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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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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剑 (2)

“将军,到底怎么回事?”

息衍收回了目光,“前几日向国主禀报过的三队风虎斥候已经被杀了一队,如果不尽快采取手段,剩下两队还能活多久也很难说。”

百里景洪全身一震,“怎么被杀了?谁动手的?”

“还不知道,”息衍缓缓摇头,“看起来是天罗山堂的手法。”

“这些匪类还没有死绝?”

“不但没有死绝,只怕还过得很好。天罗有一个词叫做‘蝉生’,是说在危难的时候他们会隐没在人群里等待时机,就像蝉会藏在泥土里生活,直到春天才生出双翅。到了他们觉得时机到了,杀手们就会铺天盖地涌出来。”

“那么他们到底站在哪一边?”

“不知道,”息衍摇了摇头,“蔷薇皇帝能得到天下,和天罗山堂在关键时刻倒戈有关。至今也没人能解释天罗为何要那样做,他们奉行的道理只是他们自己的生存,除此别无偏向。”

“我们怎么办?”

“已经出动了鬼蝠营,不过未必保得住这些风虎。对于天罗的来袭,我们毫无准备,既然他们的目标在淳国风虎的身上,为什么不直接向眀昌侯挑明,说我们不希望他们的人在南淮活动,眀昌侯如果还不愿撕破表面上的亲睦,势必也要给我国留一分面子。”

“不能!”百里景洪紧咬着牙,狠狠拍在桌上,“敖太泉战死,淳国孤儿寡妇,丑虎避祸在当阳谷耕种集谷,梁秋颂已经是事实上的淳国之主!他如今已经露出獠牙,给不给下唐留一分颜面,我不敢说。梁秋颂此人,譬如秃鹫,只吃死食而不吃活物,他若是动手,就是认准了对方已经无力反抗。我只恨敖太泉一勇之夫,白白把脖子送到嬴无翳的刀锋上,当初我以为淳国有敖太泉在位,梁秋颂纵然是条毒蛇,终不敢钻出土来,如今还是让他出头了。恨没有早把他除掉!”

“那么我们的应对方法是……”

“天罗要杀,就让他们杀!梁秋颂既然不在乎这些人的命,我们何苦在乎?”百里景洪冷笑。

“是!不过这次梁秋颂出动大批斥候进入南淮,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淳国和我们并不接壤,难道梁秋颂会对我国有所图谋?”

百里景洪微微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个我也是不明究竟的。”

“不过,”他补了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他风虎猖獗,我有息将军镇守,可安枕无忧。”

“效命国主,是息衍之幸。”将军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外面传来了喧闹声,国主露出了不悦的神色,“东宫重地,什么人在外面喧哗?”

内监进来磕头,“禀国主,大概是……大概是禁军的孩子们又在那里……操练了。”

“是在打架吧?”息衍笑笑。

内监哑口无言。

“一帮不成器的东西!下唐就是毁在这些纨绔子弟的手里,迟早要好好修整这支禁军!”国主恨恨的。

“我说就算那小子出钱也不能让他好过,一定要把他扒光了扔到塘里去,才出了我们兄弟心头的气!”禁军年少的什长雷云正柯拍着桌子。

他是雷云家的二儿子,雷云家也是宛州世代军武之家,他的哥哥雷云孟虎跟着拓拔将军当副将,出使北陆,是南淮城里仕女心里的偶像。雷云正柯也跟父母吵闹要从军,便被送到了东宫来。

“那穷小子哪里出得起钱哦?”雷云对面的方起召在鼻子里哼哼,“他穷得叮当乱响,我可是查过,他是姬家小老婆生的,庶出,家产没有份的!”

方起召家不是世族,可是方氏却是宛州商会十姓之一,垄断了整个南淮城的运输和锻铁。他家最不缺的就是银钱,最看重的也是银钱。他参军那一日摆了最大的排场,在紫梁街上最贵的听涛馆请了四十多个禁军世家少年喝花酒听歌,请的都是花街里最出名的女孩。也是那一晚上,少年们在女孩身上摸摸蹭蹭的,模模糊糊知道了男女大概是怎么回事,仗着这个,方起召在东宫禁军也算声名鹊起。

“我说这个小子纯粹是自己找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抢了我们的风头,还敢进东宫?要是我早就逃命去了!”彭连云摇头。

“就是要他来,来得好!”方起召邪邪地笑,“不来怎么收拾他?今儿是他参军的第一天,三书二礼也不是那么轻易过的。”

“你有什么主意?”

“我们在这里等就好了,自然有人把他送上门来!”方起召咧着嘴。

“就数你小子最阴险!”雷云正柯知道他早有了准备,在他头上拍了一记。

“哼!要我说除非……除非那小子把跟他混在一起的那个姑娘献出来,脱光了从东宫这头跑到那头,否则说什么也不能给他好看!”方起召的笑里带着点猥亵。

“呸!”彭连云啐了他一口,“要是那样还能跑到东宫那头?半道早被你劫了!”

外面传来了喧闹声,方起召一跃而起,“是他是他,准是兄弟们半路上把这小子劫住了。”

“喂,你可没捅马蜂窝吧?这小子不好对付!”

“没事没事,我安排了十多个兄弟呢。”方起召推开了房门。

三个人全都愣住了。房门打开的那一刻,军营门口的人影飞跃起来,他手中的木刀被用作了短枪,凌空直刺击中最后一个拿着铁链的少年武士。他落下来,木刀换为反手横在身后,扫过周围一圈哀嚎的人,忽然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方起召三人。营门的阴影罩住了他整个人,却掩不住他的目光,猛虎一样的黑色眼睛。

“大哥……大哥在哪里?”方起召的声音都变形了。

“从早上就没有看见他……”

“快……快……关门!”

火焰一起一伏,像是跟随着他的呼吸。沉重的黑暗压下来,耳边似乎有着许多人大声呼啸的声音,可是仔细一听又觉得只是扫过大殿的微风。

“他们在那里,他们在喊我……喊我!”幽隐想。

他的手在抖。他的视线模糊起来,眼前只有自己的手和那块苍青色的巨大金属,再就是那个骷髅,静静的它没有动,可是它的神情似乎在变,似乎在笑,笑着对幽隐张开了怀抱。幽隐努力地把手伸出去,这时候他觉得每推动一寸都是艰难的。他的手指上没有那枚扳指,他觉得不安,他一直觉得那枚扳指可以保护他。

金属、火焰、骷髅的笑容,这些似乎慢慢融合在了一起。幽隐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竭尽全力伸出手去!

天旋地转,他被灼热的大力推了回来,全身像是被火灼烧过那样燥热地疼痛。他缩在地上蜷曲着哀嚎,把剧痛的手夹在两腿间。

过了很久他把手拿出来,看见掌心被烫伤的两道铁灰色痕迹。

他冲上去一脚踢灭了火盆,坐在黑暗里气喘吁吁。

喜帝七年,十月。

随着淳国败于离国,勤王联军的势力暂时的衰弱了。而年幼的敖之润无法主理政务,眀昌侯梁秋颂以“监国”的名义取得了毕止的全部权力。淳国名将,有“丑虎”之称的华烨带着三万风虎精骑屯兵在当阳谷耕种田地,和驻扎在帝都的离国五万赤旅一万雷骑形成对垒之势。梁秋颂派遣使者,奉玉剑玉斧入帝都朝拜皇帝,在诸侯们眼里,这是决心誓死勤王的象征。诸侯们在各自的宫中期待着新的决战,以驱逐霸占帝都的南蛮子。

这一年宛州渔业丰收,西瀛海有渔民说不小心误入深海,曾经看见风鸟唳天,九转盘旋而舞,之后飞向了西北方向。风鸟是传说中飞鸟的帝王,它飞向的西北方,则是淳国所在的方向。朝野上下隐隐有风声说要恢复东陆帝朝的繁华,还是得倚仗兵马强悍的淳国。又有人上表皇帝,说理应加封梁秋颂,为诸侯树立忠臣的楷模。皇帝和淳国对于这些消息都保持着缄默。

又一年眼看就要过去。

南淮城。

东宫最高的“爱晴楼”上,吕归尘扳着栏杆探出半个身子,眺望着空中盘旋的鸟儿。

夕阳半落在凤凰池上,放眼一片水光粼粼,像是撒了一层碎金,整个南淮城朦胧在雾气一样的夕照中,隐隐地可以听见远处高台上敲击云板的苍苍声。

南淮夕照是宛州的胜景,士族喜欢唱咏的。不过吕归尘却并不那么喜欢,这里的屋子总是那么高,走到哪里都是看不尽的亭台楼阁,把远处的草木还有天际的浮云都给挡住了,他尤其不喜欢高耸的宫墙,走在墙下感觉那墙就沉甸甸地压在自己的胸口上,叫呼吸不由自主地沉重起来。

他很怀念草原,怀念站在马背上一眼可以看到天地尽头的感觉,那里的天空是无边无际的一片碧蓝,常常腾起白色翼梢的大鹰,飞得高傲而孤独。

他到达南淮已经是第四个月。九王回返北陆,铁颜和铁叶又不能跟进宫来,这里只剩他一个人。他知道这种生活只是刚刚开始,却没有结束的期限。

“呵呵,终于找到尘少主了,就猜到少主又在爱晴楼看雀儿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吕归尘转过身来,看见方山细白的脸,上面两条短平的眉毛压着一对带笑的小眼睛。

“方都尉好,”吕归尘微微欠身,“这里开阔,可以看得很远。我刚才吹笛子,看见了雁。那是雁,不是雀儿。”

“呵,雁也是雀儿啊,少主是逗方山开心呢。”

吕归尘摇摇头,“雁和雀儿是不一样的。我们蛮族的牧人说,雀儿飞百尺,吃虫子,雁儿飞千尺,吃鱼虾,大鹰飞万里,吃牛羊。雁和雀儿不一样的,能飞很远,飞过大海。也许,是从北方飞来的。”

“北方?”方山笑,“尘少主这是想家了。其实北陆有什么好啊,听人说过,除了草还是草。也是方山这几天疏忽了,明天从东宫里面找几个伶俐的下人带尘少主上街走走。南淮城里面,好玩的东西可多着呢,斗狗斗蟋蟀猜枚叶子牌,最有趣的是坐在酒肆里听人说演义,尘少主不是喜欢英雄么?说的可都是英雄的事情。”

吕归尘还是摇头,“北陆也不都是草,还有牛羊,有大鹰,有镜子一样的湖泊,还有牦牛群和野马群……我认识的人都在那里,有我阿爸阿妈,有大合萨和苏玛……方都尉,要是你最亲的人都听不到你的消息了,当英雄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略略回头,方山的目光和他对了一下,随即错了开去。方山想这个孩子就是太认真了,分明只是个孩子,偏要想大人的事。

“尘少主,膳房催了。用完晚膳,路夫子还要给您和煜少主开一堂晚课,今天可是得考上次的诗文了,尘少主可都还记得?”

“我……”

方山摆了摆手,“路夫子也是个死脑筋,尘少主将来领袖北陆,草原上几十万大军一挥,说灭了谁,就灭了谁,不服的人,自然有刀枪去伺候。学文字有什么用?还怕找不着一个文笔好的写战书?不过这事情是国主吩咐,也要对大君有个交代,尘少主,我看我们还是先去赶晚膳。煜少主候着您呢,您不到,可不敢开席。”

吕归尘被他拉下楼梯的前一刻,扭头看了看那只雁。它飞进了半轮夕阳里,像是被那片暖暖的颜色融化了。他摸了摸胳膊,觉得天有些凉了。

“圣人者,于万难之际,守衷不改,不以褒贬而易志,不以得失而悲喜,不以成败而俯仰,此俗子所不能。夫天地之大,道贵一也,圣人得其理,是谓圣也。”

路夫子抑扬顿挫的声音在书房中回荡,回音朗朗。

东宫的书房,两首各置了一张书桌,东首是年少的下唐储君,西首则是蛮族世子。两人穿着同样的素锦长袍,相对而坐,吕归尘有些笨拙地捏着毛笔,目光低垂,对面的百里煜斜眼瞥着他的动静,一手托腮,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脸蛋。

“生死之间,存亡之夕,此人生不可不断之时。圣人者,不惊,不惧,不急,不缓,乃胸中自有丘山,步深渊如行广道,纵油鼎在前刀剑在侧,亦信步越之。”

“喂!喂!”

吕归尘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百里煜双手拢在嘴边,压低了声音对他喊。

“喂!”百里煜拿起自己桌上的纸卷晃了晃,“你可答完了么?”

“我……”吕归尘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试卷。

“夫为师者,授课以信,为徒者,求学以诚,”远处,路夫子铿锵有力的声音忽地一转,变做了大喝,“我何曾许你们私下问答?都不必再答了!”

他从袖中摸出醒木,在自己的讲桌上一记重击,大步上前从两个学生面前扯过试卷,目光咄咄逼人。百里煜吓得把脑袋缩在长袍的立领里,只露出忽闪的两只眼睛,等到路夫子回转身去,才极快地一吐舌头,比了个鬼脸。路夫子大步回到自己的桌边坐下,展开试卷,气度沉凝。他嘴角微微下撇,捋着几绺细须瞥了瞥第一张卷子,绷紧的神色缓和了几分。

“还算有心,尤其‘雁字南徊,千里不辞其侣,信也’一句,有几分先贤的遗韵,煜少主这几日读书算得上用心,不枉国主的期待。这张卷子,可题作甲等中。”

他又抖开下面一张卷子,才看了一眼,细须就急剧地抖动起来,两只眯缝起来的老眼瞪得滚圆,简直要喷出火来。

“喂!”百里煜看着夫子发作前的惊人表现,压着声音对吕归尘大喊,“你不是一个字都没写吧?”

“这……这这,这简直欺人太甚了!哪里还有我一分半点的师道尊严?”路夫子哆嗦了一阵子,终于大喝出声,抓起卷子奋力一把扔出。

一张薄纸扔不远,半空中舒展开来飘落在地上,百里煜满是好奇地探了脑袋去看,不知是什么能把古板重礼的夫子气成这样。

那是墨笔稀稀疏疏勾勒的一幅画,最初似乎是几个不规则的墨点,被点成了远方羊群的背,而后近处刷了几笔像是地形起伏的草原,纸角则是雁群,横斜着穿过落日下的天空。百里煜吐了吐舌头,实在只能算是信笔的涂鸦。

路夫子重重地坐回椅子里,整了整神情,直直地看着前方,瞥也不瞥吕归尘一眼,“在下才疏学浅,蒙国主重托教习两位少主的文字,自己知道惭愧。尘少主屡屡不听教诲,自行其是,想必是北陆金帐国的英雄,刀马无敌,看不上我这种酸腐的儒生。乡里一个教书匠尚且知道知难而退,在下不辞馆,真的有愧于尘少主了。”

他起身遥遥对着吕归尘大袖一挥,“不敢高就,告辞了!”

他掉头大踏步地离去。

吕归尘还笨拙地握着墨笔,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路夫子的背影,百里煜已经轻轻跳了起来,跟过去一直看着夫子的背影消失在迴廊尽头。

“佩服佩服!你胆子可真大!”百里煜蹦着回来,对吕归尘竖起拇指,“这个老家伙,脾气好比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换了我可不敢乱来。他一准儿去父亲那里告状。”

“我……我该怎么办?”吕归尘无奈地看着他。

“做都做了,还能怎么办?”百里煜耸耸肩,“你要是怕,就别气那个老东西啊。”

“我……我不是故意的,”吕归尘低下头去,“夫子说的,我都听不懂。”

“你不是会东陆文字么?”

“我是学过的,可是夫子说的那些东西,我真的不明白,什么圣人啊、义理啊、大道啊,我都听不懂的。煜少主,到底什么是圣人?”

“圣人?”百里煜愣了一下,挠了挠额角,“这个……也不好说清楚的,大概就是古时候的大贤,整天就是著书立说教书授徒,很古板的那种,在讲堂上把背挺得笔直。要是过上几百年,路夫子烂得只剩下骨头了,也许也会戴个圣人的头衔。”

“哦……”吕归尘若有所悟。

“对了对了,”百里煜对这个蛮子渐渐没有了畏惧心,而生出几分好奇来,“你们北陆大家平时是不是都不用文字的?就是骑着马跑到这里放牧,又跑到那里放牧,大家一翻脸就带着刀对砍,唰唰唰唰的,然后胜利的人把失败的人的头砍下来,做成酒杯?还抢了他剩下的女人?我看书上都是这样的,你倒不像个蛮子。”

吕归尘默默地想了一阵子,“其实也不是这样……”

他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话可以去描述他心里的朔方原,最后只能说:“其实只是一片草原罢了。”

门轻轻地响了三声。

灯下的女人一惊,把手中的东西塞回了袖子里,压低了声音,“进来吧。”

门开了,进来的是低着头的孩子,他的发髻用一根象牙簪子簪起来,只看见一个黑黑的脑门。

“尘少主怎么深夜来这里了?”苏婕妤认出了那支簪子。

“我……”吕归尘犹犹豫豫的,“我想借几本书回去看。”

“借书?”女人冷漠地摇头,“我这里是有些书,可是库房里的书更多,尘少主想要什么书,都可以去那里找到。”

吕归尘迟疑了一下,“那……打扰婕妤了。”

他转过身,女人却忽然唤住了他,“尘少主到底是为什么而来?”

“我不知道书名,”吕归尘低低地说,“我想找几本书看,这样路夫子讲的那些东西我就能明白了,可是我不知道要看什么书,去库房也找不到……”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路夫子骂你了么?”

“没有。但是……他们都说我是蛮子……”

“路夫子现在在讲什么书?”

“《政典发蒙》。”

“虽说是发蒙,不过已经是很难的书了,难怪你不懂,”女人起身,从那架覆盖整面墙的书架上抽出了几本,“这两本是《政典发蒙》的三家注本和项宴的《扣窗求问录》。前者是最全的注本,后者虽然是说《政典》,但是都是小故事,读起来会比较有意思。”

吕归尘愣了一下,恭恭敬敬地上去接下,按照路夫子教的礼节高高捧在头顶,想要背退着出去。

“喜欢看书?”女人忽然问。

“嗯!”吕归尘把书放低,看着女人,“我们北陆的书少,看书觉得书里好多的知识,一辈子都解不透。”

“其实也未必要读很多的书,读书能懂多少呢?”

“婕妤不是很喜欢读书么?”

女人思索了一下,“人自己其实就像一本书,可是几个人能把自己读懂?”

这句话对于吕归尘而言太过深玄,但是他感觉到了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他想起父亲的嘱咐,恭敬地长拜,“苏婕妤有什么可以教给我么?”

女人轻轻在他头顶摩挲着,久久没有说话,而后她笑了,“没什么,你的侍女不会梳头吧,头发那么乱,我帮你梳梳头。”

她为吕归尘洗了头,在脖子上垫了一块白绢。洗完了头的吕归尘显得头发不多,脑袋看起来有些圆了,更像一个孩子。他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任女人在他头上摆弄。他的目光落到窗口的两盆紫花上,“婕妤养的花我没有见过,叫什么花啊?”

“紫琳秋,一个朋友送的。”

最后,女人取下咬在嘴里的象牙簪子,为吕归尘绾紧了发髻,“过得开心些,在异乡的也不是你一个人。”

夜深人静。

西配殿里还点着灯烛,窗纸上映着三五个人影,隐约能听见说话的声音。

一个人从鼻子里面冷哼着笑了几声,“蛮子!字都识不得几个,还想学我们天朝上国的文化。对牛弹琴,真是对牛弹琴!”

“这文章大道,是要说给有灵性的学生听的,茹毛饮血之辈,毕生也没有机会学到真髓。若不是国主下了死令,我死也不做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情。”有人气哼哼地拍了桌子。

“路公稍安毋躁,稍安毋躁,”又有一个温雅的声音劝慰,“毕竟两国交盟,面子上还是要做的。国主那么大的排场,让一个蛮子和世子同饮食同起居,用意很明显,不就是做给金帐国的使节看么?”

“今日我觐见国主,国主还是要他跟煜主子同食同宿,半点不得有差别。我真没多少耐心花在那个不开化的蛮人身上。而且这个学问要是给蛮子学去了,将来他心怀二志,对我们东陆上朝不利,我可是千古罪人,如何去见我们路氏历代的祖先?”

那个温雅的声音笑了笑,“他学不学得会文章,是他自己的悟性,路公教世子读书,放他在一边好比放了只八哥儿,天长日久也会说两句。至于真髓,真髓就是那么好学的?量他一个蛮子,也学不走什么!”

“山公说得是!不过倒是要提防那个拓拔山月,怕是这个蛮子的靠山。国主如今很是宠信这个蛮人,要防他恃宠娇纵。”

“秋公这一说又看低了国主。国主哪里是宠信蛮人?若是国主真的把拓拔山月当作心腹,又何以放任他和武殿都指挥息大人有过节?拓拔名义上掌握三军,可是我们下唐军旅的第一人,还是御殿羽将军息大人啊!若不是息大人性情淡泊,这个位置轮得到拓拔山月来坐?”

窃窃的低语声还在不断传来。站在屋檐下的孩子默默看着手里的书卷。《政典发蒙》的三家注本和项宴的《扣窗求问录》,他本想自己读完了,或许就能听懂了。他经过这里,不意听见了许多话,可是无论多少话,其实还是只有“蛮子”两个字。他觉得心里有一点委屈,委屈得让人想要哭,可是他又哭不出来。他确实是个蛮子,青阳部吕氏帕苏尔家的子孙,从他踏上东陆的土地,他就下了决心要做一个草原男孩的表率,绝不再软弱和流泪。

他无声地穿过迴廊,寂寂的没有一个人。夜深人静,蛙声嘹亮。

他在路口上迟疑了一下,一边是去百里煜的俩枫园,一边是去他自己住的归鸿馆。可是他知道现在归鸿馆里只有一片黑,听不见任何人声。两个侍奉他的女孩儿柳瑜儿和小苏原先都是百里煜的侍女,这个时候她们就像飞出笼子的鸟儿一样迫不及待地去了俩枫园。

鸟笼?

吕归尘想真的是鸟笼啊,而且这个笼子只是给他一个人的。

他走上了第三条路,只是漫无边际地游荡,走走停停,最后他忽然看见了虚掩的宫门,看起来有些眼熟。他想起那是他第一次进宫时百里煜所住的湄澜宫,那以后百里煜搬进了俩枫园,和他的归鸿馆相隔只有一道墙,湄澜宫立刻就显得荒僻起来,白日里也没有什么人。他信手推开门,看见月光洒满了步道,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曳,哗哗的叶子在风里发声。他再往里走,正殿里面已经清空了,四面镂空的窗里投下月光,一地都像是水银。他觉得累了,就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看微风鼓着椽子间缠绕的金纱,一起一落。

他想东陆其实真的是个很好的地方,他以前都没有想过有人能把金纱的细纱织得那么薄,透过去可以看见那些女孩的肌肤,她们个个都美丽得像是公主,头上搽着玫瑰油,远远的就让人熏醉在花香里。东陆的屋宇也那么精致,斗拱飞檐,廊角影壁后面精巧地种着兰草和小竹,总是能让人眼前忽地一亮。东陆的国主也很有威仪,他总是带着淡定的笑容,一句话一个字都说得从容典雅。

可是他还是想北陆,想父亲母亲大合萨阿摩敕和苏玛。

东陆什么都有,可是偏偏没有他想要的。

他渐渐地困了,又觉得身上冷。他站起来,跳着把金纱都扯了下来,一圈一圈地缠在自己身上。最后他靠在墙边,坐在一团云雾般的轻纱中。轻纱冷滑如冰,缠在身上却格外的暖和。困意涌了上来,他的头也低了下去,清冷的月光从没有遮挡的窗棂间投下来照在他头顶,他想着温暖的牛皮大毡蓬,里面点着通红的火盆,觉得自己就要睡着了。

脚步声!

他的心里猛跳。

“啊……”这是一声哀嚎,却在半途被掐死了似的。

吕归尘睁开眼睛,再侧头去听,那些细微的声音又消失了,只剩下外面庭院里风吹落叶刮着地面的声音。月光满地,宫室的地上泛着冷冷的生青色。他的背后发冷,想起宫里不祥的传说。他的身上乍起了麻皮,觉得环绕着宫殿有人在疾走,可是那些脚步声是断断续续的。又有呼吸的声音,仿佛就在耳朵边。他的心突突地跳着,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

“抓住他,往死里打!”阴阴的吼声带着极强的穿透力。

脚步声清晰起来,就在湄澜宫的墙外。那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人,凌乱的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极快地逼近。

是有人在宫里打架,吕归尘松了一口气。

他立刻又不安起来。深更半夜,他在废弃的旧宫里呆着,是不好解释的。犹豫了一下,他悄悄地踮着脚尖奔向了西墙边的侧门。侧门也没有上锁,触手就开了,他一步踏出门外,看见一个人从斜刺里冲了出来,狠狠地撞在了宫墙上。他想要退回来,已经晚了。有一个黑影从后面追了上来,凶猛得像是只豹子,狠狠地一肘捅在了前面那人的小腹里。门外是两面高墙夹着不足三尺宽的窄巷,吕归尘看不见那人的面容,却能感觉到那一肘里凶狠的力量,对方立刻虾米一样弓缩在地上。更多的人跟着冲了过来,豹子一样的人影抬起脚凶猛而胡乱地踢了几脚,立刻就挡住了后面的追兵。他的呼吸声沉重断续,不知是受了伤还是筋疲力尽,却没有时间喘息,双手扶着宫墙跌跌撞撞地窜了几步,在吕归尘的面前闪过,又发力奔跑起来。

“还敢跑?今天就让你死在这里!”追赶的人不顾受伤的同伴,恶狠狠地低吼着,一步也不落下。

吕归尘看清了,那是七八个人在追打一个,被追的是那个肘击对手的人。追击的七八个人手里都提了木刀,逃跑的人却是空手,他的一条腿像是扭伤了,可跑起来还是敏捷有力。追兵被宫墙逼着拉成了一条直线,前面的人挡了后面的道,渐渐地追不上了。

“停下!”

前方的岔巷里,忽然有人低喝了一声,是那个阴阴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木刀呼啸的刀风,贴地横扫过来,逃跑的人要跳起,已经迟了。木刀狠准有力的劈斩在他的胫骨上,发出令人心颤的一声闷响。吕归尘几乎以为那人的腿骨折断了。后面追赶的人一气全都扑了上去。他们每个人下手都尽了全力,木刀劈头盖脸地砍下去,发疯一样,仿佛在乱劈一只西瓜。被围攻的人只有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在包围中不断地打着滚。

“往死里打!看看这小子还敢猖狂?”又是那个阴阴的声音。

这个人像是所有人的头目,他却没有动手,只是抱着木刀闪在一边,一对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中也闪着光。吕归尘打了个哆嗦,那目光让他想起草原上的恶狼。

“服不服?我看你服不服!”

“给我去死……去死!”

被殴打的人压低了声音骂,似乎是在宣泄蓄积已久的愤怒。吕归尘听了出来,这些都是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他们身上是宫里禁军的服饰,肩上垂下银色菊花的军徽,东宫军营是年少的世家武士们聚集的地方,军校们一列排开,大半是嘴上没有长毛的孩子。男孩们砍了一会儿,又纷纷抬脚踩了下去,踩在那个孩子的背后和胸口。

吕归尘觉得有些诧异,自始至终,被殴打的孩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只是抱着头闪避,被人像球一样地踢来踢去。

终于有人抓住机会,一脚踢开了那个孩子的手,跟着一脚上去踩在了他的脸侧,咬着牙根用力,把他的脑袋狠狠地踩定在地上。其他孩子这才纷纷停下了,叉着腰嘿嘿笑着打量地下的孩子。

“来来,雷云正柯你踩狠一点,我在这个狗崽子脸上撒泡尿。”有人一边说着一边解起了腰带。

“方起召,算你够狠!”人群里爆发了一阵小小的欢呼,每个人都跟在后面解着腰带。

吕归尘觉得心里有点难受,可是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这里不是他的家乡,他只是东宫里的一个蛮子。他想悄悄退回去把门掩上,这时候月色破云,银一样的光辉投了下来。

忽如其来的亮光像是电一样,吕归尘看见了那个男孩的脸,看见了他瞪大的眼睛。那双纯黑的眼睛,在别人的靴子底下用力地瞪着,深得像一片墨海。吕归尘觉得自己忽然不能呼吸了,他忍不住要去抬手遮住自己的脸,他相信月光破云的瞬间那个男孩看见了他的脸。可事后他又觉得那个男孩根本就不在看任何人任何东西,他凶狠地瞪大了眼睛,目光凝在没有尽头的远处。

那是点燃了一个时代的目光,是刀剑,是枪戟,纵然折断也不屈悔。

月亮转瞬又没进云里。

“住手!”吕归尘喊出了声。

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谁?”禁军的少年们也悚然退了出去,不约而同地握紧木刀,并肩而立,结成了拒敌的队形。

“是那个蛮子。”其中一个人眼力好,嘟哝了一声。

少年们觉得有几分棘手,互相抛着眼色。毕竟是和煜少主一同作息的贵宾,不便当面得罪,可是分明只是个无关要紧的蛮子,为了他把辛辛苦苦擒住的猎物放了,似乎又心有不甘。一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去看那个抱着木刀靠在墙角的人。

“啊!!!我……我的脚啊!”

其中一个少年惨叫起来。他抱着自己的脚腕跳了起来,哀嚎着摔倒在一边。

少年们惊讶地低头,看见地上那个孩子的手弯曲如钩,刚才就是这只铁钩一样的手狠狠地抓住了他们中一个人的脚踝,用力之大连裤脚都被撕裂了。

已经奄奄一息的黑瞳男孩背弓一弹,猛地跃起,扑向了一个对手。刚才还呼喝狂笑的少年间转瞬间就变得惊恐莫名,不由自主地闪身跳开。可是他们犯了严重的错误,他们解开了自己裤带,裤子垂在了膝盖上。黑瞳男孩撞进了一个对手的怀里,劈手夺过他的木刀,刀横着挥斩一圈,狠准有力地把男孩们打飞出去。如果不是男孩们身上的禁军甲胄,吕归尘肯定那一击会打断对手的肋骨。

只有一人没有被击中,他呆了一下,从背后跳起来挥刀下劈。

黑瞳男孩忽然抛去了木刀,他也跳起来,箭一样窜向半空,肩撞向了后面的敌人。

“摔角?”吕归尘惊得张大了嘴。

草原上的蛮族人最擅长的徒手格斗就是摔角,吕归尘从小见过无数的好汉子甚至能把发怒的雄牛拧翻在地,可是这样的姿势是他所不曾想过的。黑瞳男孩在凌空而起的瞬间直接撞在了对手的怀里,他抓住对手的小臂,携着冲起的势头凌空半转,掰着对手的胳膊掼向地下。对手无可选择地跟着他动,否则胳膊势必被拧成两段。这是殴打里面才能练出的招数,没有任何一个武士会这样传授学生。落地的时候,他的双肘一齐磕在对手的胸口。整个人的重量从他的小臂压到对手的身体里,随着一声痛极的哀嚎,对方少年满嘴吐着白沫,放声痛哭了起来。

男孩毫不留情地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雷云正柯,知道哭了?还没有死呢!”

十足的中气和狠劲。他仿佛完全没有受伤,连着又是两个巴掌恶狠狠地甩在雷云正柯的脸上,而后扭头冷冷地环顾周围。少年们像是被他的目光冻住了一瞬,然后一同掉头想要逃走。

“鬼哭狼嚎!今天我不打你们!”男孩一脚踩在雷云正柯的脸上,“我打他,是因为他踩我的脸!”

“幽隐!”他又指着黑暗里抱着木刀的少年,“你有胆子要跟我拼命就自己来!下次不要带这帮没用的废物!什么时候来我都陪你玩,一对一,你想跟我打,差得还远!没胆子的懦夫!”

黑暗里的少年身子一抖,似乎忍不住要扑上。可是男孩矮身拾起了雷云正柯落下的木刀,两个人冷冷地对峙了一刻,黑暗中的少年鼻子里阴阴地哼了一声,“你没有身份做我的对手,有机会上了战场,我再杀了你也不迟!”

他率先离去,剩下的少年也紧紧地跟着他不敢落下。两个受伤不轻的少年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像是死都不敢独自被留在这个煞星的旁边。黑瞳男孩并不阻拦,他看着他们的背影,站得笔直如枪。直到少年们在窄巷的尽头转过了一个弯,完全消失了,他才忽地颤了颤,缓缓地坐了下来。他蜷缩在那里双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胫骨,张大了嘴抽着冷气,却不发出一丝声音。吕归尘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男孩坐了一阵子,双手撑地艰难地站了起来,看也不看吕归尘,拖着步子走了。吕归尘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两步。

男孩猛地转身,一双漆黑的眸子带着凶狠和警惕,死死地盯着吕归尘。

“你要干什么?”男孩的声音里全无感情。

“我……我……”吕归尘茫然失措地摇了摇头,他感觉到了对方身上拒人千里的冷漠。

“以后不要在夜里出来跑,禁军里大家打架,有时候几十个上百个人,你不会打,就别凑热闹。”男孩压低了声音,语调像是训斥孩子。

他回头一瘸一拐地去了,吕归尘呆立了片刻,说:“你……”

“又有什么事?”男孩这次没有转身。

“你没事么?”吕归尘犹豫了一下,“我……我叫吕归尘,吕归尘·阿苏勒,你可以叫我阿苏勒。”

对面的男孩似乎是没有想到吕归尘会说出这么一句,半扭过头来,沉默了一会儿,“我叫姬野……荒野的野。”

“我知道的,”吕归尘用力点了点头,“你是打赢巴鲁巴扎他们的武士。”

姬野不知道再说什么,奇怪地瞪了他一眼,拖着步子走了。

月光照在开阔的石墁地上,大大小小的圆圈刻在石头里,互相环套和交叉着蔓延出去。

枪锋上流动着乌金色森严的光,姬野凝视自己的枪锋,缘着最大的圈子缓缓地转动。

“极烈之枪不是没有规则地蛮冲,只是当你出枪的瞬间,你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枪尖,根本没有多余的机会去想该如何动作。所以你必须在平时操演的时候,把每一个动作都重复万遍以上,直到这个动作深刻在你脑海里,你就根本不必再想它。”老人就在他的对面,同是踩在大圆上转动,“不要放纵你自己去横冲直撞,每刺一枪,都要想明白。”

“是!”

“那就试着攻过来。”

虎牙的枪锋一沉,随即昂然而起。几乎没有蓄势发力的征兆,一切都完成在短短的瞬间,姬野离开了大圆。长枪变成一根横贯圆心的直线,呼啸着直刺老人的眉心。

老人随着他的枪势急退。姬野进得快,老人退得也快。极烈之枪的锐利之气在每一寸前进中消磨,姬野胸口一闷,知道自己的力气已经跟不上。他在几乎不得不换气的时候却没有呼吸,强压着再深吸一口气,猛虎的长牙再次一沉一起,凭空加速,改取老人的胸臆。银色的长枪这才探了出去,银光围绕着虎牙的枪颈快速地颤动,一团银弧像是线团一样滞住了虎牙。老人低低地喝了一声,侧身发力,他的枪压着虎牙偏向了一侧。隔着五寸,虎牙呼啸着从他肩上窜过。

姬野踉踉跄跄地止住步伐。他撑着枪喘息了几声,没有回头。他知道此时那柄银色的长枪一定静静地停在他的后脖心。

“好了,”老人收回了枪,“今天先到这里。”

“我……”姬野低着头,有些沮丧。

这是他第十三次跟老人试手了,可是每次的结果几乎都一样。他的冲刺越来越疾烈,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被虎牙上带起的尖啸震慑,可是这一切到了老人那里都是同一个结果。长枪在老人的手里像是一个银色的幽灵,只要被它缠上,再烈的枪势也会被轻描淡写地消解掉。

姬野的枪像是一头愤怒的龙,可是它刺进的,却是无边的大海,只是溅起了细碎的水花。

“不明白?”老人笑,“以为自己没有什么进境吧?”

他举起了自己手里的枪,“你仔细看看,我现在握枪的位置在哪里。”

姬野诧异地发觉,老人握枪的位置赫然已经移到了距离枪尾尺半的地方。老人的枪是长达八尺的长枪,握枪在尺半,就只剩六尺五寸的长度在手,这是用枪的忌讳。虎牙尚有七尺的长度,姬野永远握在枪尾,把长度尽可能地留给敌人。

“你有进步,只是你还没有感觉出来。第一次和你试手的时候,我是握的枪尾。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都想把长度留给敌人,避免对手攻到自己的身边,可以提前击杀。可是变化之枪的与众不同,是枪越短,防御的力量反而越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用的是一支四尺的短枪,能真正操纵八尺的长枪,我用了三十四年。可是你现在的突刺果真越来越快了,我不得不改变握枪的位置。”

“那……”姬野瞪大了眼睛。

“对!你想得不错。我的防御最强的时候,是当我握着枪的中段。那时候我等于握住了两柄四尺的短枪,组成羽族枪术中最强的防御‘双萝曼单手阵’,那个时候你如果还能突进我的防御,你才真正变成了我的敌手。”

“双萝曼单手阵?”姬野盯着老人手里的长枪出神。

“那是羽族斯达克城邦银桦团武士们最得意的武术啊。当五十个以上的人可以用熟双萝曼单手阵的枪术时,他们会组成龙座双月之阵,堪称无敌的防御,”老人沉默了一下,“不说这个,这些天你进了东宫军营,也不必常来了,我能够教你的东西并不多。枪术,说到底只是一种杀人的技巧,你若是没有亲身上阵杀人,始终不会明白其中最精深的东西。”

“我什么时候可以学会焚河呢?”

老人瞥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并未回答他的问题,“东宫的孩子是不是经常欺负你?”

“没有!”姬野摇头。

“撒谎!你身上总是一块青一块紫,难道我看不出来么?”老人一扯他的衣领,露出的胸口上缠着绷带,绷带边的皮下也是乌青的淤血。

“我也不在乎!”姬野冷冷的,“我受伤,他们比我还要惨。现在他们十个人打我一个,等我学会了焚河,我可以打二十个人、三十个人,再多的对手我都不怕了!”

老人猛地皱眉,海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利光,“这不是一个武士应该说的话!难道你练枪,就是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姬野呆了一下。

“你手里的是毁灭之枪,断一切路,杀一切人!你学会了摧城,下面就要学会焚河,然后是碎甲和心狼,你学会的枪术越多,你手中的力量越大,”老人咄咄逼人,“可是你想用这些力量做什么呢?只是你自己的荣耀和胜利,不被人欺负?”

他忽然抓起姬野的手,用力之大让姬野都觉得疼痛难忍。

“我的一生都无法赎完自己的罪孽,我不想你的未来和我一样,”老人把自己手上的扳指和姬野的扳指凑在一起,“我们的手拿起武器,我们不怕死在战场上!难道不是我们有非要这样做的理由不可么?你为了什么?为了钱?为了地位?或者为了荣誉?那样你根本不配戴天驱的扳指!”

他甩掉姬野的手,坐回石头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姬氏一脉,自古就是疯子,你是我的学生,我不希望你也是。回去想想我说的话,最近我有些事情,你不要来了。”

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姬野不解地看着忽然发怒的老人,也只能退后行了一个礼,转身出门去了。他的背影消失,老人才抬头看着门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求见先生。”有人在门外低声说。

老人的瞳孔忽然放大了,整个人仿佛落到了冰窖中。他攥紧枪柄,全身绷得像是弓弦,猛地拧头去仰望空中那轮莹白的满月,预备要去迎接那些呼啸着刺落的银色羽箭。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些月下的飞影,从地面上看去,他们像是羽翼最洁白的大雁,可是他们所到之处,留下的总是染血的羽毛。

可是一切都还是静悄悄的,月光宁静柔和地照在周围,并没有如他所担心的那样出现杀人的白羽。

一只手把一封信插在了门上的缝隙里,手的主人并没有现身。

“这是我的名刺,希望翼先生能够抽空见一见后学。”递名刺的人声音渐渐远去,分明他递完名刺说着话就退了出去。

老人定了定神,缓步接近门边,抽下了信封。那是一封桦皮纸的白色信封,打开来,所谓的名刺只是一页没有字的窄长信笺,正中是一枚古老图腾般的印纹。他全身微微颤了一下。

老人转身走回了院子里。他走了七步,忽然转身,银色的枪锋划着地上的落叶推出了一条线,笔直地指向院门口。他整个人忽然变做了雕塑,再没有一丝动静。院子一角的火炉上煮着半开的茶,咕咕嘟嘟地作响。

“请进。”

“幸甚。”

说话的人终于走了出来,步伐缓慢而稳健。那是一个黑色的人影,并没有穿甲胄,而是罩着一件束腰的广袖黑袍。他静静地立在门口,挺拔修长,和背后那些高挺的桦树融在了一起。老人的目光落在他腰间佩戴的森严重剑上,缓缓地退了几步,站在姬野方才所站的圈子正中。陌生的来客这才再进几步,踏进了院子。他拔出佩剑,剑色斑斓。

“静岳?”

“是。不过我来这里,并非指望单凭一柄剑就取得你的信任。”客人缓慢而凝重地横起重剑在自己面前。

老人微微点头,抖手撤回了长枪。他的双手按住枪杆的两端,而后缓缓地向着中间靠拢,最后他的双手几乎并到了一处,松弛地持住了枪的中段。他轻轻踏上一步,豹子一样矮身,侧头凝视着来客。

“双萝曼单手阵?”客人微微点头,“幸甚。”

同时有反射的月光在来客的重剑和老人的枪锋上跳跃,两人的爆发完全分不出先后,大堆的落叶被带起的风激起,在风中颤抖着翻卷,剑和枪的银光被遮蔽,只有“叮”一声的交击声,仿佛弹一根绷得极紧的银线。扑近的两人在瞬间的交接后又不约而同地退后,老人和来客一同闪向左侧,滑步煞住,又同时右闪,再次滑步煞住,却没有改变方向,再次发力,同时奔向右侧。

两人隔着不过一丈,是出手就可能击中对手的距离,可是两人都没有再次出击。只是在极短的瞬间飞速地闪动,速度和时机都完全相同,就像一个人和他镜中的影子般。院子中被嚓嚓的步伐声充斥了,落叶和灰尘在两人的脚下起而复落,如同裹在湍流中。

两人又是一次同时扑近,老人已经是用单手操纵着枪,枪锋以一个完美的半弧从下扫起,对手的重剑则从完全相反的方向纵劈而下。枪锋和剑刃撞击,互相荡开,长枪像是完全不着力,而枪尾却顺着荡开的力量旋转过去,老人转换握手的方向只是瞬间,枪尾的短银刺无声地直刺出去。而重剑回复的速度丝毫没有落后,对手这次没有再退,连续地发力劈斩,剑上反射的月光诡异地连闪,谁也看不清他有多少道剑光劈斩出去,那些劈斩几乎是同时的,从上、从下、从左、从右,又有右上、右下、左上和左下的,像是瞬间他面前有一朵钢铁的菊花盛开,而老人缓慢飘忽的直刺就是刺向了菊花的花蕊。老人不敢维持这记直刺,长枪颤抖着变化起来,在各个方向和重剑一连串地交击,所有的交击声连起来像是一声连绵不绝的悠长鸣响。

两人再次退开,各自静止下来,呼吸声都沉重急促起来。

老人还是矮身,姿势和动手前一样,仿佛从未移动过,对方也挺立如故,剑横在身前凄冷地闪烁。老人低头看了看他脚下,对方的双足恰好踏在了他早先画下的“剑圈”上。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看见的都是安静的目光,看不出丝毫的紧张不安,仿佛静坐对弈中的行家。

“我们都可以猜到对手全部的变化,这样会耗到我们其中一个筋疲力尽。”老人低声说。

对手也点头,“你刻下的这些圆帮了我很大的忙。”

“剑圈枪圆也不是一切。”老人忽然手腕抖动。长枪随之射出,他握枪的位置移动到了枪尾,枪锋点在地面上。老人的身形更低,一种缓缓压聚的力量。

“要用这一枪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只有你还能教给那个孩子破一切圆的烈虎屠龙之牙。”对手似乎是在赞叹。

他忽然撤下了剑,仰望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候他胸前全部都是破绽,可是老人的枪还是静静地凝在地上,老人也只是默默地凝视枪锋,没有丝毫攻击的意图。客人低头正视老人,他双腿分立,双手缓缓地举起了重剑,这是他第一次双手持剑。原本单手都操纵自如的剑此时忽然变得无比沉重似的,他举剑的时候,剑锋不安地颤动,像是在勉力举起一块大石。

剑终于举到了头顶,忽地静住。

就在这一瞬间,极尖极锐的声音完全地撕破了宁静。老人银色的枪跃了起来,泛着桦皮银色的枪杆上像是有扭曲的龙在跳动,时间在那一瞬间有一个停顿。老人大吼,吐气令他白色长须为之炸开,源源不绝的力量灌进了枪身,枪上跳动的不安的龙忽然挣脱了束缚,直指来客的喉咙刺出。

根本不是人类目力可以捕捉的瞬间,呼声的余音还在耳,一切又已经平静。老人和来客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了五尺,两个人一动不动地对视。老人的枪静止在来客的喉前,只有一寸的距离,而来客的长剑停止在一个劈斩中的动作上,剑锋下就是老人的眉心。

最后一瞬,两人不约而同地收住了怒涛一样的攻势,仿佛时间被枪剑上的极寒冻住了一样。

冷汗从两个人的鬓角边滚落,直到此时,他们才明白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好奇心让他们一起玩了一个与死亡擦耳而过的游戏。

“北辰之神,凭临绝境;惟心不动,万垒之极。”客人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地念诵了这句话。

“静岳之剑到了你的手中……你的老师已经死了么?”老人收回长枪,退后。

“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银色的枪锋落在地上,风吹起老人的白发,他默然地看着星空,许久都没有说话。

“很高兴见到你,我的孩子,”他半跪下来右手持长枪贴紧自己的左肩,左手紧紧地扼住右手腕,“我以天驱宗主的礼仪迎接你的加入,北辰之神的光辉照在我们彼此的双肩,我们因尊严而自豪,因勇敢而荣耀。铁甲依然在。”

“依然在!”对手以完全相同的姿势半跪,“东陆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参见斯达克城邦领主大人翼天瞻殿下。”

瓦罐里续了水,又煮得咕咕嘟嘟沸腾起来。一股缥缈的茶香弥漫在院子里,两个试手的人已经并肩坐在了瓦罐边的条石上。息衍把他的重剑卸下,松开腰带敞开了袍子,夜风灌进去,满身的湿热渐渐褪去,身上才好受了一点。他知道自己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那记可怕的破圆之刺带起的杀寒好像还在他的喉间。

息衍轻轻呷了一口茶,挑了挑眉,“听说羽族的樟茶很有名,也从商人的手里买过,却没有这么悠长的回味。”

“那是因为宁州的土地其实是很贫瘠的,颜色泛着淡青,一株樟茶树要长十几年才能产茶。移种在东陆的樟茶树只要一年就会产茶,可是会变味道,”翼天瞻细细地品着茶香,忽然话锋一转,“你的老师是怎么死的?”

息衍凝视着清澈的茶水,摇了摇头,“翼先生一定要问这个问题么?”

翼天瞻沉默了一会儿,“是他死得没有一个武士的尊严么?”

“风炎皇帝北伐之后,又有几个天驱死得有武士的尊严呢?”息衍淡淡地笑笑,“翼先生要听,也许将来吧。”

翼天瞻点了点头,“我一路从瀚州南下,途经四个州,循着我们当年留下的地址去察访同伴,可是一无所获。如果不是被灭门,就是已经举家迁移了,剩下的,即使是姬扬的孙子,现在也不过是一只汲汲于仕途荣耀的绵羊。猛虎都成了绵羊,我又怎么能期待其他的人?今天见到你的剑术,真是令我意外。”

息衍默默地转着杯子,并不说话。

“不过,我这次南下还有另外一个使命。息将军既然是下唐军旅第一人,应该不会不知情。”翼天瞻忽地转头看着息衍,他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眼缝中的目光凌厉逼人。

“是为了大宗主的佩剑吧?”息衍的声音淡漠,像是完全没有察觉那如刀的目光。

“是!苍云古齿剑,它应该还在南淮城中,息将军对于它知道多少?”

息衍叹了一口气,“那是天驱的圣物,任何一个天驱武士团的成员,绝不会不留心。可惜幽长吉进入南淮城的时候,我还只是天启城羽林天军的一名殿前金吾卫,后来我军衔渐渐高了,能够查阅的宗卷多了,却没有从中发现有用的消息。南淮城里的宗卷,最后一句可能和幽长吉有关的就是廷尉府的文档中载有‘十二月十二日夜,瞑龙驿持械私斗,死三十二人,皆遭劈杀裂顶而死’。”

“劈杀裂顶?”

息衍缓缓点头,“全部是死在一个人手上,我找到过那时的仵作,他说现场折断的武器不下数十件,而所有的死人无一例外的是被击破颅顶而死的,死状惨不忍睹。我想那是苍云古齿剑的杰作,那柄剑极其沉重,用剑的人必然是举剑下劈。对手举起武器格挡,但是被重剑击溃武器,而后劈开头颅。”

“之后就再也没有线索了?”

“没有,幽长吉这个人,好像从此就从南淮城里消失了,连带那对刀剑,再也没有消息。”

“能够把所有的线索都掐断,让你都无从查询,不能不觉得是身在一个陷阱之中了。”

“过了那么多年,翼先生还确信苍云古齿剑依然留在南淮城中,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么?”

翼天瞻犹豫了一下,“你的老师没有对你提起么?那柄剑本身就是秘术的咒印。”

“龙血骨结咒印?”息衍的眉锋一挑,“世上真的有这种咒印?”

“名字不错,可是你未必知道这枚咒印有多么可怕,”翼天瞻沉吟着,“当河络们第一次在阳光下举起这柄剑的时候,他们称它为‘地狱的噬魂龙之剑’,传说其中封印了龙魂。它比任何一柄魂印兵器都更凶猛地吸噬灵魂,绝非每一个人都可以握住它的剑柄。而每一个继承它的人都曾在北辰升起的黎明立下誓言,愿意以毕生的力量和鲜血去守护这柄剑的尊严,幽长吉也不例外。在祭剑的仪式上他割破手指让血渗入那柄剑之中,我曾亲眼目睹那一幕,那时候整柄剑的云纹像是水波一样流动,这是剑里封印的无数灵魂在咆哮着吸噬鲜血,他们疯狂地撞击着剑的骨架,可是这是河络们以‘星焚术’铸造的武器,就像一个囚笼束缚了他们,所以他们不能冲出来。最后他们才安静下来,剑身上的血红色褪去,这表明他们接受了新的主人。当剑的主人死去,他再也守卫不了自己的灵魂,这时候他无法抗拒剑里无数灵魂的吸噬,最终会被封印在剑里。如果没有新的继承人,剑中藏着的龙血骨结咒印会自己苏醒。那样强大的守护可以与羽族秘道中的枫山龙夜吟之阵相比,如果不是它的主人,别说拿起它,想靠近这柄剑都是妄想。”

“那么靠近这柄剑会怎样?”

“魂魄被急速地抽离,身体却还没有死绝,人往往会变成一具行尸,连死都不如。”

翼天瞻为他手中的瓦杯续上了热水,“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跟着那个孩子。我第一次见到姬野,就知道必然有另一个人把极烈之枪教给他,他的父亲没有这个本事。在看到他刺出那一枪之前,我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无坚不摧的刺杀。”

“是,他实在很有天赋。我都不曾想到他只用一夜就刺出了摧城。如果他过了焚河这一关,一直学到心狼都没有问题,至于能不能如他的曾祖那样学会龙毁,就看他的决心了。”

“传说曾经刺死巨龙的龙毁之枪?”

翼天瞻点头,“其实这一枪我也没有学会,我甚至没有亲眼看见它在姬扬的手中刺出来。”

“不过……他即使有决心,翼先生就愿意把极烈之枪的真髓教给他么?”

翼天瞻忽然凝在喝茶的动作上,静了一刻,“你看了我们试手?”

“看了,翼先生教给姬野的,不是真正的极烈之枪吧。传说中所谓焚河,是远超过入门的摧城的,但是翼先生刚才的演练,依然不过是变化了动作的摧城。”

“瞒不过静岳之剑的继承者,”翼天瞻放下茶杯,望着天空,“这些日子我有些后悔,为什么那夜冲动之下把摧城演示给他看了。他太有天赋,可是我看不穿他的内心,我看他的眼睛,有时候觉得很不安,看不明白,像是被挡住了。一个孩子,十三岁,用这样的目光看人,令人心寒。我知道他父亲对他不好,可是有时候想问他小时候的事情,他却说忘记了,或者根本就不回答。我觉得他是有些事情不想说,而那些事情,想起来觉得可怕。”

“一个孩子,会让苍溟之鹰如此不安?”

“也许是在养一只吃人的老虎。我当初也曾犯过一次错,最后不得不亲手下了诛杀令。”

“接受了天驱的武术和扳指,如果姬野不接受天驱的信仰,按照组织的规则,他会被砍去手腕吧?”

“他确实需要偿还天驱给予他的一切,我不让他常来这里,是我不希望苍云古齿剑搜寻的行动受到影响,此外,”翼天瞻摇头,“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要把焚河传授给他。”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笑笑,“那我也为先生出力吧,不嫌南淮城湿热,翼先生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

十二月二十七。

有风塘。

黑衣的武士疾步进屋,跪在帘外。他左手大臂被一根三棱的钢刺贯穿,右手用力掐着,依旧不住地滴血。他的黑色军服像是下唐禁军的服侍,只是在护胸皮甲上烫印了青色的蝙蝠,蝙蝠的利齿间咬着短刀。这是鬼蝠营百夫长的标志。鬼蝠营是禁军秘密的编队,都是甄选的精锐,息衍用了四年的时间组建这支部队,秘密活动于东陆十六国的各大城郡,和风虎的三十一卫是同样的斥候组织。

“怎么?”息衍猛地揭开帘子。

“回报将军,”百夫长压低了声音,“属下们办事不利,淳国风虎七人,无一幸存。”

“最后一队也没有逃过……他们是怎么死的?”

“属下们一共三十七人一直紧盯着那七个风虎,隐藏得一直不错。但是前天夜里在酒肆,一个装扮成药贩子的什长被巡街的军士盘查,当众搜出了随身的短刀,在风虎面前暴露了身份。他们设法想躲开我们,属下牢记将军的指令,干脆暴露身份,紧紧地追着他们不放。直到昨天,他们伪装去汤池沐浴,我的部属也只好脱了衣服跟进去。没有想到他们把武器藏在水池里,趁着我们手无寸铁的时候发难。我的部属伤了十几个,他们趁机逃走。不过仅仅追过了两条街,我们就看见他们全被吊死在树上。不是亲眼看见,属下真不敢相信天罗的杀人手法居然能那么快。”

“你的手臂怎么回事?”

“我们晚到一步,但还是遭遇了杀手。他杀人之后来不及逃走,我们刚刚感到就有这种钢刺被机括发射过来,连续伤了两人,我看见一个影子贴着墙根悄悄移动,觉得不对,追过去看果然不是人影,而是那个杀手模仿影子想要逃走。属下想要围堵他,不过他行动太快,还是没能完成合围。”

息衍点了点头,“不必自责,天罗的杀人之术毕竟不是你们能想像的。他们的杀手毕生都是为了杀人活着。”

“不过属下也射伤了那名天罗的杀手。我们连续追击他过了三个坊,最后只找到这个,应该是他临时用来裹伤的。”百夫长把手里的白巾递上去。

息衍默默地取过,捻了捻,触手生凉,是一块没有染色的冰锦,上面有血迹晕开。他把巾子凑到鼻端,在血腥味之外闻到了极淡的花香。

女人一刀划开了左胸的衣衫,被射中的地方暴露出来,贴着肩胛骨下面透进两寸。

她调转刀锋,微微用力,刀锋划开了短矢旁的肌肉。血呼地一下涌了出来,温热地滑了下来。她再次用刀,在相反的方向上割出一刀,这样短矢的两侧各有一道刀痕,深入肌理。她咬了咬牙,攥住短矢,猛地用力!她一手把拔出来的短矢扔进木盆里,一手拿起绷带按了上去,剧烈的疼痛让她觉得自己的半边身子似乎都不在了。她剧烈地喘息着,扭头以牙撕开了一个锡包,锡包里是一层薄薄的膏子,半黑透明,像是黑玉一样。她把锡包放在身旁的蜡烛上灼烧,丝丝缕缕的青烟弥漫了起来,她努力地张开鼻翼,带着点贪婪吸入烟气。屋子里弥漫了一股温暖的味道,像是燃烧菸草的余味,却不呛人。

胳膊上的痛楚缓解了,全身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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