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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线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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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4)

俩没问题。”

陈秃当过兽医,看人总脱不了看牲口的思维。

易飒心里说:这你就错了,这人是个绝户。

丁姓是水鬼三姓之一,但丁碛是捡来的,捡来的,就不能姓丁,不能学丁家的本事,也不能接近丁家的秘密。

除非他自愿绝户,这辈子孑然一身,可以找女人,但不能结婚,不准生养。

这规矩是老一辈定的,大概是觉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人为了入你的门、冠你的姓,甘愿背弃祖宗绝后,那你破个例接纳他,也是可以的。

但易飒觉得,这样的人有点可怕,能为了一己意愿放弃世俗生活人间情爱的,要么是有大智慧,要么是有大戾气。

她眸光渐深,这深里藏戒备,也带探究,看那小舢板一桨一桨划近。

☆、16

眼见那小舢板就快到跟前,易飒忽然屈指叩叩船舵:“走。”

陈秃奇道:“走?”

拜访的人都到眼前了,依着待客之道,总得寒暄两句吧,搬摩托车这事又不急。

易飒皱眉:“能不能有点默契?”

懂了,这男人不受欢迎,她压根不想客套,说不定就是要故意扬长而去,当面给他给个下马威。

看热闹不嫌事大,陈秃无端兴奋,手忙脚乱开船,乱中出错,油没能轰起来。

也就差了这几秒,麻九一个猛扳桨,小舢板靠过来。

陈秃止不住一阵歉疚,觉得是自己迟钝,使得局面尴尬。

哪知易飒掀掀眼皮,没事人样跟丁碛打招呼:“来啦?”

丁碛笑笑:“是。”

“吃了吗?”

“还没。”

易飒回头,叫了声香姐。

黎真香正在厨房杀鱼,两手血淋淋地出来。

易飒问她:“刚才的米粉还有剩吗?”

黎真香点头:“还能装个一两碗。”

“那给这人盛一碗吧。”

她转头又看丁碛,笑得很热情:“我还有事,你先吃着,回头再聊。”

说完,又敲敲船舵。

陈秃反应过来,赶紧开船,这回很顺利,麻九忙不迭地往边上让。

两相擦肩时,陈秃看到小舢板上放了好几个大的超市塑料袋,里头塞满了花花绿绿的糕点饼干巧克力。

没能看到丁碛的表情,想来十分尴尬。

船开出去老远,陈秃还在唏嘘,大意是人家拎着礼物上门,你好歹也客气两句。

易飒没理他,只是在他转向时问了句:“怎么走这条道了?那边要近点。”

陈秃说:“不待见那些泰国佬。”

***

这浮村原先只住当地渔民和越南人,后来多了华人,泰国佬是最后来的,人数也最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少,怕被人欺生,所以平日里凶神恶煞,藉由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把原住户得罪了个遍——总算后来有点自知之明,都聚到西南角去住了,聚出个村中之村,和周遭鸡犬相闻,基本不相往来。

而且,陈秃还听到一些传闻,如果属实,这些泰国佬,绝不是他惹得起的。

易飒说:“诊所做四方生意,泰国佬也是客人,你不能不待见人家……对了,你的船屋大,给丁碛支张床吧,包他三餐,钱算我的。”

陈秃斜她:“为什么?”

易飒神色自若:“我家地方小,再说了,我这人保守,孤男寡女住一起,影响我名节。”

陈秃说:“你就直说你嫌弃他就行了,不用这么幽默。”

***

上了岸,摩托车还靠着竹竿立着,高脚楼下却空了,四处张望,也不见马老头的影子。

易飒把车钥匙扔给陈秃,示意力气活请男人代劳,自己甩手坐到废料堆上:“那姓马的,前两天还塞了我一张寻人启事,今天就挪地方了,看来是觉得在这儿没指望了。”

陈秃开锁:“在哪都没指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那闺女多半死了。一个年轻大姑娘,失踪这么久没消息,不死,还能出奇迹怎么的?”

易飒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叹气:“我吧,小时候还喜欢听听童话故事,相信奇迹的存在,现在不行了,人老了,现实了,心也硬了。”

陈秃啐了她一口:“在我面前说老,你骂谁呢?脸上连道褶都没有……你还歇上了是吗?走了!”

易飒懒洋洋起来。

废板料本来就堆得松,让她这一坐一起,哗啦往下散,露出底下一角蓝色。

易飒俯身去看。

陈秃推着摩托车走了几步,见她还没跟上来,有点不耐烦,正想再催她两句,易飒忽然朝废料堆上狠踹了几下,把堆料踹散。

然后朝他招手:“你来看。”

陈秃莫名其妙,支起摩托车脚撑,又返回来。

地上有只蓝色的塑料人字拖,半旧,左脚的。

易飒说:“我有印象,这是马老头穿的鞋,但只剩了一只脚的。”

要说是人走了扔鞋,不至于扔单只啊。

她几步跨过垮散的废料,弯腰在中空的脚架下四处看了一回。

看到杂乱的脚印,还有指甲抠进泥里的抓痕。

她沉吟了会,又钻出来。

陈秃问:“怎么说?”

易飒说:“估计是叫人绑走的。”

她皱眉:“怪了,跟一个老头过不去干什么?”

陈秃啧啧:“这不好说,可以卖去捕捞船上当奴工,上了船,签了卖身契,一辈子就再没机会踩地了,从早干到晚,不怕年纪大,死了就扔进海里……我们这同胞惨咯,女儿没找到,自己还丢了。”

他说得唏嘘,内心里并不同情:背井离乡,逃亡海外,在这种地方落脚,自己很惨,还见过很多更惨的事,心上的茧都结了七八层,早不知道心软是什么滋味了。

易飒抬起头,看大湖上错落的房舍:“知道是谁干的吗?”

陈秃无所谓:“谁都有可能,这地方,谁也不知道谁的底。”

你以为那个木讷的男人只是捕鱼的,其实床底下摞着枪码着粉;那个女人对着你害羞地笑,指不定身后门里就躺了个刚被她割了喉的死人……

加倍小心,自求多福吧。

易飒眉头拧起:“下次你见到那几个社群的头头,要跟他们说说,在哪住都得有规矩,家门口不能胡来。”

***

傍晚时分,下起了大雨。

雨一来,天就黑了,湖上有风,雨声显得尤其大,视线里茫茫一片,隔着三五步就看不清人了。

陈秃住二楼,船屋的一楼是厨房、厕所、杂物房和鳄鱼笼。

丁碛的那张床就支在杂物房一角,非常简陋,严格说起来,不是床,是两张方桌拼在一起,上头铺了张旧草席。

丁碛盯着床看,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

门外有塑料雨衣的窸窣声响。

回头看,是易飒戴着竹笠帽、系扣着雨衣过来:“还有问题吗?没问题我就走了。”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买的东西,自己留着吃吧,我前两天刚体检完,血糖太高了,医生说不能吃甜的,怕我得糖尿病。”

说完了,冲着丁碛一笑,笑得很甜,有几缕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瓷白脸上。

她有一张笑起来极其单纯无害的脸,换了别人,大概很容易被这脸迷惑。

但他不会,几天前,就是她引他入了雷场。

丁碛说:“易飒,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

易飒笑笑:“误会?”

雨大,怕湿了鞋,她打了赤脚,手里拎着装了板鞋的塑料袋,塑料袋淋了雨,水珠一道道滑到袋子底端,汇在一处,又一滴滴落下。

落在她脚边。

她的脚浸了水,尤其白,踝上两个字,是她外表上唯一冷硬的部分——

去死。

丁碛压低声音:“我那两天确实盯过你,没别的意思,就是出于好奇,三江源变故,死了那么多人,你是出事的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大家把你当传奇。”

他听说过她待的那辆车子:车身血迹斑斑,车顶盖上凹出了个人形,而且那辆车子被发现的时候,车门大敞,花生米和花生壳滚得到处都是。

录音机在放童话故事,车里却没人。

当时,搜救的人都以为:这孩子没了,或者死了。

谁知道找到了,在距离车队大本营十几里外的一条小溪流边,人蜷缩着,冻得像个冰坨坨。

大家觉得她没救了,但没想到生了火,给她洗了热水澡,捂了被子之后,她又有气了。

就是高烧不止,烧了足有七天,据说她发烧的时候,一直喃喃说的胡话,每句都脱不了死字。

——去死呀……

——我要死了。

——吓死我了,我是个小孩子……

以上是水鬼三姓中广为流传的版本。

但故事在丁长盛那儿还有后续:女人们给小易飒洗澡的时候,他拿棍子一件件挑着她被脱下来的衣服看。

从贴身的衬衣、到毛衣、到绿底白点的厚棉袄。

衣服都破烂,每一件上都有血。

但她身上,一道伤口都没有。

……

丁碛言辞恳切:“你那么小就死里逃生,后来又做了易家的水鬼,对我来说,你特别神秘,所以我就是想看看……”

易飒打断他:“要看两天?”

丁碛一时语塞。

易飒又笑了,她抬手歪了歪竹笠帽,以便更快控掉上头的雨水:“放心吧,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丁碛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蜷了一下。

易飒走近几步,声音低得像耳语:“一连盯了两天,连我出城都跟着,无非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奇怪的事,行为举止有什么不正常的……”

“三江源变故之后,你干爹丁长盛一直盯着我不放,坚持认为我有问题,还主张把我关起来……结果呢,我长这么大,不正常过吗?体检出过问题吗?”

她冷笑:“我懒得跟你们啰嗦,所以住得远远的,连国境都出了,就是图个清静。没想到丁长盛手这么长,非要派你来‘探望’我。”

她语带讥诮:“谁不知道这‘探望’是什么意思啊。”

“不过无所谓,我这人没秘密,不怕你探望,我包你吃住,包多久都行,看你能探出什么来。”

说完了,掉头就走,身形在门口一晃,就融进雨幕中。

乌鬼张着翅膀跟上。

一长一短两个影子,在雨里扭曲,被风吹得飘飘晃晃,像魅。

丁碛原地站了很久,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他掏出手机,给丁长盛发短信。

信号很弱,便秘样的发送进度条闪了很久,才把那几个字送了出去。

——她还不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

☆、17

宗杭在屋角坐了一夜。

这间屋架在水上,地面是拿木板钉起来的,很多拼接错位,透过这些或大或小的缝隙,可以看到下头黑得泛亮的水面。

下了半夜的雨,水面似乎又上来点了,天微微亮的时候,他朝着面前的漏缝吐了口唾沫。

唾沫混着血,又粘又腻,带着在嘴里闷了一夜的难闻味道,准确地漏过缝隙,浮在下头的水面上,不沉,也不飘走,浮成眼里的一颗钉,像是要专门恶心他。

他舌头尝试着往后槽去,刚一动就痛地咝咝吸气,一张脸都纠起来了。

其实不用舔,也知道那儿少了颗牙,多了汪带血的空腔。

昨天,见到马老头之后,他开始是愤怒的,回神之后,忽然狂喜。

是个大乌龙,抓错人了,他爸没事,一家子都没事,自己也是急糊涂了:昨儿宗必胜还从国内给他打电话呢,这得多大仇,还给整个跨国绑架。

宗杭攥紧拳头,砰砰砸木门,捶板墙,大吼:“有没有人哪,是个误会,来个人听我说啊!”

绑他那几个人把他一扔了事,早走远了。

宗杭却越敲越急,额头上出了津津一层汗:即便是乌龙,但距离被绑架都快过了一天了,龙宋肯定报警了,宗必胜也八成被惊动了,家里家外,估计早乱成一锅粥了。

他气急攻心,拿脚狠狠踹门。

马老头在边上看他,犹豫再三,嗫嚅着开了口:“那个……”

他想提醒宗杭,负责看守这间屋的是个体重接近两百斤的肥佬,嗜酒,狂躁,打起人来手上没个轻重。

宗杭吼:“你他妈闭嘴!”

他快恨死马老头了。

他拼尽力气,又捶又砸,到后来声音都哑了:“来个人啊,大家把话说清楚啊,不是我啊,我不姓马……”

门上传来开锁的声音。

宗杭精神一振,正想迎上去,门被踹开了。

酒气扑面而来,门口站着的肥佬身形像尊铁塔,手里握了把老虎钳。

就是这把老虎钳,钳掉了他一颗牙。

拔牙时,宗杭挣扎得很凶,声嘶力竭,痛得全身痉挛,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马老头想过来帮忙,被肥佬一巴掌扇趴下,半天没能爬起来。

然后,肥佬用老虎钳夹着那颗带血的牙在他眼前晃,嘘了一声,说:“silence(保持安静)。”

……

那之后,宗杭就没说过一句话,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痛麻木了,又怀疑牙槽里是不是有根神经直通大脑,牙拔了,连带着脑子也坏了一部分,所以整个人才这么呆滞。

他也想明白了,中餐馆里那两个朝他赔礼道歉的柬埔寨人,大概是假的——因为如果是真的,就不会发生这档子事了。

马老头搓着手过来给他赔了不是:“你说这,我也不晓得怎么把你给抓来了……”

宗杭想冷笑,脸不给力,声音也上不来,只鼻子里喷了两道气。

为什么把我给抓来了,你自己心里没点b数吗?

马老头识相,讪讪地走了,当然,屋子不大,最远也只能走到角落里窝着。

天又亮点了,有人开门把饭扔进来,铁托盘落地,咣当一声,里头两个浅口的铁盆子晃了晃,汤水溅出了大半。

碗里是狗食样的汤泡饭。

宗杭发誓不吃,看着都脏,里头不定多少细菌呢。

所以他还是坐着,右半边脸肿得像发过了头的馒头,肿里透着亮。

马老头被这声响惊醒,打着呵欠起来,走到一个大的漏缝边撒尿。

尿骚味里带了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老人味,宗杭嫌恶地别开了脸。

他现在只一个念头:尽快跟这儿的头头照个面、对上话,把事情解释清楚,哪怕出点钱呢,也要赶紧离开这儿,压根不是人待的地方。

***

下午,外头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杂沓的脚步声,脚步声里裹着絮絮人声,再近点之后,宗杭听出说话的是那个掰瓜的,语气里带小心、讨好,另一个声音虽然只是“嗯”、“啊”,但明显倨傲。

这一定是头头,宗杭眼睛渐渐亮起,门锁响的时候,他蓄势待发,紧张得喉头发干。

马老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门一开,宗杭就扑了上去,打头那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边上两人抢上来,一左一右挟住宗杭,往地上一搡,上手就揍。

宗杭不管不顾,手臂护住头脸,依然声嘶力竭说个不停,那些打好的腹稿,一句一句,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他的姓名、籍贯、父母、护照号、身份证号、在暹粒落脚何处、谁可以证明……

挨打也顾不上了,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把一切说得明明白白。

躲闪间,他听到那人说了句:“先别打。”

宗杭心头腾起希望,他翻身起来,手脚并用朝那人爬了几步,声音都哑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可以去查,打电话去吴哥大酒店,随便问谁,里头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我。”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那人的样子。

是个泰国人,很斯文,微胖,儒雅,架一副金丝眼镜,神色间居然还有几分可亲。

他看向那个掰瓜的,用中文说:“蛋仔,怎么回事?”

蛋仔结巴:“猜哥,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们过来的时候,阿吉看到这个小子在喝酒,就跟我们说,这是马跃飞的儿子,绝对没错。我想着多一个也好,就……顺手带来了。”

猜哥皱眉,说,这个你要问清楚的,我也记得马悠只有个父亲,没听说有兄弟。

宗杭觉得有门,激动得脸颊发烫:“真的,打一个电话过去就行了,吴哥大酒店,什么都清楚了。”

猜哥和颜悦色:“这个你放心,我们会去问,如果真是弄错了,会把你送回去的。”

又吩咐蛋仔:“给人拿瓶水,脸肿成这样,不好吃东西。”

他们把马老头带走了问话,宗杭满怀感激地目送猜哥一行离开,如目送救世主。

那之后,肥佬给他拿了瓶矿泉水过来,态度好像也变好了。

矿泉水是小瓶的,通身高棉语,看不懂,牌子倒认识,angkor,吴哥。

宗杭拧开盖子,抿了一小口,清冽的甘泉水冲淡了嘴里的血腥味,他有点欣慰,觉得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即便是绑匪,也有讲道理的。

***

傍晚时,马老头被放回来了,他没太受罪,只脸上多了几块淤青,但人比任何时候都精神,眼里头有奇异的光,坐不住,在屋里头走来走去。

走了会之后,过来跟宗杭说话。

“小宗啊,刚他们也问我了,我说你确实跟我们家没关系,真是搞错了。”

所以呢,这种表功似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我还得谢谢你?

但他能作证,总还是好的,宗杭冷着脸嗯了一声。

马老头看了他一会,忽然像是打定了什么决心。

他咽了口唾沫,跪下身趴到地上,往门缝下看了又看。

宗杭被他搞得莫名其妙,还没回过味来,马老头已经凑到他耳边,紧张得声音抖,身子也在抖。

他小声说:“你别相信他们,你要做好准备,不会放你走的,假话。”

宗杭怔怔看他,脑子里有点懵。

马老头舔了舔嘴唇,又回头看一眼板门:“贩毒的,这些人贩毒的,你自己想想,会不会放你走?自己想想。”

宗杭结巴:“但是我跟他们又……又没关系。”

马老头说:“我刚被带回来的时候,听到那个蛋仔去跟猜哥说,网上有新闻了。你懂什么意思吗?你在这是外国人,你被绑架了,会惊动大使馆的,新闻都报了,他们又是干这行的,会把你送回去?用这想一想,好好用这想一想!”

他食指几乎勾成了个“7”字,狠狠戳着自己的太阳穴。

宗杭脑子里全是浆糊,拼命想抓住些什么来反驳:“但是那个猜哥,看起来很和气很讲道理……”

马老头冷笑,伸手指自己脸上的伤:“他跟我说话,也很和气啊,让人打我,还跟我道歉,说不好意思,不该打老人家……”

远处传来咣啷一声响,不知道是谁失手打了碗,马老头心头一突,跟受惊的老鼠似的,哧溜一声窜远了。

离着宗杭能有多远有多远。

宗杭原地坐着,脑子里像爆破,一环破一环,无意间低头,看到十个手指头的指尖像条件反射,一直不受控地往上弹。

他忽然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冲到马老头身边,声音低得像耳语:“那……那我该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应该恨马老头的,但是没办法,恨解决不了他的问题,现在的处境下,全世界都对着他磨刀霍霍,马老头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对他释放善意的人。

马老头看向宗杭的目光里带一丝歉疚。

他说:“这个……没人帮得了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宗杭有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长这么大,听的最多的是“你要这么办、要那么办”,一切都是别人给他铺就,从没有人让他“自己看着办”,而且是这么严重的死生大事。

他愣愣的,像在自言自语:“那他们会怎么……处理我?”

马老头说,他猜测吧,有两个可能。

一是让人“消失”,这儿是聚居区,不会在这下手,可能会用船把他载去大湖深处,身上绑着石块或者铁条,沉底;

二是卖去做奴工,东南亚某些地方,还残存着这种陋习,把人卖去小岛上的种植园,或者外海的捕捞船,世人再不会听说你的消息,人活得像幽灵。运气好的话,过个十年二十年,会被解救,运气不好,就做到死,尸骨埋在种植园茂盛的作物之下,或者沉在阴冷的大海里。

宗杭做梦都没想过,自己的人生路上,会有这样的遭遇和起落。

外头渐渐黑下来,他呆呆坐着,喃喃说了句:“那我怎么办啊?”

他又想起那堂《遇到绑架该如何聪明应对》的讲座。

讲座的末尾,讲师的语气很悲壮:“但是,事情总有例外,有些人,聪明、勇敢、有耐性,却还是没有能从绑架里存活下来,不幸被撕票,沦为牺牲品。”

当时,宗杭和几个朋友在下头起哄:“是啊是啊,那怎么办呢?”

讲师笑笑,说:“生命是宝贵的,为了你的生命,付出任何代价都不为过,请尽全力抗争到最后一秒。我说的,不是那种徒劳的反抗——绑架,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一定有最薄弱的节点,这节点可能出现在开头、中途,甚至最后一秒。”

“在不适合的时候反抗,只会引起对方的警惕,对你控制得更紧更狠,所以,保存你的有生力量,尽可能麻痹绑匪,等待这个节点的出现。即便还是不能幸免于难,至少对这条命,你已经尽己所能,没有遗憾。”

……

宗杭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偷偷抬起手,抹掉脸上的一行泪。

马老头也叹气,觉得还不如不告诉他这些,毫不知情地走上绝路,总比满怀恐惧要强。

他想岔开话题,又想解释一下整件事,于是主动跟宗杭提起自己的秘密。

“你还记得吗,我印了寻人启事,过来找我女儿马悠?”

宗杭垂着头没吭声。

要死的人了,哪有心情管别人的闲事。

他没有看到,团团的黑暗里,马老头的眼眸间闪着慑人的光。

“那是故意做给人看的,其实我知道她死了,早就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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