很早前就已传入的必要的电报机外,电话他也不接受,到现在,将军府里也还没有安上。派人出去后,白成山又叫醒了沉睡中的白镜堂,父子二人照着聂载沉的吩咐,立刻安排事情保护贵宾。
张琬琰披散着头发也跑了出来,脸色发白十分紧张,听到白锦绣说聂载沉已经赶去了,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双手拜了拜天,拜完,又恨新党的人挑今晚搞事,骂了几声仆街,见小姑神色不安,抱住安慰了起来:“你别怕,广州城之前那些人就打过,没那么好打的。妹夫也会平安的。”
聂载沉开着那辆还贴着大红金泥双喜的汽车疾驰出了城,朝着西营赶去的时候,已经隐隐听到城东的方向传来几声火炮之声,但炮声稀落,响了几下,又停住,隔一会儿,再传来几下。
他将汽车油门踩到最底,十来分钟就赶到了西营,远远看见大门外火杖点点,聚集了些人。
他将汽车开到近前,停了下来,推开车门下去。正等在门口的陈立见他这么快就到了,急忙跑了过来。
“聂大人!幸好咱们兄弟听了你的话,今晚上都没喝醉。果然出事了——”
“一标有什么动静?”聂载沉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陈立立刻道:“蒋群现在在动员官兵,说情况危急,现在上头人又联系不上,怕广州城有失,要临时紧急调遣jūn_duì开过去保护广州!”
聂载沉停下脚步,沉吟不语。
陈立听到对向的城东又隐隐传来几声火炮的声音,急得不行。
“聂大人!你赶快做决定啊!新党这回卷土重来,一定做好了周全准备,万一广州被突袭成功,那就是大事了!”
聂载沉的视线从城东那片漆黑的夜空收回,说:“不是新党,有人假借新党之名,虚张声势,想趁今晚这个机会图谋广州而已。立刻调集人手,控制住二标的人马,不放一枪一炮出去!”
☆、第 50 章
聂载沉快步往里去, 快近大门时,脚步忽地一顿。
大门两旁左右的昏暗角落里, 突然涌出来几十名手持长|枪的士兵, 领头的是一标蒋群手下的一个哨官, 喊了一声“开枪”, 自己率先朝着聂载沉射了一枪。
“趴下!”
聂载沉刚才就觉察到门后的异样,冲着陈立等人喝了一声,猛地跃扑在地, 迅速拔出随身的一把手|枪, 扣下了扳机。
“砰”的一声,子弹从对面那个哨官的脑门中央穿射而过,哨官连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手中长|枪落地, 人后仰栽倒在地,身体扭了几下,就停止了挣扎, 只剩额头的那个血洞不停地汩汩往外冒着污血。
这几十个士兵奉命预先埋伏在这里, 就是专门用来对付聂载沉的, 见哨官开枪就死, 情状可怖,全都愣住,一时不敢再动。
陈立回过魂来,破口大骂,爬起来操起家伙叫自己的人跟上, 下令朝对面开枪反击,被聂载沉拦住了,朝着对面士兵说道:“平常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让开,往后还是同营兄弟,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
这几十个一标士兵平时虽然跟着蒋群混,但心底对聂载沉还是存了几分敬畏,今晚接到任务,得知要在门口埋伏击杀他,原本就有些忐忑,现在见头目一枪倒地,聂载沉又这样说话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再轻举妄动,慢慢地放下了枪。
聂载沉上去,经过一个士兵的近旁,拍了拍他的肩,走进西营大门。
西营后头巨大的校场里,此刻站满了被紧急集合过来的新军士兵。除了一标官兵外,还有闻讯而出的骑兵营炮兵营,黑黑压压,到处都是人,火把光芒熊熊,把校场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蒋群站在一个高台上,旁边是一标标统张志高,下面围着一圈亲信。他把脑后那根还没剪掉的辫子盘在头顶,挥舞着拳头大声喊话。
“弟兄们,新党就要打进广州了!全都给我操起家伙走,这就进城,听张标统的命令行事,保护将军大人!保护广州!事成之后,大家都是功臣,个个有赏!”
下面的人议论纷纷。
“张标统,蒋大人!没有上命,就这样贸然进城,是不是有些不妥?”下面一个属方大春管的一标哨官喊道。
“张标统的命令,你们也敢质疑?”蒋群喝道,转头看向张志高。
张志高上前说道:“今晚白家喜宴,将军和高大人他们全都喝醉了酒,怎么下命令?新党就是趁着这个机会才突袭广州的!都听到城东那边的炮声了吧?情况紧急,顾参谋已经去借防营兄弟支援了!”
“听到了吗?都听从指挥!立功的机会来了!再磨磨蹭蹭,功劳就被防营的人给抢走了!要分功的,不论哪个营,一视同仁,都跟我来!”
蒋群大喊,周围的亲信也跟着喊,带领人冲出去。
蒋群是顾景鸿的亲信,人人都知,听到说总督府公子也参与了,又有张志高下令,一标官兵很快跟从,不但如此,其余骑兵炮兵营的人也被煽动,纷纷朝外而去,校场上人潮涌动。
就在这时,校场口的方向传来两道尖锐的枪声,一下镇住众人,官兵循声望去,看见那边过来了一群人。
“聂标统!”
火把光中,众人认出那个过来的人竟是今晚洞房花烛的聂载沉,无不惊诧,纷纷停住脚步。
蒋群看见聂载沉来了,脸色一变。
今晚是顾景鸿谋划已久的一个行动。利用白成山嫁女全城防备松懈的机会,派他从前暗中联系的一群土匪和听从他指挥的旧军冒充新党在城东佯装攻城,这边由谢志高和蒋群带人一道奔去,东西两路汇合,拿下将军府,占领广州。
清廷现在对各省掌控已极是无力,至于南疆广州,更是鞭长莫及,之前靠康成苦苦维持才几次抵御住了新党。只要这个计划成功,除掉了康成这块绊脚石,广州落入手中,日后是和新党人联络扩大自己的影响力继而掌握新的权力还是另外图谋,看情况而定就行。
无论情势怎么变化,谁能把广州和包括白家人在内的今晚这一干重要人质牢牢握在手中,谁就能在日后的乱局中掌控主动权。
这个计划最大的顾虑,是在新军中素有威望的聂载沉。为防变数,这才在外面安排人等着。
他不来最好,人在城里,一个光杆司令,再厉害也没用。
万一来了,只要露面,乱枪打死。
他只要死了,拿下广州后,把高春发控制住,剩下那些平时亲近他的新军官兵也就如同斩首,不足为惧。
计划安排得可谓□□无缝。
蒋群万万没有想到,聂载沉突然这样出现在了这个地方。
“打死他!打死这个姓聂的,重重有赏——”
他回过神来,大喊一声,拔枪就朝聂载沉射击,还没来得及开枪,方大春早已瞄准了他。
“砰”,蒋群胸口中弹,大叫一声,人从高台上一头栽了下去。
高台附近起了一阵骚乱。
“都听着!东城炮声有诈,是有人蓄谋趁机作乱,不是新党攻城!聂标统带着将军命令到来!今晚没有允许,谁敢出这西营一步,概以谋逆之罪论处,就地正法!这个姓蒋的就是第一个!”
方大春大吼,陈立等迅速带人上前,缴了蒋群那帮亲信的枪,接着爬上台子,三两下就制服惊呆了的张志高。与此同时,混成协的官兵也从校场的入口处大量涌入,迅速将校场包围了起来。
众人被这突然变故给镇住了,上万人的校场里,鸦雀无声,看着聂载沉快步登上高台。
“张标统,不好意思,有劳你了。东边炮火是怎么回事,你再给下头的弟兄们说一下。”
聂载沉朝张志高笑了笑,说道。
“快说!”
陈立将枪口顶住他的后腰,厉声喝道。
张志高知道今晚行动事关重大,他心里不是很有底,但顾景鸿坚持要实施计划,看他安排得十分周祥,今晚也确实是个大好的机会,想来没大问题,终于决定跟从。现在见聂载沉赶到了,蒋群竟当着自己的眼皮子被当场打死,看来他是知道隐情彻底翻脸了,现在自己腰后被顶着枪,他不敢违抗命令,只好道:“弟兄们,刚才说得没错!东城那边其实是顾景鸿带着人干的,目的是占领广州!我也是被逼无奈!现在聂标统到了,大家都听从聂标统的指挥!”
官兵哗然,校场里掀起一阵杂音。
方大春朝天又开了一枪,四周再次安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投向了聂载沉。
聂载沉说:“这回我娶妻,蒙同营诸多同袍看得起,不管有无交情,全都凑了份子送来贺礼,聂某感激在心。今晚是我洞房夜,有人挑这时候生事,和我聂某过不去!聂某希望诸位弟兄给我个薄面,听从安排,予以配合,这才是送给聂某的最重的贺礼。等解决了,聂某再请大家痛饮,以表谢意!”
先是击毙蒋群当场见血,再有方大春和陈立等人的严厉措辞,再加上后来出现的持枪混成协士兵,新军官兵都是见过世面的,这意味着什么,心知肚明。
气氛原本极其凝重,听完他这番话,官兵不禁松了口气,校场里发出一阵笑声。
当兵吃的是刀头舔血的饭,慕强本是天性。新军官兵本就对他很是佩服,尤其之前那场去发风波过后,他的威望迅速地压过了总督府公子顾景鸿。即便是在顾景鸿势力范围覆盖下的一标里,也有许多官兵暗中对他很是佩服,真正死忠顾景鸿的人为数并不是很多。现在见他这么说话,士兵纷纷举枪:“聂大人放心!我们听你的!请聂大人下令!”
聂载沉朝四面抱拳作揖,表过谢意,道:“那我就僭越,暂时领下号令之责了。”
“一标二标,原地待命,作后援之用。骑兵营和混成协的官兵,立刻随我进城!”
“是!谨遵聂大人之命!”官兵纷纷高声应答。
聂载沉从台上下来,吩咐方大春和陈立留在这里,防止再次生变,让申明龙和宋全跟着自己先率骑兵营入城,其余两名营官带着士兵以最快的速度跟上。安排完后,各自行动。
他带着骑兵营很快就从西门入了广州城,一进城,第一件事就是拨出两队人马,一队去西关保护白家,另队去守着贵宾下榻的饭店,自己随后往将军府赶去。
这个时候,防营都统吴国良已是奉命带着假扮新党的士兵和一支几百人的匪兵从东门顺利入了城,等了一会儿,看时间差不多了,不见约好的蒋群带队到来,心里暗骂,怕错过良机,更想夺得大功,知道今夜广州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防范可言,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不再犹豫,立刻朝着将军府发去,很快赶到,下令将前后门围起来。
他虽然被顾景鸿说动,贪图成事后的好处,答应跟从干一场大事,但对炮轰将军府干掉康成这件事,心里还是有点打鼓。不想自己动手,包围住地方后,带着人站在后头,让那几百个匪兵先打头阵。
这些匪兵全是土匪出身,杀人不眨眼,自然没什么顾忌,领头的名叫祝春林,架起大炮就下令发射。
白家来的人刚才已经赶到,康成醉得死死,将军夫人好不容易把他弄醒,听到消息,康成暴跳如雷,不顾夫人阻拦,叫人牵马,正要亲自赶往西营,突然听到前大门的方向发出炮声,接着,一枚火球从天而落,落到堂前,轰然爆|炸,瞬间炸塌了半片屋顶,一个站在近旁的下人当场就被炸死。
将军夫人被丁婉玉扶着,正在拦着康成,见状惊恐万分,尖叫了一声。
康成大吃一惊。
“将军,不好了!前门被新党的人围住,出不去了!”
一发过后,炮弹如雨,不停地从墙外飞进来,将军府里树木断裂,瓦砾横飞,又烧起了火。下人从睡梦中惊醒,惊恐逃窜,乱成一团。
康成知新党人和自己结怨已久,看这架势,对方今晚是要自己的命了。
他当机立断,命令府里一队亲兵护送夫人和丁婉玉从后门逃出去,先逃往西关白家暂时避难,没想到才打开后门,迎面的就是一阵机枪扫射。前头几名亲兵还没来得及开枪还击,就被打死在了门口。
“关门!关门!”康成厉声大吼。
“家里的!出不去了!你快给拿给主意啊——”
将军夫人攥着丈夫衣袖,嘶声大叫。
康成知府邸已被包围,门很快也会被破开了,咬牙切齿,又心乱如麻。
看这样子,西营的新军一时怕是赶不过来了。他心知自己今晚是不可能有好了。很快就做了决定,命剩下的人护着夫人和丁婉玉藏到地窖里去,听天由命,又叫人取来自己衣帽,撇下哭得快要晕过去的夫人,掉头就往书房走去。
大炮轰了一番,吴国良下令暂停。匪兵打破大门冲了进去,见人就杀,一路杀到了康成的书房。
书房里亮着光,祝春林一脚踹开门,看见康成头戴花翎,身穿朝服,挂着朝珠,端坐在一张椅子里,一脸的凛然,不禁一愣,起先怕有埋伏,不敢贸然进去,看了一圈,感觉没什么异样,这才跨进书房,冲着康成笑嘻嘻躬了个身,假意道:“将军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
康成没见过这个匪兵头子,只当做是新党人,横眉怒目,恨恨地呸了一声,怒骂:“你们这些祸国殃民的逆党!今天既然落到你们手里,要杀就杀!我康成堂堂广州将军,岂会容你们羞辱于我?”
他说着,操起桌上放着的一把枪,朝着对面就要射击。
祝春林赶紧退了出去,神色也变得狰狞,骂道:“狗鞑子,全都死有余辜!你想死,那就成全你!”说着举起手中长|枪,瞄准康成开枪。
“砰——”
枪声在耳边炸响。
康成怀着悲壮,闭着眼睛等死,枪声过后,发现自己没事,定了定神,睁开眼睛,看见祝春林脑袋开花,扑倒在了书房的门槛上,竟已毙命。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枪,有点不敢相信,正发着呆,忽然听到一阵皮鞋落地的声音,一个军官一步跨了进来,问道:“将军,你还好吧?”
“载沉!”
康成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大喊一声,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心知定是他带着人及时赶到了,心头跟着狂喜,大悲大喜之下,人一时撑不住,一下晕了过去。
聂载沉见康成晕倒了,除此应该没有大碍,叫人照看着他,自己转身走了出去。
吴国良和他的手下已被新军包围,被堵在将军府近旁的一条巷子里,听到将军府里传出一阵密集的枪声,知道刚才那些冲进去的匪兵应该都被打死了,自己现在是进不能,退也没路,正发着慌,忽然看见对面将军府的大门外亮起一团火把的光,一个年轻的新军军官走出将军府大门,手下和他说了几句什么,指了指自己的这个方向。
那军官停下了脚步,转过脸,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火光熊熊,映出他的面容,一头短发,很是显眼。吴国良认出是聂载沉,心知今夜是不能善了了。
他带来了一个营,一千人马入城,不算少,都是自己手下的精兵,虽然碍于先天条件不足,战斗力没法和新军比,但全力拼一下的话,说不定还能搏条命。不料他看了片刻,竟没什么动作,和边上的一个手下说了几句话,那人就朝着自己这边跑了几步,大声喊话:“对面的听着!蒋群已经死了!聂大人发话,知道你们都是听命于人的!不管今晚做过什么,现在缴枪投降,既往不咎!聂大人会保证你们的安全!要是负隅顽抗,全部就地剿杀!刚才冲进将军府的人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深夜寂静,巷子里的防营官兵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心动,低声议论个不停。
“吴大人,聂载沉都带兵来了,蒋群那边肯定真的坏了事,光靠我们打,除了送命,没半点好。聂载沉是个人物,听说还很讲义气,之前他有个兄弟擅自剪了辫,要被康成砍头,他为了救人,自己也去了发。现在都招降咱们了,咱们不如见好就收。当差都是为了混口饭吃,跟谁不是跟?索性投效过去,往后跟他混,说不定比现在要混得好……”
吴国良的一个干将小声地劝。剩下的纷纷点头。
“是啊,是啊,吴大人你三思,千万不能冲动啊……”
吴国良自己早就没了抵抗的心,刚才只是开不了口,手下都在劝,就顺势说:“我是为了你们考虑,也只能这样了。”
防营官兵一听,急忙将手里的枪举过头顶,一边大声喊着“不要开枪”,一边争着从藏身的地方出来,照着新军士兵的命令把枪丢在地上,排队蹲在墙角。
吴国良知大势已去,想着既然投了,也要有个投名状,忍住羞臊,走到聂载沉的面前说道:“聂大人肯放过我们兄弟,大家都很感激。实不相瞒,今晚行动,不止我一支队伍,顾景鸿还亲自带了一支人马在东城外埋伏着,用作应援。”
混成协的官兵已经赶到。聂载沉知城内应当没大碍了,留部分人马在城中维持治安,自己带着剩余人马迅速赶去城东察看情况,以免顾景鸿再生事端。
他赶到东城郊外,天已微亮,搜索一番,并不见顾景鸿和他那支人马的踪影,最后抓到一个逃兵,审问了一番,逃兵说顾景鸿获悉变故,知道计划失败,天没亮就带着兵撤退了,不知去向,他不想跟从,偷偷溜了出来。
聂载沉迅速赶到防营的驻地所在,那里已是空空荡荡,军|械库里的枪械和弹药已被搬空,派去总督府的人回来说,总督大人闭门不见,府邸由亲兵和巡防营的一些人马守卫着,详细情况,不得而知。
天已经大亮了,聂载沉知顾景鸿不可能会回到总督府,派人守卫好广州四方城门,自己匆匆进城,心里记挂着人,正要先回西关白家看下情况,被告知白成山已经去了将军府,便也改道过去。
昨夜下半夜,城里城外突然炮声隆隆,枪声响得更是跟炒豆子似的,也不知道是谁在打谁,那些住在将军府附近的民众个个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冒头,后来听声音消了下去,天亮,看着似乎没事了,这才钻出来到街上去打听消息。将军府的附近已被戒严,街道进不去,就聚在外头,有的说是新党,有的说是土匪,正莫衷一是,忽然远远看见一个年轻的新军军官骑马而来,后头跟着一队扛枪士兵,顿时停了议论,盯着看个不停。等年轻军官走了过去,有人喊了起来:“他就是昨晚的新郎官,白家女婿!那个聂姑爷!听说昨晚就是他平了乱子!”
“真是一表人才啊!”
“怪不得白老爷招他做女婿!”
街上顿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议论声。众人垫脚翘头地张望,队伍过去了老远,还是不肯离去。
将军府附近昨夜打死的尸体已被清理掉了,但地上还到处都是血迹,门口站着一队新军士兵,看见聂载沉到来下马,朝他敬了个礼,说康成已经苏醒,白老爷父子刚到,就在里头。
聂载沉颔首,跨过那座被大炮给轰得没了一角飞檐的将军府大门,走了进去。
☆、第 51 章
康成已经苏醒, 身上除了几处被昨晚近旁爆炸带出的碎片刮出的轻伤外,人没有大碍。
白成山父子一早要去贵宾下榻的德隆饭店探望安抚客人, 因得知将军府昨夜发生的变故, 先行过来探望康成。在场的还有高春发等几个昨夜醉酒没能第一时间赶到的新军和陆军衙门里的高级官员。
聂载沉进到将军府议事大厅的时候, 里头人人面色凝重, 气氛极其压抑。康成已经知道了昨夜所谓“新党”偷袭的真相,暴怒,正要高春发立刻带人去顾家抓人。
他所谓的抓人, 是说抓顾家父子二人。
高春发早就派人去过了, 面露为难之色。
“回将军,我去的时候,总督府大门紧闭,顾大人没露脸, 派了个管事见我,说顾大人完全不知公子昨夜做过什么,也是今早才知道他擅自调兵马包围将军府, 极其震怒, 也正在四处拿人, 抓到了就会主动处置, 自己也会请求朝廷责罚……”
康成怒:“那个老狐狸!我不信他不知道!小的跑了,派人过去,先把老的抓起来!”
“顾大人有防备,府邸四周有不少亲兵把手,我见似乎还有火炮, 强行抓人,怕起冲突,炮火殃及附近建筑……”
总督府周围民房密布,距离使馆也不远。
康成被提醒,又想到对方论官职,并不受自己自己的钳制,强行忍住怒气,从椅子里猛地站了起来,说:“我这就电报给朝廷,上本参他一个父子同谋的谋逆大罪,请到圣旨,把他革职查问!”说着高声唤来书记官,正口授电报,看见聂载沉进来了,正站在大厅口,眼睛一亮,迈步朝他疾步而来。
“载沉,快进来!“
他又转向白成山说:“昨晚要不是载沉及时赶到,我已经被那个小兔崽子给谋害了!广州昨晚能平安保住,载沉更是厥功至伟,我会向朝廷如实禀明情况,给载沉封官进位!”
白成山看着自己的新女婿,没说什么,但脸上露出微笑。
“岳父,将军,高大人!”
聂载沉走了进去,和在场的几个比自己地位高的人逐一招呼。
“载沉,你昨晚辛苦了,坐吧。”
白成山示意他坐过去。
聂载沉向自己的岳父道谢。高春发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胳膊,问了几句昨晚事发时的情况,道:“载沉,听说你当时就判断东门那边来的不是新党,你是怎么知道的?”
聂载沉道:“广州虽算不上固若金汤,但绝不好打。新党人发动一次起义没那么容易,人马和武器并不好搞,有之前贸然行动失败的教训,这回理应更加谨慎。昨晚东门那边的防守,实话说几乎没有,几十条枪而已,要拿下易如反掌。他们既然深夜偷袭,讲的就是攻其不备,这样三番两次开炮,唯恐旁人不知似的,自然有问题了。”
高春发点头:“确实!幸好载沉你及时识破顾景鸿阴谋,当机立断,否则情况不堪设想!”
“聂标统实在是高!佩服,佩服!白老爷你也是慧眼识人,招了个乘龙快婿啊!”
几个陆军衙门的官员奉承完聂载沉,又接着拍白成山的马屁。
白成山微笑着谦虚了两句,看着女婿的眼神里却透出了点小小的得意,转头对康城道:“载沉昨夜也忙了一夜,应当累了,你这里没事了的话,不如叫他先回家休息吧。我也要和镜堂去德隆饭店看下客人了。”
“好,好……”
康成正要点头,外头一个管事跑了进来,通知了一个消息。各国领事一道派了个代表来,说是听说了昨晚的情况,对广州的安危深表忧虑,要康成立刻给出一个应对法子,以安抚侨民。
康成平日本就厌恶洋人,这会儿又怒火攻心的,哪有心思去应对,又知道洋人不好对付,昨晚的事闹得确实也是大,忍住头疼对聂载沉道:“载沉,要么劳烦你帮我再走一趟?昨晚的事你最清楚了,至于怎么应对,你随便说两句,帮我应付应付,完事了你再回去休息?”
昨晚是亲外甥女的洞房花烛夜,却弄出这样的事端,把新郎官都拉去打仗,现在还不放人,康成心里有些歉疚,说完转向白成山:“绣绣那里,等我空下来了,我再补个礼,叫她千万不要怪舅舅。”
白成山自然说无妨,自己也记挂着客人情况,说了两句就和白镜堂起身离开。
聂载沉也出来准备去使馆,送白成山上马车的时候,问道:“绣绣昨晚没受惊吓吧?”
白成山道:“昨夜确实有一伙可疑人马在家附近出现过,不过你派的人后来很快就到了,平安无事。她这会儿在家,没事。”
聂载沉点头,扶着白成山上了马车,和白镜堂道了声别,说自己忙完事就回去。
他目送马车离开,转身去往位于沙面的租界,到了使馆,几国领事聚在一起,正在讨论着昨晚的事,除了领事,还有十来个商人,其中就有那个之前曾在古城和白成山做过生意的美利坚商人约翰逊,一看到聂载沉进来,他的眼睛就亮了。
“哈喽我的朋友!我们又见面了!”
约翰逊上来就给了聂载沉一个大大的拥抱,亲热得仿佛两人是失散多年的兄弟,松开了聂载沉,对领事说:“他就我之前曾对你们提过的那位姓聂的清国大人!”
许多双眼睛看了过来。
其实昨晚白家婚礼上,聂载沉已经见过这几个洋人了,朝对方点了点头。
一个领事脸上带着笑,走过来和他握手,说:“我知道,你就是昨晚娶了白老爷小姐的聂载沉聂大人。你很厉害!我们都知道了!昨晚全亏你了!顾景鸿我也认识的,没想到他竟做出这样的事,破坏了广州的安定局面,这很不对!我们很不高兴!早上我们也派人去总督府提出严正抗议,但顾大人没有回应,我们很失望。我们希望你以后能继续保护广州!”
聂载沉简单说了下昨晚的经过和早上康成的决定,应付完洋人,告辞离开。几个领事让他转达他们对白成山的问候。聂载沉出来,约翰逊一直送,送他出了使馆的大门,低声道:“聂大人,往后你要是需要购买什么东西,记得找我,东西最好,价格绝对公道!”
聂载沉看了他一眼,和他握手告别,取了自己的马,正要离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聂载沉?”
聂载沉转头,看见一个留着双撇胡,年纪和白成山差不多的老人站在使馆附近的一辆马车旁,手里拄着拐杖看着自己。边上是几个配枪的军装侍卫。
这个老者虽然长袍马褂,但身上一看就带着jūn_rén的特质。
对方名字人尽皆知,是朝廷现在头几号的北洋派实力大臣,身任清廷要职,姓马,昨晚也来参加过婚宴,聂载沉看过他一眼。
其实刚才他来的时候,就瞥见这辆马车停在这里了,因为没看见这个老者在,加上行色匆匆,当时也没多留意。现在才发觉,对方停在这里仿佛有一会儿了,似在特意等自己,略一迟疑,快步走了上去,行了个礼:“马大人!”
对方脸上露出笑容,摆了摆手:“听说你从前毕业于军校?我以前做过中央练兵处的军学司司正,可算是你的老师。你叫我老师就行。”
“学生不敢。”聂载沉应道。
马大人笑道:“别客气。昨晚是你的洞房夜,你娶了白老爷千金,本是人生得意时,没想到出了这种乱子,实在扫兴!昨晚有你派来的人保护,我在饭店睡得很好。白老爷有眼光,白家在北边也有不少生意。怎么样,你有没兴趣来北方任职?比起广州,那里更能为你这样的年轻人提供更多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
聂载沉知道这个老者城府极深,不可能像他表面那样看起来慈祥那么简单。何况现在北方局势他心知肚明,无意掺和进去,恭敬地道:“多谢老师美意,但学生在这里已久,无意北上。”
马大人盯着他:“年轻人只要有本事,去哪里不能出人头地?我听说康成对你确实很是器重,你昨夜救了他,已经是报答。现在走的话,正是时机。”
聂载沉说:“学生胸无大志,加上本就是南方人,怕去了北方,水土不服。”
马大人沉吟了片刻,笑道:“既然你无意北上,我就不勉强你了。很巧,北边昨天刚也出了大事,我马上就要动身回去。至于什么事,你很快就会知道。国家目下最需要的,就是像你这样有所担当的年轻人。日后你若想去,随时找我。只要你来了,我必提携。”
“多谢老师!”
马大人颔首,拍了拍他的肩,转身上车离去。
聂载沉目送马车离开,也翻身上了马。
才一夜而已,他就觉得自己想她了。
他想到昨晚她不着寸缕钻在自己怀里那又温顺又听话的模样,就感到仿佛有一缕轻微的电流从他的后背起始,倏然流遍全身,击穿了天灵和脚底似的。
他忍不住心猿意马,忽然急着想回,至于马大人说的北方昨天出大事,千里之外,他一时也管不了那么多,先回去见她要紧。
他匆匆上路,往西关白家去,走到一半,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之声。
“聂大人!聂大人!出事了!高大人叫你立刻去陆军衙门!”
聂载沉转头,看见一个士兵骑马追了上来,冲着自己高声喊道。
他立刻就想到了马大人刚才提过的那句话。
高春发的人都追上来了,他立刻驱散脑海里的杂念,掉头回去,匆匆来到陆军衙门,来到电报室。
高春发的手里拿着报务员刚接收打出来的一串电报纸,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神色难看极了,见他进来,把手里的电报递了过来。
“载沉,大事不好了!”
聂载沉接过,看了一眼。
电报通知,也是在昨天,北边有新军起义成功占领了地方,同时宣布脱离清廷管制,地方独立。
“你看着吧,用不了多久,别的地方就会群起效之!广东新党人活动本就猖獗,我怕也要出事。必须立刻采取手段,严加防范!”
……
昨夜他走后,白锦绣就没再合眼过,一直在等他,等到了天亮。
这个白天,她还是没能等到她的新郎回家,又等到了天黑,才收到话,聂载沉让个人回来告诉她,他有事,没法脱身,晚上即便回来,也会很晚,让她不要等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白锦绣也已知道了。
昨天的报纸头条,全是关于她那个盛大婚礼的各种报道,但一夜过去,就变成了另外一个大消息。
真正的大事。北方有地方率先宣布,脱离清廷自治。街头巷尾,到处都是谈论这件事的人。
从报纸上一看到这个消息,白锦绣就知道这个白天别想见他了。但得知他晚上可能还是回不来,心里难免失望,更感到担心。
珠宝店的掌柜派了个伙计来通知,说新到了一批好货色。张琬琰约她去看看。她哪里有心情出去,天一黑就收拾了早早回到新房里,也没心思画画,躺在床上,手里捧着本英文草叶集,枯等到了下半夜,凌晨三点多,熬不住困,终于昏睡了过去。
聂载沉是在凌晨五点回来的。他推开虚掩的门,经过给他留了灯的外间,走到卧室,看见她躺在床上睡着了,脸上压了一本书,床头灯还亮着。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把书从她脸上拿掉,合起来放在边上,低头看了一会儿睡得很熟的她,关了床头灯,转身走到昨夜被她指派睡过的沙发前,和衣躺了下去。
白锦绣醒来的时候,发现床头灯已经灭了,睡前手里拿着的诗集也不见了,房间里光线昏暗,但那是天鹅绒的窗帘遮挡了光线的缘故。
已经是早上六点多,天亮了。
白锦绣很快清醒了过来,转过头,看见房间的沙发上躺了一个人。
聂载沉他回来了!
白锦绣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轻轻地靠到他的边上,借着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缕晨光,端详着她沉睡中的新郎,她好不容易才得到手的男人。
他显然是在快天亮的时候才回来的,面容带着疲倦之色,就这么仰在沙发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白锦绣想让他躺到床上去睡,那样更舒服些。但迟疑了下,又没叫醒他了。只是拿了被子,轻轻地替他盖在身上,然后坐在沙发前的地上,一手托腮,胳膊肘顶在腿上,歪着脑袋看他睡觉的样子。
他真的长得好好看呀。英挺的鼻,有着男性禁欲冷感的完美线条的下巴。她爱亲吻他的这里。把他撩得脸红心跳,真的是能给自己带来莫大的满足和成就感。连他眉宇之间那道因为时常皱眉而留下的再也无法消除的细细褶皱,也是性感得恰到好处。
她越看越是喜欢。要不是怕弄醒了他,她好想现在就凑上去亲他。
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婆母才会养出这样的儿子?
虽然有点担心她不喜欢自己,但她真的好想他能快点带自己去见见她。
窗外的天光越来越亮。她看了他好久,终于忍下那想偷偷亲他的念头,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密,不让光线干扰他的睡眠,自己到外头穿好衣服,洗漱了下去。
父亲通常这时候早就起来,应当在吃早饭。但这会儿却不见他人。大哥送小侄儿去上学了,下头只有嫂子张琬琰在。
她看起来有些惶然,看到白锦绣,开口就问聂载沉昨晚回来有没和她说什么关于现在形势的话。
白锦绣摇头:“他天快亮才回,一回来就睡了。”
“这么大一个朝廷,难道真就这么快就绷不住了?这也太……”
她不停地叹气。
白锦绣没说话,坐了下去,低头吃了几口早饭,这时管事走了过来,问道:“小姐,老爷问姑爷醒了没?要是醒了,叫他去趟书房。”
张琬琰说:“刚才忘了和你说,你舅舅一大清早就来了,把你爹给吵醒。好像是咱们广东哪里又出了什么乱子……这都叫什么事啊!”
白锦绣想了下,对管事说:“他刚睡下去没一会儿,我去看看。”
她放下筷子,用帕子拭了拭唇,直接来到父亲的书房外。
书房的门虚掩着,舅舅的说话声正从里头飘出来,听起来十分焦虑。
“……姐夫,北边那事一出,全都乱了套了!我得到消息,这边的乱党也想要趁乱去打惠州了!高春发说新jūn_rén心涣散,他现在未必能镇得住人,载沉的话倒更有用。姐夫你帮我和载沉谈一下,叫他务必约束士兵,收拢人心,全力对付那些作乱的新党!我今天就升他做统制!”
白锦绣轻轻推开一道门缝,看了进去。
父亲坐在椅中,眉头紧皱,一语不发。
“姐夫,我给你下跪了——”
康成唰地掀起袍角,真就要给白成山跪下去了。
“舅舅!”
白锦绣再也忍不住了,喊了一声。
康成回头,看见外甥女推开门,快步走了进来,停在自己的面前。
“舅舅,你醒醒吧!就算聂载沉他帮你守住广州,乃至整个广东,你又能做什么?让大清恢复它带着腐烂味的体面,让所有人都服服帖帖地留着辫子继续以当奴才为荣?舅舅你自己心里明明知道的,大势所趋,你挡不住。”
“绣绣!怎么说话的?”
白成山看了眼脸色灰败的康成,咳了一声,制止女儿。
“舅舅,你有你的坚持,绣绣尊重你的意志。但聂载沉是我的人,就算他点头,我也不会让他陪着舅舅你为这个早该覆灭的腐朽政|权陪葬!他忙了一夜,回来才刚躺下去,我不想吵醒他。”
白锦绣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第 52 章
白锦绣回到楼上房间, 听到浴室里响着流水的声音。
她走进卧室,沙发上已经没人了,那条被子也被折好, 整齐地放回在了床上。
他醒了。
白锦绣蹑手蹑脚地走到浴室门口, 轻轻推开门, 看了进去。
他背对着她赤脚踩在地上,正在洗澡。水流冲在他结实的肩背上,被他没有半点赘肉的身躯给劈破开来, 哗哗地落, 飞溅起点点的水珠。
白锦绣偷偷地看了一会儿, 有点耳热心跳,怕被他捉住了害臊,正想后退, 一不小心,手碰了下门把, 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他立刻就听到了,转过脸看了过来。
白锦绣吓了一跳,慌忙要溜, 但视线掠过搁在门边置物架的衣物和浴巾,心里忽然又冒出了一个念头,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当着他的面就伸手进去,麻溜地把他的衣服和浴巾统统都给捞了出来。
她一得手,忍不住就笑, 抱着衣服往后退去。
聂载沉刚才醒来,发现她给自己盖了被子,人不在床上,应该是起身下楼了。
自己在外已经连着两天没有洗澡换衣,就先去冲澡,没想到门外伸进来一只手,当着他的眼皮子把他的衣物给拿走了,听到她发出吃吃的笑声,有点哭笑不得。
“绣绣,把衣服还我。”他朝外说道。
“不还!聂载沉你不用穿!你就这么出来好了。我最近想画个人体,没有合适的模特儿,你帮个忙。”她的声音隔着门飘了进来。
聂载沉想都没想,立刻摇头:“不行。别调皮了。把衣服放回去。”
“不放不放,就是不放!你不给我画,有本事就待在里头,都不要出来!”
“绣绣,你听话,别调皮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奈。
白锦绣才不听,她不停地摇着脑袋:“不听不听,就是不听!我没调皮,我是认真的!你快点出来!你要是不给我画,我就去找别的男的当我的模特儿。我说到做到!”
浴室里安静了下来。白锦绣等了好一会儿,没听到里头再有动静,忍不住又轻手轻脚地回到门边,再次推开一道缝,正眯着眼睛察看,门缝里突然伸出来一只男人的手,攥住她的腕,将她整个人一把给拽了进去。
白锦绣惊叫一声,这才发现他就站在门后在等自己来,发现被抓,使劲地甩手,想要甩开他。
“聂载沉你耍赖!没意思!我不玩了!不玩了!”
他的眼底掠过一缕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浅浅笑意,将她轻轻摁在门上,制止了她的挣扎,低头看着她:“把衣服还给我。”
声音低沉又磁性,仿佛琴弓擦过大提琴琴弦时发出的华丽又美妙的颤音,轻轻地钻进了她的耳中。
白锦绣终于意识到自己双手正被他捉着举过头顶固在门上,两人靠得是这么近,他身上也没穿衣服——自然了,没衣服也没浴巾能让他蔽体。
她的脸悄悄地红了,停止了挣扎,垂下眼皮子不去看他,说:“你不让我画,我就是不还你!”
他仿佛也觉察到气氛有点不对,迟疑了下,轻轻地松开了原本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
“绣绣,听话……”
他低低地哄她。随他说话,男性的喉结上下滚了一下,上头沾着的几滴水珠子,沿着他的皮肤慢慢滚落。
白锦绣盯着看了一会儿,仿佛受了什么召唤似的,情不自禁地朝他凑了过去,张嘴含住他的喉结,吸吮掉了沾在他皮肤上的那几点水珠子。
他仍那样站着,一动没动,但呼吸声粗重了起来,很快就变得清晰可闻。
白锦绣脸热了,忽然心慌,决定不玩了,说:“你等等啊,我现在就去拿你衣服还给你了——”
她嘴里胡乱说着话,转身慌慌张张要溜走。可是已经晚了,身后伸过来一只手臂将她拦住,接着,她感到自己双脚一空,整个人又被他给腾空给抱了起来,一下就压在了门上。
良久,他才抱着她出来,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自己穿了衣服,穿到一半,被底下伸出来一只小脚丫子,那条白得耀目的修长的腿也跟着出来,弯了起来,挂在他的腰上,涂着朱红指甲油的脚趾勾住了他裤腰上的皮带。
“不准你走,我要你再陪我睡觉,睡上一天!”
刚才她嚷她累,现在躺在床上,却不睡觉,这样拦住他,脸红扑扑的,眼睛乌溜溜的,眼底闪烁着星星的光,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散在枕上,缠在她雪白的皮肤上,漂亮得叫他简直无法挪开视线,更不用说她那能要人命的撒娇了。
北方出的那件事,影响极大,好像一座摇摇欲坠的高楼被抽去了原本勉强保持平衡的最后一根支木。很快就会有一场暴风骤雨席卷全国,他今天还有事,凌晨回来,本意只是怕她等自己等得生气,看一下她,略作休息而已。
但是现在,对着这样的她,他实在是挪不动脚步。
他躺回在了她的边上,看着她高高兴兴地蜷在自己怀里,乖得像只吃饱喝足的猫咪。
耳畔静悄悄的,白天的光线被窗帘挡在外,卧室里半明半暗,像午后摊开了一本诗集,旁边是杯散发着淡淡热气的咖啡,慵懒而静谧,令人身心愉悦。
白锦绣舒展开自己发酸的双腿,环紧了搂着他的胳膊,闭目片刻,忽然想起刚才被他拒绝的那件事,睁开眼睛,指戳了下他。
“聂载沉,我之前被你看过的那副画像,你当时说要忘掉的。你后来忘了没?”
他不说话。
“你说话呀!”她催他。
他怎么可能忘得掉?后来的有段时间,他只是尽量不去想而已。
他避而不答,闭着眼睛:“你刚才不是喊累吗。睡觉。”
她说:“我不累了。你没忘掉是不是?”
他睁眼,看着她的俏面。
“聂载沉,你想,我刚认识你没几天,你就看了我的画像,你还食言,你要赔我的!你就答应我吧!让我画你好不好?我真的好想画。很简单的,不用你做什么,你只要一动不动保持我想要的姿势就行了。”
为了游说这个顽固又矜持的保守男人配合自己给艺术“献身”,她一下来了劲,坐了起来。
“你知道在西方的艺术体系里,为什么要画人体,雕塑人体吗?”
不待他回答,她又接着说:“按照西方美学观,神是按照祂的样子创造了人类,人体自然就是世间万物里最完美的形体。这不仅是从神学里发展出来的一种美学观,也是人类对自我的欣赏和赞美。你要是不懂,就这么理解,人体的皮肤表层下,有脂肪层,还有肌肉和骨骼结构,男人,女人,每个人都不一样,想准确地分解并表达出线条和色泽,不是件容易事。大师也只有在积累到很高的水平时,才能画出人体的杰作,更不用说在画作中表达自己的想法了。对于每一个画油画的人来说,这是对自己的挑战。”
他凝视着她说话时神采奕奕的模样,一言不发。
她解释完,向他投去满含期待的目光。
“聂载沉,你给我画好不好?”
枉费她一番耐心解释,都是对牛弹琴,他居然还是迟疑,不愿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