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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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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剑 (1)

历史

大燮神武三年夜,天启城的书馆中,帘子开启了,微含笑意的年轻男子手拢着灯火。

纱笼中挑琴的男子没有抬头,琴声叮咚。

“深夜有扰,项太傅赎罪,今日北方火马急报,吕将军攻陷北都城,继续北上。大军所至,诸部闻风归降,牧民奉马乳羔肉相迎。”年轻男子恭恭敬敬地候在门边,像是个传话的小厮。

琴声止息,纱笼中静了片刻。

“北方终究是豹子的家园,不是我们可以图谋的啊,”太傅低低地叹息一声,“大都护知道了么?”

“还未,今夜主上留在西门博士寝处调养,据说是头痛之症又犯了。”

“好。”

纱笼中琴声再起。

“我们宵旰沥血,天驱军团死伤惨重,如今不过得东陆一半国土,吕将军轻骑破关,三月而称雄瀚州草原,所花的功夫,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太傅有什么高见?”年轻男子并未退去。

“谢太师要问什么?”太傅声音冷漠。

“要求道于太师,问英雄之事。”

“英雄之事?问了又如何,谢太师这一生都没有英雄气象。”

“朝闻其道,夕死可也。”

“好。那么我说,所谓英雄,不过是疯子,太师信不信?”

太师微微愣了一下,恢复了笑容,“太傅渊博如海,后学怎么不信?不过请太傅稍加解释。”

“世上的芸芸众生,多少人都羡慕那些挥斥千军、呼风唤雨的人,但是终究能够成就伟业的,几十年未有一人。为什么呢?”

“大概……是生来的资质不同?”

太傅低笑一声,“资质是不同,又能差出多少?所谓无敌的武士,不过力敌百人,纵横十六国的谋士,也有失手的时候。武力和智慧,都不是根本。最后决定英雄的,还是他的心。他为何要凭临绝顶,俯瞰群山,这个心愿是他心中的力量,可敌千军万马。”

“后学愚昧,不解其意。”

“以太师的聪慧,已经解了,只是想我亲口说明吧?”太傅笑笑。

“斗胆问主上的心愿是什么呢?”

“太师绕着弯子,还是想问二十年前的旧事。能让大都护统领十万雄兵驰骋东陆的原因,不是心愿,”太傅深深地看了太师一眼,“而是恐惧。”

“恐惧?主上大军所向披靡,除了三五乱党,四野莫不宾服,太傅为何说恐惧?”

“所向披靡,四野宾服,就不恐惧么?或多或少,每个人都有心底的恐惧,你看不出。因为人人都会把自己的恐惧藏起来,从你幼小的时候它就深埋在那里,却不会消失。你有一眼井,你不断地往里面填土,一层复一层,你想盖住什么,那是一个鬼魅,你心底的鬼魅。可是你掩不住它,除非你自己杀了它,否则它总在夜里越过重重垒土,还是浮起在你眼前,”太傅拂弦,铮铮作响,“这便是恐惧,譬如井中鬼魅,大都护、太师乃至我自己,都概莫能外。”

“主上的井中鬼魅,又是什么?”

“鬼魅之事,终不可问。”

“谢太傅的教诲。”太师捻灭了灯芯,退出门外。

二十年前。

胤喜帝七年九月,夏末。

南淮城,有风塘。

入夜时分,深郁的树荫笼罩着整个园子,像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这些梧桐都有百年的树龄,在闹市中密密匝匝地围出了一片安静,石板地的缝隙中满是天生的茸茸青草,几片落叶洒在地面上,繁密分叉的梧桐枝在头上拼合成天然的拱顶,只有青灰色的屋顶上露出一片远空。园子的正中是一个巨大的池塘,占了庭院大半的面积,开到将谢的白莲还在迎着风摇曳。莲瓣落下来,并不沉下,在水上漂转。风是从门口处吹来的,又从屋顶上的开阔处流走,静静的无声。外面喧嚣的街道显得如此的远,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有风有池塘,是这处园子得名的原因。这里曾是国主纳凉的别苑,后来赐给了武殿都指挥息衍,只不过息衍行踪不定,素来也很少住在这里,日来常常有人奉着重礼在门口求见,多半都被将军的侄儿息辕挡驾。

一尾鱼儿带着水花跃起,银鳞一闪,“扑通”落回了池塘里。倚着栏杆看水的将军宽衣散袍,往里面扔着鱼食。

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白眉的少年捧着匣子进来,“这是鸿胪卿莫卢大人派人送来的书札,说是刚到了解密的时限。”

“哦?”息衍接过匣子,疾步走到灯下,翻阅起匣中的信笺。

息辕看他看得认真,就静静地候在一边。那些信纸多半是考究的桦皮纸,也有青绵质地的印花便笺,每一封都在末尾缀有一个花押,笔迹险峻轻灵。息辕知道那是国主百里景洪的亲笔,百里景洪除了唐公的爵位,最出众的是一笔书法,变化多端,可模仿各家笔意。宫里的来往信笺百里景洪阅毕都会在末尾缀有个人的“景”字押,然后火漆封缄,就归档在鸿胪寺。又有十四年的保密期,即使鸿胪卿本人也不得开启。这些信札还是前几日刚刚解密的。

“叔叔……”他欲言又止。

“什么事?”息衍也不抬头,极快地翻阅。

“叔叔看解密的书札,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今天莫卢大人也说了,国主来往的信件,只有叔父一个人频繁地取阅,只怕有小人去国主那边进谗言,叔叔不可不防。”

“哦?”息衍笑笑,拍拍息辕的脑袋,“这是莫卢通过你的口来警告我啊。”

“叔叔可不要掉以轻心,如今叔叔在南淮城的时候少,国主宠信拓拔山月,又有不少的小人得势……”

“你今年十五岁了吧?”息衍忽然打断了他。

说到一半的息辕被生生堵住了,只好点了点头。

“真像你父亲,”息衍低低叹息一声,“你十五岁,就有他二十五岁的啰嗦。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是我在照顾你,还是你在照顾我……”

息辕呆呆的不懂叔叔的意思。

“我那时候真烦他这种啰嗦……可是听到你这么啰嗦,又觉得那么熟悉……”息衍猛地煞住,以手指捋平了一张卷曲的纸条凑近灯火。

息辕看见叔叔的神色陡然变得严峻,凑上去瞥了一眼,发现那是一张三指宽的字条,是那种轻薄的桑白纸,皱卷成一个长不到一寸的卷子。息辕熟悉这种桑白纸卷子,斥候用鸽子传递消息时,就会把这种纸卷塞在一根小竹枝里面,挂在鸽爪上。卷子末尾除了花押,还有几个小字“慎之慎之,留藏莫失,贞懿八年十二月三十日”,依稀也是百里景洪的笔迹。奇怪的是信的内容却短到只有两个字——“事毕”,末尾一方小印,看起来扭曲飞腾,字迹不可辨认。

息辕看不明白,只好看着叔叔,期望获得一些解答。

息衍沉默了片刻,把纸卷原样封好,“是百里长青的自用印。”

“百里长青不是帝都百里家的……”

“是百里家前一代的主人。印章上是‘三蠹’二字,这两个字有出处,百里家先祖曾说,‘义是行商蠹,仁是领军蠹,情是人心蠹’。百里长青世代公爵,却有‘铁威侯’的别号,因为他貌似文弱而做事雷厉风行,以先祖的‘三蠹’为警戒,从不滥用仁义,一度是帝都公卿的第一人。”

“那他以飞鸽给国主传信,又只有两个字,是有什么特殊的意思么?”

“我有一点明白了,可还不全然清楚,”息衍把所有的信札归到匣子中,递给了侄儿,“息辕,把这些送回去,从今天开始,请莫卢大人不必再送解密的信札来了。”

“是!”

“借阅这些信札的记录绝对不要留,否则对于我们叔侄乃至于莫卢,都可能是杀身之祸。”

叔叔的话让息辕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收起匣子疾步离去。

“对了,那个演武获胜的姬野,这些日子你有没有察访到他的住处?”息衍唤住侄儿。

“有。按照叔叔的意思,我已经把他的户籍收为军籍,但是他的军衔和职位,还需叔叔自己才能办。”

“嗯,”息衍点了点头,“留他做我身边的武殿青缨卫,你持我的印信去办,不过派他去东宫禁军,让他在东宫充当步卒一年。”

“去东宫?”息辕瞪大了眼睛。

“怎么?”

息辕犹豫了一下,“叔叔知不知道,我们私下里都说,‘东宫妖魔不敢近,八百神兵赛太岁’。”

“哟?”息衍笑,“还有这么顺溜的词句,说说看,怎么解释?”

“这是暗贬,是说镇守东宫的八百名禁军霸道。太子东宫因为贴近祖陵,所以编制中是禁军精锐八百人戍卫,不算三军的部署,拓拔将军管不着,也跟一般的禁军不同,叔叔你的军令传不到那边去。上千人伺候一个储君,平时闲得无聊,就是在周围的酒肆歌馆里喝酒打架,可因为镇守祖陵,晋升反而是最快的。南淮城里,凡是世家子弟想从军,都是想去东宫。快活几年混一个资历,托托人情就能提拔去做参将。”

“这套人情关节,你倒是越来越精通了。”息衍还是笑。

“可是叔叔你可不知道,在东宫里面,没有世家身份的,就是生不如死。进去第一天就是三书二礼。”

“三书二礼?”

“三书是一封信给东宫禁军的统领,要托有权势的人写,一封给自己顶头的上司,还有一封是给东宫的大管事。里面都要夹混金票,给多给少,看看各家的财力。二礼是对一般的军士,要想得到大家的承认,就要从两件事情中选一件,要么是花大钱请大家去紫梁街上最好的酒楼里面请粉头喝花酒,一种是半夜里赤身裸体从东宫这边跑到那边,丢脸丢到底,否则受气挨打都是免不了的。”

“呵呵,那么姬野既没有钱请大家喝花酒,更不会脱光了夜奔,看来挨打是免不了了,”息衍大笑,“要说你去年也在东宫禁军,你是怎么混过来的?”

“我是叔叔的侄儿……自然不同的。”

“呵呵,武殿都指挥息大人的嫡亲侄儿,不但要免了你的三书二礼,没准还把你奉为上宾,摆下筵席款待,你要是乐意,帮你倒酒脱靴子反过来请你喝花酒都有人心甘情愿,对不对?”

息辕的脸微微发红,“跟叔叔说的也没什么差别,不过我都推了。”

“息辕,你将来如果能做成大事,那是因为你是我的侄儿,你如果没能做成大事,还是因为你是我的侄儿,”息衍摇了摇头,“而姬野这个孩子,是不同的。”

“不同?”

“他是野兽啊,生在林子里,不比你生来就是武殿都指挥使的侄儿。他的一点一滴,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你说的东宫那些事情,我也都有耳闻,如果姬野在这一年中能排众而出,他才有资格当我的学生!真想看看这个小家伙是怎么过三书二礼的一关。对了,现在东宫那边的统领是谁?”

“前几日国主刚刚下令,升幽隐为游击将军。现在是东宫里军衔最高的人。”

“幽隐……”息衍沉默了一下,“那个孩子身上,味道不对。”

同一时候,城郊的阳泉酒肆,月晦。

油灯昏暗,把隐隐绰绰的人影投在板壁上。

板壁被油烟熏得漆黑,薄薄的手指一捅就能对穿。桌子上厚厚的一层油腻,手摸上去像是要粘住。惟一一盏桐油的小灯被罩在竹笼子里,悬在半空。

板壁外传来了风声,风在树梢间掠过,带着隐隐的啸声。风从门缝里泻进丝丝缕缕,灯光忽明忽灭,飘忽不定。

这是南淮城边的小铺子,靠近富商褚氏的林场,外面是一眼望不尽的松杉林。伐木的劳力每天回城都从小道边过,于是有了这样一个简陋的小铺子。夜深,铺子里只剩下最后一桌客人,没有一个人说话,静得发寒。

“金银不是问题,我们只要那柄剑的下落。”

长桌一侧,领头的人打破了沉默。他把沉重的盒子推向了另一侧,盒盖弹开,码得整整齐齐的都是纯金锭子,锭子上打了桉叶的烙印。那是宛州商会江氏铸造的金锭,有人说比帝都的铸钱都管用。皇家的金库里藏的也不是大胤金铢,而是这些足色的金锭。

黄金的反光似乎晃着了对面人的眼,她轻轻地笑着侧过脸去,以手遮眉,指上一点翡翠在灯下透着华丽的深碧色。

在这种小铺子里有这样的一个女人,是件令人惊异的事情。油灯的微光被竹笼割裂了,投在她裸露的肌肤上,令人想起那些绝艳而斑驳的古画。女人一身浅紫色的裙衣,精致华贵,裸露的双肩和胳膊上,肤色莹白得令人目眩,四五个蓝晶的镯子套在一起,叮叮当当地作响。

“这么高的价格,买一柄剑的下落?你们真的不后悔?”她捂着嘴吃吃地笑,丰盈的唇上残留着没有卸去的妆彩,嫣红的膏子中分明是混了金粉,透出一股奢靡的艳。

“这个你不用多问,”对面领头的人皱了皱眉,声音里透着冷厉,“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外面就有一辆马车,我们今夜就送你离开南淮,带着这盒黄金。从今以后,南淮的事情跟你再没有关系。”

桌子的一侧是孤身的女人,另一侧却是整整齐齐的戎装武士。他们披着烫了金边的牛皮束身甲,手工精湛,腰间带了长刀,一色的暗红色大氅,高高的立领半遮住他们的脸。那些脸一样的瘦削,皮肤深褐。温暖的灯火映在他们的眼睛里,就骤然变得冷厉起来。都是些二十多岁的精壮男子,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女人半裸的胸口。他们的目光不断地巡视着周围,像是些窥探猎物的蛇。

这也是绝不该出现在这个小铺子里的人。

“各位大人别急,我说我知道的,”女人恋恋地在金锭上抚摩了一阵,“你们看看值不值这个价。但是……我说了你们可也得说,我还不清楚你们的来历呢。把这个消息卖出去,就算我离开南淮,也未必真的能从国主眼皮下跑掉。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得罪了堂堂的帝朝公卿,廷尉府一道通缉令,就算我逃到天边,谁能保证不被抓回来?这盒子黄金,怕不是给我陪葬的吧?”

“你说出来,我们自然会保护你的安全,我们也不希望百里国主把你从千里外再抓回来。我能相信你不出卖我们么?”首领冷笑。

“呵呵呵呵……”女人也跟他一起笑。

“何必那么麻烦?我倒是听过灭口一说呢!”女人忽地又不笑了。

首领脸上的笑容忽地消失,他一翻眼,目光就由窥探的蛇变成了凶狠的毒牙,死死盯住女人明媚的双瞳。

“哀帝八年的冬天,幽长吉从澜州南下,取道墨离郡,从飞云浦穿过殇阳关的封锁,来到宛州,帝都廷尉一共有三百二十七人奉命劫杀他,而幽长吉孤身一人。我整理宫内的书札,有一封来自天启的密信,没有署名,请百里国主协助捕杀幽长吉。因为幽长吉,是迄今所知的最后一个天驱武士首领,天驱们称他为大宗主。”

女人完全不在意对面森冷的目光,玩弄着自己的长鬓,悠然地说了起来,像是讲一个坊间说唱的故事。可是这个故事一开始,所有武士都屏住了呼吸,首领漆黑的眉锋也跳了跳。

“幽长吉所持的行牒是晋北国所颁发的,行牒上他的名字叫谢沣,城门外的行署有他入城的记录,那是十二月的九日,他所携的物品中包括长刀一口和重剑一柄,都记录在行牒上。不过是三天后,帝都廷尉全部进入南淮,而当日夜里在紫梁街的瞑龙驿馆,有一场恶杀,后来收尸的时候共计三十多个死人,里面没有幽长吉。其实,死的都是帝都的廷尉,只不过帝都的公卿们不提,下唐的国主也不追究。事情就被压了下去,从此再也没有任何的记录留下。”

“没有记录?”首领插了进来。

“行署没有出城的记录。无论是幽长吉或者谢沣,他就消失在南淮城里了,谁也不知他去哪里了,你要问的那柄剑也跟着他一起消失了。”

“消失了?”

“是啊,就这么没了。这也没什么稀罕,这里是南淮城,多的是人,少一个,谁都不会注意。”

女人咯咯轻笑起来,发间那支凤凰衔珠的钗子轻轻地点头,像一朵花在枝头上轻颤。女人想笑就笑,完全不在乎桌子这边的人,仿佛周围是她独自的舞台,她是个自喜自悲的优伶。首领的心里忽然顿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这个女人在笑,他却觉出一股隐约的悲意。

“还有呢?你说你知道剑的下落!”他压下心里的一点不安,加重了语气。

“剑?幽长吉配的那柄重剑?”女人还是吃吃地笑着,掩着口,“我也去过紫寰宫的武库,可是里面的剑少说也有千柄,都是名剑,你们要的剑是什么样子的?我一个女官,不会用剑,你们也别以为我什么都知道。”

“一柄青铜色的重剑,剑很长很重,至少有四尺五寸,重量不下三十斤,剑面上有云片一样的花纹。绝对没有另外一柄剑和它相似,你只要见过,就不可能认错。”

“哦,是那柄剑啊。你要说,我还真的想起来了,不错,我见过。”

“真的?在哪里?”首领的眼睛亮了起来,带着难忍的喜色。

女人轻轻捻着自己的裙带,长长的睫毛一瞬,斜瞥着首领,“我都说了那么多了,你们可还没有说你们的来历呢。”

“这个你根本不用知道!”

“哼!你们也把我们宛州的女人想得太简单了,”女人不屑地笑笑,“别想就这么隐藏自己的身份!你们刻意穿了皮甲,却没有戴你们得意的具装钢铠,还改用不称手的直刃刀,把马也换成了辨不出来历的夜北挽马。可是风虎骑兵的诸位大人,你们忘记了一件事……”

短暂的寂静之后,屋里忽然被金属低鸣的声音充斥了。静坐的武士们同时一推桌面,退出去两尺,齐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光夺人眼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人又笑了起来,轻轻地拍着手大笑,看也不看他们。

装着油灯的竹笼子在她头顶悠悠地转着,屋子里眀暗变化起来,光怪陆离。武士们的刀已经在手,却斩不出去。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可是在宛州这个陌生的地方,面对这个有些疯癫却又娇丽如花的女人,每个人都觉得仿佛是在一场梦中,空气中有些诡异的气息让周围的一切显得缥缈虚幻。

女人收住了笑声,“如果不知道诸位是风虎骑兵的都尉,我也不敢来卖这个消息。天驱最后一个首领的消息,该值多少黄金?诸位大人该是比我更明白,这盒子黄金我一个女人都能提着走,想用来交换天驱的秘密,是不是开价太低了?”

“那你想要多少?”首领低声问。

“我想要一个庇护。诸位大人找到那柄剑之后,带回淳国,少不得封赏,这些我也都不稀罕。我只希望诸位大人那时候再把这盒子黄金给我,带我回淳国去,好好安排我后半生。没有眀昌县侯这棵大树遮阴,东陆之大,又有几个人敢得罪下唐国主百里景洪?”

武士们彼此对了对眼神。

“你想要什么样的庇护?”首领重新坐回桌边。

“不错,幽长吉确实是死在南淮城。天驱首领的佩剑,下唐也是作为宝物收藏,我想拿固然拿不出来,淳国想要可也不容易。我既然敢来,就和各位大人站在同一条船上,这是九死一生的勾当,大家互相隐瞒只能害死自己。不如把知道的事情都摊开在桌上,彼此就算伙伴。我带各位大人去取那柄剑,一起回淳国,我要眀昌县侯上表帝都,封我一个诰命。”

“你是要……”首领迟疑地看着女人,“加入我们?”

女人又掩着嘴笑了,“我一个女人,不怕你们这群虎狼,难道你们倒怕我么?我只是希望安全地离开下唐,从今以后再不用回到这里。”

她转着手里的白瓷酒杯,“其实我想离开这里,真的已经很久了,想回北方去……”

那股轻轻的淡淡的悲意又涌动起来,她的笑容渐渐失色,变得像壁画那样静默。

屋子里长久地沉寂着,灯火被微风压了下去,女人明丽的肌肤也变得晦暗起来,她侧过头去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像是一片浓墨。

“好,不过是个诰命,我在眀昌县侯的面前还算说得上话,”首领终于点头,“我也知道取剑不容易,有你做同伴,或许是件好事。我们淳国风虎,从不和陌生的人联手,今天我破例一次!但是你听了我的话,再想轻易离开我们就难了。你可要想清楚!”

“清楚,这是要么富贵、要么横死的买卖,我不想好,怎么会来?”

“你想知道什么?”

“只有一件。幽长吉死了足有十四年,十四年来没有一个人问过他的下落。而淳国远在北方,眀昌县侯怎么会知道这段往事?”

首领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问得很好!你既然知道那些劫杀幽长吉的帝都廷尉,你知不知道他们的下场?”

“下场?”

“我告诉你,之所以十四年来没有一个人问起过苍云古齿剑,是因为所有活着回到帝都的廷尉全部都被投进死狱,半年后,廷尉府把骨灰送到各家。我的父亲是那时的廷尉之一,可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下狱,而是被处死在我家的门口。”

“为什么偏是他不同?”

“因为他违背了廷尉府的密令,回到帝都之后没有立刻去廷尉府报到,而是回了一次家。”

“为什么?”

“皇帝和诸侯剿杀天驱武士,长达几十年,可是把廷尉府的精锐出动数百名去劫杀一个人的事情,还从未有过。那一次是因为帝都得到了确切的情报,幽长吉联络了诸侯各国的将军和世家大族不下百人,预备联兵弑君。所以他的行动路线从中州去澜州又转向宛州,一路上不断地联系着诸国的势力。谁也没有想过天驱这样的小股叛逆竟然能够掀起那么大的风浪,可是上百个手握重权的将军和世家大族的家主,又不能一并斩杀,否则大局势必混乱。所以帝都的目标,只在于劫杀幽长吉一个人,可惜直到最后,不知是为了什么,廷尉们都没有得到那份依附于幽长吉的叛贼名单。我的父亲冒险回家,只是要留下一个口信。”

“口信?”

“他像是个逃犯那样冲回家里,只来得及说一句话。他说,打开青铜之门的关键是那柄剑。这句话只有我听到了,他把我抱在胸口凑在我耳边说的,然后门外一支箭射进来从背后洞穿了他,也射伤了我。廷尉府的人冲进来,把他的尸体拖走了。”

首领沉默起来,也摆弄着面前的白瓷小酒杯。

“一个廷尉,到底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我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首领从腰带中抠出了一个东西,沿着桌面滑给了女人。

那是一枚拉弓用的扳指,宽大而沉重。女人迟疑了一刻,拈起来端详着。指套在灯下泛着青灰色的淡淡铁光,里圈环着古老晦涩的铭文,外面则是一头展开双翼的飞鹰。

“因为他是一个天驱,”首领的笑声变得冷涩,“一个藏在廷尉府的天驱。这个愚蠢的人,居然一直想为天驱做些事情,可是他没有什么本事,没法像幽长吉那样当一个英雄,他就只有牺牲他自己去留下这个天驱的秘密。”

女人玩弄着指套,带着些许轻蔑的笑意,“持有这个指套的人,都该是天驱的武士。你到底是眀昌县侯的属下,还是带着天驱的使命?”

“天驱?”首领摇头,“我只知道那是我愚蠢的父亲。他为了那个团体的使命,让我和我的母亲一生颠沛流离,让我的母亲从一个尊贵的夫人沦落到为人洗衣做饭为生,让我在别人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这个破烂的指套值几个钱?就让他发疯发成那样?不过我一直都留着它,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会对我有用。我这次来,就是奉了眀昌县侯的亲笔密令,只要带回苍云古齿剑,我可以封一个子爵,你要的一个诰命身份还不简单?”

他唇边拉出一丝笑容,斜斜地瞥着女人,伸手压在她柔软的手上,揉着她指节上圆润的小窝,“其实何必那么麻烦呢?我看你生得也不错,你嫁给我,自然就有诰命的身份。你带我们取到剑,我保你一生。”

女人并不避开,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捂着嘴笑,却遮不住莹白如玉的牙齿,“我?我都老了,将军正当盛年,还要娶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么?”

首领忽地沉默。他再次去仔细地打量这个女人,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出这个女人的年纪,看容貌,她像是十八九岁绝色的少女,可是看眼睛,却有太多的东西藏在里面,看进去就仿佛陷入了潭水。而她方才才说自己掌管国主的书札已有十五年。

他克制着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我们的来意我已经说透了。大家同在一条船上,现在可以告诉我们去取剑的办法了吧?不过,如果你只是虚言诓骗我们……”

“虚言?”女人笑,“整个南淮城,大概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柄剑的所在了。”

她忽然甩脱了首领的手,摊开掌心,掌心里赫然是两枚指套,“将军给我看了你的指套,将军再看看我这枚,就知道我有没有说谎了。”

首领迟疑着拈起两枚指套。就着灯火细细地打量。看起来它们全无差别,像是同一炉铁水铸造出来的,表面都有岁月侵蚀的痕迹,像是多年之前的古物。他翻来覆去地看,目光忽然落在指套内圈的铭文上。

他的心跳得仿佛锤子在里面重重地轰击。

他是天驱的后裔,知道这些指套的内圈都是古老的金文“铁甲依然在”五个字。可是女子递来的这枚却完全不同,那是一行十六个字:

“北辰之神,穹隆之帝,万宗之主,无始无终。”

他念到这里声音已经沙哑,一股血冲上头顶,他攥着那枚指套忍不住大喊起来:“星……星野之鹰的指套!这是……这是大宗主的指套!”

“不错,这是幽长吉的那枚指套,现在你该相信我的话了吧?既然我可以取到这枚指套,我也能够带你们拿到那柄剑,”女人神色不变,悠然地玩弄着自己的一缕头发,“不过在我带你们去之前,我还要你们跟我猜一个谜。”

“谜?”

女人掩着嘴,吃吃笑着,“是啊,诸位大人难道不想知道,我是如何看出你们来自淳国,是名声赫赫的风虎铁骑?”

武士们面面相觑。他们这才想起遗漏了这一环节,他们都是风虎骑军中最出色的斥候,却如此轻易地被看出了身份,不能说不是一种耻辱。

女人没有理会他们的神色,而是默默地起身,缓步踱向门边。她的背影匀婷修长,裙裾拖曳在肮脏的地上,却自有一股宫妆的华艳,轻纱笼着她清秀的肩胛骨和修长的脖子,远远看着让人心里不由得一动。

她忽地转头一笑,“因为昨夜有个人对我说他想和我一起远走高飞,然后跟我说了许多的事情。”

武士们疑惑地看着首领。

“你们不记得他么?他下巴上有一颗小痣,左手断了一个小指。”

武士们惊悚得全部站了起来。那是他们的一个伙伴,今天早晨起,他们就再也没有找到这个伙伴,十一个人的小队只剩下了十个人。

女人的笑容仿佛一朵诡秘的花缓缓地绽放开来,“他真是跟你们这些没心的男人不同啊,直到死前,他还对我说我身上有股紫琳秋的香味……”

彻骨的寒意忽然笼罩了小屋里的人。

长刀出鞘的响声有如弹一根高弦,反应最敏捷的武士侧身拔刀,蹬地扑上。他的动作像是在奔驰的快马上挥刀下劈,这是风虎骑军中特有的武术,极快又极精确。女人在他的刀下根本无暇闪避,她华贵贴身的裙衣限制了行动。女人也没有想闪避,而是盈盈地轻笑了一声。难以置信的事情在她低笑的瞬间发生,武士的头颅忽然落了下去,凄厉的鲜红色从腔子里直冲到了屋顶,那具无头的身躯还挥舞着战刀从女人身边掠过,直到撞上了对面的墙壁,才无力地倒在地上。

女人没有动手,那一刻她的双手依旧环抱着肩披的纱缕,也没有人看见刀光,像是在黑暗里有看不见的魔神武器一挥,就斩下了那名风虎的头。

“都别动!”首领大吼着。

他要想煞住脚步,可是已经来不及。他感觉到肩胛上传来了疼痛,却不剧烈,像是被虫子咬了一口。随后那一点疼痛才千百倍地放大起来,他肩上迸出了大朵的血花,血痕贯穿了整个肩膀。有什么东西切进他的身体里去了,可他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他不由得跪下,更大的痛楚从双膝处传来。他哀嚎着低头,看见自己的腿从双膝处齐刷刷地断了,鲜血流得满地都是。

他的同伴们也一样陷入了看不见的罗网中,所有扑前的人都被什么东西伤了,女人身边有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首领挣扎着抬起头,看见女人又笑了,这一次,她的笑意中带着酷寒。

油灯忽地灭了。

黑暗里充斥着细微的破风声,极细又极其的锐利,有些像蜂鸣却带着异样的凄厉。每次都有一个哀嚎声随之响起,首领感觉到浓腥的血泼溅在他的脸上。这些追随他一起征战了多年的同伴在黑暗中根本无从挣扎,只是待宰的羔羊。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很后悔,他这时才想起这个女人身上分明有太多无法解释的地方,可是那柄剑让他的心思乱了。太多年了,他一直在渴望握住这柄剑的一天,这种愿望已经变成了贪婪。

终于又安静下去,一点火光颤了一下,亮了起来。

首领忍着失血的眩晕抬起头,看见远远的门边站着那个女人,她持着火绒。她不再笑了,却也看不出得手的喜悦。她漠然得像是一张美丽的画皮。

只有那么一点火,首领反而看清了,小屋里布满了银色的线,密密麻麻的如同一张网,把他们和女人完全地隔开了。那些线细微得难以觉察,却又韧得难以想像,像是交错的一道道银色的光,最后穿过分布在周围的金属环,收束在女人指间那个翡翠的戒指上。

“是……是天罗的刀丝!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大吼。

“是啊,是蜘蛛的丝,你们这些武士总是想靠着蛮力取胜,可是杀人哪里需要那么大的力气,一寸的刀刃就足够了。”

“天罗的刺客?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天罗也……”

女人摇头,“我是天罗的刺客,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早已不为天罗杀人,我要杀你们,只是因为你们觊觎我丈夫的东西。”

“你丈夫……你丈夫是谁?”

“我的丈夫是谁?你刚才不是已经看见他的指套了么?”

“你……你是……你是幽长吉的……”

“你说你的父亲愚蠢,可是你有没有真的想过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有些东西,即使经过很多年,也是不能被亵渎的。”女人缓缓地走近,隔着一尺跟首领面对面。

“不要……不要杀我……”

“现在悔悟,已经太晚了吧?”

像是拂拭头发,她轻描淡写地挥手,翡翠的戒指牵着的无数银丝在瞬间全部抽紧,像是无数看不见的利刃在首领身上划过。他整个身体瞬间就迸裂了,变成了一朵巨大的妖冶的血花。

屋外的风还在吹,松涛声如同大海。

午后,阳光炽烈。

息衍微微眯起眼睛,扫视着废墟。整个木屋都化成了灰烬,惟有半截大梁得以幸免,斜斜地倚在土砖砌成的山墙上。燥热的焚烧气味里,夹杂着令人呕吐的焦臭。靠近山墙的一角,几名白巾蒙面的仵作围着烧得漆黑的尸体。一名军衔低微的廷尉战战兢兢地捧着托盘走近,不敢说话,只是低头站在一旁。他不太明白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失火案怎么会惊动了禁军的统帅,远处围了一堆人探长脖子,也是来观瞻下唐第一名将风采的。

息辕接过托盘递给叔叔,息衍拈起托盘上乌黑的铁牌,在手心里掂了掂,随手又递给息辕。息辕接过仔细地打量,牌子的质地像是生铁,敲起来声音低厚,表面有丝丝缕缕的冰纹。牌子正面是獠牙暴突的虎面,背面则是云纹,镌刻着一行小字:

奉此令者,风行虎掠;

重九,三一卫,七七五。

“是风虎的军户铁牒,只有淳国的煅纹鱼鳞铁才是这个质地,淳国风虎得意的风虎钢铠也是这种铁打造的,”息衍摇头,“堂堂一个骑都尉,死的真不是地方。”

“骑都尉?”息辕心里一动。

按照帝国的军制,骑都尉的身份还在一般都尉之上,军衔不低,麾下至少也是上百人马。骑都尉之上,就可以被尊称为将军了。这样一个淳国军官不明不白地死在下唐,无论对下唐国还是淳国,都是棘手的事情。

“你看铁牒后面的字,‘重九,三一卫,七七五’,重九是他的军衔,也就是骑都尉,淳国风虎分为三十个卫所,每所一千战士。这个人隶属于第三十一卫,在军中的编号是七七五。但是风虎本该是没有第三十一个卫所的,其实第三十一卫,是风虎骑军秘密的斥候卫所。其中人马都是从最精锐的骑兵中选拔出来的。以这个人的军衔,在斥候中的身份很不低了。”

息衍对廷尉挥了挥手,“你先下去。”

廷尉退下了,息辕凑到叔父耳边,“这些人就是我们跟丢的那些风虎?”

“是的。”

“要上报给国主么?”

“不报是不行的。”息衍摇头。

廷尉并不知道,禁军武殿都指挥使的一个职责是负责三军的斥候,收集各家诸侯的情报,也警惕其他诸侯派来的密探。息衍不在的时候,这些案子都是由息辕经手。两个月之前,息辕已经接到密报,说有身份不明的三拨人马隐瞒身份进入南淮城。在断定了对方来自北方淳国,是风虎骑兵中的斥候之后,下唐的斥候也就一直悄悄地尾随着这些人。可是就在前天,下唐方面忽然失去了对方的行踪。而区区一天之后,这些人莫名其妙地死在城外酒肆的火灾里。

“风虎的斥候潜入城里,”息辕揣摩着,“是淳国对我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用心么?”

息衍摇头,“敖太泉三月上才战死,现在的离国公敖之润只有十岁。淳国现在想对下唐用兵,绝不可能。而且再怎么大家现在的最大敌人都是离国公。”

“大家都说眀昌县侯是枭雄之辈。”

“不错,但是梁秋颂毕竟不是淳国公,他也不能调动风虎骑军,丑虎华烨不会轻易交出风虎的军权,十年之内对下唐还不是威胁。”息衍若有所思,“不过,这才是我真正担心的。梁秋颂冒险派了斥候来,到底是为什么呢?不惜冒着得罪下唐的危险,除非是极大的利益,以梁秋颂的谨慎是不会动手的。”

“将军……”

息衍回头,看见刚才的廷尉又站在了一旁。

“有件奇怪的事,”廷尉吞吞吐吐的,“只是怕将军看了恶心,属下不敢拿出来。”

“不怕,拿出来。”息衍轻描淡写地晃了晃烟杆。

“是。”廷尉这才把藏在下面的一只托盘捧上。

托盘上盖着一方厚实的麻布,遮住了下面的东西。可是一股刺鼻的恶臭直冲上脑,息辕忙不迭地捂住了鼻子,心里知道廷尉把什么弄了上来。息衍面无表情,上前一步把麻布揭开。托盘上赫然是半截残肢,表面被烧得漆黑,只在裂开的缝隙里透出血肉的颜色。

“这是?”

“是手,”廷尉看将军并无太多的反感,松了一口气,指点着残肢,“将军看,这里本来是手指的,现在四根手指都被烧掉了,剩下这根是拇指。”

息衍点了点头,“这么说来,倒确实像是一只手。”

“你把死人的手拿过来干什么?”息辕受不了那股焦臭。

“你不要急,”息衍阻止了侄儿,“听他说。廷尉们上阵未必是你的对手,可是要说擒贼断案,你一辈子也未必能比得过这些老狐狸。”

廷尉躬腰行了个礼,“少将军想,这只手虽然在烈火里烧过,可是五根手指还只掉了四根。那么这只手怎么会被烧掉下来的呢?人的胳膊比起手指,可粗了许多。”

他把托盘转过来,指点着残肢的另一侧,“这是断口。虽然被烧过了,可是这断口还是显得太整齐了,属下斗胆猜测,这些斥候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起火之前被杀。”

“这是废话了,”息衍笑,“整整一队的斥候被不明不白地烧死在南淮城外,瞎子也知道其中有问题。可是到底是什么人杀了他们,又放了火,你们到底有没有线索?”

“将军说得是!说得是!”廷尉点头哈腰,转身对着那些验尸的仵作喊了一声。

为首的仵作整理衣衫,小步上来拜见,这次他捧过来的托盘比方才廷尉捧上的托盘还大了几倍,更为浓重的恶臭味扑面而来,息辕几乎要呕吐出来。仵作揭开遮面的麻布,圆满满的一张笑脸。

“你们怎么不怕臭?”息辕苦着脸。

“芝兰之室,久坐不闻其香;鲍鱼之肆,长居不知其臭,”仵作满是得意,“小的一家九代都是仵作,这份本事也是祖业,早就不分香臭了。”

“倒像是整个地被人切碎了?”息衍沉吟。

仵作收去笑容,点点头,“回将军的话,正是如此。我们拼出的残骸共有十具,断肢倒有三十二件,这些人在被烧之前,必定是被人以一柄极利的快刀砍下了手脚,更有一具四分五裂,几乎辨不出人形了。下手的人刀术之强,心性之残忍,真是令人发指。”

“一柄……极利的快刀?为何这么说?”

“接近凌晨下了一场细雨,把火浇灭了,残肢没有烧尽,我们还能看到几个新鲜的断口。可是以我二十多年仵作的经验,真是看不出什么样的刀能把人身切成这样,断口异常的平滑,是同时切断了筋脉和骨头,连皮肉的翻卷也没有,就仿佛热刀割蜡一样。”

“热刀割蜡?”息衍愣了一下。

“是,将军。人身上筋脉韧实,骨骼坚硬,不说斩人,屠夫切肉的时候,切筋是用牛角细刀,劈骨用的是阔背板刀。要想一刀之内把人的肢体斩断,绝不是一般人的手法,偏偏断口还平滑,必定是刀劲凝聚,下刀又极快,而且凶手所用的刀,是一柄极薄的好刀。一般的刀,刀背稍微厚几分,斩切的力量就无法凝聚如此……”

仵作讪讪地收嘴了。他说着的时候,息衍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开,漫步在废墟中,目光扫过断梁残瓦。最后他停在一根未烧完的椽子边,蹲下来吹去了火灰,原本肉眼难以分辨的一枚乌铁小环暴露出来。它被牢牢地钉在椽子里,以息衍的手力也费了些功夫才拔了下来。息衍眯着眼睛,对光打量那枚铁环,面无表情。

“这是什么东西?”息辕凑上来。

“这是那种武器的一部分,仵作说得不错,但凡是刀,杀人就难以做到伤口不卷,可世上真的有一种武器,是只有刀刃没有刀身的。”

“没有刀身?”

息衍对他摆了摆手,转身直视廷尉和仵作,“这些不要写进宗卷里去,派人仔细地清扫周围,看见这样的铁环都收集起来送到我那里去。尸体尽快烧了,不要留下任何东西。”

他的声音不高,可是廷尉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隐然有股威势随着息衍的注视逼迫了他,静静的仿佛大山的压力。

“是!”他低下头去避开了将军的目光。

“息辕,我们走。”息衍牵过了自己的黑马墨雪。

息辕偷瞥了一眼,见廷尉们没有跟上来,才凑近了叔父的耳边,“叔叔,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息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要多问,你传我的令,立刻加派人手,跟着剩下的两队风虎斥候,一有什么动静即刻回报给我!”

“是!”息辕调转马头就要离去。

“等一下!”息衍又低声喝住了侄儿,“从鬼蝠营里调人,人要多,要最敏捷的、刀术最好的。不怕被风虎发现,一定要盯死,保护他们。”

“保护他们?”息辕吃了一惊。

“我知道是谁动手的了。蜘蛛的网已经打开,如果她想要捕杀全部的猎物,就算是我们出动全部鬼蝠,也未必能奏效了。”

枫红色的轻纱围着女孩儿的肩膀转了一圈,莹白的肤色在纱下隐约浮动。女孩儿一双月白色的踏鞋在云石地上轻盈地跳着,肩上的披纱起落如蝴蝶的翅膀。十三四岁还透着稚气的孩子,却有了几分少女的风致。

“好,好,柳瑜儿的肤色最是白净,就是这个枫红色衬她!”为她披上轻纱的男孩拍着巴掌围着女孩儿转圈,眉梢眼角满是得意。

“哎哟哎哟,煜主子,这云影纱宫里剩下的就这一匹了,前些日子国主想为王妃裁一件罩衣还没有舍得的料子,怎么能穿到外面去瞎跑?”婆子拉着男孩的手,惋惜地看着那幅纱。

“能不能少说这扫兴的话来?”男孩猛一扭头,不悦地挥开了婆子的手,“母亲年纪大了,怎么能穿这样的颜色。留下来还不是压在箱子里?我给枫念儿选了生青的,给月情儿选了湖蓝的,给小苏选了杏黄的,露水绿给了月眉,现在就缺一幅红色的好纱,不拿这个,你去找来给我?”

他眼眉间虽然有怒气,却还是透着少见的秀气,像是天生的一块脂玉。

婆子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男孩又笑了起来,推着柳瑜儿转身,兴冲冲地打量着她周身上下。女孩们都围着柳瑜儿赞叹不止,莺声燕语压过了殿外的马蹄声。

“我也想要这样枫红的纱,主子对柳瑜儿偏心了。”最小的小苏忍不住失望,撅着嘴扯住了男孩的衣袖。

“小苏别淘气,小苏别淘气,”男孩急忙轻声软语地安慰她,轻轻摸着她低垂的眉毛,“这幅杏黄的虽然不如云影纱,可是也是极细的好纱,最配你这身月白色的裙子和脖子里那串黄晶,若是配了红纱,反而不像样子了。不过……”

他围着小苏转了一圈,“要是添上几分金色,可就完美了。”

他急忙又埋头在箱子里翻弄,一幅一幅透影的轻纱和瑰丽的丝绢被他抛了起来,散落了满地,却始终没有金的。他从锦绣堆里探出头来,气恼地把缠满脖子的锦纱扯下,跳着脚喊了起来,“怎么没有金的?怎么就没有金的?”

“主子别着急,别喊伤了嗓子,”婆子赶紧去哄他,“上次不是主子说宫里要装粉金色,所以订了几万张粉色的绵纸糊墙,又把所有的金纱都挂在屋顶么。”

她指着头顶,“现在那些金纱还在那里挂着呢。”

男孩一抬头,果然在金丝楠木的椽子间,都装饰着纤薄的金纱。

“拿梯子来,拿梯子来!”他高兴地拍起了巴掌。

女孩儿们七手八脚地抬来了扶梯,婆子想拦又不敢,胆战心惊地看着男孩高高地爬了上去,使劲去够椽子间的纱。他个子不高,勉强探直了身子,才勾住了金纱的一角。

“吱呀”,宫门竟在这个时候打开了,把整个扶梯勾倒下来。在女孩儿和婆子们的惊呼中,连着数十尺长的耀眼金纱,男孩重重地摔了下来,落在满地的锦绣里。

“主子!主子!”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锦绣里忽然钻出了一个蒙着金纱的脑袋,心悬在半空的婆子这才喘了一口气。

男孩跌跌撞撞地一扑,抓紧了一个人,紧紧地抱住。

“抓住了抓住了!是不是小苏?披上给我看看。”男孩抱着怀里的人又笑又跳。

“嗯?”他又愣了一下,在那人身上摸了摸,“是谁这么一身呆肉?想必是扫地的婆子,这时候来凑什么热闹?”

他用力把怀里的人推开,三把两把扯下了罩住头脸的金纱,看见了眼前的人,忽地皱了皱眉,“方都尉,你怎么跑到我的寝宫里来了?”

禁军的都尉方山脸色微红,难得少有地摆出了几分威严,对着嬉闹的女孩们挥了挥手,令她们下去。男孩刚要生气,方山已经急急地扯住了他的手,“煜主子,今儿是大事,可不能使性子。”

他转身让开了路,指向门边,“奉国主口谕,北陆金帐国世子吕归尘殿下,即日起搬入东宫,下榻归鸿馆,与世子百里煜一同饮食作息,教习东陆文字礼仪,以彰两国兄弟亲爱之心。”

他又对门边的人摆出了笑脸,“这就是我们下唐国的世子百里煜殿下,尘少主,从今而后,两位少主要多多交流。”

“煜主子?”他微微一愣,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的男孩已经不见了,转头去找的时候,才发现他正躲在自己的身后,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腰带。

“蛮人?”百里煜小心地从方山背后探出脑袋,“蛮人在哪里?”

“什么蛮人?”方山压低了声音,“这是尘少主,将来的北陆之王呢。国主可是特意吩咐了,煜主子一定要礼敬。”

百里煜终于从一群人中看清了那个白衣的孩子,他是如此的清秀,比百里煜都更多了几分柔弱,全不像百里煜心中的蛮人。可是那身装束说明了他来自北陆金帐国,他的头发长长,绞成一束簪在头顶,穿着狐裘的贴身小铠,外面罩了五色缀边的白色大袖,胸前配着一尺长的小佩刀。炎热的夏天,他的右手腕还突兀地配着白色的毛裘护腕。

“这个就是蛮子?”百里煜疑惑地看方山。

蛮族孩子局促地环顾周围的人,而后把头低了下去。

“哎哎哎,煜主子使不得!”方山要去阻拦,可是已经晚了。百里煜从那个叫月眉的女孩儿头上摘下了锦纱扎成的牡丹,照着蛮族孩子的头砸了过去。锦纱球准确地命中了,砸在孩子的侧脸上。整个湄澜宫里忽地寂静了,女孩儿们、婆子们、禁军们还有方山都呆在那里,只有百里煜还满不在乎地冲着蛮族孩子比着鬼脸。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蛮族孩子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锦纱球在地上滚了滚,而后不知所措地擦了擦自己的脸。

“像个呆鹅一样哦……”不知道是哪个娇嫩的声音小声说,而后有人轻轻地笑,带着所有人都跟着笑了起来。东陆人对于蛮族的敬畏之心忽地就退去了,这个呆头鹅一样的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危险。

方山咬了咬牙,不顾百里煜的挣扎强拖着他来到了蛮族孩子的面前,女孩儿和婆子们也围了上来看热闹。

“煜主子,别闹了,快和尘少主见礼!”

百里煜像只被抓牢的小猫一样在方山的手里扭着,一边还凑过去使劲抽动着鼻翼,“也没什么膻味嘛?居然还有这样的蛮子……”

女孩儿们也歪着头看那个孩子,拍着巴掌笑,婆子们稍稍收敛一点,半掩着嘴在一边议论。

“第一次见这样的小蛮子,倒是个新鲜人儿。”

“长得倒是跟女孩儿似的,怎么竟是个蛮子?”

“是啊,这年纪,怕是才十岁出头吧?”

“长大了兴许就剽悍了,现在还是小蛮子嘛。”

“呵,呵,蛮子,蛮子,蛮子蛮子。”怪异的腔调忽然响了起来。原来是金丝架子上那只红腊嘴的八哥,宫里的八哥揉过舌头,把这个新词学得惟妙惟肖,众人愣了一下,又是哄堂大笑。笑声里,那个蛮子孩子红了脸,低下头去。

“蛮子?”吕归尘默默地在心里说。

门外的光仿佛刀剑一样刺了进来。

西配殿。

两排人对立,一侧是拉着吕归尘的方山,一侧是宫内服侍的人众。

“尘少主,我来介绍一下,这几位都是东宫里的主事人,有什么吩咐,尘少主尽可以问他们,”方山一摊手,指向了颧骨高耸、灰眉低垂的夫子,“这位路方同夫子,是我们下唐有名的饱学先生,国主以重礼聘来教授煜少主的功课。”

“路夫子。”吕归尘低头行礼。

“嗯!”路方同对一个蛮人能够如此知礼觉得诧异,欠身还了礼。

“尘少主的功课,也都拜托路夫子了。”方山对着路方同长揖。

“这位是东宫膳房的主事马求桐,以后少主在膳食上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找他。”

年老的内监上前一步行礼,退了回去。

“这几个是书房的洒扫,安排读书是他们的事情。”

年轻的内监们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也是深深地行礼,凑近的时候斜着眼仔细打量了吕归尘。

“这两个宫女是世家之后,小苏和柳瑜儿,世子刚才见过的。她们以前都是服侍煜主子的,都是知书达理的闺秀出身,以后世子有什么杂事就交给她们料理了。”

吕归尘也是低头行礼,忽地看见柳瑜儿眼角挂着泪珠,小苏也是闷闷地绞着裙带。刚才在湄澜宫里柳瑜儿已经哭过一次了,死死地拉着百里煜的手不放开,百里煜也是大声地哭喊着,指着方山的鼻子大骂。直到方山出示了百里景洪亲笔的手谕,才硬是把这两个女孩儿派给了吕归尘。那时候吕归尘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像是生离死别的场面,忽地想起苏玛来。他最后一次登上车轼北望,看着苏玛站在最高的草坡上,她并没有哭,只是扣着双手遥望,红色的裙衣在风里翻飞。

“这位是东宫录书房的主事苏婕妤,”方山说,“也是东宫里的老人了。”

他手指的是站在阴影中的一个人。东宫的正殿一面完全是镂空的雕花木窗,阳光充足,只有那么一小片阴霾,可是这个人就站在那片阴影里,也并不走近,遥遥地躬腰示意。如果不是方山指出,吕归尘几乎没有意识到还有这样一个人。

“一会儿再带尘少主在东宫里走走转转吧,国主已经赐了秋服,就请……”方山周围巡视了一圈,看到的除了男人就是面色不善的两个女孩儿,最后他对着阴影里的女人微微地躬身,“就请苏婕妤为世子整装吧?”

“是。”女人淡淡地应了,缓步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当她整个人暴露在阳光里时,吕归尘愣了一下,一瞬间竟然忘记了呼吸。虽然他没有表露在脸上,但是围绕着百里煜的那些女孩子已经令他惊叹不已了,整个北陆也难以找出那样清澈如水又明媚如玉的女孩,白色的生绢一样不染一点灰尘。就算是苏玛和她们站在一起,也少了那种娇贵的细嫩。而当这个女人站了出来,大殿中的一切人都失去了颜色,柳瑜儿和小苏的白净如今显得像是白菰,而那些颜色鲜丽的裙衣也不能为她们添彩了。一瞬间仿佛所有的颜色都被吸进了她的身上,鲜明、变幻、跳脱。她宫裙高髻,明艳中带着森然的古意,双臂上裹着素纱,成串的水晶细镯叮叮当当地作响。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幅工笔的仕女古画,苍苍然的华丽。

“尘少主跟我来。”女人拉起吕归尘的手。

她的手微微有些凉,声音轻柔,吕归尘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出了宫殿。

吕归尘惊叹着环顾周围。这间小小的屋子,只有简单的一张竹床、一张原色的木质书案和原色的木质立柜。可是整整一面墙壁都是书,浩瀚得像是书海。北都城里也有书,但是北陆不善于造纸,书是昂贵而且稀罕的东陆玩意儿。贵族人家会在案头放上几本以示博学,而贵为青阳的世子,吕归尘读过的书也不过区区数本。他抚摩着那些书的背脊,心里满是赞叹,不知道这面墙壁里藏了多少他所不知道的东西。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有些简陋,少主的归鸿馆还在收拾,就将就这里梳洗吧。”女人站在他的身后。

“苏婕妤住在这里么?”吕归尘愣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明丽高艳的女子却住在一间疏旷甚至简陋的屋子里。

苏婕妤没有回答。她让吕归尘坐在惟一的椅子上,对着铜镜。自己站在后面,拔下簪子打开了他的头发。吕归尘感到她纤细的双手按在自己的头顶,麻酥酥的令他想要睡去。苏婕妤的手修长有力,贴着头皮为他束起头发。她拿下嘴里咬着的象牙簪子,为吕归尘划出笔直的发缝。吕归尘忽然想到了远在北方的英氏夫人,以前总是英氏夫人为他梳头,虽则没有这个女人的动作那么敏捷流畅,可是按在头顶酥酥的感觉是一样的。

不由自主地他心里有一丝亲近感,顺着女人疏理的动作侧过头去,想让她打理起来方便一些。

“坐好了,”女人扶正了他的头,“别管我。”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似乎很久,又似乎很短暂。吕归尘迷迷糊糊地半睡着,只是始终能感觉到那双手在自己头顶。

一声门响,吕归尘睁开眼睛,看见婆子低眉顺眼地躬身进来,行了个礼,“苏婕妤,国主驾临西配殿,让你立刻过去一趟。”

女人没有回答,最后取下咬着的象牙簪子,扎进吕归尘的发髻中。

“这里很好啊,有很多书可以看。”她漫不经心地说。

她说得很冷漠,吕归尘却觉得心里微微地一动,抬头想从镜子里看女人的神色,却只看到了一个背影。女人径自出门去了。

吕归尘默默地站起身来,看着镜中的自己,俨然已经是东陆贵族世家的公子了。

“哟,是北陆的尘少主吧?”婆子的眼神里面带着试探,脸上却是谄媚的微笑。

“婆婆。”吕归尘也是恭敬地行礼。

“我一个洒扫的老妈子,哪敢说是什么婆婆?少主子抬举了,”婆子这么说着,脸上却像是开了花,“以后少主子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说就好了。”

她的脸色又一变,透着点诡异,“少主子,这个女人可对你说了些什么?”

吕归尘愣了一下,“苏婕妤只说……这里很好啊,有很多书可以看。”

“听我老太婆一句话,离这个女人远一点!”

“怎么了?”

“她是个怪人,”婆子咂巴着嘴,“十几年都不见老,要论起来少说也该三十多岁了,看着还十八九的样子。还不只这呢……宫里人传这女人是个……”

婆子似乎是觉得自己多话了,讪讪地住嘴了。

吕归尘觉得心头一阵寒,转头却看见了窗台上的两盆紫花。这种紫花是他从未见过的,娇嫩又清淡的颜色,新生的小花低着头,半藏在叶片中,没有宫里繁花似锦的华丽,反而像是山上野生的。这是女人屋子里惟一一点明亮的颜色。

“臣女觐见国主殿下。”女人跪在阶下。

九旒黑帻、青袍博带的国主在窗边缓缓地转过身来,默不做声地凝视了女人一阵子。

“起来吧,”国主对着侍候在周围的内监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

配殿里只剩下两个人,国主的手指慢慢地扣着窗台,一声声的像是扣在人心口上,久久也不说话。

“国主是要问幽隐的事吧?”女人说。

国主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你还算知道!我听说你又不准幽隐参拜他父亲的灵位,还收走了扳指?”

“国主应该知道那柄剑的力量,寻常的人根本踏不进它的圈子。幽隐能走进去,只是他父亲寄宿在剑里的灵魂在守护他,可是那柄剑始终都是妖魔之剑,他父亲的灵魂能够守护他多久,谁也不知道。他已经很急躁了,这时候如果再推他,是把他推到了绝境。”

“可是一代又一代的天驱首领不正是拔起了苍云古齿剑而获得宗主会的认可么?”

“那么就必须降伏那柄剑,只有最坚忍的人能镇住剑里的魂魄,幽隐不是合适的人选。再这样下去,他可能……”

“可能什么?”

“可能变成彻头彻尾的疯子。”

国主沉默片刻,挥袖长叹了一声,“有人对我说,我可以赐给幽隐官职,却不能赐他懂生死间的事。我心里不服,可是事后想来,深以为然。我能够升他为游击将军,我却不能让他明白一个真正英雄的勇敢。所谓英雄,要么大成要么大败,不冒绝大的危险,又怎么能成就大事?一个人宁愿成为英雄而死,也不愿当一个懦夫而生,难道他父亲不就是这样拿起了苍云古齿剑么?”

“所以他父亲死了。”

国主背手看着窗外的天空,“虽死也是英雄的死!”

“可是他只是希望他的儿子能够安然长大,娶妻生子而已。”

“你简直是胡言乱语!”国主勃然作色。

女人静静地跪在阶下,精致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两个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起来。

内监疾步而入,跪在女人身边,“国主,息将军求见。”

“息将军?是有什么急事么?”

内监凑在国主的耳边,压低了声音,“是大事,说是死了人!”

国主眉锋一颤,点了点头,“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亲自下阶扶起女人,女人微微缩了肩膀,不让他碰到自己。

国主皱了皱眉,却不发作,“我还有些事,你退下吧。要好自为之,我怜惜你千里带着幽隐来投靠我,一直相信你。当年百里家主家的重重压力下,我没有保住幽长吉,直到今日还有遗憾。幽隐算是我的侄儿,我跟你一样希望他继承他父亲的志向,做一个拔剑而起的英雄。”

“臣女……明白。”

女人深深地一拜,退出帘外。

黑衣的将军疾步而入,和她擦肩而过的一瞬略略回首。女人始终低着头,将军只看见她纤纤瘦瘦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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