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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恋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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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广州府出清远,往西北循着古官道,到两广的边境,有座名叫浮县的古城。谁也说不清这古城的年岁了,老山里采出的青石,夯垒出一段老城墙,修修补补,城墙根下,每一道日头照不到的阴暗石头缝里,都爬满了潮湿的青苔和薜荔,处处透着年岁的痕迹。

这一日的午后,老东门的附近,因为一支渐渐靠近的车队,古城原本的平静被打破了。

白家少奶奶张琬琰,带着下人从广州府回来了。

古城和广州府之间有四五百里的路,不算很远,但也不近,先走几天的水路,上岸后走官道,再坐一整天的马车才能到。

这一段官道,原本年久失修,车马难通,两广商旅往来极是不便,这些年由白家出面修路,修得已经很是平整了,马车里也布置得极其舒适,但接连几日的行程,叫养尊处优惯了的白家少奶奶还是感到有些倦怠。

况且,她心底里是很不喜欢回的。这地方,又偏远又闭塞,和广州根本没法比。

好在就快要到了。

“少奶奶,前头到了!”

车把式嚷了一句。

同车的丫头红玉看了眼张琬琰,便停了正在替她捏肩的手,改而撩起一点车窗帘子,探头出去张望了下,说:“少奶奶,是快到了。城门口好多人在等着看呢。”

张琬琰顺着撩起的帘角朝外略略瞥了一下,坐了回来,示意红玉放下帘。

她这趟回乡,连护卫加下人,带了拉拉杂杂几十口,加上许多件行李,前后统共十来辆车,一字迤逦而来。县民平日难得看到这样的车队,免不了停了自己原本的事,跑过来围观白家少奶奶的车队。

“这是白家少奶奶回了,要给白老爷张罗六十大寿吧?”

“看少奶奶这气派,全广州城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白家喜事,过些时日,咱们县城就要热闹了——”

……

马车靠近城门,议论声传进张琬琰的耳中,她的心下,隐隐了生出一种俯瞰地上众生般的在上之感。

她确实是有这样的资格的。

她的娘家张家在十三行最为兴盛的时候,不但和白家门庭相当,祖上也捐封了不小的官,后来十三行没落,张家虽随之衰败了下去,但如今,自家弟弟给洋人银行做帮办,混得风生水起,地位扶摇而上,张家复兴,指日可待。

娘家如此,她的夫家白家,更是顺遂兴旺。十三行鼎盛之时,白家位列巨富之一,声名远播南洋乃至西洋,后来改办船运、纺织、烟草等实业,传到她的公公白成山手上时,家业更是上一层楼。

公公如今虽把经济事交给了自己的丈夫,人回了古城闲居,但还是商会会长。只要他肯出面,说能调动半个南中国的商号和财力,也是毫不夸张,就连广州府的新军,靠的也是白家。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朝廷号称兴建新军,军费却是捉襟见肘,广州府新军的大半军费,都是白家资助的——而白家之所以肯出钱替广州府养兵,是因为如今掌管新军的广州府将军康成,是自己丈夫的亲舅舅。

康成是宗室。这要是从前,有这么一个出身、有权有势的亲舅,自然是天大的靠山,但如今,皇上和西太后都死了,小皇帝的那个位子,谁知道还能坐多久?万一哪天真变了天,康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说,有这么一个亲家,指不定还要把白家拖下水去。

趁着这次机会,无论如何,一定要劝服公公,为了小姑的好,也是为了白家的长远将来考虑,再不能再放任小姑在外头不管,更不能亲上做亲,碍不过脸面,答应小姑和将军府儿子的婚事。

县民还在低声议论着。张琬琰路上的疲倦不翼而飞。她把身子坐得笔直,催促车把式快些往白家宅子去。

白宅位于古城北,灰墙黑瓦,大门前蹲着两只青不青灰不灰的石狮。因为相信摸了白家老宅大门前的看门狮能给自己带来财运,所以狮子头顶光溜溜亮闪闪的,就跟毛被人薅了似的。光从门面看,也就一普通的大户人家。谁能想到,这扇貌似不起眼的门宅之后,住的是大名鼎鼎的南商白成山?

白成山知道儿媳今天回古城,叫刘广接着。刘广领了人,在大门外接进张琬琰。张琬琰穿过那个高悬了一面上书“天赐福德”金字匾额的前堂,叫人将带来的东西分别归置了,开口问老爷,被告知在后头钓鱼,跟前也无访客,便换了件衣裳,立刻赶了过去。

白家前头看着平平,后院却另有乾坤。一口池子,通县城的盘城河,活水不断,水下有鱼。

张琬琰找到池边,看见公公穿套家常的旧绸衫,独自坐在池边的一块石头上垂钓,背影一动不动。

张琬琰过门十几年了,白成山也不是严厉的人,但她却一直对公公怀了几分敬畏,刚才还急着要找人,现在看到了,反倒不敢贸然靠近。

张琬琰屏住呼吸等在一旁。过了好一会儿,见公公仿佛坐着睡了过去,水面的浮子也是纹丝不动,正踌躇着要不要开口,忽听他问:“到了?路上辛苦了。”

张琬琰松了口气,脸上急忙露出笑容,走上去停在白成山的后头,笑道:“我不辛苦。爹你操心了大半辈子,才是辛苦。下月就是六十大寿了,一定要好好办。镜堂在广州府还有点事,要过些天才能回古城。我先回来,除了伺候爹,也是看看有没什么需要的,我先帮着料理,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白成山也没回头,只道:“简单办一下,和些老交情、老关系温个面,也就差不多了,不必过于铺张。”

张琬琰说:“不必爹叮嘱,我们也知道的。爹你放心就是。”

白成山点头:“去休息吧,不必在我这里站着了。”

张琬琰嘴里“哎”了一声,脚却不动,继续笑道:“爹,小姑那边,虽说答应了镜堂,到时候会回来,但我怕她临时变卦——”

见白成山肩膀微微动了一动,张琬琰忙道:“爹你别误会,我不是说小姑自己不肯回,我是怕她听她边上那些所谓的新式思想的朋友劝,万一到时又改了主意呢?她留洋回来后,就待在香港不肯回家。虽说不是很远,但架不住边上人的撺掇不是?我的意思是,爹你能不能再亲自给她发个电报,口气重些,要她务必回来。”

“爹,小姑从前闹着要出洋,家里拗不过,虽然心疼,最后还是让她去了。我也知道如今时代不同,连老太后活着时,都派大臣出洋考察了。女子也能出洋了,但受再多的教养,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日后能做贤妻良母……”

张琬琰一边观察着公公的反应,一边小心说道:“不是我在您面前说小姑如何,我也很是喜欢小姑,心底里把她当我亲妹妹。只是小姑脾性和人不同。大多女子去的都是东洋,她非要去西洋,学的还是西洋绘画。我孤陋寡闻,也是直到前些日,才听说学西洋绘画的,竟都要画那种……”

小姑对着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还有可能是男人画画。张琬琰没法形容自己第一次听说时的惊骇和羞耻之感,一时说不出口,顿了一顿。

“爹你见多识广,我就不说了。我要是知道西洋绘画要画那个,当初就算小姑怪,我也不赞同让她学的。这就算了,如今外头实在太乱了,年轻学生更是到处鼓动国人剪辫子。小姑年纪小,性子又冲动,整天和那些人一起,一个人这样在外头,我真的是不放心,这才拼着被爹责备,也要说出我的这些心里话……”

“你去休息吧。”白成山忽然淡淡道了一句。

张琬琰还有话,且是最重要的话,但却不敢再说了,只得闭上了嘴。

儿媳走后,白成山独自又对池坐了片刻,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钓竿,站了起来。

……

大半个月后,广州将军府里,康成正在书房中办公,听下人说白家公子来了,忙叫人带进来。

白镜堂三十多岁,器宇轩昂,一身旧式打扮,眼神里透着干练,一进来看到康成,喊了声“舅舅”,开口就说请求帮忙。

康成笑道:“什么事?不去求你财神爷爹,竟跑舅舅这里嚷嚷?”

“这事,非得舅舅您帮忙不可了。”

天气湿热,白镜堂擦了擦额上的汗,便道出原委。

原来白成山吩咐儿子尽快买部汽车,好供女儿回来使用。如今汽车刚进来没多久,整个上海,迄今不满百辆,广州府更是少,手指加脚趾就能数得过来,用汽车的大多是洋人和那些替洋人做事的帮办。白镜堂知道妹妹眼界高,为了讨她欢喜,自然要买最好的。恰好得知有个英国人运了一辆劳斯莱斯车来,据说是去年刚出厂的新款,整个欧洲也没几辆,原本打算自己用,被他以高过市场一倍的价钱,硬是从那个英国人手里给弄了过来。谁知还没来得及献宝,预定的司机就摔断了腿,没法开车了。

康成是宗室,虽然主张发展新军,但对洋人和洋人的东西,再好,打心眼里难免也有排斥,能避就避,自然不会去用什么汽车。

白镜堂觑了眼舅舅,笑着解释道:“爹不是人到中年,才得了绣绣吗,心里宝贝着呢。绣绣出过洋,和我不一样,难免会觉得有车方便些。如今回来,爹给她买一辆,也是为她出行方便而已。”

白成山快四十的时候,还只有白镜堂一个儿子,十几岁大了,那年夫人再次怀孕,怀胎九个月的时候,有桩大生意,需要他亲自去南洋走一趟。虽然舍不得,但还是打点了行装。临出行前的那夜,妻子忽然感到异样胎动,连夜请了郎中来看,说有发动征兆,白成山决定改期下南洋。过了几天,夫人胎动转为正常,这时传来一个消息,恰好原本他要坐的船,刚出外海没多久,就遭遇天气突变沉没,全员无人生还,只有他因为临时改期,幸运逃过一劫。

这件事,白家亲戚乃至整个广州府,无人不知,康成自然也知道。

外甥女出生后,白成山对她的宠爱可想而知。如今好不容易肯回家了,他给出过西洋的女儿买部汽车哄她开心,真不算什么。

康成沉默了片刻,也笑道:“以你爹的身份,别说一部,就算十部,也是当然。你想舅舅帮你找个合适的司机?”

白镜堂点头:“是。舅舅你也知道,这玩意儿能操作的人少,这是其一,只会开,不稳当,我也不放心,这是其二。给绣绣开车的,一定要妥当、稳重。我都跟绣绣说过了,爹送她一部汽车,一回来就能用。她马上就要回了,现在没有人开,她要是不高兴了,我怎么向爹交待?我还在寻着人,劳烦舅舅你也上个心,帮我留意下,有没这样的人。”

其实现成可以救急的,并不是没人。总督府公子顾景鸿,留洋归来数年,年纪轻轻,才二十六岁,就已做了新军第一标的一等参谋,四品官员。他有辆汽车,自己开,也有司机。前两天他来拜访白镜堂,除了询问白老爷的贺寿之事,也问起了自己妹妹的归期,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白镜堂原本完全可以向他暂时借用一下司机。想必他极是乐意帮忙。但正是因为这一点,他现在才不能和顾家走得太近了。

顾家早就有意替儿子向自己的妹妹求亲,白镜堂心知肚明。图的是什么,大家也是明白人,无需多说。

倘若妹妹非嫁一个不可的话,比起自己的表弟,白镜堂私底下倒更倾向于顾家公子。虽然两家身份地位相当,但无论从哪方面来看,目下时局,顾景鸿显然更符合良婿的标准。

但这不是他能做主的事,一切都是父亲说了算。加上将军府和总督府两家私底下其实一向不和,所以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和顾家扯上关系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今天会来这里的原因。

康成自然知道顾家想挖自家的墙角,不是一天两天了。前两日顾景鸿找白镜堂的事,他也是有所耳闻,见外甥不和主动搭上来的顾家亲近,心里颇是欣慰,略一沉吟,说道:“你来找舅舅,找对了。我手下,确实有个很出色的人,让他替绣绣开车,再合适不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的背景是清末民初(1910年左右),半架空,甜蜜蜜。

文名暂定,可能会修改的哦,更新时间目前暂定每天中午11点~

☆、第 2 章

广州府的西郊旷野,驻着一镇的新军,共计万余人。傍晚,后营的一排平屋里,传出一阵说笑之声。

一标二标的官兵半个月前奉命联合去剿在花县一带占山祸民的土匪。土匪占山已久,人数上千,装备枪械,十分猖獗,民众怨声载道,广州将军康成遂安排了这次行动。

新军有别旧军,除了严令不准剪辫这一条之外,军服、武器和日常操课,都是清廷照搬德国陆军体系来的。这次剿匪行动很受关注,事关新军名声,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协统高春发接到任务后,为慎重起见,亲自率麾下的一标二标出师,却因地形不熟,误入了土匪的包围,性命攸关之时,二标的一名队官率小队人马奇袭击毙了匪首,提头而来,众匪见状,四下逃散。高春发获救,取胜回来后,往将军府上报,论功行赏。

高春发早就留意过二标的这个队官,对他一向赏识,加上这回的事,大力保举,荐他担任空缺出来的二标火字营长官,也就是管带。

高春发是广州将军康成的心腹,他如此保举,这个管带的位子,必是跑不了的。

那个队官十分年轻,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也不像一标的参谋顾景鸿,既有家世,自己又是军事留洋回来的高材生,不过是个从武备学堂出来的普通军官而已。现在却极有可能一下就从七品的队正做到四品管带,可谓是跃升,叫人羡慕不已。

他原本带的几十个士兵,最近个个都在翘着脖子,等上头的任命令下来。

士兵吃完晚饭,解散回来,没说几句,又扯到了这事。

“等上头的任命一到,大人就高升了!大人这回可是给我们争了口气!”

“早就看不惯了一标的那个蒋群了,仗着自己留过几天洋,回来就高人一等了,整天眼睛长头顶,瞧不起我们!那天剿匪,我就看着他在我后头放了几下空枪。丢他老母,子弹就贴着老子耳朵,嗖地飞了过去,差点吓尿了老子!”

队副陈立说起那天的情景,现在还是心有余悸,自然忍不住要骂几句。

“没留过洋怎么了?大人还不是凭本事出头了?咱们等着,到时候看那小子的脸色!”

士兵们越说越兴奋,乐个不停。

聂载沉手里端了只刚洗净的饭盒从外头回来,听到了,正要阻止带头说得最起劲的陈立,忽然门外传来一声讥笑:“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在这里做梦了!”

陈立扭头,见一个长白脸站在那里,双手抱胸,一脸冷笑地看了过来,正是蒋群,心里不服,想顶撞,又有点顾忌公然犯上的罪名。正忍得辛苦,蒋群后头跟来的一个士兵接嘴:“就是,论做白日梦的本事,我们谁都比不上这里头的人!”

对方是个大头兵,陈立没了顾忌,怒不可遏,骂了一声,扑上去就要挥拳,胳膊却被人牢牢握住了。

聂载沉朝他摇了摇头,才松开手,转向蒋群。

“蒋大人,刚才兄弟们说话没个轻重,得罪了,更是我的过。我给大人赔罪,还请海涵。”

蒋群皮笑肉不笑:“罢了,说不定下回我见了你,还要叫你一声大人呢,我可受不起你这话。”

聂载沉微笑道:“蒋大人取笑。出操了一天,大人要是不见怪了,请去休息吧。”

蒋群哼了一声:“我对聂队正你是佩服的,但是那天一起去剿匪的兄弟里,当中也有流过血的,只是运气没聂队正你那么好罢了。他们服不服,我就不好说了。”

话音落下,出来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

这大汉站出来跟一尊铁塔似的,敞穿着件肩膀带着黄色龙章的新军制服外套,满身虬结肌肉,叫人望而生畏。

聂载沉自然认得他。一标的方大春,和自己同级,也是队正,以力大骁勇而闻名,在一标里颇有威望。这回剿匪,他带人充当先锋,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方大春把辫子一圈圈地盘在脖颈上,盘好了,一把甩脱掉外套,扭了扭头,脖颈发出一阵骨头摩擦的咔咔之声,随即盯着聂载沉,冷冷道:“聂载沉,你要是能把我放倒,我就服,否则……”

他呵呵冷笑了起来,眼神里尽是不屑。

附近士兵纷纷围拢过来,看着聂载沉。

聂载沉手里依旧端着那只饭盒,立在门边,看着对面的方大春,沉默着。

众人以为他胆怯,不肯应战,开始议论起来,尤其是跟着蒋群和方大春来的一标士兵,讥笑之声,不绝于耳。

聂载沉却恍若未闻,神色依旧很是平静,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慢慢地放下饭盒,摆正了,才转头。

“那就请方队正指教了。”

方大春全镇谁人不知?这样单打独斗,这么久了,就没见过哪个能在他手下全身而退的。

陈立等人急了,怕队正要是等下真被对方制住了,众目睽睽,才是真的颜面扫地。忙上来劝阻,低声说:“大人,别上当,他们这是找茬!我这就去把高大人叫来!”

聂载沉摆了摆手,挽起衣袖,走了出去。

众人见有热闹可看了,兴高采烈,还有人敲起了手里的碗筷,乱哄哄中,呼啦啦地后退,一下让出了一片空地。

方大春盯着走出来站在自己对面的这个毛头小子,大声道:“你们都做个见证,我先立个生死状。拳脚无眼,等下不论生死伤残,都是我自己的事,和聂队正无关。”

聂载沉笑了笑:“我也随方队正吧。”

方大春眯了眯眼,猛地扑了过去。

他这一扑,看似简单,实则不知实战了多少次,驾轻就熟,又快又狠,本以为十拿九稳,准能把人抓住。

只要抓住人,以自己的力气,制服对方,轻而易举。却没想到对方竟仿佛算到了自己出手的方向,不但闪开了,不等他反应,后腰一沉,人就被一股大力拖着,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

方大春被他身后的聂载沉拦腰一摔,直接仰面倒在了地上,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钟。

实在是太快了,四周人感觉自己还没眨眼,就结束了,不禁目瞪口呆。

陈立等人却松了口气。

他们头回见队正出手摔人,这么利落,惊喜不已,忍不住欢呼起来。

方大春翻身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怒道:“刚才不算!你这样躲我后面,算什么本事?”

陈立等人见他耍赖,大声起哄:“自己刚才说的,放倒了就认输,我们都听到的,现在倒了,还不认输,这又算什么本事?”

聂载沉已经收手,立在一旁,说道:“战场之上,面对敌手,没有前后,只有胜负。自然了,咱们不是敌人,刚才也确实是你没准备好,重来就是。”

方大春老脸暗暗一热。

自己一时不慎被放倒了,只能强辩,原本还担心这毛头小子死抓着自己刚才的话不放,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就放了过去。

他不敢再托大,第二次出手的时候,再不给他任何闪避的机会,双手牢牢攥住了对方的双臂,知他再不能挣脱,一喜,大吼了一声,人往下一蹲,借着起身的力道,一下就将对方整个人提了起来,正要扔出去,忽然感到大腿一沉。

聂载沉人在半空,足底蹬在方大春的大腿上,顺势纵身一跃,人在空中一个后翻,竟翻过方大春的头顶,再次落到了他的身后,双足稳稳落地。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身姿矫健无比。

方大春原本死死攥着他胳膊的手,被带着生生地扭了个方向,剧痛之下,不得不撒手。

和刚才一样,聂载沉如法炮制,再次将方大春仰摔在了地上。

两次都死,还死在了一样的手法上。方大春彻底地恼羞成怒了,什么脸面也不顾,辩解更是省了,伸手一把攥住近旁聂载沉的小腿,奋力一扯,一下将他带翻在了地上,自己也跟着压了下去,把聂载沉压住,握拳袭去。

聂载沉眯了眯眼,一把架住迎面砸下的拳头,趁他气息不稳,猛地挺起劲腰,双腿又准又狠,夹住了方大春的脑袋,发力一扭,就将人从自己身上掀歪了,在他还没正身之前,再一个翻身,便扑到了他的背上,顺势反锁住他的两条胳膊,扣住了。

方大春立刻脸着地,略一抗争,就感到背后扣住自己手臂的那股力道猛地加大,胳膊仿佛就要被扭断了,痛得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他心知对方只要再用力,自己的两条胳膊就要挫骨断筋。

没有想到,这个姓聂的小子,竟深藏不露,不但狡诈,还有这样的身手。

别人或许还看不出来,但自己知道,今天这场角斗,他是彻底地输了。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宁可掉脑袋,他也不肯开口求饶,忍着剧痛,干脆咬牙闭目,一声不吭。

聂载沉低头,盯了他片刻,忽地松手,人也一跃而起,道:“刚才多谢方队正手下留情。我凭了点技巧,投机而已。”

方大春感到后背制着自己的那股力道消失了。

无论是资历还是年龄,他都远远超过身畔的这个毛头小子,剿匪时,自己也是出了大力,所以在得知那个空缺的管带之位就要落到对方手里,心底虽感不平,但对方确实走运,打死匪首,救了协统一命,他也只能认输。

直到今天遇到蒋群,当着他的手下,替他打抱不平,又说二标那帮人现在尾巴都翘上天,都在背后讥笑他们,一时激怒,就被拥着过来找场子了。

现在三次被制,不得不承认,自己确确实实是输了。但他没想到,对方非但没有借机羞辱,反而当着那么多人给自己留面子,搭台阶下。

方大春有些不敢相信,睁开眼睛,迟疑了下,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见众人看过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僵着,耳畔忽然又传来一道声音:

“方队正汉子。那天剿匪,身先士卒,无畏生死,令我印象深刻,很是佩服,正想认识一下,没想到今天就有机会了。”

方大春扭头,见这年轻人含笑望着自己,目光真挚,想起刚才自己的态度,不禁面红耳赤,急忙摆了摆手,讪讪地道:“别提了,也就胡冲乱撞而已……”

聂载沉笑道:“方队正过谦了。不打不相识,往后有机会,咱们再切磋切磋。”

方大春心底一热,立刻点头:“我比你虚长了几年,你要是不嫌弃,往后咱们就是兄弟了!”

他话出口,立刻后悔了,更是尴尬。

上头任命只要一下,对方就连升数级,是自己的上司了,怎么可能和自己做什么兄弟?

不料聂载沉又笑道:“好极,正是我的所想!往后我就叫你一声方大哥了!”

方大春松了口气,彻底感激,一把抓住身边这年轻人的手,用力地晃,对着周围的人大声说道:“都听见了?我方大春今天就再不要脸一回,高攀了,往后多了聂老弟这样一个好兄弟了!”

方大春平日极其凶悍,许多士兵惧怕于他,刚才他气势汹汹而来,没想到竟被二标的这个年轻队官如此轻易就给打败收服了。

众人看着聂载沉,眼神和先前大不相同。

陈立等人更是抬头昂胸,看着脸色已经极是难看的蒋群,得意万分。

方大春春风满面,紧紧捉着自己新认的兄弟的手,哈哈笑道:“晚上没事,走,咱们进城,老哥我请你喝酒去!”

正在这时,一个士兵从外跑了进来,扒开人群喊道:“聂队正,高大人传令,叫你去营所见他!”

方大春眼睛一亮,立刻松开聂载沉的手,催促:“快去快去,一定是要下升官令了!老哥哥我就带人在这里等着,等你回了,连庆贺酒一道喝!”

聂载沉笑着道谢,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军服,放下衣袖,和方大春道了声别,在身后无数道艳羡目光的注视下,转身离去。

……

“他从前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士官学校,聘来的德国教官也对他称赞不已。熟军械,善格斗。德国人有辆汽车,有回醉酒,半夜停在了路上,他闻讯而去,代德国人驾车归来,我方知他亦能驾车。此外,此人年纪虽轻,却心性沉稳,行端品正,办事更是信靠。为白小姐驾车,正是最合人选,请公子放一百个心。”

一协协统高春发被康成叫了过去,还以为是要和自己说提拔聂载沉的事,不料是为这种事情。

他在上报嘉奖申请的时候,荐举事由一栏,自将自己所知道的聂的所有技能都填了上去。没想到提拔令没下,却被康成记住了这一点,竟要聂载沉替白府小姐驾车,充当车夫。

虽然觉得大材小用,心底有点不愿,但也不敢说什么,自然顺了康成的意思,带着白公子过来看人的时候,又将聂载沉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白镜堂点了点头:“高大人你费心。但不知他是否愿意?”

高春发干笑:“哪里哪里,白公子客气了。载沉能替白府小姐效劳,想必也是求之不得……”

正说着,外头人报:“禀高大人,聂载沉到!”

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步声矫健而沉稳。

白镜堂循声望去。

门槛外跨进来一个穿着新式军服的高挑年轻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肤微黑,眉目英飒,眸光炯炯,上前后,对着高春发行了个军礼:“卑职聂载沉,见过高大人。”

这个年轻人,给白镜堂的第一印象极好。他立刻就生出了信任之感。

高春发感到有点难以启齿。于是走到下属的跟前,清了清喉咙:“载沉啊,晚饭吃了吗?”

聂载沉略感莫名:“吃了。多谢大人关心。”

高春发见白家公子看着自己,只好道:“你会驾洋车吧?操作如何?”

聂载沉更是不解,但还是如实应道:“会。基本操作,应当无碍。”

高春发点了点头:“这位是白府的白镜堂公子,你应当听说过吧?是这样的,白府小姐有一座驾,想叫你过去,替白小姐司驾。”

聂载沉一愣,望了眼一旁的白镜堂,不言。

白镜堂何等的眼力,立刻就看了出来,眼前的这个聂姓年轻军官,似乎并不像高春发刚才说的那样,求之不得。

他本也不是那种勉强旁人做事的人,但妹妹就要回了,短时之内,怕是寻不到比眼前这个年轻人更能叫自己放心的人了。

于是插了一句:“聂大人不必过虑。并非是要你弃职,长久替我妹妹驾车。等过些时日,原本的司机回了,大人便可回来。一应酬薪,我照大人你的俸禄,双倍补给。”

聂载沉依旧沉默着。

“载沉,白府小姐淑性茂质,闺英闱秀,你能替白小姐司驾,是你福分。还不谢过白公子的提携?”

怕聂载沉不甚热络的态度要开罪对方,高春发赶紧把自己能想得到的用来夸奖大家闺秀的赞美之词都堆在了白府小姐的身上,又朝聂载沉丢了个眼色。

聂载沉只好道:“多谢白公子提携。卑职必尽心尽力,不敢有半分懈怠。”

白镜堂彻底地满意了:“好。明天咱们就开始吧。你先熟悉车,然后去趟香港,把我妹妹接回来,先送到我爹那里去。”

……

白镜堂走后,高春发开导聂载沉:“载沉,我也知道,叫你去做这事,确实是委屈了你。但你想,如今国厦飘摇,新军维持,大半靠着白家。你替白家做事,也等同是效忠朝廷,为朝廷分忧。”

他开导完,又想起了刚才康成召见自己时的情景。

康成说:“我知道你赏识这姓聂的年轻人。先前不是我刻意打压,而是现在时局纷扰,越是这种能干的年轻人,越不能轻易重用。必须审慎万分。朝廷下大力气办新军,本是为了兴国,不想如今新军里也有乱党。我怕用错了人,贻害无穷……”

高春发当时有点着急,要开口,康成又摆了摆手:“不过这个聂载沉,我已派人暗中察看许久,并无与乱党暗中往来的迹象,平日也无那些煽动人心的言辞举动,确是我大清急需之人材。我已想好,等他这趟回来,就下提拔令。”

高春发决定先给他透露点内幕,好让他吃颗定心丸。于是把这消息说了出来,最后叮嘱:“载沉,白家的那位小姐,白老爷宝贝得很,万万不可得罪。你务必要好好做事,不能出半点岔子,记住了没?”

聂载沉垂眸,微微颔首:“卑职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刚才才发现,编辑的时候手误,内容有部分重复了,已经修改过,重复的话,刷新几遍就正常了~

那个…文案其实是个小剧场,后来的男女主相处调情,类似角色扮演的一个场景,不是女主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迹象咩~我再改改细节,突出点打情骂俏的感觉哈……

还有昨天没来得及讲,这个故事的人设雏形脱胎于海上华庭里的八姐和八姐夫,当时写那篇的时候就想写个那样人设的故事,所以才有了现在的这篇。但除此之外,年代背景和别的设定都完全不同,没有任何关系的哦。

☆、第 3 章

七月初的这一天,位于香港半山中环的一间女子中学内,一改平日幽静,十分热闹。

这是一间由英国教会在几年前创办的女校,生源多来自定居于此的西方人和那些同意将女儿送来接受最新教育的开明本地家庭。今年的夏季学期就要结束了,今天就是放假的日子,接下来,将会有一个长达两个月的悠长假期。

校园里花木葱郁,不时有雀鸟和松鼠出没。穿着校服十四五岁的女学生们开完了结业会,解散后还不肯离去,穿梭在校园里,相互告别,仿佛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到处洋溢着快乐的青春气息。

因女校严禁男子入内,故今天来接人的男性,统统被无情地挡在了外头。

校门外等着的许多人里,就有白家来的刘广。

刘广是个中年人,精明而能干,是白家的得力助手。他本是被白成山从古城派至广州接小姐的,并没打算来香港,因小姐先前曾与镜堂少爷讲好,等女校放假,她自己会搭船回来,毋须他们去接——这一点,她曾再三强调。

镜堂少爷知道小姐的脾气,强行去香港接,反恐惹她不开心,当时也同意了。但前些日,大约是被少奶奶提点了几句,唯恐小姐临时又变,依旧不肯回来,为了稳妥起见,这才改了主意,让之前曾随他去过香港探望小姐的自己领着新找来的这个司机一道再去——不管小姐高不高兴,到了放假那一天,截在校门外,把人稳稳妥妥地接到手带回去要紧。

刘广等在校门外搭出来的一处遮阴亭下,边上是另几个西装革履,看起来有些身份的斯文人。他已翘首等待了半天,却始终不见小姐出来,不禁有些焦急起来,但想到少爷安排在这里看顾的人说,小姐前两日确实已经订购了今天回广州的船票,便又稍稍放下了些心。

虽然这里晒不到太阳,但还是热。他抖了抖黏在身上的绸纺长衫,擦去脑门上冒出来的一层汗,转头看了眼身后不远之外,那个和自己同来的聂姓年轻人。

校门外除了自己站的这地,再没有别的遮阴处了,而这年轻人随自己等在这里,独自停在路边,背上的衣裳早被汗水打湿紧紧贴肉,他却依然站得笔直,双目平视着前方。

仿佛从到了后,他就是这个姿势,在白花花的日头下,已经站了快一个时辰。

从广州坐船来的时候,刘广不小心吃坏肚子,上吐下泻。看不出来,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竟十分细心,不但给他请了西医,还把他照顾得很好。现在见他这样在日头下晒着,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叫了他一声,让他过来,站自己边上等。

聂载沉笑了笑:“多谢刘叔,我不热。”

刘广见他不来,只得作罢,又擦了擦汗,扭头朝里再次张望,忽然眼睛一亮,高兴地道:“出来了!出来了!小姐出来了!”

聂载沉循着刘广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校园的荫道上,由远及近,走来了一个年轻女孩儿的身影。

虽然距离还远,但聂载沉的目力好,依然能辨。

女孩儿看起来和自己相仿的年纪,个头却只触他下巴的样子,一张素面,长发垂胸,梳成时下城里常见的国人未婚女子的辫,身穿一件普通的浅蓝色中式衫裙,手中提了一只看起来仿佛带些分量的大箱子。

他略感意外。以为白家小姐是摩登的装束,没想到如此朴素的样子。

她渐渐近了,在校门附近停了下来,和几个遇见她奔过来道别的女学生说着话。

烈日凶猛,正毫不留情地在他的头顶上吱吱地烤炙着,但从不远之外那片树荫的缝隙间撒下来,撒到她的身上,却就变了,变成了晶莹的点点细碎宝石,闪在她带笑的面靥之上,明亮得有些耀目。

聂载沉的目光略略一定,随即转头,挪开了视线。

……

白锦绣和校长卡登小姐道别后,回宿舍收拾了箱子,拿了之前预定好的船票出校。

同在香港的一个好友,前两天就见面话别过了。这是去年从欧洲回来后,她第一次回家。

知道躲不过去的。更不可能因为避婚,一辈子都不回。

她已经决定了,与其这样拖着,不如回去,想个法子彻底解决。

何况,她真的有点想念老父亲了。小的时候,油灯的昏黄光中,父亲一手噼里啪啦打算盘,一手抱着不肯去睡非要赖坐在他膝上的自己的一幕,至今想起,心里还觉温暖。

“放假在家也不能偷懒呢。要画完十幅写生,回来我要检查的。”

“记住了。白小姐假期安乐。”

女孩子们咯咯地笑,和白锦绣挥手道别。

白锦绣脸上带笑,目送她们离去。

“小姐!小姐!”

白锦绣看了过去,一怔。

“刘叔!”她快步走了出去。

刘广上前抢过白锦绣手里的箱子,掂了掂,心疼地摇头:“这么重,小姐你自己怎么拿得动?也不叫个人!”

“还好。刘叔你怎么来了?”

“镜堂少爷怕小姐你一个人路上不便,我正好也没事,干脆就过来接小姐了。”

刘广一边小心看她脸色,一边笑呵呵地说。

白锦绣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倘若说,从前争取出国的机会是一场斗争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这场斗争,只会加倍地困难。她心里很是清楚。

在父亲和哥哥的眼里,自己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娃娃。在欧洲的那几年就不用说了,身后紧紧跟着派去的人。回来后在这里,还是这样,后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只不过怕她闹,都不让自己看见罢了。

她的心里生出一丝无奈和懊恼。但对着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叔辈人,不好意思表露,于是笑了笑:“辛苦刘叔你了。”

小姐的态度挺好的,没有生气。

刘广松了口气,指向聂载沉:“老爷给小姐你买了部汽车在家用,他是少爷特意请来的,往后就专门替小姐你驾车。小姐放心,少爷请的人不会有错,他开得极好,前些天我亲自先试了的。他姓聂,名叫……”

“我们怎么去码头?”

她只淡淡扫了眼站在日头下的他,接着问刘广。

“哦,租用了一辆车。太阳大,怕晒得太烫,小姐你坐进去不舒服,他把车停在了阴凉的地方!”刘广赶紧解释。

白锦绣环顾四周:“是我走过去吗?”

“白小姐稍候,我这就去把车开来。”

聂载沉开口,转身往停车的地方大步而去,很快驾车回到近前,停稳后,下来,接过刘广手里的箱子,放了上去,转头,见白家小姐已经朝他走了过来。

距离这么近,连一根发丝的绕曲,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强烈的阳光照耀下,她细细脖颈上的肌肤,白得仿佛浓郁的蜜奶,眼角微挑,透着天成的妩媚味道,漂亮面孔上的那个精致下巴却微微地翘着。骄傲而冷淡。

鼻息里拂过了一阵若无似无的带着淡淡幽香的微风,她从他的面前走了过去。

他的睫毛上,凝了一滴热汗。

聂载沉眨了下眼,那颗热汗沿着他的面庞倏然滚落。

他转过脸,伸手拉开了车门,恭声道:“白小姐请上车。”

……

三人到了码头,顺利登上了一艘太古公司从香港发往广州的火轮。

一夜就到。白小姐住单人头等舱。

从上船后,聂载沉就没见她的面了。只于当日黄昏的短暂片刻,远远地看见她出来,换了条长裙,散着长发,在甲板的船舷边停了一会儿。风吹着发,一段窈窕的身影,在夕阳里一动不动,仿佛在想心事。很快就有单身男子上来搭讪。风将说话声传入聂载沉的耳中。

男子衣冠楚楚,看起来是个正派人,关切地问她怎的一人在此,是否需要自己帮忙。

聂载沉立刻从暗处走了过去。

这是她兄长的意思。

在他替她开车的这段时日里,也要负责她的安全。

快要靠近的时候,聂载沉停了脚步。

他看见她不紧不慢地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一支细长的香烟,嫩白的指夹了,“叮”的一声,金色的德国帝王打火机从口子里跳出蓝色的火苗。烟点着了,她徐徐地吹出一口烟。

“滚。”

眼皮都没抬一下,她的红唇里冷冷吐出了一个字。

男子一愣,讪讪掉头离去。

她没动。金色的夕阳,照在了她的侧脸上,长睫末梢阴影里的那片绝色,浓得有些化不开。

聂载沉不想被她发现自己就在近旁,悄悄地退了回来。远远地,看着她靠着舷,又抽了几口香烟,随后掐灭烟,掉头回往舱房。

她再没出来。这一夜,聂载沉睡在她的隔壁,平静无事。

火轮在数次停泊后,在次日的中午抵达广州,停在了太古仓码头。

白镜堂知道妹妹乘的火轮中午抵达,带了人,与自己的表弟将军府的明伦,已经来到码头。

聂载沉也早早地等在了白小姐的舱房门外,预备送她上岸。

他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门从里打开,白小姐终于现身在了门口。

聂载沉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再次定了一定。

她竟改了装束。一夜过去,红唇如火,长发卷曲,头戴一顶用羽毛和蕾丝装饰出来的白色洋帽,洋装束腰,曲线玲珑,裸着两条牛奶里浸泡了拔.出来似的细胳膊,白得扎眼。

和昨天相比,完全换了个人。

“小姐,镜堂公子和明伦表少爷在码头了……”

刘广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忽然看见白锦绣的装扮,愣了一下,张嘴停住。

“刘叔,我这样好看吗?”

白锦绣笑吟吟地问。

“好……好看……小姐怎么打扮都好看……”刘广迟疑了下,吞吞吐吐,“但是小姐……”

“好看就行。我也好久没见舅舅舅母了,有些想念他们。走吧。”

她迈着优雅的步伐,摇曳如花,再次从聂载沉面前走了过去,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聂载沉走了过去,提起她留在门口地上的那只箱子,默默地跟了上去。

☆、第 4 章

白镜堂带着人,和将军府的表弟明伦早已等在码头。终于看到妹妹的身影出现在船头,见她这样的打扮,顿了一顿,立刻看向身边的表弟。

明伦天资聪颖,善书画,工金石,且有别于一般的宗室子弟,从小立志靠自己去考取功名入仕,勤学苦读之时,没想到几年前,朝廷迫于形势的压力,宣布废除科举,以新式教育代替。加上锦绣又要出国的缘故,明伦消沉了一段时日。好在后来又重新振作了起来,入了朝廷新立的商部做事,力求上进。今天为接自己的妹妹,特意刮了头,换了身崭新的月白袍,腰间系着新换了流苏的翡翠扣。本就文质彬彬,修饰过后,更是一表人才。

果然,在他看到妹妹的那一瞬间,神色滞了一滞,但很快,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上前相迎。

“表妹,你回来了?”

白锦绣笑着和他寒暄了几句,转向自己的兄长:“哥,你和表哥都是忙人,何必特意来这里接我?”

白镜堂对这个妹妹是真心疼爱,笑道:“没去香港接你就算了,这里我再忙,这点时间还是有的。你回来就好。爹很高兴。”

“表妹,我爹娘也很挂念你,知道你今天回,我娘在家等着呢。我爹也说早点回来。中午了,你饿了吧,走吧,回家去了。”

毕竟几年没见,虽然一直也有看照片,刚才乍见,明伦还是略带拘谨。说了几句话后,才渐渐有些放开。

白家之名,广州谁人不知。消息很快在码头传开,说这个西洋装扮的年轻女子就是白家留洋归来的小姐,码头附近的人哪个不好奇,纷纷看了过来。那些走了过去的,还不住地回头张望。

白锦绣却神色自若,仿佛在自家花园里似的,含笑点头:“那就叨扰舅舅舅母了。”

白镜堂苦笑,赶紧招呼人把马车赶来,在周围的注视目光中,护着妹妹离去。一阵乱后,终于将人送上了车,松了口气,自己也正要上去,忽然记起那个聂姓年轻人,转头回望,见他还立在码头那头,看着这边。

这个年轻人虽然是叫过来给妹妹开车的,但也是正儿八经的新军军官,很快升任管带了,不小的官职。行商讲究多个朋友多条路子,不好怠慢。于是走了过去,笑道:“也是辛苦你了。不如一道去用饭吧?”

聂载沉说:“我一外人,不敢叨扰家宴。白公子自便就是。”

这原本是个能在广州将军面前混脸熟的好机会,见他婉拒,白镜堂也就不勉强了,招手叫了个随从过来,掏出一块鹰洋,吩咐去买两包洋烟给他解乏。

聂载沉微笑,摆了摆手:“我不抽烟,心意我领了,多谢。敢问白小姐什么时候动身?我好有个准备。”

白镜堂见他不像是在客气,也就作罢,说妹妹今晚会在将军府住一夜,明早动身。

聂载沉颔首:“那么明早我将车开去码头。我先去了。”

白镜堂回来,上了马车,看了眼自己的妹妹:“你这打扮,等下舅舅舅母恐怕……”

他摇了摇头。

“哥你是说我不好看?”白锦绣挑了挑眉。

“不是不是!”

白镜堂赶紧摆手:“好看!绣绣你怎么可能不好看!哥的意思是……”

“好看不就结了!”

白锦绣闭目,靠在椅背上,作假寐状。

白镜堂无奈,只好结束这个话题,改问:“那个聂载沉,你用着怎么样?”

“谁?”

白锦绣睁开眼睛,神色茫然。

“就是请来给你开车的那个。”

白锦绣哦了一声,终于转过脸,望了眼车窗外,人流里,很快就看到了那道正大步离去的挺拔背影。

“什么用着怎么样,凑合吧。”

她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

将军府的家宴,桌上不仅摆满了厨子的大菜,还有将军夫人亲自下厨做的几样菜。

“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刚才舅母险些都认不出来了!这是舅母亲自给你做的酿鲍翅,你多吃点。”

舅母给自己布菜,视线却不时地落在自己没有遮挡的胳膊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从自己进门,送上准备的礼物开始,白锦绣就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饭桌上,舅母更是拐弯抹角地打听她之前的生活情况。

她若无其事,有问必答。当舅母听到她现在还和一些之前的男同学有往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勉强了。

“这……是不是有点不大方便啊……”

“这有什么,大家都是friends,”白锦绣耸了耸肩。

“哦对了,朋友的意思。”

她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怪我平时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舅母不再说话。

吃完饭,她安排白锦绣回房休息,随后立刻拽着康成进屋。

“当初你姐夫答应送她去西洋,我就知道要坏事的。果然,回来打扮成这个样子,还戴白帽。出去几年,连个避讳都不知道了。这些就算了,她和男人这样往来,成何体统。我看是不行的,这婚事还是算了吧!”

康成蹙眉:“绣绣小时候多乖巧,底子在,等过门了,慢慢再改就是。”

“不行!我看是改不了了。我们家这样的门第,娶个这样的儿媳,往后回北京城,叫我怎么和那些姑奶奶们应酬?”

“妇人之见!”

康成恼了。

“你以为现在和祖宗那会儿还一样?朝廷大头的关税盐税都被洋人截走,早就穷得叮当响!我名为广州将军,军政首要,就和个要饭的差不多!新军万号人,别说添置武器了,光一个月的人饷要多少鹰洋,你知道吗?乱党横行,尤其南方,更是猖獗,广州府是朝廷的南疆门户,要是丢了,整个朝廷就跟着完蛋!知道钱有多重要?没有白家拿钱帮我撑着,万一乱党打过来,我一个人去挡吗?知道乱党叫我们什么?鞑子!你还回北京城应酬!我告诉你,哪天真变了天,别人能活,咱们想留个吃饭的脑袋都不容易!”

“说婚事关系朝廷安危都不为过!现在好不容易绣绣回来了,趁这次姐夫过寿,我亲自过去,把婚事给定了!你要是坏了事,我饶不了你!”

舅母的嘴巴张着,眼圈慢慢红了,坐了下去,从大褂袖里掏出手帕抹眼角:“我大清怎么就落到了这种田地啊!都怪那些杀千刀的匪党!”

被派去听墙角的丫头回来鹦鹉学舌,虽然学得不全,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自己还是低估了将军府对促成这桩婚姻的决心。

白锦绣的心情忽然变得恶劣无比。

现在唯一的希望,或者说变数,就在父亲那里了。

要是他不顾自己的意愿也答应舅舅的话,那么即便不孝,她也只能再次离家了。

她忽然一刻也不愿再留这里了,只想立刻回去,猛地站了起来,走过去一把拉开门,朝外说道:“去告诉舅舅舅母,就说我想念我爹,现在就动身回去了!”

……

为白家小姐出行舒适考虑,明早要将汽车先一道运上船,走水路抵达水道弯折的云镇后上岸,由他载着白家小姐走完剩下的路,自然了,刘广会同行,剩余人带着东西在后头坐马车去古城。

现在开始到明早的这段时间无事。

聂载沉替车添满油,再次检查过一遍车况,确保没有问题,便往郊外西营而去。估计原来的司机回来还要些天,他需要收拾点接下来换洗的衣物。

众人早就知道他因为会开洋车,被白家救急借了过去的事。

白家是财神爷,给新军发钱的爹,替白家做事,也就理所当然。见他忽然回了,欣喜不已,纷纷跟了上来,围着问东问西。

“听说我兄弟回来了?”

营房外传来一阵豪放的笑声。聂载沉回头,见方大春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放下东西,转身迎了上去。

“走!上回还欠一顿酒。晚上老哥我请你去喝酒,咱们不醉不归!”

明早要上路,不适合饮酒。

聂载沉正要推掉,外头忽然跑进来一个士兵,嚷道:“聂大人,有个自称白府管事刘广的人来找你,在营口等着,说计划有变,白小姐马上就要动身,就等你了!”

屋里的嘈杂一下没了,众人全都望着聂载沉。

“白家的小姐?”陈立嚷了起来,惊诧万分。“我顶你个肺呀!”

“大人你这几天原来是给白家小姐开车?”

众人也都瞪大眼睛。

全是光棍,忽然冒出来小姐,还是白家的小姐,看着聂载沉的目光,立刻变得暧昧了起来。

“白小姐靓女?”

“大人也靓仔!技多不压身,好福气哟!”

聂载沉立刻沉下脸:“不准胡说八道!白家什么人,也是你们能说的?上头有命,我不过是开车,替人做事而已!”

众人见他沉脸了,不敢再继续起哄,这才收了声。

聂载沉向方大春道了声歉,约下次再喝,飞快收拾好东西,匆匆出营。到了营口,果然看见刘广在那里等着。

刘广满头的汗,神色有些急,看见聂载沉出来,才松了口气,急忙跑了过来说:“聂大人,实在不好意思,小姐忽然就改了计划,说马上就走,到处找你,幸好我想到了这里,找着你了。赶紧走吧,免得小姐等急了!”

聂载沉眼前浮现出那张翘着下巴的冷淡面孔,点了点头,加快脚步。

他去取了车。

这款劳斯莱斯通体银色,真皮座椅,敞篷,十分气派。他带着刘广,开到了发船的天字码头,远远看见白家大船停在埠口,东西和随行的人,大概都已上了,就等汽车了。

白家公子和将军府公子正陪着白家小姐站在埠口,似在话别。

“快些快些!小姐性子急!就等你一个人了!”刘广不停地催促。

聂载沉稳稳地驾着车,停在了埠口那张已经设好的连桥前。

白镜堂走了过来,低声解释,说自家妹妹突然改了主意,他也没办法。

聂载沉看了眼一旁的白小姐。

她依然穿着洋装,双手抱胸,柳眉微蹙,眼睛盯着脚前的一片水波。于是点了点头:“无妨,我也没事,随时可以。倒是让你们久等了。”

白镜堂摆了摆手。

聂载沉将车开上船,停在甲板上,指挥人一道用三角铁和绳索固定住车轮,随后上了岸,正收拾着绳,忽然听到侧旁传来一道略带迟疑的女子声音:“是……聂大哥你吗?”

聂载沉转头,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埠头不远的一块空地上,正看着自己。

女子十八九岁,瓜子脸,杏仁眼,一身素白孝服,乌黑的头发上戴了朵白色的小绒花,风吹来,显得弱不禁风,显然家里正有丧事。她的后头,停了个担着箱子的跟班。

埠头不止停了白家一条船,近旁还有另几条,有人在不停地上上下下。这女子应该是从近旁那条刚抵达的船上下来的,看到聂载沉,一开始大约还不敢十分确认,等他转头,立刻认了出来,眼睛里顿时放出欣喜的光芒。

见聂载沉疑惑地望着自己,上前一步说:“聂大哥,是我啊!两年前在太平门,我爹和我刚来广州的时候,你帮过我和我爹的!你忘了吗?”

聂载沉这才认出了人。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会儿他刚从讲武堂毕业到广州,有天在街头遇到一对刚从外地过来的卖唱fù_nǚ,女儿年纪小,长得也好,正被地痞欺负,看不过去,出手教训了地痞一顿,fù_nǚ感激涕零,他得知两人刚来这里投亲,人生地不熟,身上的钱又被人偷了,于是给了身上的钱,将人送了过去。

他早就忘了这事,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到那个女儿,看了眼她的打扮:“你……”

女子眼圈已经红了,含泪道:“聂大哥,我爹前几天刚去世,我奔丧回来。”

聂载沉顿了一顿:“节哀。”

女子拭了拭眼睛:“我改唱粤戏了,在同升班,我现在叫小玉环。聂大哥你现在也还在广州吗?有空的话来听我唱戏,不收你钱。”

聂载沉怕白家小姐等急,转头迅速地望了一眼。

果然,她的两只眼睛已经改了注目的方向,在冷冷地盯着自己了,眉头也蹙得更加厉害。急忙转头,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好:“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好。聂大哥你去吧。”

聂载沉点了点头,收好绳索,转身往船头去。

白家下人已经收好连桥。聂载沉经过白小姐的面前,知她在恼怒久等了自己,略一迟疑,停了脚步。

“白小姐,不好意思我来迟,叫你……”

“哥,表哥,你们回去吧!”

白锦绣一个扭身,提裙便上了船,入舱,身影消失在了舱门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旧街场x2 的浅水炸弹

☆、第 5 章

白镜堂向聂载沉叮嘱路上的事宜。聂载沉一一答应。

刘广在自己跟前对这个年轻人也是赞不绝口,让他送妹妹回古城,白镜堂很是放心,叮嘱完便叫人发船。

船沿着江道缓缓地离开埠头,渐渐远去。

船舱隔成了好几间,白小姐住最里头,中间睡白镜堂派的随行丫头,聂载沉和刘广还有几个船夫晚上在外间打地铺。船走了两天,到第三天,抵达了云镇,接下来改走陆路。

白家早有脚夫等在云镇的埠头,准备好了马车。聂载沉将汽车开上岸,提了白小姐那只有些分量的大箱子,搁在了后座的空位上。刘广向乘马车的随从交代过事项,自己就跟着白锦绣坐上了汽车。

到古城还有一百多里路。刘广坐前头的另一个位子里,白锦绣独自坐于后座。因是敞篷汽车,开起来风大,她不戴帽了,改而用条印了美丽花朵的鲜紫色真丝围巾包住了一头的卷发,脸上架一幅很大的墨镜,脸蛋也只有巴掌大,看起来几乎遮了半张的脸。从上车后人就靠在椅背上,一语不发。

前两天在船上时,她几乎不上甲板,大部分时间都在舱房里,更没多说什么话。刘广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深感小姐喜怒无常,变得和从前大不一样,实在是不好伺候,怕自己说错了话,不敢贸然开口。至于聂载沉,只专心开车,更是一句话也无。三人就这样沉默地上路。

今天天气好,这段路虽大多依山而开,弯弯绕绕,但路面修得已经很是平整,路况不错,道路两旁,树木滴翠,时而溪流潺潺。本是一段怡人的风景,但对于刘广来说,却没有那么地享受。

前几天去香港的时候,他上吐下泻,看过西医,回来又吞了好几把清心滴露丸,症是好了,但还带些虚。坐上汽车不久,就感到犯晕,乘了几十里路,汽车沿着山路绕来绕去,人变得愈发难受,开始还强忍着,后来就瘫在了座椅上,脸色泛白,两只眼睛发直,被身旁的聂载沉看了出来,停下车,问他情况。

刘广呻,吟着说:“我乘不惯洋人的车,犯晕。小姐,要么你们放我下来,我等后头马车上来,还是坐马车好。”

聂载沉搀着刘广下了车,到近旁的溪边洗了把脸,又照顾着喝了几口水,让他在路边的树荫下坐了一会儿,脸色才恢复了过来。

白锦绣说:“那就一起等吧。等他们上来了,我再走。”

刘广赶紧摆手:“不用不用!小姐你只管自己先走。咱们开出来还没多远,他们上来很快的,我在这里歇着等他们就好。”

他怎肯让小姐留在这里陪自己?

白锦绣知他谨守他自己认定的身份,她要是强行留下陪,他大约反而不适。到古城就这么一条官道,后头的马车估计不久也会上来了,也就不勉强他,留了水给他,回到车上。

聂载沉叮嘱刘广好好休息,在刘广不停的催促声中,也上了车。

车上只有他和白家小姐两个人了。他用眼角余光瞥见她已坐好,便重新发动汽车,正要踩下油门继续前行,忽然听到一道冷冷的女子声音从脑后传来:“知道什么是léthique professionnelle?”

讲武堂士官学校是按照完全现代的标准去培养军事人才的,管理与教育训练是非常严格的。三年的时间里,除了全面学习战术、兵器、地形、测绘、筑城、马术、卫生、沙盘教育、野外演习等军事科目,必修的文化课里,也包括英文和法文。

他的程度自然称不上精通,但还是能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应该是法语里的“职业道德”,但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用意,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向她。

白锦绣靠在椅背上,两只白藕似的胳膊交抱在胸前,大大的墨镜遮住了她的眼睛。但聂载沉感觉的到,有两道夹着小刀子的目光,正穿过了墨镜的镜片,射向自己。

“职业道德!”白锦绣接着说。

“懂什么是职业道德吗?像今天这样,工作时间里处理私人事务,我就不说你了。我只希望你记住,你是替我开车的司机,不是密探!下回要是让我再发现你跟踪我,你就给我滚!”

聂载沉顿悟。

应该是那天香港回来的船上,自己跟着她上了甲板,后来朝她走过去的时候,被她看到了。只是当时她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她看起来对此非常不悦。但竟然隐忍了这么多天,直到现在边上没有旁人了,才发作出来。

聂载沉有些意外。

“是我不好,冒犯白小姐了。”

顿了一顿,他低声说。

白锦绣继续双臂叉胸地盯了他一会儿。

“走吧。”她终于坐直了身体,发出命令。

聂载沉默默转头,踩下了油门。

他双手掌控着方向盘,驾着身下的汽车,平稳地行在盘曲的山道之上。但身后的那位小姐心情似乎还是不怎么好,山光水色也没法令她陶然其间。他开了一会儿,她仿佛就不耐烦起来,催促了一声:“快些!”

聂载沉微踏油门,加快了些速度。

“你属乌龟的吗?这跟乌龟爬有什么区别?”

“白小姐,这样已经不慢了,没必要再快。”他应道。

“我叫你快,你就给我快!”

聂载沉耐心地解释:“今天风有些大,而且有穿林风,不适合开得太快。我保证能在天黑之前把你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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