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县夫人探案手札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十章 (20)

,显得惨白惨白。

霍鞅以为他在害怕乌纱不保,忙安抚道:“蔺大人不必担忧,你并不知情,将公主押入监牢才是正确做法。那秦高本就是个踩高捧低的,届时我敲打他一番,他定不敢在圣上面前胡言乱语。”

蔺伯钦嘴里满是苦涩,苦涩到几乎不知如何接话。

楚姮为何不早说?

他仔细想了想,其实楚姮是想告诉他的?只是因为他的不信任,伤透了她的心?

可即便她说了又能怎样?她是公主,他只是一个从六品的地方官,他面对无上皇权,又能有什么办法?

想到楚姮原本是要嫁给陈太师的儿子陈俞安,蔺伯钦心头一痛,忍不住问:“霍大人,如今公主已经找到,她……她是否要回京成婚?”

霍鞅皱了皱眉,觉得蔺伯钦问这个问题不妥。

但想着他找公主有功,便如实相告:“这是自然。”

陛下一直在想办法拉拢陈太师,巩固他们的情谊,联姻是最好的办法。

蔺伯钦身形微微一晃。

霍鞅与他说完,便转身去找楚姮,独留蔺伯钦一人神不守舍。

***

楚姮被秦高搀扶着,离开府衙,乘轿辇回驿馆。

驿馆的房间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甫一进屋,秦高便弯腰笑道:“公主,奴才已将香汤备好,你这些日子受累了,洗漱后好好睡一觉。待而明儿一早,咱们就启程回京去。”

楚姮神色淡淡的看他一眼,没有答话。

她找了张椅子坐着,抬手示意秦高退下。

待屋中只剩她一个人了,才苦笑着低头,把玩自己的手指:“楚姮啊楚姮,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她的美梦,她的计划,在因蔺伯钦的不信任后,全部化为梦幻泡影不复存在了。

楚姮眼中微微湿润,但她离开仰起头,不让自己流泪。

要回京去了,从此便是真正的不会再见。他会在望州一直任职,做一个好父母官,而她呢?嫁到陈府执掌中馈,无人敢对她冒犯。

这才是正常的生活轨迹罢?

误打误撞假冒蔺伯钦的夫人,本来就错的离谱。

他们云泥之别,永远不可能有结果了。

***

翌日。

胡裕杨腊顾景同等人才得知这个消息,皆是目瞪口呆,连续三遍问蔺伯钦是不是搞错了。

蔺伯钦被问的实在不耐,拂袖道:“即便真搞错了,那也不是我,是霍大人和他身边的那个太监总管。”

顾景同知道蔺伯钦不会胡说,他怔然道:“她原来……竟是公主?那个文能吟诗作赋,武能耍刀弄枪,去年还把南蛮皇子给打趴的华容公主?!”

杨腊和胡裕也是惊呆。

胡裕叹息道:“传言公主绝色,这点倒是真。”

“怪不得夫人表现出来的不像一个山野寡妇,原来……”杨腊正在感慨,一旁的胡裕瞧蔺伯钦脸色越来越差,不禁用胳膊肘撞了下他,示意他别说了。

蔺伯钦倒也说不明心中是何感觉。

今晨霍鞅又过来向他道谢,却也没有问他是如何抓到楚姮的。想来他消息灵通,已经知道楚姮一直在冒充他夫人,可是他却不提,说明对此事讳莫如深。

他不提,蔺伯钦也不敢提。

谁都知道,公主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委身与他妻,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了。

他尚且可以留在望州,公主却是要回京城嫁给陈俞安。

“佩之,你待打算如何做?”

顾景同忍不住问。

蔺伯钦侧过身,望着窗外:“我能怎么办?无权无财,一介微末,连皇上的面这辈子也不能见到。即便我对她有心,却也无力。”

“总要争取一下!”顾景同急了,“难道你忍心,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的男人?你……你也舍得?”

蔺伯钦心头一震。

他不舍得。

可又能如何?她对他已经失望透顶,她……对他没有心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冯河从外面冷冰冰的抱剑走来,禀报说:“秦高霍鞅今日便带公主回京,人已在城门口,大人可要去送行?”

蔺伯钦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走吧。”

就让他看她最后一面,抑或是,跟她说句对不起。

……对不起,他不该辜负她的情谊。

春寒料峭。

城门外行人裹紧了衣裳,神色匆匆。

秦高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抬华丽的轿辇,让楚姮坐在里面。

楚姮不再是朴素的县夫人模样,她穿着秦高准备的葫芦杭绸宫装,逶迤的织金锦裙垂在鞋面,发髻高绾,耳坠黄金珰。本是颜艳春红的打扮,却楚姮的脸却十分苍白,看起来十分疲倦,压不住这满身华贵珠翠。

溪暮和濯碧被找来继续伺候楚姮,两个丫鬟站在轿辇两侧,根本不敢相信,自己伺候了大半年的夫人,竟然是当朝公主!

可这前前后后百来号人,个个都对楚姮恭恭敬敬,她们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

那溪暮性子单纯,得知楚姮要回宫,还咬着嘴巴哭问濯碧:“夫人这一走,大人怎么办啊?!”

濯碧知道事情不简单,忙让她闭嘴,不要多言。

便在此时,秦高看了看天色,过来催促:“公主。时候不早了,咱们该走啦。”

楚姮低头,从绘金银双花的食盒里拿出一枚蜜饯,放在嘴里,冷冷说:“秦公公,你若是着急,你便先走,本宫还不急。”说完,她把蜜饯又给吐出,喃喃道:“苦的。”

立在窗边的濯碧听到这话,暗暗叹了口气,心是苦的,吃什么当然都是苦的了。

霍鞅倒不催她。

他端坐在马上,只让各禁军看好轿辇,不能让楚姮跑了。

笑话,若再让楚姮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他这禁军统领还怎么混?他还怎么继续当楚姮的师父?

“夫人!夫人!蔺大人来了!”

溪暮眼巴巴的望着城门,果不其然看到一道青绿色身影。

蔺伯钦身后还跟着顾景同杨腊等人,他掸了掸官服,向霍鞅见礼,并说了一堆场面话。

霍鞅淡淡一笑,拖他手臂虚扶:“蔺大人,你对我不必客气,我说过,今次你立了大功,加官进爵少不了你的。望州知府一职,朝廷八天前已经敲定了人选,不过京中职务还有不少空缺,定不会委屈了蔺大人。”

蔺伯钦没想到霍鞅会说这些。

他微微一愣,正要推辞,却想到此前顾景同对他说的话。

他区区一介芝麻官,谈何求娶当朝公主?若……若能尽快得陛下赏识,是否便可像风月书本所写,状元公主,一生一世?

“如此……下官便提前多谢霍大人了。”

霍鞅爽朗一笑:“好说好说。”

127.结束

他们的谈话,一字不差的落入楚姮的耳朵里。楚姮看着手里的蜜饯盒子,忍不住自嘲一笑。

原来自己竟是看错他了?什么清风明月,不畏强权,其实是因为一直没有机缘?

隔着轿帘,楚姮想到以前,蔺伯钦也对她说过,他寒窗苦读,心中自有抱负。但是……这抱负是她情义作为代价,她不能忍受。

楚姮咬了咬唇瓣,让自己心情尽量平静。

女子冷冷的声音从轿辇中清晰传出:“蔺大人,劳烦你照拂本宫多时,本宫有句话,想单独对你说。”

蔺伯钦从未听过楚姮用这种声调说话,但看旁边的霍鞅秦高都神色如常,微微一愣,才走到轿辇的窗边。

隔着纱帘,正好可以看到楚姮满头珠翠下的精致侧颜。

他躬身行了一礼:“公主请说。”

楚姮抬手,从鬓发间抽出那牡丹花银钗,拿在手里繁复的摩挲。

仿佛在回忆留恋什么,而如今,这些留恋终究不值一提。

“蔺大人,昔日是本宫不懂事,叨扰你了。过往种种,还请你莫要记在心上,今日一见,便就此别过。”楚姮微微哽咽,她素手捏着牡丹花银钗,从窗户中伸出,“这钗……本宫还你了。”

蔺伯钦看着她手中银钗,怔在当场,迟迟不接。

“姮儿……”他想说,此前其实都是一场误会。

“放肆!”楚姮厉声呵他,“本宫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一声放肆,让蔺伯钦蓦然回神。

她是天边的明月啊,他怎敢肖想,怎敢冒犯?即便误会解除又如何?他终究不配与她并肩。

蔺伯钦苦笑了一下,只觉那银钗在光线下格外刺目。他压抑着心中痛苦,闭了闭眼:“这钗子送出,便没有收回的理。公主若不要……便扔了罢。”

楚姮听到这话,眼眶发热,鼻尖一酸。

想到连日来所受的委屈,如今这人却还是食古不化,根本就不作挽留。思及此,楚姮气愤难平,抬手将银钗朝他砸去,哭道:“蔺伯钦,我恨你!”

很他的刻板守旧,恨他的冥顽不灵!

银钗“当”的一声砸破了蔺伯钦的额头,有血顺着眉骨流下。

蔺伯钦却没有擦拭,他站在那里,低垂着首,仿佛一个不起眼的小官,正在恭送皇亲国戚。

秦高霍鞅听不到二人谈话,但看楚姮发怒,便立刻吩咐抬轿轿夫启程。那秦高路过蔺伯钦身边,还恶狠狠的瞪他一眼,威胁说:“知道怕了吧?你苛待公主,她对你恨之入骨,回京后,你就等着受她责罚罢!”

蔺伯钦看着远去的华贵轿辇,缄默无言。

是吗?

他反倒真希望,她能降罪下来,至少,证明她心里还是有他的。

无论爱恨。

想到楚姮此前说的话,“今日一见,就此别过”,他在望州,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有上京的时候了……

顾景同这时走来,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给他,叹息道:“擦一擦血迹,不要如此狼狈。”

霍鞅等人的身影已越走越远,蔺伯钦极目远眺,却再也眺望不到熟悉的人影了。许久,他才接过顾景同递来的帕子,轻轻擦拭额头,发现血已凝固。

地上的牡丹花银钗,在阳光的照射下,明晃晃的折射着光芒。

蔺伯钦走上前,弯腰将其拾起,随即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

***

新搬来的蔺府,本就面积不小,如今溪暮濯碧走了,楚姮也走了,家中只有几个打杂奴仆,冷冷清清。

蔺伯钦便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留宿在府衙,不愿归家。

自楚姮走后,他……哪里又有家了?

叶芳萱得知楚姮竟是当朝华容公主楚姮,大惊失色。

她不死心的来找过蔺伯钦一回,说些不知廉耻倒贴的话,蔺伯钦厌恶不已,对她道:“如今我惹怒公主,不日朝廷就会怪罪下来,你若是不怕,便时时刻刻来府衙找我好了。”

叶芳萱听闻此事,又让丫鬟青梅,打听到公主临走的确用钗子打砸了蔺伯钦脑袋,吓的战战兢兢,再也不敢来府衙,生怕受到牵连。

李老头倒是不关心什么公主不公主,他只关心杀他女儿的凶手。

蔺伯钦即便心中再难受,也要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替死者伸冤。

但李四娘的案子实在太吊诡了。

不仅没有任何人证,物证也少的可怜,甚至杀人的凶器匕首,也是街边随处都可以买得的东西。

这天,蔺伯钦正端详李四娘的那双绣鞋。

鞋子底部两边都被割开,写有“杀我者乃玉璇玑”的纸条,却塞在左鞋底。杀人的当然不可能是玉璇玑,因为玉璇玑是楚姮,而楚姮是公主,她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胡裕从门外往里看,便看到他家大人又在出神,不禁叹了叹气。

以前大人出神,那是在想案子,现在?却是天天都在想夫人。

看到门槛,大人会出神,因为府衙的门槛比县衙的高,夫人每次来都会绊脚;看到路边摊,也会出神,因为夫人最喜欢拉着大人让他一起去尝;抑或是看到顾景同杨腊他们每一个,大人都会出神,也不知是勾起了他心头哪些旧事。

“大人。”

胡裕站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抬手敲了敲门。

蔺伯钦抬起头,将手中绣鞋放下,道:“可有什么线索?”

胡裕从怀中拿出一个牛皮纸包,忙道:“卑职几人,顺着发现尸体的青兰河往上游找,还真找到了一些东西。”他将牛皮纸展开,“大人请看。”

一点粉末,和一根……棕褐色软软的细条。

“这都什么东西?”

胡裕还未接话,门口光线一暗,冯河便走了进来。

他知道,近来因为他出谋献策,戳破了楚姮身份,蔺伯钦对他一直有些隔阂。他知道自己误会了楚姮,也十分愧疚,便不日不夜的像帮助蔺伯钦早日破案。

冯河指着那黑色粉末,道:“这是一种名为‘雷球’的暗器,燃烧后产生的灰烬。”

“雷球是什么?”

冯河解释说:“雷球里填充有硫磺、木炭、黄磷、火药等物,往地上一扔,就会爆炸,产生大量烟雾。这种暗器,只能使用一次且价格极贵,民间没有几个人能用的起。”

蔺伯钦闻言一怔,他又看了眼那粉末,问:“你的意思,是有官府或者富商,要杀李四娘?”

冯河道:“我也不敢肯定,但杀李四娘的人,来头绝对不小。”

蔺伯钦微一沉吟,又拿起那棕褐色的软细条,疑惑道:“这又是何物?”

冯河没有立刻作答,他从怀中拿出一瓶早就准备好的江湖,涂抹在那褐棕色细条上,随即往脸上一黏,一条长约三寸,栩栩如生的刀疤就出现了。

“蔺大人,此物是用来易容的。”冯河演示完,便将那东西取下,“但不知是杀李四娘的人要易容,还是李四娘易容。”

他又补充了一句:“不管是雷球,还是这易容用的刀疤,全都只有京城才有。”

蔺伯钦和胡裕闻言,都愣了愣。

京城?

天子脚下,皇亲国戚,个个非富即贵。而冯河又说,能用雷球暗器的人,必定不是泛泛之辈,那就说明,有个十分厉害的大人物,要杀死李四娘!

可李四娘只是一个寡妇,她又招惹了谁,连逃到望州,都不能保命?

这两样物证很关键,蔺伯钦看向冯河,到底是向他颔首:“多谢。”

冯河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握紧了手中细剑:“大人,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对夫人有怀疑,我以为……”

“不必说了。”

蔺伯钦心底一酸,事已至此,他怪罪冯河又有何用?

若自己当时对她的信任坚不可摧,也不会有今日局面。

千里江山图 128.皇都

李四娘的案子悬而未决,朝廷委任的新任望州知府,便已赶至。

胡裕等人还私下讨论,觉得这位知府肯定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对他们严苛的很。

然而出乎意料,新知府人很和蔼,对蔺伯钦就更和蔼了,几乎到了嘘寒问暖的地步,蔺伯钦正狐疑,次日朝廷京官,便将下达的制授圣旨便送到他手上。

不是吏部发来的任书,而是明晃晃的圣旨!

当下整个府衙的人全都前往仪门,跪地听旨。

“……望州清吏司郎中蔺伯钦,公正廉洁,立朝刚毅,破案多起,并亲手抓捕江洋大盗玉璇玑,朕心甚悦。现亲制授京城大理寺正,从五品,赐绯袍,银龟袋,即日赴任,不得有误。钦此。”

传旨官说完,笑眯眯的合上圣旨,交给蔺伯钦:“蔺大人,恭喜恭喜。”

蔺伯钦却是有些怔然。

他听到那“江洋大盗玉璇玑”七个字,一阵恍惚。

还好旁边的顾景同反应的快,推了他一下,蔺伯钦才回神,双手接旨:“微臣,谢主隆恩。”

“蔺大人快快平身。”传旨官将他扶起,又说了不少恭维话,便等着他收拾东西,一起上京。那边顾景同掏出银子,对传旨官道了谢,便忍不住满脸喜色,对蔺伯钦道:“佩之,你机会来了!”

蔺伯钦尚有些浑噩,他看着手里的圣旨,却觉得沉重。

若不是他把楚姮送回牢笼,今日怎会得圣恩?

他摇头苦笑:“谈得上什么机会?不过又是一场官途博弈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景同把他拉到一边,“我是说,你到了京城,就可以去找华容公主了。”

“……”

蔺伯钦皱了皱眉,握紧了拳:“我如何找她?”

“你怎就那般没出息?”顾景同头次这样数落他,“到了京城,想法子出人头地,五品官是小,可等你爬到三品,二品,甚至是一品大员!向皇上求娶公主,何来底气不足?”

他见蔺伯钦不答话,忙又劝慰:“别忘了,你我考取功名,日夜苦读,便是为了能出将入相!你不说为了少时理想,也要为了华容公主!”

顾景同这番话却是让蔺伯钦眼里燃起一丝希冀。

不为他,而是为了楚姮。

她当初想法设法的逃离皇宫,不想嫁给陈俞安,她选择了自己,就不能让她后悔。

“去京城找她,把误会说清楚。”顾景同凝视着他,一字字道,“京城虽凶险,可遍地是机缘。佩之,以你的才华,定能平步青云!”

蔺伯钦一想也是。

那吴光弼都能借着陈太师的余光,在朝堂人人巴结,他蔺伯钦,又怎会不行?

入职大理寺正,虽然官职小,但职权却不小。整个大元各州大案,都要经由他复核审理,若办下几桩漂亮案子,再与霍鞅笼络,不愁无法崭露头角。

蔺伯钦从怀中摸出那柄牡丹花银钗,目光深沉。

他孑然一身,并没有需要带走的东西,将宅邸托顾景同转手,又叮嘱他不能冷落李四娘,便带着杨腊胡裕两个亲信,前往京城。

***

最是一年春好,京城绝胜烟柳。

天子脚下,繁华富庶,街道平坦,左右商铺鳞次栉比,酒旗招展,人来人往。

城中东南西北城门便有四个,城门各立青龙、玄武、朱雀、白虎的铜塑雕像,呈对称之势合抱皇宫。

皇宫深红的宫墙,将一座座宫殿给封闭起来,夜色下,树枝疏影映照着琉璃瓦,影影绰绰,如一头巨大的洪水猛兽正在安静的蛰伏。

凤阳殿。

“浣月,公主可歇下了?”

梳着双丫宫髻的少女,端着一碗玉粳粥和几样精致的小菜,问寝殿门口的另一名宫女。

浣月见是洗星,叹了口气,愁眉不展道:“自打回了宫,公主又能有几个时候睡着?便是睡着了,也总会被梦魇醒。”

洗星看着手中托盘,无奈道:“若当时你我陪着公主,说不定不会有今日局面。”

她二人已经向溪暮和濯碧打听清楚了,得知楚姮和那蔺伯钦有了纠葛,皆是震惊不已。两人到底是久居宫中,对心思单纯的濯碧和溪暮交代了无数遍,此事千万不能再告诉任何人,否则是杀头的大罪。溪暮和濯碧也很听话,当即闭口不言。

洗星是一直跟着楚姮的,因此对她的心情十分理解。

她迟疑了片刻,到底是抬手,敲了敲门:“公主,奴婢让御膳房给您准备了您最爱吃的玉粳粥。”

半晌,屋内才响起一道声音:“进来吧。”

洗星推门而入,便见楚姮坐在矮几旁,只穿着一身宽大闲适的月白暗花宫装,黑发铺散在脑后,衬得一张小脸煞白。

但那双眼睛,却红彤彤湿漉漉。

“公主,这才开春不久,天气尚寒,你也要将息身子啊。”洗星将托盘放下,随即立刻找了一件银狐狐裘的披风,给她轻轻披上。

楚姮嗯了一声,有些失神。

“……公主。”洗星复杂的开口,知她又伤心难过,“你不要再想了,吃点东西吧?”

楚姮端起碗,看着碧绿的玉粳粥,明明十分诱人,嗓子眼却仿佛堵着石头,一口都咽不下。

她勉强吃了几口,又搁下了。

“公主,奴婢知道此言越矩,但还是要给你说。往事已矣,你切莫伤心了。”洗星何时见过她的公主这幅愁断肠的样子?曾经的明艳张扬,竟是半点儿都看不到。

也不知那叫蔺伯钦给她们公主使了什么手段?

啧,真是个狐媚子!

楚姮闻言,却是笑了起来,“洗星,你想多了,本宫没有伤心,只是在思考。”

洗星微微一愣:“公主有何可思考的?”

“思考的多了。”楚姮淡淡开口,“父皇已经下了圣旨,昭告天下,说本宫的怪病已经痊愈,此乃神明天佑。明儿借口在宫中设宴,陈太师陈俞安必然会至,届时你猜怎么?”

不等洗星回答,楚姮便冷了声音:“定会重提本宫和陈俞安的婚事,说不准,姓陈的哄父皇母后一高兴,直接就下聘了。”

洗星她们一直都知道楚姮不愿嫁,当初楚姮心里没人都对陈俞安十分厌恶,更莫说她现在一颗心已经被那狐媚子给骗了去,要劝她都没法劝。

思及此,洗星又咒了那蔺伯钦几句,才对楚姮献策:“要不……公主明日谎称身体抱恙?不便出席?”

“本宫也是这样想的。”楚姮抬起手,摸了摸修剪整齐的指甲上的红色丹蔻。

“但是陛下娘娘一定会找太医给公主诊治,若得知公主是装病,定少不了对公主一番责怪。”洗星的担心不无道理,这次楚姮回宫,建武帝和仁孝皇后就没少数落她,甚至建武帝还命禁军把她的凤阳殿给把守的密不透风,用度一减再减。

楚姮闻言只是笑了笑。

她转身拿起案几上的镀金烛台,将婴臂粗的蜡烛拔掉,撩起裙摆,用锋利的烛台尖端,在脚踝处狠狠一划,血涌如泉。

“公主——”

目睹一切的洗星骇然大叫,扑上去抢走她手中烛台,“你这是干什么?”

楚姮柳眉被疼的微蹙,随即淡淡的说:“做戏做全套。去吧,把太医给本宫叫来。顺便让浣月明儿一早给母后报个信儿,便说本宫伤了脚,寸步难行,接来下一个月都要在凤阳殿养伤了。”

洗星无奈应下,吩咐溪暮濯碧把楚姮伤口压着,便急急忙忙奔去传太医。

不多时,华容公主受伤的消息便传遍宫闱。

千里江山图 129.宫宴

仁孝皇后本来一直都在忧心楚姮,一大早便乘步辇赶往凤阳殿。

楚姮的伤口已经被太医诊治包扎好了,怕皇后不信,便当着她面解开染血的绷带:“母后,你看吧。”

仁孝皇后看了一眼便觉得心疼。

但她身居高位多年,已经喜怒不形于色,只蹙了蹙眉问:“华容,你怎会如此不小心?”

楚姮不由心底苦涩。

母亲这么久不见自己,也没有叫她“姮儿”,仍是一句冷冰冰的华容。

她放下裙子,扯了扯嘴角:“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下刻会发生什么?”

“你那是什么表情?”仁孝皇后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身为公主,行为要端庄,你偷偷跑出宫外大半年,莫不是连宫闱礼仪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再这样的话,母后少不了要找几个严厉的嬷嬷来教导你。”

楚姮嗫嚅了一下嘴唇,到底是垂眸道:“母后教诲,儿臣记下了。”

她受了伤,脸色苍白,这幅样子看起来楚楚可怜。

仁孝皇后无奈的揉了揉的眉心,解释道:“母后知道你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但身为皇家子嗣,便要有天家威严。更何况……端庄些,你父皇才会更喜欢。”

“是。”

楚姮面无表情的的说。

她随即又对仁孝皇后说了今晚不去赴宴,仁孝皇后却没有应允,说要同建武帝商议。

楚姮顿时默然。

到了晚上,八抬的步辇便已停在凤阳殿外,说是让她再怎么也得露面。

楚姮看着那金灿灿的华贵步辇,只觉得可笑。

这就是她为何不愿回宫,做什么都由不得自己,即便她是皇上皇后的女儿,也逃不过各种约束。甚至不得不把自己张狂欢乐给收敛,只能严肃而刻板的活着。

“公主,你脚上的伤……”洗星扶着她,坐上步辇。

楚姮摆了摆手:“无妨,也不见得多痛。”

比这更痛的,她早就经历过了。

此次宫宴在正殿举行,乃是借着恭贺公主大病初愈,朝中权臣皆在。殿后是两间偏殿,分东西两厢,东厢是给妃嫔休息,西厢则是举行各种宴会时作周转之用,出入的都是太监和宫女。

楚姮到了正殿外,便让洗星浣月扶着,在仁孝皇后旁边的一张案几坐下。

左右官员都是熟面孔,楚姮扫了一眼,便看到右侧的宋丞相,左侧的陈太师。陈太师旁边坐着一名年轻男子,身穿戎装,面目俊朗刚毅,正是陈俞安。

官员起身给楚姮见过礼,楚姮便一抬手,淡道:“诸位免礼。”

官员们悉悉索索坐下,待建武帝举杯说了几句场面话,这场宫宴才算正式开始。

琵琶箜篌,歌舞艳艳,丝乐纷纷,觥筹交错之间好不热闹。

楚姮却仿佛游离在这场欢乐之外。

有官员站出来,对她说些恭维话,她都一一做足了礼数回敬,只是面色有些冰冷。有眼力见的,都不敢来打扰她。

她受了伤,便只摆了一壶龙井茶和清淡佳肴在案几上。

楚姮也吃不下,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白玉茶杯,歌舞唱罢,建武帝嫌看得没意思。正安静之时,忽而听人言道:“听闻公主病重,微臣近半年来十分担忧。今日见公主痊愈,当真十分欢喜,俞安不才,便在此给陛下娘娘公主,舞剑助兴。”

“准!”

建武帝乐呵呵的往龙椅上一躺,扭头对仁孝皇后说,“俞安的剑法不错啊,连霍大统领都夸过他,你可看仔细了,绝对比方才那些唱歌跳舞有意思!”

仁孝皇后柔笑着点头,专注的看着殿中。

秦高呈上木剑,伴随着一阵鼓点,陈俞安持剑而舞,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如龙游走,看得众臣连连叫好。

与陈太师一伙的官员,手掌都快鼓肿了;站在宋丞相一道的,便交头接耳说陈俞安的武人莽夫。

陈俞安舞罢,朝建武帝单膝下跪,抱拳道:“微臣献丑了。”

“不丑不丑,好得很!”建武帝哈哈一笑,对秦高道,“赏十金!”

“谢主隆恩。”

陈俞安难掩喜色,抬眸却是看了眼楚姮。

然而楚姮却没有看他,而是仍在把玩白玉茶杯,似乎这殿中发生的任何事都与她无关。

陈俞安笑容僵在嘴边。

他领赏后退回原位,建武帝却笑道:“陈太师,你有一个好儿子啊!”

陈太师捋了捋白胡子,站起身弯腰说:“老臣儿子拙劣,不过是平淡无奇的凡夫俗子。倒是华容公主和九皇子,才是真真的人中龙凤,难教人望其项背啊!”

“不必谦虚。”建武帝笑着摆手,“俞安是可造之材,如今放眼朝中,还真没几个能比得上他!”

便在此时,一直不搭腔的宋丞相却开口了。

他年近六十,却将嘴上白胡子仔细修成一横,看起来是年轻不少,但一副不容易相处的样子。

宋丞相一开口,声音却很温和:“陛下,论武,朝中怕是只有霍大统领能与陈客省一较高下。不过这论才……”

建武帝来了兴趣,他侧了侧身:“哦?朝中还有别的青年才俊?”

“自是比不得陈客省,但也算可造之材了。”宋丞相微微一笑,“陛下新制授的大理寺正蔺伯钦,不知还记不记得?”

建武帝愣了愣,看了眼楚姮,哈哈笑了起来:“当然!此人凭一己之力捉拿玉璇玑,是个人物!”

陈俞安听到此话,脸色微沉。

那什么江洋大盗玉璇玑,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犯下无数大案,却仿佛海底捞针怎么也找不到踪迹。他曾经也派人偷偷找过,想要借此邀功,没想到一无所获,却被别人抢占了先机。

建武帝问:“这大理寺正,都做什么了?”

“他来京不到一月,竟断案多起,重审了许多当年误判的冤案,还把各地积压的陈年旧案全都给破了,且无一错漏。不过听说,此人任县令时,便查破许多大案,真乃宋慈包公转世乎!”宋丞相说完,又反问,“陛下可知,这断案却不是蔺寺正最拿手的。京中现在数篇口口流传的词赋,都乃此人所书,当真才华横溢啊!”

宋丞相这一提,建武帝也想起了。

前不久看过一篇《西岳赋》,借景抒情,感古论今,针砭时弊,叹咏兴衰更替之变,文采极好。当时没有留意作赋者,如今想来,正是姓蔺。

建武帝虽然和宋丞相有隔阂,但他是前朝老臣,曾经祖上还为大元江山做出许多贡献。宋丞相的曾祖,乃是元太祖心腹,当年便是他亲手勒死的前朝晋神宗,功不可没。宋丞相跟穆贤王是走的近,但他书的话,建武帝仍会选择性的采纳。

他今日明显是在举荐那大理寺正,既如此,他便给个面子,不至于凉了老臣心。

“宋丞相,你这样一说,朕倒是对这大理寺正十分好奇了。明日你将其带来御书房,朕好好与他探讨一下《西岳赋》!”

宋丞相闻言立刻行礼应话:“陛下,其实那蔺伯钦除了《西岳赋》,其实还有《春赋》《南北亭集》……”

陈太师倏尔一笑,打断他,“宋丞相,今日乃庆贺公主大病初愈,总讨论些无关紧要之人怕是不太好啊!”

建武帝点点头:“也是。说来华容年纪也不小了,陈太师,将来俞安与华容……”

“父皇。”

一直隐忍情绪的楚姮蓦然抬头,却是脸色煞白,看起来极不好受。

“华容,你怎么了?”建武帝倏然起身,忙道,“传太医!”

楚姮忙道:“儿臣无事,不用叫太医。只是这殿中闷的很,许是吃了药不太舒服,请父皇准儿臣去外间走走。”

建武帝听她声音还算中气十足,稍稍犹豫了一下,到底是道:“多带些宫女太监,夜风冷,切莫着凉了。”

“儿臣省得。”

楚姮起身,朝皇上皇后行了礼,便起身告退,在场官员也忙齐声恭送。

千里江山图 130.求贤

楚姮实在待不下去了。

她没想到,蔺伯钦会紧随她入京,还飞快得到了宋丞相的赏识!

这算什么?是踩着她对他的情,飞黄腾达,扶摇直上?

蔺伯钦如今任了京官,一定高兴的很,他不必再窝在那穷乡僻壤了,他仿佛鱼龙入水,自有天地。

想到自己当初苦心孤诣想和他一生一世,所做的隐瞒和努力,竟觉得万分可笑!

“公主!你脚上还有伤,你慢些走啊!”

洗星和浣月举着宫灯,忙上前去搀扶她:“公主!”

两个宫女急切的呼唤,让楚姮稍微回神了一些。

身后传来隐约的丝竹之声,楚姮抬头一看周围,竟是走到了正殿的东西厢后面,隔着一道太液池,九曲回廊连着一坐假山。衬着背后宫殿的灯火通明,倒是显得这里冷冷清清。

楚姮正准备离开,却听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她微一凝神,便见暗处身影显现,竟是陈俞安。

他怎么跟过来了?

“陈俞安参见公主。”

陈俞安只弯腰行了行礼,他是武将兼客省使,的确不必行大礼。

楚姮却冷了脸色,神情倨傲,也不叫他平身。

“陈客省不在殿中饮宴,来此地打扰本宫作甚?”

她用了“打扰”两个字,便是想让陈俞安自觉退下。然而陈俞安非但没有告退,还上前了一步,轻声道:“姮儿……”

“大胆!”

楚姮朝他厉目而视,“本宫的名字也是你能叫得?”

陈俞安笑笑,却不在意:“为何不能?小时候我便是这样叫你的,你记得吗?你还叫我安哥哥。”

“是么?本宫记性不好,已经全忘了。”楚姮侧头,看着假山曲水。

陈俞安叹了口气:“公主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他抬手,竟是朝洗星浣月吩咐,“你们先下去,我有话跟公主单独说说。”

洗星一愣,忙道:“陈大人,这不合规矩!”

“公主迟早会嫁入我太师府,合不合规矩,就不劳你们几个宫女操心了。”陈俞安不笑的时候很冷漠,但当他冷漠起来,就显得有些狰狞可怕。

洗星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正要开口,楚姮却就势一坐在回廊栏杆,淡淡开口:“陈大人让你们退下,你们便站远一些。本宫倒想听听,陈大人想对本宫说些什么。”

洗星无奈的应下,给浣月使了个颜色,便带着一行太监宫女,远远看着陈俞安的举动。

“陈俞安,你想说什么。”

楚姮也不看他,直接相问。

陈俞安挨近了她一些,压低声音:“姮儿,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明白么?这些年来,你对我越疏远,我就越喜欢你。”

“可真够贱的。”楚姮冷笑。

陈俞安年少成名,家境优渥,何曾被人骂过这个字眼。他神色微微一凝,却又笑了起来:“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待你嫁我后,我迟早会让你明白,我对你的一片真心。”

楚姮嗤道:“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她抬眼,眸光在夜色下有些暗沉:“我绝不会嫁你。”

陈俞安声音转冷:“姮儿,你要知道,皇上皇后都准允了我们的婚事,你难道想抗旨?”

“我从小到大抗旨抗的少了?你有看皇上把我给杀了?”

陈俞安无语,华容还真是会扯歪理!

楚姮懒得与他多说,摆了摆手:“陈大人,你就别白费心思了。”

陈俞安凝视着她窈窕美丽的身影,握紧了双拳。他一生最爱驯服烈马,而楚姮正是最烈的一匹!他势必会……征服她。

多说无益,陈俞安道了告退,楚姮才松了口气。

她讨厌陈俞安。

不仅仅是因为陈俞安浪名在外,更因为他身上那股子属于武将咄咄逼人的气息。

她不喜欢那样的肃杀,她喜欢……

楚姮的眼眶,忽然就红了。

洗星和浣月两个宫女赶来,就看楚姮一脸伤心。浣月气的大叫:“奴婢这就去告诉皇后娘娘,那陈俞安竟然把公主气成这样!”

“浣月!”

楚姮叫住她,“不用劳烦母后了。”

“公主,可是……”

“回去罢。”楚姮很疲倦,她揉了揉眉心,“本宫累了。”

浣月叹了口气,和洗星将她扶起,离开了原地。

***

大理寺衙门临近皇城脚下。

大理寺现由寺卿庄淮全权掌管,所断之案,须报刑部审批,凡遇重大案件,胡远会与刑部尚书何遵,御史中丞况玉书会审。那何遵脾气很差,况玉书又是个慢性子,每次庄淮见着他们都觉得又烦又难相处。

但自打蔺伯钦上任,庄淮简直松了口气。

凡遇到一些麻烦案子,被他一一复核过,不过几日就能有结果,很快就能抓到凶手,还无一错漏。不仅如此,文采斐然,写的文章诗词在会馆书院口口相传。说话谦虚,为人豁达,加之宋丞相对此人十分赏识,连带着整个大理寺都对蔺伯钦和颜悦色。

庄淮识人无数,觉得蔺伯钦绝对不止在大理寺做个寺正。

巧了,朝廷里大部分人都这样觉得的。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蔺伯钦已经吃遍了京城达官显贵的宴席。

庄淮今日休沐,估摸着蔺伯钦定然有空,还没走到大理寺衙门口,就遇到蔺伯钦身边的一个亲信,带着几个衙差正往外走。

“那个……胡裕!”

他想了一会儿,到底是想起来了对方名字。

胡裕抬头一看,是顶头上司庄淮,忙不迭的上前行礼:“庄大人。”

“你急急忙忙是要去哪儿?”

胡裕将手中的拘令呈上:“昨儿珍馐楼失窃的案子,蔺大人已经破获了,乃珍馐楼的店小二监守自盗。不过那店小二把银子都交给了他二伯,蔺大人命我等将其给抓来衙门审问。”

庄淮扫了眼拘令,只觉这台阁体写得极好。

他对蔺伯钦深信不疑,颔首道:“以后这些鸡毛蒜皮的案子就不要交给蔺大人了。”

蔺伯钦能力虽然好,但却每晚熬夜理事,常常只睡两个时辰。年纪轻轻,相貌堂堂,却在他大理寺沧桑了一圈。

这说出去,搞不好都以为他在压榨下属呢!

胡裕心里哀叹,他要是劝得住就对了。

他又问:“丢了,庄大人有何吩咐?”

“吩咐倒是没有,只想托你给蔺大人带句话,便说今晚本官在珍馐楼设宴,请他过来饮酒一叙。”庄淮笑了笑。

然而胡裕却道:“庄大人,可不巧了。一个时辰前,宋丞相已经送了帖子过来,邀蔺大人晚上去百花楼赴宴,蔺大人已经答应。”

庄淮没想到宋丞相又请蔺伯钦赴宴。

宋丞相是多大的官儿?他一个大理寺卿自然只能靠边。

没奈何,他叹口气道:“既如此……那就下次好了。”

胡裕嗯了一声,便告退离去。

庄淮感慨了一会儿蔺伯钦的炙手可热,随即才想起一件事,不对啊,宋丞相那样的身份,宴请蔺伯钦怎会不去珍馐楼?而是在西街那家味道极差的百花楼?

说实话,蔺伯钦也很疑惑。

这些日子,他几乎被满书案的卷宗累到食不下咽,整个人都瘦了,那绯色官服,穿在他身上竟有些空荡荡。

不过……

这些努力都值得。

他想到自己的目的,只要不违背律法道德,以前的傲骨他都可以放下。参加觥筹交错的宴席,恭维着不喜欢的人或话。

甚至蔺伯钦都很惊讶,在压力之下,自己还有无限的潜能。

是夜。

蔺伯钦如约而至百花楼。

这是西街春华巷角落,百花楼的招牌看起来虽然鲜亮,但来京城这么久,他也知道这家酒楼平平无奇。

进入正堂,坐着两桌散客,在那高谈论阔。

掌柜看到他,忙上前笑眯眯道:“是蔺大人吧?宋相在楼上等您。”

蔺伯钦正要带着胡裕杨腊上楼,那掌柜却又伸出手,“只能蔺大人独自赴宴,这二位,便留在大堂等候罢。”

杨腊胡裕对视一眼,觉得有些古怪,蔺伯钦看了眼手中请帖,这上面的私章做不了假,略一沉吟,他便让杨腊和胡裕留下,自己随掌柜上楼。

楼上最尽头的雅间,挂着“山水阁”的牌子,掌柜做了个请的手势,蔺伯钦便推门而入。

出乎意料,桌边只有宋丞相一个人。

一大桌菜,汤羹鱼肉,没有任何烟气,显然是凉透了的摆设。

蔺伯钦内心虽然疑惑,面色却一派平静,他朝宋丞相行礼:“下官见过丞相。”

“伯钦,无需多礼。”

宋丞相笑了笑,似乎很满意他不惊讶的态度。

他让蔺伯钦坐下,又问了下他的近况,随即说:“伯钦,你可知齐桓公与管仲阖门而谋伐莒?”

蔺伯钦怔然,随即颔首:“桓公与仲父阖门谋伐莒,还未发兵,便人尽皆知。实则乃东郭邮善谋善意,凭细微处猜测而出。”

“是了,这故事虽简单,却表明齐桓公礼贤下士,贤能为用之心啊!”

宋丞相抚掌一叹。

蔺伯钦闻言,神色微变,沉声问:“丞相此言何意?”

难道宋丞相这么快就想让他参与党派之争?与陈太师针锋相对?他这些日子收受邀请,来者不拒,便是想表明自己不立党派的中庸立场,如今……怕是有些骑虎难下。

然而宋丞相却摇了摇头。

他起身,走到墙壁的多宝阁上,抬手握着一个细腰花瓶往左一扭,只听“格喇喇”一声响,空白的墙壁外两边裂开一尺缝隙,竟然是暗门。

宋丞相扭头,目光如炬:“伯钦,随我进来。”

千里江山图 131.名画

这暗门修建的十分隐蔽,里面黑漆漆的,仿佛蛰伏着未知的恐惧。

蔺伯钦微微一怔,举步跟了过去。

屋内伸手不见五指。

宋丞相点燃火折子,只见角落盖着一张木板,他讲木板掀开,露出一节楼梯,一直通往地下。

“丞相……”

蔺伯钦颇愕然,他蹙眉正要询问,就听宋丞相道:“伯钦,这是机缘。”

他语气笃定,让人毋庸置疑。

宋丞相持着火折子,在前引路,率先下楼,蔺伯钦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过去。走过长长的木质楼梯,来到一处逼仄的暗室。

暗室燃着蜡烛,倒是亮堂,正中一张八仙桌摆满珍馐佳肴。

一头戴青色幞头,穿文士长衫的男子正背着身形,负手而立。

“王爷,这位便是蔺伯钦蔺大人。”

宋丞相朝男子躬身行了一礼,那男子转过身来,一张容长脸,留三缕轻髯,看起来仙风道骨,根本难以想象,他便是当朝穆贤王,楚琎。

宋丞相引荐后,蔺伯钦忙行礼,垂下眼帘,掩饰震惊。

穆贤王封地在滦河以南,掌管三州,率军镇守南蛮。当朝外封王无诏令不得进京,否则以谋逆论处,乃杀头之大罪。

不过看穆贤王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已经不是头次偷偷入京了。

莫非……

蔺伯钦心下一跳,传言穆贤王妄图造反,难道此事是真?否则刚才宋丞相怎会问他,齐桓公与管仲阖门而谋伐莒?

桓公伐莒举国皆知,穆贤王对皇位虎视眈眈,朝中谁又不晓?

都是一个道理罢了。

他暗自猜测,穆贤王也在打量他,半晌,穆贤王才轻笑一声:“蔺大人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倒让本王意想不到啊。”他从怀中拿出蔺伯钦此前所作的《西岳赋》,“此文作的极好。”

“王爷抬爱,下官愧不敢当。”

蔺伯钦拱了拱手。

穆贤王将宣纸递给他,“本王阅后,瞬有所思,便在原文多处作了批注,蔺大人,你且看看本王所写,妥不妥当?”

蔺伯钦谦虚一番,双手接过,仔细一瞧,穆贤王留的批注都是关于政事,甚至提到先皇为筹建东岳登天楼,曾大肆增加苛捐杂税等讳莫如深之事。

明明是寒凉的天气,蔺伯钦背后却起了一层薄汗。

“蔺大人,对此,你怎么看?”

穆贤王抚了抚拇指上的玉扳指,抬眼问他。

“……王爷的瘦金体写的极有风骨。”蔺伯钦也是无奈,他只好敷衍的回答了一番,末了,怕穆贤王生气,便又不痛不痒的指责了几句不该压榨百姓云云。

穆贤王闻言轻笑:“蔺大人,一味明哲保身行中庸之道,并不是个好法子啊。”

“王爷何意?”蔺伯钦明知故问。

“你这些日子屡创政绩,四处写文作诗,要的便是名声。要名声作何?自然是平步青云直上九霄!”穆贤王眸光一凝,“明哲保身虽然安全,可到底不是一步登天之策。时不待我,富贵权势……应在险中求。”

蔺伯钦闻言一怔。

穆贤王的话倒是有几分道理。

他如今虽在京中崭露头角,但要与楚姮并肩,仍有很大的距离。三年五载,他可以等得,楚姮却等不了。

楚姮是为了逃婚离开的皇宫,如今他回去了,自是要履行和陈俞安的婚约。楚姮和陈俞安的大婚之期,怕也要定下了吧?

思及此,蔺伯钦剑眉一拧。

穆贤王见他神色犹豫,不禁沉声道:“蔺大人,如今本王已定大局,只等群人拥护,一朝登顶。新朝有尔等辅佐,便是如虎添翼。”

蔺伯钦没有回答。

穆贤王又道:“多年来,本王自诩用贤任能,今日诚意吐哺握发,效仿周公汉祖,你当真不愿考虑?”

蔺伯钦内心十分煎熬。

他自幼饱读诗书,习孔孟仁义,端的是一身正骨忠君爱国,稳定社稷。然而穆贤王虽没有明说,却一直在劝他投靠谋反,这……岂不是违背他蔺家忠臣古训,是为乱臣贼子?

蔺伯钦忽而抬头,道:“王爷,如今建武帝执政,不是举鼎绝膑,但也材优干济,上至庙堂下至百姓,无人有怨声。王爷意图取而代之,师出无名!”

“问的好!”

穆贤王抚掌一笑,“今日本王便告诉你,何为大统!”

蔺伯钦正迟疑,穆贤王便朝宋丞相使了个眼色,宋丞相点了点头,转身打开密室的柜子,取出了一份明黄绸缎诏书。

穆贤王道:“此乃先皇驾崩前,亲笔留下的传位诏书拓本。”

他大方的递给蔺伯钦。

蔺伯钦展开诏书一看,顿时震惊万分的抬起头:“当今圣上……竟不是先皇亲生?”

穆贤王冷哼一声,似乎早已习惯众人得知此事的惊愕,他淡声道:“建武帝的生母,乃江南琴伎出身,名曰拣寒枝。先皇高宗当年下江南,与其相识,带入宫中,不顾太祖反对封其为娴妃,荣宠不衰,七个月时便诞下一子——正是当今建武帝。后来先皇发现,建武帝虽早产,但身体比足月婴孩还好,长相更与他毫无相似,心中怀疑,暗中派人查探,才得知拣寒枝入宫前,便与一书生苟且。”

蔺伯钦听到此处,不禁怔忪:“若真是如此,高宗应赐死娴妃,怎还立建武帝继承大统?且据下官所知,娴妃死后还被追封谥号康慧淑,葬于昭陵。”

“拣寒枝绝色擅媚,先皇沉迷美色无法自拔,对其深爱。”穆贤王不知想到什么,又补充说,“华容公主便与拣寒枝生的极像。”

蔺伯钦心头微微一跳。

原来她长相姣好,竟是遗传了她皇祖母。

“高宗得知此事,非但没有将拣寒枝赐死,在拣寒枝认错之后,又重归于好,甚至临死那刻,才对本王母妃说出真相,立本王继承皇位。只可惜……”穆贤王神色陡然转冷,“只可惜拣寒枝心思歹毒,竟与人合谋偷换圣旨,毒害本王母妃,让一个野种登上皇位!”

蔺伯钦眼观鼻鼻观心,没有附和。

穆贤王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看着他道:“本王所作所为,便是铲除异姓,立皇家正统。”

他才是真正的皇族血脉,如今高高在上的位置,本就该属于他!

幸好先皇当年曾留给他一支兵权,否则他早就被建武帝的猜疑而害死。这么多年,他隐而不发,如今财势军力皆可与建武帝分庭抗礼,他那司马昭之心,便不必隐藏了。

甚至……他故意传出谋逆的风声,便是想让建武帝先按捺不住,对他下手,这样他反攻回来,更名正言顺!

“王爷今日所说之事,下官会仔细考虑。”

蔺伯钦尚且不知此事真假,不好作答。穆贤王对他一个五品官知无不言,定是料定他不会将这些事说出去,亦或是……他手中有对付自己的把柄,自己已经被他监视。若说出半句不该说的,他蔺伯钦也别想活命。

穆贤王淡淡道:“既如此,蔺大人可要好好想清楚。”

蔺伯钦正要点头却听穆贤王又问:“蔺大人来京月余,礼部员外郎卢龟年,你可见过了?”

蔺伯钦对此人并无印象,他摆首道:“还未见过。”

穆贤王恩了一声,淡淡道:“前些日子,听说他丢了一样东西,劳烦蔺大人替本王仔细查查,他丢的那样东西,落在何处了。”

蔺伯钦只觉此事不简单,卢龟年丢了东西,本人没有报案,他穆贤王着什么急?

他愣然道:“敢问王爷,这卢大人丢的是什么?”

“一副画。”

“什么画?”

穆贤王抚了抚拇指上的玉扳指,眯了眯眼:“千里江山图。”

千里江山图 132.嫌弃

蔺伯钦回去的时候,已经三更天了。

春寒料峭他却不觉得冷,手心里全是汗。

杨腊胡裕跟在他身后,想问问吧,又不敢,于是三人一路默默前往衙门,都不说话。

蔺伯钦心绪复杂至极。

穆贤王今日对他说了许多,除了告知建武帝并非先皇亲生这样的惊天秘密,还有抒说他日登上皇位,纵横捭阖天下社稷之言论。如今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应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许多观点,蔺伯钦也觉得十分可行。

他今日赴宴,无法再明哲保身。

且不说得知了如此多的秘辛,便是穆贤王让他办的那件事,就十分棘手。

借大理寺正职务之便,私下调查朝中正五品的官员,卢龟年。

蔺伯钦如何不知,这是穆贤王对他的考验。求贤若渴是真,设计谋算也是真。他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让他重用的本事。

若查不出卢龟年所丢失的千里江山图在何处,别说平步青云,他的性命能否保全都是一个问题。穆贤王告知一切,算是把他逼到胡同,不留后路。

要么他是个庸人,含密而终;要么他是个贤才,为他所用。

只有生或死这两个选择。

夜风寒凉。

蔺伯钦顺着长长静谧的街道,持灯笼往前走,有些漫无目的。

他想到了以前。

从县衙归来,天色已经全黑了,还下着小雪。楚姮会带着一柄油纸伞来接他回家,他撑着伞,楚姮就挽着他的胳膊,说着一些左邻右舍的趣事,地上铺满了雪光,虽然很冷,但心是暖的。

可如今……

蔺伯钦步履一顿,觉得衣袍中簌簌生风,冰冷至极。

“大人?”

他突然停下了,胡裕和杨腊忙疑惑的询问,“怎么了?”

蔺伯钦回过神,声音有些喑哑:“你们对礼部员外郎卢龟年,有过了解么?”

这两个才来京城不久,几乎就已经把官员地段全给摸清了,有什么不知道的,问问他们或许有帮助。

杨腊摇头表示不知,胡裕却道:“卑职听过此人的名字,听说此人在礼部任职员外郎,还兼管教坊司,是个美差呢!”

听到“教坊司”三个字,杨腊嘿嘿的笑了起来。

都知道教坊司属于礼部所管,原本是养了一群乐籍,为了在庆典或迎接贵宾时演奏乐曲。后来官员徇私贪墨被惩处,颜色姣好的妻女便会发配教坊司,充当官。妓。为何说管教坊司是美差?自是因为可以随便狎玩了。

“卢龟年父亲曾任礼部尚书,死后便委任卢龟年继续兼管教坊司。”胡裕说到此处,微微一顿,“说不定卢龟年死了,他儿子也会兼管呢!”

“他儿子是谁?”

“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卢飞星。”

胡裕知道此人,是因为他爱听八卦,在大理寺跟那些衙役称兄道弟混久了,什么有的没的都在聊。这卢飞星出名,便是因为他最爱流连花丛,京城大大小小的青楼小倌馆都被他睡了个遍,前日才听守门衙役说,此人得了淋证,医治许久都不见好。

杨腊嫌恶道:“整天寻花问柳,没有淋证才怪了。”

蔺伯钦皱了皱眉,暗暗记下此人名字。

回到大理寺已经很晚,蔺伯钦疲倦的睡下,打算明日一早再彻查此事。然而第二日他才方醒,便接到圣旨,乃是建武帝邀他入宫。

庄淮一大早便准备过来请他饮宴,一听这次被皇上给请了去,仿佛霜打的茄子,摇头叹气的走了。

蔺伯钦穿好一身官服,入得宫中,没想到引路的太监竟是当日的秦高。

秦高见到蔺伯钦微微一愣,随即将浮尘往胳膊肘一搭,笑眯眯道:“哟,蔺大人今次受皇上接见,这是要步步高升青云直上了。咱家在此,先提前恭喜您了!”

蔺伯钦现在都还记得,他扶着楚姮离开,那一脸趾高气扬。如今恭维起来,简直是丝毫不见当时的半点样子。

不愧是宫里的人精。

若是从前,蔺伯钦绝不会搭理这些人,连多看一眼都不会,可现下,他却是颔首道:“谢秦公公吉言。”

他甚至想问问,楚姮在宫中……过的如何?

幸好理智尚存,这番不妥的话才没有说出口。

到了御书房,建武帝一身明黄龙袍看起来极其华贵,他手里持着一支狼毫粗笔,正在书桌上写些什么,宋丞相垂手站在一侧。

蔺伯钦下跪道:“微臣蔺伯钦,参见皇上。”

建武帝一摆手,抬笔道:“平身。蔺卿,素闻你书法造诣高深,你且过来,替朕瞧瞧这几个字,写的如何?”

蔺伯钦躬身上前,但见建武帝写的是白衣卿相之词,“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这词本就婉约,建武帝却笔走龙蛇写的极为霸气,少了一份秀丽愁绪,便也体会不出词间真意。他微微一顿,便拱手道:“皇上,这字形是极好,但有一点,微臣不知当不当讲。”

建武帝点点头:“直言便是。”

蔺伯钦先是夸赞了一番他的字迹潇洒,便又说出方才所观,建武帝听后,也没生气,而是道:“蔺卿此言极是,看来朕下次再写,便要注意一下诗词语境了。”

建武帝心情很好,又拉着蔺伯钦讨论了诗词歌赋,直到日薄西山,才放他出宫。

临走赏了他一支玉笔,蔺伯钦握在手中不免心情复杂。

出宫时,他忍不住后望,却见宫闱深深,红墙璃瓦,并无自己想见的身影,微微一叹。

蔺伯钦前脚刚走,楚姮便带着乌拉拉一群宫女,提着宫装裙摆,闯进了御书房。

“公主!公主!”浣月洗星压根儿就拉不住她,只得在后面喊,“切莫顶撞皇上啊!”

楚姮也是气极了。

她顾不得这些日子一直绷着的礼仪,对建武帝大喊:“父皇!你这是何意?儿臣尚有伤在身,你却应了陈太师前往行宫的折子?还让陈俞安一路护送儿臣?”

建武帝愣了愣,搁笔沉声道:“华容,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父皇让陈俞安单独护送儿臣,难道就成体统了吗?”

建武帝闻言皱眉:“陈俞安武功不错,才专门让他来保护你。前往行宫的官员大大小小数十,众目睽睽之下,你怕什么?”

楚姮当然怕!

怕百官以为她和陈俞安的婚事,是板上钉钉。她苦心孤诣的跟陈俞安拉开距离,好不容易鲜有人议论她的婚事,若这一路又是他来护送,就全毁了!

楚姮正要辩驳,建武帝却猛然拍了拍桌子:“华容,莫要再胡闹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朕与你母后早就商议好,打算六月中旬便让你和俞安成婚。届时单独给你在长安街立一处公主府,绝不会委屈了你。”

“父皇,儿臣不……”楚姮目光落在桌上,顿时一怔。

那桌上镇纸下压着的宣纸,写着一首诗,却是樊川居士的《赠别》。

楚姮上前,抽出宣纸,抚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喃喃念道:“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她鼻尖一酸,心底却想,樊川居士不忍离别,舍不得他心爱之人却事与愿违,而蔺伯钦……你舍不得谁呢?

建武帝道:“方才宋丞相极力举荐的蔺伯钦,朕见过了,确实器宇不凡,是个人才。”他语气一顿,又问,“华容,你与他打过交道,你且说说,此人如何?”

楚姮并未立刻答话。

她是怨他,恨他,可若表达厌恶之言,蔺伯钦的仕途就完了。

许是这诗句写的太好,楚姮垂眼,淡淡道:“克己奉公,清正廉洁……”苦笑了一下,“甚至毫不徇私,近乎无情。”

建武帝颔首,沉声道:“是不错,但朕绝不会重用!”

他脸色阴了下来,从楚姮愕然的目光中,抽走宣纸,揉成一团,嫌弃的扔出窗外。

千里江山图 133.相见

楚姮愕然:“为何?”

“此人乃宋相举荐,宋相心思一直都不在朕身上,即便蔺伯钦再有才能,也不会为朕所用。”建武帝淡淡开口,随即想到楚姮来意,又说,“前朝之事你不必多问,至于去行宫……开春出游,这是皇家历年来的规矩。”

“儿臣知道这是规矩。”楚姮不满的上前两步,“但儿臣讨厌陈俞安,并不想和他……”

“胡闹!”

建武帝瞪她一眼:“陈俞安是你将嫁之人,你成天嫌东嫌西,是不把朕和你母后放在眼里?”

不等楚姮辩驳,他又说:“民间但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身为大元朝的长公主,难道不该以身作则?以后朕不想听到你再说陈俞安不是,给朕退下!”

“父皇……”

“退下!”

建武帝神色严厉,楚姮无法,她咬了咬唇瓣,到底是提着宫裙,气呼呼离开。

***

转眼就到了前往行宫的日子。

建武帝带着几个宠妃,与仁孝皇后着舒适常服,登临御驾。自御驾后,跟着长长的队伍,除了霍鞅率领的禁军,还有随侍的十几名文武官员,陈太师、宋丞相并恒平王宇文侯爷皆在其中。

楚姮除了带着浣月洗星,还将濯碧和溪暮也给叫上,她想这两个丫头近来在宫里可能无聊透顶。

陈俞安一身戎装,按着宝剑,在宝轿旁边立着。

“公主。”

他笑了笑。

楚姮懒得理他,一转眼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

宁阙郡主和宇文弈快步走来,与楚姮走到隐蔽处,低声问道:“……听说你回来了,我还不敢相信。此前便想入宫寻你,却被娘娘告知你受了伤,不见外人。”

宇文弈也有些小心翼翼的开口:“你的那个面首呢?”

楚姮垂下眼帘,很是落寞。

“……掰了?”

宇文弈这般问,宁阙便瞪他一眼:“会不会说话?”

她柔声问楚姮:“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你此次回京,还未给皇上娘娘禀明心有所属,不愿嫁给陈俞安?”

半晌,楚姮才细声的将事情经过大致说给他们,宇文弈不由扼腕大骂:“好个没良心的负心汉!”

宁阙看了眼楚姮的神色,没有答话。

楚姮也没有答话。

但是她有些迷茫,蔺伯钦是负心了吗?他自幼便是刻板守旧的性子,知道她是杀人无数的江洋大盗,大义灭亲,似乎与那包公宋慈没有两样,甚至还为人所传颂才对。

那……

他知道误会了她,此时心底又在想什么?

前往行宫的仪仗队在高声催促,秦高腆着脸跑过来,让楚姮等人快快上轿。

楚姮登轿时,陈俞安还想伸手扶她,却被楚姮灵敏的躲开了。随即看着他表情的尴尬的脸,一声冷嘲:“陈客省,本宫习武多年,并不如你宅中娇妾通房那般弱不禁风。”

陈俞安脸色一沉。

他都快三十了,家中有妾有通房丫头,这是自然而然。

但当着楚姮的面,他还是说:“公主,臣家中妾侍早已遣散,以后你嫁入陈府……”

“诶,陈客省,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本宫可没说要嫁你。”楚姮勾了勾嘴角,抬手一指打马在后的宇文弈,“即便嫁给宇文小侯爷,也不相与你呀。”

陈俞安阴沉沉的看了眼宇文弈。

而被拖出来挡枪的宇文弈一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