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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夫人探案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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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7)

李仲毅满意的点了点头,对楚姮道:“夫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钰儿一个小孩儿都不怕,你应该更不会害怕了吧。”

“我没做亏心事,但我害怕啊。”

楚姮都快急死了,她对苏钰道:“苏钰,你和你娘搬到我这屋来住吧?”

苏钰为难的看了眼梁秀云,凑近她耳边,悄声道:“夫人,我娘十分畏惧你,你是知道的。”

楚姮上次把梁秀云打伤,她就一直恐惧自己。

若真跟梁秀云一个屋,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儿。她心想也是,一跺脚,干脆将正要去隔壁屋的蔺伯钦拽住:“不许跟他们睡,跟我!”

“李四娘,你又在胡说什么?”蔺伯钦脸上先是一阵铁青,随即转红。

好在天色漆黑,无人看见。

楚姮仰头,朝他悄声请求:“我害怕,大不了你睡床,我坐床边,反正我不敢一个人待在这儿。”

“你——”蔺伯钦想说教她,可又不知道说什么。

“拜托了,夫君,你可是我夫君啊。”楚姮扫了眼屋内几人,“至少做戏做全套好吧,咱们名义上可是夫妻诶。”

蔺伯钦一语不发,没有同意,也没拒绝。

楚姮将他拉进屋,言语恳切:“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你这次对我的大恩大德,我今后一定会报答的。”

众人见楚姮和蔺伯钦一同进屋,皆心照不宣。

杨腊催促胡裕快些走走,李仲毅将苏钰和梁秀云送到隔壁,钻去跟杨腊他们挤一屋去了。

四七章

屋子里顿时清净下来。

茅檐水流如注,滴在地上哗哗作响。

蜡烛昏黄的光在风中摇曳,楚姮打了个寒颤,抱着肩膀,朝蔺伯钦道:“你去睡吧,我守着你。”

蔺伯钦都懒得回她话。

哪有一个大男人躺着睡觉,让女子守夜的?

他走到桌边坐下,顺手拿起水囊喝了一口,道:“你不困?”

“困。”

“困还不睡。”

说完,蔺伯钦才想起这个水囊楚姮之前用过,拧了拧眉。但想到他此前误用楚姮的药勺,楚姮后来也用过,脸色微烫,心下更加复杂。

楚姮才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走上前就把蔺伯钦往床上拽:“别跟我让来让去了,大家知根知底,有什么好推辞的。你昨天没睡好,今天更是没合眼,我好歹还在马车上睡了那么久呢。”

蔺伯钦也想起来了。

她不仅睡的久,还把哈喇子流了他一袖子。

“下半夜你叫醒我。”蔺伯钦确实很困倦,这些天,他从未如此疲乏。

楚姮撇了撇嘴:“你放心,说不定不到下半夜,我就把你给轰起来了。”

蔺伯钦不与她胡扯,翻身上榻,和衣而眠。

楚姮原本是坐在桌边,看蜡烛一点一点的滴着余蜡,这样枯坐也当真无聊……就在此时,窗外一阵疾风忽而卷了进来,将那本就明明灭灭的蜡烛给彻底吹熄。

楚姮顿时身子一僵,感觉全身血液都被冻得凝结了起来。

黑暗中,屋里传来蔺伯钦均匀的呼吸。

楚姮听到他的呼吸声,这才放松了一点,可放松过后,看着无尽的黑暗,更是害怕的手指都在发慌。

火折子在杨腊身上,楚姮根本不敢冒雨跑去隔壁。而且他们几个大男人夏天里睡觉,谁知道是什么德行?

冰冷腐朽的木凳,让她如坐针毡。

她再也忍不住,拔腿跑到蔺伯钦床边,靠着他脊背坐下,这才缓了心神。

屋子里一片漆黑,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楚姮悄悄伸出一只手指,贴在蔺伯钦身侧,感觉到他的体温,才不觉得那么害怕。一放松,困意便铺天盖地的袭来,她一手支着脑袋,闭上了双眼,心道:就眯一会儿,一小会儿……

蔺伯钦是被压醒的。

他感觉胸口被压着一块大石,呼吸不过气。

待下意识迷迷糊糊的抬手一摸,却摸到了一头柔顺的长发。

顿时睡意全无。

他并未立刻起身,借着漆黑的中的夜色,勉强看清楚了楚姮的脸。她此时脑袋枕在他心口,双手耷在他腰侧,胸前有些温热湿润,不用想,就知道她又流口水了。

蔺伯钦沉下脸,抬手便要将她推醒。

然而手掌却不小心触摸到了她的裸露出的一截手臂,触感细嫩,让他不由一怔,脑子里瞬时就冒出了“冰肌玉骨”的旖旎词来。

他尚未回神,床边突然传来一阵悉索响动。

恰好此时闪电破空而出,照亮屋内,一条拇指粗的花蛇飞快顺着床沿钻到楚姮脖颈,吐着猩红的信子,“嘶嘶”出声。蔺伯钦大惊,他想也不想,抬手抓住蛇身,却不料那蛇沾了雨水极其滑腻,还未看清是怎么回事,右侧肩头猛然一阵刺痛。

楚姮被他的动作给吓醒了。

闪电微微一亮,她正好看见那花蛇哧溜钻进墙缝。

愣了一下,才惊呼:“有蛇!”

“我知道。”蔺伯钦脸色不是很好,他捂了捂肩头,感受到渗出的鲜血。

楚姮看他动作,反应过来,抬手一摸,几乎是确定的说:“你被蛇咬了。”

蔺伯钦“嗯”了一声,没有动作。

楚姮却急了,她抬手就去扯蔺伯钦的衣襟,蔺伯钦一把捉住她手,质问道:“你干什么?”

“谁知道有毒没毒?我给你把毒血吸出来!你这么傻愣着一动不动,是在等死吗?”她一顿劈头盖脸的对蔺伯钦骂道,“我就说这屋子邪门儿,搞不好那蛇就是鬼婴变的!”

思及此,楚姮的手都害怕的哆嗦。

可她就是因为害怕,才更不能让蔺伯钦死了。

万一蔺伯钦死在这儿,死在她面前,她估计要被吓的一辈子都没法睡觉。为了自己的睡觉大业,她决不能让蔺伯钦死了。

至少也别死在她面前啊!

蔺伯钦想说男女有别,如此不好,让她去把胡裕杨腊叫过来,却觉得脑子里一阵麻痹,张了张嘴,声音轻得仿佛风吹过一样。

楚姮一把扯开蔺伯钦的衣襟,借着电闪雷鸣的光线,看见他右肩的伤势。

上次被梁秀云打伤的地方才刚好利索,这会儿又添几个蛇牙痕,齿印周围略略发黑,竟是当真有毒。

她下意识看了眼蔺伯钦。

蔺伯钦腰身挺直,盘膝而坐,他没睁眼,拧着两道剑眉,俊脸紧绷。半裸的肩侧,锁骨十分明显,并不显文弱。

楚姮竟有些面颊发烫。

她知道男女大防,方才一时情急没有过多考虑,这会儿却突然犹疑。

但没犹疑太久。

楚姮将头发撩到右侧,俯身帮他吸出毒血。

蔺伯钦感受到肩头传来的温软湿润,身子顿时僵直,浑身血液都涌向了一处。他脑海里是拒绝的,明知这有违道德礼教,愧对先人圣贤,内心挣扎万分,但嗫嚅着唇,终究没有出声阻拦……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闪电落下,楚姮见吸出的血已变成鲜艳,忙开口问:“蔺伯钦?”

伴随着轰隆隆的雷鸣,蔺伯钦沉声道:“嗯。”

确定他没死,楚姮这才松了口气。

她呸呸呸的吐出残血,接了一捧雨水漱口,又摸索着走回床边,却没想摸到了蔺伯钦。他衣衫已经穿戴整齐,要不是还残留两个毒牙小洞,都怀疑刚才是不是一场幻觉。

黑灯瞎火中,气氛有些尴尬。

两人不知彼此都是脸红滴血的状态。

蔺伯钦看着楚姮的方向,心跳如雷。他一直在回忆两人相识过程,虽然楚姮很不听话,但她并非奸恶谄媚之人,甚至有的时候还十分乖巧……她不是温柔端庄的贤妻,却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子。或许,他可以尝试着接受这一切?像现在这样,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屋外暴雨倾盆,屋内却太过寂静。

到底是楚姮脸皮厚一些,她搓了搓手,打开话匣子:“毒血吸出来就没事了,你现在好些吗?有没有头晕眼花?”

蔺伯钦片刻后道:“未曾。”

“肩痛腿疼?”

“未曾。”

楚姮确定蔺伯钦不会死了。

一片黑暗里,蔺伯钦凝视着她。

楚姮似乎感受了他灼热的视线,撇开了头,没话找话说:“对了,我七年前也被蛇咬过,那条蛇有婴儿臂粗,两颗毒牙锋利的狠!一口下去,正好咬在我小腿上,可把我给疼坏了!幸好当时身边有人,她连忙给我将毒吸出来,熬到了大夫过来医治,否则我现在早就一命呜呼了。”

蔺伯钦听到此话,神色微微一变。

七年前……

按时间算来,正好是她嫁给鳏夫秀才的时期。

秀才博学,知道用嘴吸出毒血,这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蔺伯钦的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的握紧。

楚姮想到当年御花园里的那条蛇,就心有余悸。要不是好友宁阙郡主在身边,她是死是活真不好说。

她一番话说话,见蔺伯钦没反应,不禁问:“你都不发表一点意见吗?”

蔺伯钦缄默不语。

楚姮心下一慌,该不会这会儿才毒发吧?她焦急万分,抬手便要去摸蔺伯钦的鼻息,却听“啪”地一声,蔺伯钦竟是将她手拍开了。

“蔺伯钦!你干什么?”

楚姮捂着火辣辣的疼的手背,对他大声质问。

蔺伯钦心底不知怎么凝聚一团无名火,他扭头道:“别碰我。”

楚姮听到这话都要气笑了,她也不要脸了,直言不讳:“蔺伯钦,我们认识这么久,搂也搂了,抱也抱了,方才我还用嘴帮你吸了毒,你竟然翻脸不认账!”她将“嘴”字咬的极重,蔺伯钦听着只觉得肩头又发起烫来。

那感觉,就好像她剃头挑子一头热,蔺伯钦就是一块石头,无论她干什么,都讨不着好。

蔺伯钦不回答,楚姮当然不解气。

她跳起来指着他:“你以为你是翠红院的头牌姑娘?谁想碰你了!早知道你这人喜欢恩将仇报,我就应该眼睁睁看着你被毒死了算!”

楚姮发了一通火,蔺伯钦就隐在黑暗里,看不见表情。

不说话,也不反驳。

要不是听得见他的呼吸声有些粗重,楚姮还以为他已经毒发身亡了。

楚姮乱七八糟的数落了他半晌,蔺伯钦始终不接话。她仿佛一拳打在棉花里,瞪了黑暗中的人一会儿,扭头气呼呼的坐在桌边。

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了邪。

对个破芝麻官百般讨好,却总碰一鼻子灰。人家非但不领情,每次还莫名其妙的发脾气,根本就猜不到自己哪句话惹了他。脾气差的楚姮见过不少,这么差的还是头次见得!

两人彻夜无话。

也没有入眠。

待天亮暴雨停歇,天光放晴,杨腊等人过来敲门,就见楚姮和蔺伯钦脸色铁青,屋内气氛阴沉,好似昨晚真的遇见鬼一般。

四八章

李仲毅率先打破这尴尬的氛围。

他笑道:“大人,夫人,昨夜休息的还好罢?”

蔺伯钦见楚姮不答话,便接过话头,微微颔首:“尚可。”

楚姮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胡裕见状,凑到杨腊耳边,小声嘀咕:“我就说昨晚上夫人和大人吵架来着。”杨腊习以为常的拍了拍他肩膀:“床头打架床尾和,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蔺伯钦似乎听见他二人的嚼舌,冷冷扫了一眼,两人立时低下头打马虎眼。

一行人收好东西便要出离开。

临行前,梁秀云突然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怪叫一声,挣脱苏钰的手,拔腿飞奔绕到后院。

“娘!”

苏钰大喊一声。

楚姮几人忙追过去,却见梁秀云跪在朱秀君的墓前,双手合十、一下一下的叩拜。

李仲毅松了口气,道:“别看妻姨平时疯疯癫癫,偶尔还是拎得清。”

苏钰上前扶起梁秀云,目光一扫,突然愣了愣,抬手指着朱成业的坟墓:“姨父,你看,外祖父的坟怎么裂开了。”

他这一说,所有人都朝那边看去。

土包裂开大口,陈旧的棺盖也被劈开一些,周边有些烧焦的痕迹,隐约还能见到里面穿着寿衣的白骨。

杨腊胆子大,他跨步上前,瞅了一眼,扭头道:“看样子是昨夜那道炸雷劈开的。”

李仲毅皱了皱眉,对楚姮和蔺伯钦说:“要不蔺大人几位先走吧?我去担点土,把岳父的坟墓修葺修葺。”

蔺伯钦下意识的瞥了眼被雷炸开的坟,突然眼神一凛。

“蔺大人?”

他恍若未闻,快步来到坟边,居高临下的低头看向棺椁,神色震然。

楚姮虽在和蔺伯钦闹矛盾,可看他这模样不免好奇,与胡裕几人都围了过去,定睛一看,腐朽的棺椁露出一角,朱成业的骷髅头大喇喇的亮着,雪白森森。然而就在这森森白骨上,颈椎咽喉的位置却是一团漆黑。

这显然不是被火烧死后出现的情况。

蔺伯钦沉声吩咐道:“胡裕,杨腊,打开棺盖,将朱成业尸骨抬出来。”

“是!”

两人跟随蔺伯钦多年,极有默契,拿来锄头铲子,一边刨土,一边撬开棺盖。

李仲毅还没弄明白蔺伯钦的意图,有些慌乱的左看看右看看,问:“蔺大人,你、你为何刨朱氏祖坟?!”

不等蔺伯钦答话,楚姮就插言道:“稍后你就知道了。”

她若没猜错,朱成业一家人死的蹊跷,这什么“鬼婴杀人”,根本就是幌子!

不过片刻,杨腊和胡裕便将朱成业的遗骸抬出,平放在院中。

明明日光大盛的上午,可不知为何,看着这一具遗骸,楚姮觉得有些背后发凉,瘆得慌。

蔺伯钦蹲在旁边挽起衣袖,他面沉如水,伸出两指查看了一下遗骸的颈椎位置。随即“唰”的扯开遗骸上面的寿衣,露出整副遗骸。

众人皆都瞪大了眼,李仲毅踉跄着上前两步,不可置信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但见白骨上,颈椎骨至腰骨都被染成深黑色,黑色浸入骨中,看起来非常诡异。

蔺伯钦剑眉紧拧,他左右翻看了一下遗骸,沉声道:“若我没有猜错,是因为中毒。”

这和楚姮的猜测不谋而合,她甚至可以肯定,朱成业中的毒是砒霜!

“中毒?”李仲毅只觉得一团白雾水,“怎么会是中毒呢?我岳父明明是被火烧死!”

蔺伯钦先不与他解释,吩咐杨腊胡裕将屋后所有尸骨挖出。

一上午时间,七具尸骨一字排开,摆在院中,其它六具无一例外,皆是颈椎至腰骨发黑,唯独朱秀君的那一具遗骸,是正常的。

蔺伯钦低头看着这堆森森白骨,面色凝重:“都以为十里湾朱成业一家是葬身火海,殊不知,这是一起人为的灭门惨案。”

楚姮扫了一眼,只觉得触目惊心,忙将头撇到一边。

在事实面前,李仲毅自然不会怀疑,他只是想不明白,沧然道:“我岳父一家,虽然在当地风评不好,但、但应该也不会如此招人记恨!谁会这么狠心,把他一家六口全部毒死?连两个五岁小孩儿都不放过,莫不是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样子似乎不是在说假话。

蔺伯钦迟疑了一会儿,问:“当年此事在清远县轰动一时,官府是如何说的?”

李仲毅回忆道:“时任清远县的王县令还亲自来看过,叫来了一个仵作查验尸体。就跟我说是失火意外,并未说中毒。”

“那个仵作是谁,你还记得么?”

蔺伯钦不太相信。

仵作一般来说是可以看出朱氏一家是先中毒再被焚烧,怎会隐瞒不报?要么就是那王县令怕查案麻烦,故意将中毒一事忽略,算作寻常的失火案。

李仲毅摇了摇头:“记不清楚了,但听闻他住在清远县城,大人回去后仔细找找,说不定就能找到。”

蔺伯钦“嗯”了一声。

他看了眼院子里摆放的遗骸,神色平静,眸中却风起云涌。

杨腊上前问:“蔺大人,这些遗骸如何处置,需要带回清远县衙吗?放在马车顶,用绳子捆了,应该塞得下。”

“这不太好吧!”

楚姮听到这话,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她瞪了眼杨腊,杨腊忙捂住嘴。

蔺伯钦思忖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思考这事儿的可能性。楚姮也顾不得在跟他冷战,忙道:“蔺伯钦,你遗骸都验了,就让人家入土为安好么?”

蔺伯钦没说话。

楚姮快步追上他,道:“马车那么小,放一捆人骨头在上面,莫不是在开玩笑?”

蔺伯钦还是没说话。

楚姮急了,她才不要跟这些尸骨一起走。扭头看李仲毅苏钰杨腊些都把她和蔺伯钦瞧着,干脆一把将蔺伯钦给拽进屋里:“你先别生气了,回答我的话!”

蔺伯钦没想到她力气这么大,自己都差些绊一跤,一把将袖子抽回,恼道:“李四娘,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我没体统你又不是不知道。”楚姮想到那堆遗骸,语气软了些,“你反正都已经查验过了,朱氏一家的尸骨就没有必要运去清远县衙。来来回回,不知要折腾多少时候。”

蔺伯钦冷然道:“这些是证据。”

楚姮忙说:“证据大家都看见了啊。”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门外的人:“咱们一行七人,十四双眼睛,哪个没看见?需要作证,人人都可以站出来。”

蔺伯钦额角一抽:“十四双?多出来的眼睛长你身上?”

楚姮愣了愣,发现自己算错了数,登时不乐道:“算错了你纠正就好,怎么还骂人啊。”

蔺伯钦冷哼。

楚姮看着他这幅样子就来气,环视了一眼屋内,目光落在那简陋陈旧的床榻上,语气沮丧:“蔺伯钦,我真的搞不懂你,每次莫名其妙就生我气。”她眨了眨眼,“昨晚我们明明相处很高兴的,我还帮你吸蛇毒,用嘴巴……”

“住口。”蔺伯钦倏然转身,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而后又化为红,微微发烫。

楚姮也怪不好意思,可为了让蔺伯钦吃瘪,只有厚着脸皮。

她绕着手指,继续道:“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敢作敢当,你一个大男人,还不想承认吗?我当时一心为救你命,生怕你被蛇毒死,冒着自己中毒的危险帮你把毒血吸出来,可你倒好,转脸就开始对我冷言冷语。我当时朝你发火,那是因为我真的很生气。有三个‘恩’字真的特别适合你。”

蔺伯钦蹙眉:“什‘恩’字?”

“我对你恩重如山,你却恩将仇报,简直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

蔺伯钦垂下眼帘,薄唇紧抿。

他生气,其实就是在介怀她的过去。这种火气没有由来,如今仔细一想,他也觉得是自己狭隘。

即便读圣贤书万卷,终究做不来圣人。

楚姮见他神色,忍不住说:“你对我无缘无故生气,我真的很不理解。毕竟,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蔺伯钦闻言,神色有些复杂。

半晌,他才松了语气,道:“你说的对,朱氏一家的尸骸已经严明,不用再带去清远县了。”

楚姮呆了呆,顿时反应过来,高兴的差些跳起来。但看了眼蔺伯钦疏淡的眉眼,她忍不住勾起嘴角,问:“蔺大人,你这是跟我道歉的意思吗?”

“……不是。”

蔺伯钦嘴硬。

楚姮知道他在想什么,自顾自的道:“好啦,我接受你的道歉。”说完,便跨出房门,哼着歌走了出来。

杨腊见得这幕,朝胡裕努了努嘴:“我说中了吧,床头打架床尾和。”

蔺伯钦也跟着出来。

此时午时已过,不便在此逗留,他吩咐胡裕杨腊二人将尸骸重新下葬,便准备直接回清远县,调查朱成业六口灭门案。

楚姮到底有些迟疑,她上前问:“你当真要耗费精力去查一桩十年的前的旧案?”

“这不是耗费精力。”

蔺伯钦看着她,神色疏然,一派清风峻节,“天下冤狱平之不尽,我只想力所能及还世道一个湛湛青天。”

四九章

将七具遗骸重新埋葬,众人便往湾外走。

只是来时谈笑风生,回去的路上,全都焉了吧唧,心事重重。

楚姮杨腊胡裕是因为没吃饱,苏钰李仲毅蔺伯钦是在考虑朱成业一家六口被害身亡的疑案。

李仲毅感慨道:“我本不相信鬼神之说,但昨日突来的一通暴雨将我等困在此处,天降炸雷好死不死的将岳父棺椁劈开,冥冥中似有天意,引我等发现他们枉死的冤屈。”

楚姮闻言,环视四周,只觉得天又暮霭沉沉起来,有些发冷。

蔺伯钦脚步一顿,问李仲毅:“朱家跟谁有仇,你一点儿都不知?”

李仲毅摊手跺脚:“我不常来十里湾,除了岳父一家根本不认识谁了。而秀君为人内敛,关于她的家事,从不跟我说。”他说到这里似乎有些苦涩,“秀君她……很少跟我吐露心事,不然接济妻姨也不会瞒着我了。”

楚姮下意识问:“那你妻子跟谁关系最好?她不跟你说,也许会告诉别人。”

她一句无心之言,倒让李仲毅和蔺伯钦都愣了愣。

两人转头,看向她,异口同声道:“苏梅。”

朱成业一家六口被人毒死,蔺伯钦决心要找出真凶。劝课农桑的事情他暂时押后,径直往清河县赶。

一路上马不停蹄,楚姮在马车上都快被摇吐了。

她咕噜噜的喝了两口水,见蔺伯钦依旧稳如泰山,不禁好奇的问:“你不难受吗?”

蔺伯钦斜她一眼,淡道:“我在想朱成业一家的案子。”

楚姮将水囊放下,看了眼李仲毅的马车尚且离他们有一段距离,这才小声道:“其实我怀疑……会不会是李仲毅杀的?”

蔺伯钦侧耳,似乎想听她分析分析:“怎讲?”

“不知道。”

“……”

蔺伯钦一阵无语,否决道:“不会是李仲毅。”

楚姮追问:“为什么?你不是认为,在真相查明之前,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么。”

蔺伯钦无奈的给她解释:“记不记得柯志喜说过,由于李仲毅当年突发重病,下床都困难,所以才委托他送灵前往十里湾。李仲毅没有出现在案发现场,肯定不会是他。”

“可能他是悄悄跟过来的。”

“如何悄悄过来?骑马乘车都有动静,出城也要文书。你也看见了,十里湾只有一条路进入,湾口最多停放两辆马车,而朱成业一家死于停灵当晚,李仲毅除非骑马,不然不可能和柯志喜同时赶到。可他若当真骑马,柯志喜怎会发现不了他。”

“万一他挖地道,不就可以避开所有人的耳目了。”

蔺伯钦瞪她一眼:“乱讲。”

“万一柯志喜撒谎。”

“这倒有可能。”

蔺伯钦微一颔首:“不过事实如何,还是要先找苏梅问一问。说不定朱氏曾经跟苏梅讲述过,她家中有积怨很深的世仇。”

楚姮也附和道:“不错,能残忍将一家六口全部害死,这仇一定很深了。”

因为着急赶路,当晚一行人都宿在马车上。

经过春二姐所在的黑店,却发现那客栈已经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火虽然已经熄灭,但焦灼的热气老远都感受得到。

蔺伯钦下车勘察了一番,蹙额说:“是谁将这里烧了?”

楚姮接话说:“也许是春二姐,也许是萧琸,谁知道呢。这种地方烧了才好呢,免得又来一波劫匪,窝藏在这儿坑害过路的旅人。”

蔺伯钦心想楚姮这话说的有道理,便没过多停留,在日暮之前,快马加鞭的赶至清远县衙。

彼时顾景同正靠在仪门外,跟两个衙役东拉西扯胡天说地。

见马车里走下蔺伯钦和楚姮二人,惊的下巴都合不拢。他摇着扇子,快步走来,一脸惊奇:“这么快就把几个村镇全都巡视完了?你也太厉害了吧!可是时间太短,报上去府衙也不会相信啊,还是再到处走走,过几天回来。”

说着他就把蔺伯钦往马车上推。

蔺伯钦哭笑不得,一把扶着他手腕:“盛风,我没去劝课农桑。”

“什么?”

顾景同下意识看了眼楚姮,以为是她弄出来的幺蛾子。

楚姮察觉到他的想法,朝他扬了扬拳头。

蔺伯钦携顾景同往县衙走,一边走一边给他讲述这几日的连环事,先在黑店遇险,又在十里湾发现陈年旧案,顾景同掏了掏耳朵,震惊至极。

“你现在立刻去将建武十三年的卷宗找出来。”

顾景同拿了钥匙,也有些迟疑的问:“这宗案子都十年了,你……”他想到蔺伯钦的性子,叹了口气,将剩余的话没说出口。

关于朱成业一家六口案件的记录,只有寥寥几个字:建武十三年冬月初六,十里湾朱成业家中六口身亡。系引燃挽联,意外失火。非他杀。

就这么几个字,蔺伯钦根本看不出什么蹊跷。

他心思一转,立即吩咐胡裕杨腊去将苏梅带到县衙询话。

苏钰许久没有苏梅,到底有几分想念,便要嚷着一起去。李仲毅和梁秀云自然也要过去,楚姮没事做,索性跟着同行。

一行人说谈之间,转过几条长街,便来到一处陋巷。

苏钰看着熟悉的房屋,眼眶有些发热,他牵着楚姮的手,低声道:“夫人,我在这里曾住了十年。”

楚姮听出他话中的苦涩,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你会和你娘亲,还有你姨父,平平安安的度过以后无数个十年。”苏钰“噗”地笑出声:“你骗我,人最多活九十岁,我至多还有八个十年可以活。”

“谁说的,我就知道有活几千岁的。”

苏钰信以为真:“谁啊?”

“观音菩萨呀。”

众人听到她二人打趣,都哈哈低笑起来。

苏梅的家在陋巷巷尾。

一扇绿漆小门已有些斑驳,门环常年未换,被摸得有些油亮光润。门两侧贴着一幅春节对联,被风吹的残破褪色,隐约辨出是“春临大地百花艳,节至人间万象新”。

楚姮扫了眼,估摸横批是“万事如意”。

苏钰上前叩了叩门环:“梅姨。”

自从上次之后,他一直都是这样称呼的苏梅。

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应答。

李仲毅发问:“会不会没在家?”

苏钰抬头看了眼昏沉的傍晚天色,摇了摇头,十分确定的说:“这个时候梅姨绝对在家,她这么晚不会出门的。”胡裕插话道:“莫非已经睡了?”

“有可能。”苏钰知道苏梅身体不好,偶尔睡得很早。

他眼珠子一转,说:“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进去,你们跟我来。”随即他走到隔壁,敲响了邻居的院门。

不一会儿,脚步声由远传近,一名四十七八的圆脸妇人将门打开。

她一眼看到苏钰,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是钰儿啊,你怎么过来了?”

“婶婶,我……我梅姨在家吗?”

苏钰差些又叫成了娘,他下意识看了眼身侧的梁秀云。好在梁秀云脑子不灵光,神色痴然,没有反应。

那婶子指了指自己脑袋,答道:“在呢,昨天她嚷头痛,买了药回来就一直没出门。”说完,她看了眼天色已晚,“估计是身体不好早早睡了,从我这儿进去吧。”她微一侧身,露出两家墙壁上的一道铁门。

苏钰道了谢,便示意众人往里走。

趁着那婶子开锁,苏钰解释道:“原本我和梅姨住的院子也是婶婶她家,后来她们卖给咱们了,但两家这道墙一直没封,只是打了扇门。”楚姮颔首:“看样子就知道你们两家经常走动,邻里关系很好。”

铁门打开,众人鱼贯走近苏梅家的院子。

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修剪的很整齐,房檐下放着一辆纺车,苏钰指着纺车说:“梅姨平时就在那儿做绢花,绣衣服。”

苏梅家的厨房没有门,一眼就看到炉子上放着药罐,正在小火熬煮,烟很浓,一股糊味。

杨腊走过去,顺手揭开一看,却见药罐里的水已经熬干,药材干巴巴的贴在罐子上,全变成了焦黑色。

胡裕皱眉道:“这得熬多久?苏梅也太粗心大意了。”

苏钰见状,忙走上前,砰砰敲门:“梅姨!梅姨!你药熬糊了!”

无人应答。

苏钰拉了拉门,没有拉开。他又拢手在嘴边,喊的更加大声:“梅姨!胡捕头杨捕头要带你去县衙,蔺大人有话要问你!”

喊了半天,屋中始终没有动静。

楚姮敏锐的觉得不对,苏钰还要喊,她捉住他手,摇了摇头。

随即转头对杨腊和胡裕使了个神色,两人会意,在苏钰婶子家借了一根粗木凳,快步冲过去,“砰”的一声大响,将房门撞开。

屋里没有开窗,看起来非常昏暗。

李仲毅摸到桌边,点燃蜡烛,却见苏梅低着头,侧卧在床榻上。

他走上前,有些愠然,抬手就去推搡:“苏梅,你怎么回事,这么多人在外头叫了你半天,你还在睡觉……”苏梅的身子仿佛一个破麻袋,被李仲毅一推,翻仰过来,烛光摇曳下,一张脸乌青发黑,双目圆睁,七窍流血极其惊悚。

“天啊——”

李仲毅一个大男人,愣是吓得跌坐在地,连连后退,蜡烛都拿捏不稳的丢在地上。

杨腊等人忙冲上前将他扶起,又是震惊又是意外。

她拾起李仲毅丢下的蜡烛,靠近苏梅的脸一看,怔然道:“她是中毒身亡。”

五十章

苏梅死的很惨。

她睁大了眼睛有些凸出,红血丝布满了眼白,嘴角流出的血是黑褐色,表情是不甘心的绝望,看起来十分狰狞。

楚姮抬起她的手臂,仔细查看了一眼,并无被人虐打的伤痕。

她躺在床榻上,但双手却在床沿上抠出五道指甲刮痕,五根手指的指甲全都翻了起来,鲜血淋漓。

这只能说明,苏梅是在不知道的情况下中了毒,她甚至想好好休息一下,却不料突然毒发,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她是想活下去的,偏偏却死在了这里。

胡裕已经快步回县衙通报了。

楚姮侧头,对杨腊道:“把厨房的药罐拿来。”

杨腊也不知道为什么,对面前的楚姮十分放心,转身照办。

苏钰根本不忍心去看,他跪在苏梅床边,哭喊道:“娘!娘……你不要死啊娘!”此时此刻,他记忆里和苏梅相处的点点滴滴全都涌现,什么梅姨什么夺子,他全都忘了。他只记得是面前这个死去的女人养育了他十年,她省吃俭用,她攒下来的钱,几乎全都用在了自己身上。

梁秀云站在他身边,手足无措。

楚姮将他拉开一些,抬手抚去他的眼泪,道:“哭吧,哭出来好一些。”

苏钰扑入楚姮怀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夫人……为什么会这样?是谁毒死了我娘?他为什么要毒死她?”

“你放心,蔺大人会替你找到真相。”

楚姮这句话本意是安慰苏钰,可不知为何,说完后,她自己也非常认同。

蔺伯钦……大概真的能找出真相吧。

苏钰闻言,稍微收敛了一些哭声,他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颤抖着唇瓣:“我相信蔺大人,他能找出我的生母,就一定能找出杀我养母的人。”

楚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她其实猜测,会不会是苏梅自己服毒自杀?

但当杨腊将药罐拿来,她就否认了这个想法。

药罐里的药材漆黑烧焦,但抬指一抹,有种犹如沥青的粘粘感,这是砒霜特有的情形。显然,砒霜放得太多,会被人发现,可这药罐中的量,放得正好是可以毒死人又不会被发现的剂量,本人服毒,绝不会这般细致。

当然,这也只是楚姮的猜测。

便在此时,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胡裕在头打着灯笼带路,蔺伯钦和顾景同一行人快步走来。

杨腊忙上前汇报,蔺伯钦沉声对仵作薛遥说:“先验尸。”

楚姮将哭成泪人的苏钰拉到门外,不想让他多看。

薛遥抬手按了按苏梅的皮肤,仔细查验了尸体,随即对蔺伯钦说:“回禀大人,苏氏并无外伤,乃中毒身亡,死亡的时间应在昨日酉时至亥时之间。”他又呈上烧焦的药罐,“中的毒乃是最常见的砒霜,此物剧毒,但外用少量,有蚀疮去腐,劫痰截疟之功效,寻常药铺医馆都有贩卖。”

蔺伯钦侧首,突然想起一事,问:“朱成业一家人尸骸,十年后颈椎骨至腰骨中间颜色发黑,是否也是因为中了砒霜?”

薛遥思索片刻,认真道:“很少有毒药的药性能达到砒霜之剧,十年颜色都没有褪去……极有可能就是砒霜。”

“薛遥,你可知十年前王县令在任时,衙门里的仵作是谁?”

薛遥老家在望州州城,因为穷才跟着仵作学验尸。他从府衙调来也就两年,摇了摇头:“这个我不清楚……但我师傅懂得多,明儿我写封信寄过去,打听打听情况。”

蔺伯钦“嗯”了一声:“寄信的银子记在账上,县衙报销。”

顾景同一直盯着苏梅的尸体没有说话。

他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半晌才一字字的分析道:“从朱氏难产,夺子纠纷,牵扯出十里湾朱成业一家六口灭门,苏梅始终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这两件案子,一定有莫大的关联。假设凶手是杀害朱成业一家和苏梅的人,那他一定知道李仲毅和苏梅的案子已经查明,而佩之你要随李仲毅去十里湾的事儿,但这两件事在清远县人尽皆知。不管怎样,凶手心中有鬼,生怕有疑点会引到他身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苏梅杀死。”

蔺伯钦却不太明白,他道:“若不是坟墓被雷劈开,我根本不会发现这桩旧案的疑点,他又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暴露行踪。”

“这个嘛……”

顾景同不知如何解释。

门外的楚姮听不下去了,她扭头道:“因为这个凶手他笨呗!”

“乱说。”蔺伯钦斜她一眼。

能说出李仲毅挖地道去十里湾行凶,她的分析根本就是天马行空的歪理。

楚姮哼了哼,继续轻轻拍着苏钰的手背,安抚他。

李仲毅一直听着他们谈论,但想到刚才那一幕,他简直都要喘不过气来。也就这时,他才体会到楚姮为什么会怕鬼了。思及此,他心有余悸的问楚姮:“蔺夫人,你不是最怕鬼了吗,怎么见到苏梅的尸体,你还敢上前查探?”

楚姮解释道:“我怕鬼,怕骷髅,但不怕含冤才死之人。”说到此处,她低头看了眼苏钰,“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苏钰的养母。”

李仲毅微微颔首,感叹道:“亡妻若还在世,这个案子应该会很快查清。”

“但朱氏早逝十年,苏梅也被人害死,如今还知道十年前旧案的人……”

顾景同突然回头道:“柯志喜还在清远县!”

***

苏梅的尸首暂时停放在家。

苏钰忧心忡忡,不肯随李仲毅离开,硬是要守在她身旁。

他不走,梁秀云也不会走,李仲毅无奈,只好让蔺伯钦派两个衙役守着,放任他们去了。

楚姮随蔺伯钦一行人去找柯志喜,顾景同甚至担心柯志喜会不会也被凶手杀死。然而他们心急如焚的感到,柯志喜正在县衙内的屋子里喝稀粥。

李仲毅见他就捧着一碗白稀饭,菜也没有,筷子也脏兮兮,不禁心酸:“老柯……”

柯志喜听是他声音,侧了侧耳:“李仲毅?你带谁来了?”

“是我。”

柯志喜听出是蔺伯钦的声音,放下碗筷站起:“是蔺大人。”

蔺伯钦知他行动不便,道:“你坐下,我只是有几件事想问问你。”

“大人但讲无妨。”

蔺伯钦直接开门见山:“我们发现朱成业一家并非意外烧死,而是被人先下毒,再纵火。当年你负责送朱氏遗体回十里湾,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柯志喜还处于震惊中没反应过来?

“什么?朱成业家中六口竟是被人毒死的?”

他怔忪了片刻,努力回想,有些惶然道:“我……我对停灵当日的事情并不了解,在去十里湾的途中,我的双眼就已经被毒虫咬瞎。那时候,我整个人都处于崩溃的边缘,幸好送灵队伍不止我一人,还有另外三个做白事的朋友,不然朱氏的遗体,怕没那么容易送到朱家。”他语气顿了顿,“我一心急着回清远县医治眼睛,将朱氏的棺椁一放,就风风火火往回走。当晚朱成业家中起火,我还是后来很久很久才得知此事。”

蔺伯钦敏锐的察觉到一处蹊跷,他蹙眉问:“送灵的不止你一个?”

“当然不止,棺椁那般沉重,我一个人怎会抬得起。”

“另外三人是谁?”

柯志喜皱着眉思索:“三个都是跟我一起做白事的,后来我眼睛瞎了,搬去沣水,就再也没了联系。其中一个叫曾红才,一个汪化元,还有一个叫魏高。曾红才六年前就死了,因为他在外勾三搭四,两人因此起了纠纷。她妻子是个急脾气的粗蛮妇人,竟从厨房提了刀将他砍死,清远县的建武十七年的卷宗上应该记录的有。”

胡裕点了点头:“这事儿我耳闻过,闹得挺大,曾红才的妻子秋后就被问斩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顾景同追问:“那汪化元和魏高呢?”

“不知道,一直都没有联系。”柯志喜说到此处,自嘲一笑,“我这么个瞎子,又有谁肯打交道,住在沣水那么个偏僻地儿,自然是无人问津了。”

李仲毅听到这话,心头一酸。

他嗫嚅道:“老柯……”

柯志喜打断他,扭头对着蔺伯钦的方向:“蔺大人,希望我所说的话能对你有帮助。”

蔺伯钦微一颔首:“多谢。”

李仲毅见柯志喜这种态度,想起以往旧事,愠怒不已,到底是没跟他说一句,扭头就走。

蔺伯钦对顾景同道:“建武十七年有关的曾红才的卷宗,找来给我看看。还有汪化元和魏高,这两人也要安排人手尽量找到,决不能放过任何一条线索。”

他吩咐完,发现楚姮还在这里。

夜色已深,蔺伯钦对杨腊道:“你护送夫人回去。”

“我不回去。”

楚姮撇嘴。

蔺伯钦微恼:“大半夜不回去休息,你待在县衙干什么?”

“我一个人回去不好玩,想跟你查案。”

“溪暮濯碧都在家,你有什么不好玩儿的?再者,查案并非儿戏!”蔺伯钦都懒得与她细说,挥了挥手让杨腊将她带出去。

杨腊露出一个尴尬讨好的笑,做了请的姿势:“夫人,别为难属下了,回罢。”

楚姮看了眼蔺伯钦,又瞪了一眼在旁看热闹的顾景同,跺了跺脚,转身大步离开。

五一章

曾红才被杀一案,当年在清远县轰动一时。

因为大元朝女子信奉勤俭持家,温柔贤德,似曾红才之妻般敢杀死丈夫的,百年来还只有这么一个。

蔺伯钦查看了曾红才被杀一案的卷宗,发现来龙去脉其实很简单,系纠纷过失杀人。曾红才在外与有夫之妇通奸,曾妻发现,气不过与之理论,两人因此大打出手,曾还将曾妻打伤。当夜,曾妻气不过,便拿了菜刀一刀砍断了曾红才脖颈。官府拷问时,曾妻对杀夫一案供认不讳。

“佩之。”

更深露重,顾景同见蔺伯钦还未休息,不禁敲了敲门,提醒道,“该歇息了,明早事务还多。”

蔺伯钦看了眼门外,道:“盛风,你进来。”

顾景同推门而入,蔺伯钦正揉着眉心,十分疲倦的样子。

他这些天没有休息好,脸色憔悴,盯着面前的卷宗叹息一声:“多年前的卷宗都有一个通病,记录的都是大致情况,并不详细,现在要追查起来,很不方便。”

顾景同颔首道:“你放心,近来卷宗我都记录的很细致,包括当事人的生辰八字,营生住址,以及堂审细节,我全都整理在一起,以后查阅起来清晰明了。”

“甚好。”蔺伯钦颔了颔首,“你办事我极为放心。”

顾景同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楚姮。

他问:“你处理完手里的这桩案子,还会去乡镇巡察么?”

蔺伯钦迟疑道:“会吧。”

顾景同“嗯”了一声,又问:“还是要带上李四娘?”

“我带她干什么。”

顾景同哈哈一笑,神态促狭的看着他,打趣说:“我瞧你们这次同行回来,关系好像变好了一些。莫非你改变主意,准备跟她当正经夫妻了?”

他以为蔺伯钦回立刻否认,却没想到蔺伯钦垂下眼帘,一阵沉默。

好半晌,蔺伯钦才低声打破寂静的氛围。

他皱着眉,语气平静:“不错,我是有这个想法。”

顾景同闻言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可想到李四娘娇俏美艳的样子,蔺伯钦会有这个想法也是情理之中。

“但现在没有了。”

蔺伯钦抬起头,对自己的好友吐露心声:“毕竟这样相处始终不是办法,我尝试过,但做不到。且不论她实在太过胡搅蛮缠,任性妄为,我每每想到她曾嫁三次,便心头复杂,不是滋味……”

顾景同蹙眉:“你嫌弃她?”

“不是嫌弃。”

蔺伯钦立刻否认:“当朝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更何况她因丧夫改嫁,我怎会因此嫌弃。只是想到她曾经的丈夫是书生,屠夫,有钱员外,我就总有些……生气。”

顾景同摸了摸下巴,说:“可能是因为她此前三位丈夫都是草包,你看不上?”

“也不能这么说……算了。”蔺伯钦摆了摆手,显然不想继续说下去,“无关重要的事不必谈论。”

顾景同看了他一眼,到底没有开口。

***

连日来,县衙的人都在全力寻找汪化元和魏高。

这两人还没找到,薛遥师父的回信便已寄至。

“我师父说,王县令在任时的仵作姓鲁,就住在清远县的东平街。”薛遥将住址呈给蔺伯钦。

蔺伯钦当下就和顾景同一起前往。

东平街姓鲁的就只有一户,就在街口。顾景同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便有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男人过来开门,他见蔺伯钦和顾景同容貌陌生,迟疑问:“两位找谁啊?”

顾景同指了指身侧的蔺伯钦,答道:“这是本县县令蔺大人,请问大叔认识仵作鲁骅吗?”

那中年男人愣了愣,道:“我就是。”他随即反应过来,不该让两个当官儿的杵在门外,忙请蔺伯钦和顾景同进屋。

两人一进他家院子,就发现到处都贴着神符,家中还有一个佛龛,供奉的却不是观音,不是如来,而是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公。

关公像主辟邪镇宅,在大元朝很少有人供奉,因此蔺伯钦不由多看了两眼。

鲁骅穿着一身青布棉袍,略有宽大,唇边三缕美髯,显得他清濯孱弱,像个书生,而不是跟尸体打交道的仵作。

他抬手掩嘴,轻轻咳嗽道:“两位大人有何事要询问草民?”

顾景同道:“我们是想问你关于朱成业一家灭门的案子。”他怕鲁骅记不清楚,又解释道,“就是十年前,在十里湾被火烧死的六口。”

没曾想,鲁骅闻言脸色突变。

“……这有什么好问的,当年卷宗上写的明明白白,因蜡烛引燃了挽联,朱成业一家于睡梦中葬身火海。”

蔺伯钦和顾景同对视一眼,显然不信。

他微微抬起下颌,冷道:“鲁仵作是不是记错了?”

鲁骅低头道:“大人切莫叫草民仵作……草民已不干这行多年。”说完,他又掩着嘴一阵咳嗽。

蔺伯钦直言道:“你无须欺瞒,朱成业一家被人先毒死,再伪造被火烧死,你作为当年的验尸仵作,应该很清楚。这样一桩骇人听闻的冤案却被草草了结,这些年来,你也能心安?”他语气不疾不徐,但每一个字都敲在鲁骅心上。

他看了眼蔺伯钦,又重重的叹了口气:“大人,草民若是心安,又何必在家中贴这么多符咒?”

“你这话何意?”顾景同追问道。

鲁骅望着窗外的一盆的富贵竹,捻须道:“当年我随王县令一起前往十里湾,查验朱成业一家死因。表面上的确是死于大火,但我查验尸体,发现不对劲。尸体口中十分干净,若真是死于火灾,那死者嘴里一定会有烟灰……经我用银针探吼,才发现朱成业一家死于砒霜。”

蔺伯钦星目一冷:“为何在当年卷宗上却记载为失火?你是在为凶手暴毙不成?”

“草民万万不敢!”

鲁骅忙站起身,手足无措:“是因为王县令不准!那会儿正值朝廷钦派的刺史巡察,王县令觉得灭门惨案难破,怕影响政绩,便让我不许声张,将此事隐瞒!草民字字属实,绝不敢欺瞒二位大人!”

说着他一撩衣袍,跪地拜伏。

蔺伯钦拧着眉没有接话。

顾景同沉吟片刻,才直白的问:“那关于朱成业一家,你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发现?”

“这……”鲁骅说到此处,有些慌张,他放轻了声音,“传言,朱成业一家是死于鬼婴之手。朱氏遗体停灵,却有鬼婴破腹而出,戕害朱成业一家,也未可知……”

他还没说完,就被蔺伯钦一声呵斥:“鬼神之说,简直荒谬!”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

鲁骅连连点头:“我验出朱成业一家死于中毒,便知绝不会什么鬼婴所为。这个谣言第一个传出的人,是朱成业的同乡,张老头。当年我和王县令也粗略走访调查过,这张老头就像得了失心疯一般,逢人就说朱家闹鬼,是鬼婴纵火害死了朱成业六口。我当他是无稽之谈,但张老头却说他亲眼目睹,隔着一张薄薄的窗户纸,就见着大肚子的朱氏突然坐起,肚子里钻出来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婴!他吓得当场跑回家,不久,就见朱家火光大盛。他言之凿凿,这十里湾有鬼的谣言也就越传越广。”

蔺伯钦想到十里湾已经荒凉的土地和房屋,默然不语。

鲁骅又叹息道:“我因为隐瞒朱成业一家死于中毒,于心有愧,听闻这些传言更觉得毛骨悚然,所以年年在寺庙求灵符镇宅,日日在关公像面前跪拜。”

蔺伯钦抬眼看他,淡声道:“求佛不如求己,朱成业一家破案之时,你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鲁骅深以为然:“大人所言极是。”

“那张老头……如今住在何处?”蔺伯钦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要当面问清楚才好。

即便这张老头可能是骗子。

鲁骅道:“我前年在德庄村见过他,那会儿他都已经八十岁了。若如今还在世,大人前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蔺伯钦和顾景同回县衙商量,决定去德庄村看个究竟。

能找到张老头最好,找不到也算尽力了。

彼时楚姮正在安慰眼睛都哭肿了的苏钰,她端着瓷碗,柔声道:“听你姨父说,你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苏钰,你在我眼里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即便悲痛万分,也不该把自己折磨的哀毁骨立。”她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听我的话,吃点儿东西,否则不到查明真凶的那天,你就病了。”

他这番话似乎对苏钰起了作用。

苏钰看了眼棺椁中的苏梅,泪凝于睫:“我好怕找不到杀害娘的凶手。”

“会的。”楚姮安抚着他,“你要对蔺大人有信心。”

苏钰点了点头,接过楚姮手中的碗,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这时楚姮见杨腊急匆匆的往外走,忙叫住他,问是怎么回事。一听要去德庄村找什么张老头,她看了眼苏钰,忙道:“那我也去。”

杨腊“呃”了一声,有些为难。

但他也不敢对楚姮说什么,便做了个手势,让她亲自去给蔺伯钦说。

五二章

“不行。”

蔺伯钦冷然的扫她一眼,“此去一天一夜,你就为了听取一手消息?”

楚姮点点头,回答的不假思索:“是啊,我知道消息才好告诉苏钰,他就不会这般难受了。”

蔺伯钦讽刺说:“你倒舍得奔波。”

若不是确定楚姮十年前没杀朱成业一家,他简直觉得她的行为才像凶手。

“我不管,反正我要去,你拦不住我。”楚姮干脆双手抱臂,下巴抬的老高,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别说,这样子还真把蔺伯钦唬住了。

她不听管教任性妄为是出了名,若绞尽脑汁要东跑西跑,蔺伯钦还真拦不住她。如今县衙人手有限,他也没有精力再去调动人手看管楚姮。

半晌,他才忖道:“此去德庄村,已委托盛风去办,我并不会前往。”

楚姮愣了愣,眨眼道:“你不去就不去呗,我跟顾景同去也无妨。”她扫了眼门口看戏的顾景同,撇了撇嘴,“虽然他这人挺讨厌的,但我还能忍受。”

蔺伯钦听到这话,心情怫然。

但他喜怒不形于色,面上一片平静,只冷然道:“你要去就去吧。”

楚姮不知道他情绪有变,还颇为惊喜的说:“你今天怎这么好说话?没有磨磨唧唧讲一大堆道理,简直都不像你了。”

“我要休息了,你们请便。”

“好呀,晚安哦。”楚姮高高兴兴的朝他挥了挥手,转身出去。

蔺伯钦紧绷着一张脸,将门“砰”地关上。

顾景同摸了摸鼻子,刚扭头,就见楚姮站在台阶下朝他招手:“过来。”

“蔺夫人有何赐教?”顾景同换上那副常见的笑脸。

楚姮看见他也不是那么讨厌了,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明日卯时走怎么样?”顾景同不是很赞成:“天都没亮,会不会太早了些?”

“人命攸关,我恨不得现在就赶夜路。”楚姮哼了一声,“你身为清远县丞,衙门中的二把手,难道还想睡懒觉?”

顾景同也不恼,他本就是个乐观豁达的人,听到这话还点了点头:“蔺夫人说的有道理。”

“别叫我蔺夫人。”

楚姮皱了皱眉。

平日里苏钰他们都叫她夫人,不冠以夫姓倒也没什么,这顾景同倒好,一口一个蔺夫人,搞得她听着怪怪的。

顾景同眨了眨狭长泛光的眼:“那我叫你四娘可好?”

“要脸?四娘也是你能叫的?”

这语气就跟西门庆勾搭潘金莲似得,楚姮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阵恶寒。

要不是顾景同神情坦然,她恐怕都要怀疑蔺伯钦的交友眼光了。

顾景同忍笑,问:“那你想让我叫你什么?”

楚姮古怪的看他一眼,顺口就说:“那你叫姑奶奶吧。”

说完转身便走。

顾景同愣了愣,半晌竟仰头哈哈一笑,抚掌道:“有趣,真有趣。”随即快步追上前,“姑奶奶喂,你可等下我——”

***

翌日。

顾景同楚姮并杨腊三人赶往德庄村。

在路上,又经过了春二姐所在的黑店客栈,上次大火,将客栈烧的只剩几个门板,可这一次,却不知是谁在客栈底挖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大坑。

楚姮伸长了脖子去看,但杨腊驾车太快,她也没看出什么。

顾景同坐在她对面。

见状,忍不住也回头瞧了眼,问:“上次你和佩之,就是在这儿遇上的春二姐?”

楚姮颔首:“可谓九死一生。”

顾景同来了兴趣,刷地展开折扇,问:“说来听听。”

楚姮指了指他手里的折扇,意思不言而喻。

顾景同失笑,将折扇递给她:“好,你扇你扇,我热会儿也没什么。你是女子,身娇体弱,可别染上热伤风。”

“我才不上你的当。”楚姮一把夺过扇子,自顾自的扇起来,“话说那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我与蔺伯钦杨腊一行入住这家荒郊客栈……”

“打住。”

顾景同发问:“不是晚上吗,怎还晴空万里了?”

“……”

楚姮找不到说辞,索性瞪他一眼:“你还听不听?”

“听,听。”顾景同憋着笑,“大半夜风和日丽晴空万里,你们入住了这家客栈,然后怎样?”

楚姮哼了一声,便给他从头讲起。只是她将当日发生的一些尴尬小事略去,只围着蔺伯钦讲。讲到那春二姐非要把蔺伯钦拖上床,她自己都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你是不知道,那春二姐恨不得把蔺伯钦扒光,一口一个蔺公子,妖媚的很。蔺伯钦全程黑脸,那样子,就像被逼良为娼的小媳妇儿!可笑死我了!”

顾景同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也拍大腿笑了起来。

“佩之为人正经,饱读诗书,且又墨守成规,恐怕那日是将他吓的够呛。”

楚姮一愣,笑容僵在嘴边。

蔺伯钦那晚其实并未胆怯,他除了羞恼,便是一直在关心杨腊李仲毅等人,也一直在保护她,生怕她被那些贼人给羞辱了。

……如今想来,还挺有风骨的。

楚姮又想到她去哄蔺伯钦的场景,莫名其妙的,嘴角又弯了弯。

顾景同见她突然不说话,问:“怎么了?”

楚姮“唔”了一声:“没怎么。”她看着手中折扇,斑竹扇骨已被摸的十分亮润,有些包浆,一看就是经常拿在手里把玩,扇面上写的不是常见的“宁静致远”,而是“知足常乐”,这倒十分贴切顾景同的性子。

她将扇子合上,抬手抛给顾景同。

顾景同一愣:“这么热,你怎不扇了?”

“你管我。”

楚姮干脆撩开车帘,坐到车辕上跟杨腊两个聊天。

顾景同坐在车厢里暗暗叹了口气,心道,这李四娘总嫌蔺伯钦翻脸如翻书,却不知她自己也是这么一副德行。

因为急着赶路,比原定时间要早到德庄村。

此时夜幕刚刚降临,农田里蛙鸣阵阵,晚风送香,不少屋院中都亮着灯,比起十里湾的凄冷荒芜,德庄村可谓十分热闹。

他们三人到来,引起村里狗吠。

村正就住在村口,他听狗叫的凶,忙披了一件衣服走出来。杨腊掏出腰牌解释了一番,村正忙迎了过来,道:“拜见大人,你们要找的张老头,就住在我家隔壁。”

“麻烦引路。”顾景同抬了抬手。

村正此时有些为难,他蹙眉道:“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张老头说话颠三倒四,大伙都觉得他这里不正常。”说着,村正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顾景同正色道:“无妨,你先带我们过去。”

村正旁边的一处低矮茅草屋,便是张老头的住所。他膝下无儿无女,平时就靠村中好心人接济。

茅草屋的门是个粗糙的栅栏,村正在外喊了几声张老头,却听屋里没动静。

村正举着蜡烛,直接推门而入,众人跟上,却见屋里黑漆漆一片。顾景同皱了皱眉,正奇怪这张老头跑哪儿去了,突然一侧首,就见左侧阴暗处,一双阴冷而混浊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如死人般停滞不动。

顾景同吓了一跳,倒退两步,不小心踩到了楚姮的脚。楚姮抱脚跳起来:“顾景同,你不长眼吗?”

杨腊也看到了张老头,他心下悚然,抬手一指:“在那。”

村正举着蜡烛挤上前来,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蹙眉道:“张老头,晚上不睡觉你坐这儿吓唬谁呢?你……”顾景同拉住村正胳膊,示意他别责怪了。

他走上前,端详了一下面前这位八十岁的杖朝老人,问:“张老,我想向你询问十年前朱成业一家的案子。起火当晚,你是否亲眼目睹过什么?”

张老头本来一动不动,听到“朱成业”三个字,突然“啊”了一声,大力的拄着拐杖,布满老年斑的脸因为激动而扭曲:“鬼啊……鬼婴!鬼婴从鬼肚子里爬出来,杀人……害命,找替身!”

顾景同和杨腊忙按住他肩膀,安抚道:“张老!你冷静些,慢慢说!”

张老头见得顾景同的面孔,逐渐冷静,他干枯如鸡爪的手微微颤抖,在空中胡乱的比划,断断续续的说:“朱成业女儿难产死了,送回十里湾……停灵!打开棺材盖,嚯!那肚子翘的老高,好大好大的一个肚子……像是怀了双胞胎……啊不,三胞胎!”

楚姮闻言愣了愣,她看向顾景同,显然顾景同和她想到了同一个点。

两人并未交流,而是听张老头继续说。

“送灵的,一个瞎子,两个瘦子,一个胖的……将棺材一放,就跑了,连话都没跟朱成业说……然后,然后就闹鬼!”

张老头直勾勾的目视着对面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燃着灯,正在忙活,黑色的人影倒映在窗户纸上,十分清晰。

张老头颤巍巍的抬臂,指着对面:“我背柴,从朱家路过……正好看到……停灵的屋子,难产死的女人肚子里钻出来一个鬼婴……鬼婴钻出来,女人肚子就瘪了下去……”说到此处,他惊恐的看向顾景同,“然后朱家就被一场大火全都烧死了。隐隐约约,我还听到朱成业的惨叫……他惨叫……说‘饶命啊饶命啊’,可还是死了。”

一阵夜风吹过,树影婆娑,风声细细,众人突然觉得有些寒凉。

顾景同蹙眉:“然后呢?”

“然后我大病一场,我……我怕鬼,就搬走……搬走。”张老头哆嗦着嘴唇答道。

村正护住摇曳的烛火,没好气道:“张老头,你这个鬼故事来来回回讲了无数次了,能不能换点有新意的?”他扭头对顾景同和楚姮说,“这老头平时挺正常,吃喝拉撒都做得来,有时候还会扫地洗碗。但每次讲这个鬼婴故事,都神神叨叨,也不知他图个什么。”

楚姮环视了一圈茅屋。

狭小,却整洁。

至少证明张老头不是神志不清。

她看向顾景同,迟疑道:“或许他不图什么,他只是说出事实。”

五三章

张老头年事已高,不可能带去清远县衙记录口供。

楚姮并顾景同杨腊连夜返程。

三人坐在马车上,好半晌都没有互相交流。

天边悬着几颗星子,明月半轮。杨腊觉得太过安静,他甩了甩马鞭,率先问道:“夫人,顾大人,你们觉得这张老头说的话可信不可信?”

顾景同微微摆首:“姑且当他说的是真话,但其中有很多疑点,我没懂。”他想到之前和楚姮的对视的那一眼,忙道,“张老头说朱氏棺盖打开时,已挺着大肚子,可李仲毅确定送灵之前朱氏已经娩出死胎,这点苏梅也证实过,他们当中,到底谁在说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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